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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命还是压迫?
——布奇·埃默切塔《新娘的价钱》中阿古娜的物化身份探析

2017-02-07尹萌萌

英语知识 2017年4期
关键词:希克阿古物化

尹萌萌

(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大连)

宿命还是压迫?
——布奇·埃默切塔《新娘的价钱》中阿古娜的物化身份探析

尹萌萌

(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大连)

布奇·埃默切塔在其自传体小说《新娘的价钱》中讲述了尼日利亚的伊博族女孩阿古娜为反抗物化身份、获取自由而牺牲的悲剧故事。小说中女主人公阿古娜在多重压迫下被赋予了物化的身份,沦为了任人买卖的商品、失去人格的物和受到物规训的属下女性。本文将卢卡奇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物化理论与后殖民女性主义相结合,分析了小说中阿古娜物化身份的成因、表现和结果,从而为埃默切塔正名,展现了其作为黑人女作家的责任意识。埃默切塔旨在证明,将物化身份视为女性应有的宿命是造成意识局限性的原因所在,黑人女性想要摆脱无生命、商品和工具的命运,就要学会构建积极的、独立的女性身份,并做好长期的、彻底的反抗准备。

《新娘的价钱》;布奇·埃默切塔;物化身份;后殖民女性主义

1.引言

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英国移民作家崛起的时代。在奈保尔和塞缪尔·赛尔凡等佼佼者的光芒中,女性移民作家也开始以写作来直抒胸臆,书写属于自己民族和历史的传奇。布奇·埃默切塔(Buchi Emecheta,1944-2017)可以称得上是英国移民女作家的先锋和骄傲。埃默切塔生于尼日利亚首都拉各斯(Lagos),在童年紧张压抑的环境中艰难求学,婚后随丈夫移民英国,“……是首位依靠文学创作谋生的非裔英国妇女作家,她的成功标志着尼日利亚移民英语文学的开端”(王卉,2013: 16)。埃默切塔朴实而严谨的叙事风格以及真实而独立的态度让她在英国文坛收获颇丰:1978年获得《新政治家》(New Statesman)评选出的“约克·坎贝尔奖”(Jock Campbell Award);1979年加入英国内政大臣种族顾问委员会(British Home Secretary’s Advisory Council on Race);1983年入选格兰塔(Granta)杂志“英国最佳青年小说家”(Best of Young British Novelists);2005年被授予大英帝国勋章(Order of the British Empire)。她的主要作品大多依托其个人经历创作而成,包括记录身居英国遭受种族、性别双重压迫的《在阴沟里》(In the Ditch,1972)、《二等公民》(Second-Class Citizen,1974),女主人公艾达在意识到生存困境和压迫的根源后,勇敢地选择了与施加暴力的丈夫合法离婚,并通过写作取得经济独立;叙述尼日利亚伊博族(Igbo)生活的小说《新娘的价钱》(The Bride Price,1976)、《奴隶姑娘》(The Slave Girl,1977)、《母性的喜悦》(The Joys of Motherhood,1979),这三部作品主要集中展现伊博族的女性生活。后殖民语境下的尼日利亚深受东西方文化相互冲击的影响,女性的生存和发展也因此变得愈加复杂和困难。以上五部作品既是埃默切塔对自身经历的坎坷和压迫的宣泄,也是对尼日利亚妇女和流散语境下黑人女性历史的梳理。

《新娘的价钱》是埃默切塔的第三部小说,也是她以伊博族生活为背景的本土自传体小说。在《今日马克思主义》编辑的采访中,埃默切塔曾坦言:“我想在我的书里回到尼日利亚去,采用我认为对人人都适用的一种普遍的概念,但以非洲作为背景,目的是为了让人们了解非洲人的生活方式”(J·布鲁斯,1984: 72)。小说以伊博族女孩阿古娜的爱情悲剧为线索,揭露了伊博族传统文化的封建思想加固了父权制的统治,让女性失去了选择婚姻、爱情、事业和教育自由的权利。阿古娜与埃默切塔一样年幼时失去了父亲,接下来的命运便落在了贪婪的伯父奥孔库沃手中。伯父利用阿古娜的学历,企图将她卖个好价钱,把她出嫁获得的丰厚彩礼据为己有,并极力阻止阿古娜与两情相悦的希克相爱。最终饱受身心创伤的阿古娜选择与希克私奔,却无法摆脱被伯父诅咒致死的悲惨命运。埃默切塔(Emecheta,2013)曾表示《新娘的价钱》是她自认为最满意的一部小说,这部作品也是她自身爱情的写照。埃默切塔曾经不顾家人反对与丈夫私奔,然而婚后丈夫却对她拳脚相加,不负责任。更过分的是,当丈夫看到她在《新娘的价钱》手稿中把自己写成了奴隶的后代,恼羞成怒烧毁了她的心血。小说结局也因此从最初的大团圆改成了阿古娜难产而亡。“可见自传性写作具有解放和心理治疗的力量,是女性生命意识的共识性呈现,能够完善她的主体性”(肖丽华,2013: 192)。埃默切塔通过写作获得了独立的经济来源,也抒发了自己多年来心中的苦闷,她以悲剧的结局告诉人们在男权盛行甚至内化的本土社会中,爱情的童话是不复存在的。

《新娘的价钱》不仅深刻地批判了尼日利亚本土横行的父权制,还更加直观地展现了在父权文化中女性物化身份的形成与确立。“物化”(Verdiglichung)的概念首先由匈牙利籍马克思主义学者乔治·卢卡奇(George Lukcs,1885-1971)提出,“它的基础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获得物的性质,并从而获得一种‘幽灵般的对象性’”,这种对象性以其严格的、仿佛十全十美和合理的自律性(Eigengesetzlichkeit)掩盖着它的基本本质、即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所有痕迹”(卢卡奇,2014: 149)。这是从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中总结出来的、资本主义私有经济出现后被商品交换所掩盖的人与人之间物化了的社会关系。在这里,卢卡奇(2014)的物化概念便等同于“商品化”。在后殖民女性主义研究中,物化的概念也早已进入研究者的视野。黑人女性一直以来受到了多重歧视和压迫。以白人男性为中心的父权社会中,无论身为同胞的黑人男性还是鼓吹姐妹情谊的白人女性,都会借助去人性化(dehumanize)的手段实现对黑人妇女的贬低,从而抬高自身的价值。贝尔·胡克斯(Hooks, 1990)发现黑人男性作家如赖特也有将女性当做无生命的物品来满足男性自尊的倾向。另外,韩启群和孙钦美(2015)在研究女性物化身份时提出物在女性的生活和生存过程中对女性有一定的“规训”作用,不同的生活物品参与了女性意识的形成。本文将借助马克思主义经济学的物化理论,结合后殖民女性主义研究,探讨《新娘的价钱》中女主人公阿古娜被物化的过程,证明物化的身份如何将阿古娜商品化、去人性化、并对她的意识进行规训,揭示出伊博族父权文化对女性成长和自由的无情扼杀,同时为埃默切塔的写作正名:她并不是借助阿古娜的死来肯定传统文化糟粕的罪恶和展现女性的软弱,而是“作为知识分子中的一名女性肩负一项受限制的使命”(斯皮瓦克,2007: 128);她要用无声的呐喊揭开女性的伤疤来终止麻木,也让父权压迫造成的黑人女性伤痕公之于众。

2.新娘的价钱——商品化的新娘

阿古娜是埃默切塔笔下的伊博族女孩,父亲伊齐基尔是尼日利亚铁路公司的工人、因参加过二战而备受爱戴的老兵,母亲黑妈妈是时常在集市兜售小商品的家庭妇女。故事开篇阿古娜的父亲便因为脚伤复发撒手人寰,留下阿古娜和她的年幼叛逆的弟弟拿渡。对阿古娜来说“我们不但失去了一个父亲,还失去了我们生命的保护伞!”(Emecheta,2013: 28)。按照伊博族传统,男人的遗孀可以被兄弟继承,因此在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后黑妈妈就领着两个孩子改嫁给了伊布沙的奥孔库沃,也就是阿古娜的伯父。与拉各斯的城市环境截然不同的传统生活也是阿古娜悲剧命运的开始。

卢卡奇的物化观念认为,在物化社会的环境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逐渐在以“占有”和“出卖”为基础的利益交换关系中变得暗淡模糊,而各取所需、相互利用的婚姻关系尤为如此(卢卡奇,2014)。伊博族的婚姻传统作为尼日利亚父权制婚姻的典型,把嫁娶当做投资和回报的手段,为女性的身份蒙上了物化的面纱。艾伦·伯恩斯(1974)曾在尼日利亚殖民地执政多年,他注意到这里的一夫多妻制是男权家庭的财富指标,妻子和儿子可以充实家庭劳动力,而女儿也并非家庭的负担,因为她们在年幼时就可以被出卖当别人妻子,后者还常常能取得大于投资的回报。纵观小说文本,可以说以男性为中心的思想观念成为赋予阿古娜物化身份的罪魁祸首。一方面,她失去了自由选择婚姻爱情的权利,她的相貌、学历、健康等因素成了嫁娶条件的评判标准,待价而沽,她具有了商品的性质;另一方面,嫁的一方从婚姻交易中获得金钱,娶的一方得到了传宗接代的工具,而阿古娜在这种买卖交易中沦为了交换工具。她陷入了一种身不由己的被动局面,“底层阶级的妇女根本无法为自己的身体做主,黑人女性亦是如此”(Hooks,1990: 74)。从出生开始,她父亲便“为她取名‘阿古娜’,意为‘父亲的财富’”(Emecheta,2013: 10)。阿古娜对此一直引以为豪,她了解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女孩远不如男孩受父母欢迎。自己体弱多病,连母亲都会觉得厌烦,可是父亲不但给予自己更多的关爱,倾听自己的心声,还愿意为自己的教育投资。所以待到出嫁的时候,她会心甘情愿地将自己丰厚的彩礼献给父亲,作为对他的回报。她并没有意识到这是她被伊博文化物化的最初形式,这种内化了的物化身份奠定了她日后痛苦的基础。可是“艾泽基尔还未能享用女儿的彩礼,死神就将他带走了”(Emecheta,2013: 31),表面上埃默切塔为阿古娜和父亲的命运而叹息,更深层意义上是对这种父权思想的讽刺。艾泽基尔作为生父付出了心血培养女儿,却让他的哥哥奥孔库沃占有了享受阿古娜这一“财富”的权利。

阿古娜一家搬到伊布沙后,奥孔库沃不但没有如想象中终止阿古娜的学业,反而支持她继续读书,这引起了家族内部的矛盾和不满。奥孔库沃第二任妻子充满嫉妒和怨恨地说道:“奥孔库沃错了。他不应该对他弟弟的女儿抱这么大的期望。如果他有点先见之明,就应该送自己的女儿去上学”(Emecheta,2013: 77)。而事实上,她的丈夫另有打算。“身为一家之主的奥孔库沃拥有名为阿洛的爵位,但是他希望追求更高的埃兹爵位,只要他有足够的钱,就能实现这一志向”(Emecheta,2013: 72)。在经济能力上,奥孔库沃远不及弟弟。所以他就努力从社会地位和男子气概上寻找优越感。他的身材更魁梧高大,也拥有野心勃勃的志向,可是他恰恰缺乏弟弟那种凭借自己勤劳换来的经济实力:“为了成为奥比并获得埃兹这一爵位,就要为神灵献上一份丰厚而昂贵的祭品”(Emecheta,2013: 75)。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阿古娜成为了奥孔库沃实现野心的捷径:通过阿古娜的交换价值的实现,从而获得觊觎已久的“符号-交换价值”即社会地位,增强他的男子气概。当他得知阿古娜已经成熟,可以嫁为人妻时,虚伪的伯父杀了一只鸡来为她庆祝,对阿古娜的个人意愿不闻不问。与其说这是为继女庆祝,不如说是为自己即将到来的胜利而庆祝。

奥孔库沃善于算计,即便如此,现实有时也会不尽人意。阿古娜新家庭中的长子是个无知却踏实的农民,他对阿古娜继续求学持反感态度,认为这是在浪费精力和金钱,他完全没有体会到父亲的“精明之处”。一方面,在经济生活中压制女人是保证他男性权威的最佳手段,因为“在这样一个家庭中,女人受压迫,作为主宰者统治着的男人……可以有多个配偶。……(女人)她遭受的社会压迫是她遭受的经济压迫的后果”(波伏瓦,2015: 79)。一夫多妻的家庭里阿古娜的母亲也在奥孔库沃的控制之下,沉迷于家庭的勾心斗角而无暇在意女儿的自由。一旦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龄,教育这种投资便会终止,这样也可以防止阿古娜获得独立的经济地位从而拥有反抗商品化身份的能力。另一方面,奥孔库沃竭力反对阿古娜和希克的交往,因为用阿古娜和希克进行买卖交换是得不偿失的。阿古娜的表妹从开始就了解希克的身世是父亲的忌讳,她说“我父亲宁愿他的女儿去死,也决不允许她和希克这类人交朋友”(Emecheta,2013: 70)。希克是奴隶的后代,他的祖先曾经被本族的人抓来当奴隶和陪葬品,几代人过后这一耻辱的身份也未能化解。尽管希克家的成员都受过高等教育,应该算是尼日利亚优质的中产阶级,但是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他,无疑是亏本买卖。和奴隶的后代联姻,会让奥孔库沃在故步自封的伊博社会里无地自容,而追求身份地位的努力也会功亏一篑。

阿古娜从刚刚萌生开放思想的拉各斯回到封闭愚昧的伊布沙,品尝了被传统思想束缚的痛苦。从生父在世时对物化身份的欣然接受,到母亲改嫁给伯父后承受着错综复杂的压迫,阿古娜的反抗思想开始萌芽。

3.“奥格班吉”——去人性化(de-humanize)

卢卡奇的物化分析建立在资本主义合理分工和专门化基础上,他认为物化现象 “……越来越畸形发展,从而破坏了人类的本性”(卢卡奇,2014: 168),因此将这一概念推向了伦理领域。这与后殖民女性主义中去人性化观念不谋而合,目的是为了贬低女性、维护男性地位。胡克斯注意到“即使男性不能胜任养家糊口的任务,也不会改变他们在父权社会中的地位理所当然地高于女性这一事实——他们不必去争取这一地位”(Hooks, 1990: 88)。小说中,阿古娜本是纯真善良、前途无量的伊博族姑娘,她接受过西式教育,与赏识她、珍惜她却有着奴隶身份的老师希克相爱,并因此而遭到族人的排斥甚至被妖魔化,沦为没有生命、失去人格的“奥格班吉”(Ogbanje)。这是小说中关于尼日利亚本土文化贬低女性价值(devaluation)的又一有力证据。

伊博族传统观念从未意识到,“……男女两性在意识深处要把对方当做一个完整的人来看待,尊重对方的人格、自由、选择与发展的权利、独立性与主体性”(张峰,2003: 85)。在这种环境中,阿古娜的人格和自由几乎被完全剥夺。“奥格班吉”一词源于埃默切塔另一部作品《奴隶姑娘》,其中的主人公名叫奥杰贝塔·奥格班吉(Ojebeta Ogbanje)。奥杰贝塔的父母已经育有两个男孩,渴望拥有一个女儿的夫妻却被命运折磨着,因为他们几年来产下的女孩都很快夭折了。奥杰贝塔出生后有了存活的希望,她的父亲不顾一切困难保护她,渴望这个新生命能延续下去,不仅为她纹身还冒险求得护身符。在尼日利亚的部落中,名字往往具有特殊的意义,特别是寄托着父母的美好愿望:“那么,她最终还是决定留下来和我们在一起,这个小常客这么久以来找过我们很多次了。奥杰贝塔·奥格班吉:这就是她的名字,尽管叫起来不那么出彩。只是为了她能活下来……”(Emecheta,2005: 19)。到了《新娘的价钱》里,作为专有名词、首字母大写的Ogbanje被引申为小写的、污蔑黑人女性的普通名词“ogbanje”。凡是缺乏感知能力的,安静、被动的女性(韩启群 孙钦美,2015),都可以叫做“奥格班吉”。“其中一个反复出现的主题揭示了母亲对同性进行的压迫,表现在她们对男孩的偏爱和对女孩精神上的折磨与压制”(Endurance等,2014: 164)。年幼的阿古娜体弱多病,“对于她而言,不是今天脚疼,就是明天头痛,再过一天还会脖子疼,以至于她妈妈总是恳请她能给个痛快话,她到底是要活还是要死。黒妈妈曾一次又一次地讲,她最受不了的东西就是奥格班吉,也就是‘半死不活’”(Emecheta,2013: 9)。搬回伊布沙,奥孔库沃的第二任妻子因为嫉妒也这样形容过阿古娜:“‘她就不一样了,你遇到过如此沉默寡言的人吗?明天我必须和她妈妈聊聊。我恐怕这样的姑娘是奥格班吉,她们太守规矩了’”(Emecheta,2013: 79),就连阿古娜的弟弟在她身体不适的时候也生气地诅咒她是个“奥格班吉骗子”。对这一名词的扭曲无疑是尼日利亚男权社会物化黑人女性的策略,后殖民女性主义研究也注意到了这类问题,“最危险的消遣莫过于把专有名词变成普通名词,将其翻译过来用作社会学证据了”(斯皮瓦克,2007:126)。阿古娜脆弱的健康状态反映了她内心的脆弱状态。仅仅因为她与传统社会的格格不入,就无情地将她归类到非人非鬼的行列。母亲等女性也成为父权话语的喉舌,却忽略了自己也拥有物化身份的事实,误认为诋毁弱者就能改变弱势的地位。

阿古娜的沉默寡言恰恰是底层女性失语症的外在表现,“而底层阶级的妇女将和以往一样没有发言权”(斯皮瓦克,2007: 114)。从生物学角度来说,语言是区分人与动物的标准之一;从社会政治角度,一旦女人被剥夺话语权,“女性仍然被归为物的行列,理想化的女性变成了所有物、符号和装饰;失去了她基本的人格”(Hooks,1990: 111)。沉静内敛的性格和沉默不语的表现让阿古娜被族人当成物化的对象,让她在多重压迫中成为任人摆布的、无生命的客体。通过剥夺话语权,伊博族女性各抒己见、自我辩护的权利已然丧失。然而,当黑人女性想要通过重新掌握话语权来解放自我时,仍然会掉进被物化的陷阱。

伊博族将奥格班吉形容为半死不活、沉默不语的怪物,族人又将这一曲解了的名词强加在阿古娜身上,让她变得孤立无援,渴望独立自由的身份。聪明懂事的阿古娜在学业上非常努力,“她能肯定他的伯父,也就是现在的继父,能够答应让她去教一段时间的书,来帮帮她妈妈”(Emecheta,2013: 111)。可出乎意料的是,她根本无法得到家人的支持。母亲再婚后,性欲旺盛的伯父就让母亲再度怀孕,如果产下男孩,无疑会稳固她在家中的地位;弟弟年轻气盛,没法理解她的苦闷;其他家庭成员对她既充满嫉妒,又觊觎着她可能带来的财富。阿古娜变得孤立无援,毫无安全感可言。所以,当她的同学奥克伯什用最卑鄙粗鲁的手段将她掳去做新娘时,她只能靠自己摆脱不幸。新婚之夜,奥克伯什企图用暴力强迫阿古娜,绝望的她选择以极端而疯狂的方式保护自己免遭侵害,“她笑着,像个疯女人一样。或许她真疯了,因为接下来她在床上对奥克伯什说的话让她知道,她理智与疯狂的界线已经非常脆弱了,话一旦说出口,那些低俗、粗鄙的词语,会十分伤人甚至会伤到自己”(Emecheta,2013: 138)。在危机与无助的逼迫下,阿古娜失去了原有的理智,内心的反抗意识走向极端,疯狂从她人格的底线喷涌而出,这时的她变异成了保护自己的怪物。为了守护岌岌可危的爱情,她只能谎称自己已经与希克发生过关系。“阿古娜牺牲了身为处女的骄傲和名誉(当时伊博文化十分重视女子的贞操),从而阻止了这次名不副实的婚姻变成洞房花烛夜”(Okyere-Darko & Tetteh,2015: 60)。因此,伊博族的道德对她不会有任何宽容,也不会理解她的苦衷,她的反抗无疑是以卵击石,也给她带来了巨大的身心创伤。第二天遍体鳞伤的她被拖出去示众,族人向她吐口水,朋友也放弃了她。她自企图用语言攻击奥克伯什的疯癫表演让她再次陷入了物化的陷阱。她的话语非但不具有长久有效的作用,还让她违背了伊博族的人伦关系。另外,阿古娜为了达到保护自己的目的陷入了癫狂的状态,这种非人性的状态正是父权统治者想要努力实现的,可以说疯狂的阿古娜成为了“奥格班吉”的升级版,也让她变成了伤风败俗、失去理智的疯女人,难以摆脱物化的身份。

4.宿命还是压迫——物的规训

伊博族传统对女性的约束严格而繁多,最终的目的无一例外的都是驯服女人,来满足男性的各种需求。女性意识的形成在伊博族女孩的成长过程中总是有父权的参与,和女性密切相关的物品都能成为约束她们的工具。“各种和女性世界相关的外在物品对她产生了‘规训’作用,参与构建了她的女性意识”(韩启群 孙钦美,2015:140)。带有浓厚父权制气息的道德原则为女性的生存建立了可见的禁区,借助女性身体的部分和外在的生活物品,伊博族传统严格规定了女人无法逾越的界限,让她们置身于被动的境地。“他们传达了这样一个信息,即除非女人一直身处被动、从属的地位,否则她们会受到惩罚,甚至是死亡”(Hooks,1990: 30)。为了实现生存的本能,这些女人只能把这种规训奉为自己的信条,经过日久天长的训练把父权制度的束缚内化于心,带着沉重的枷锁度日。

正如马克思主义经济学中机器对工人乏味而机械的约束一样,父权文化体系中利用女性身体的差异——女性的弱点的集中体现——对女性的思想发展进行着抑制和操控。《新娘的价钱》中,埃默切塔就展现了本土社会是如何利用女性的身体来对女性进行规训的。《规训与惩罚》中介绍了权力如何对人的身体进行规训作用:“这些方法使得人们有可能对人体的运作加以精心的控制,不断地征服人体的各种力量,并强加给这些力量以一种驯顺-功利关系。这些方法可以称作为‘纪律’。……纪律的高雅性在于,它无需这种昂贵而粗暴的关系就能获得很大的实际效果”(福柯,1999: 155)。父权社会利用女人身体的弱点构建道德准则和社会纪律,这种相对温和的无意识手段相比起暴力行为更能获得事半功倍的效果。依据伊博族的传统,女性的月经和头发等都可以被用来对女性意识加以规训。月经是女性成熟的标志,也是阿古娜人生的重要转折点,这意味着她可以嫁为人妻、生儿育女,也可以为奥孔库沃家族带来可观的收入,同时还意味着她将失去自由。阿古娜本想隐瞒自己初有月经的消息,就连妈妈也不想告诉,因为“……对于现在的黒妈妈,他(奥孔库沃)的话就是圣旨”(Emecheta,2013: 115),她会是伯父的帮手。他们假惺惺地为阿古娜杀鸡庆祝,实质上是为了阻止阿古娜嫁给希克,更为了让阿古娜感恩戴德、顺从安排,否则整个家族会因为这个奴隶男朋友而蒙羞,也无疑会影响奥孔库沃的“高贵”身份。同时,阿古娜希望成为教师的梦想也会因为月经的到来而终止,因为她的成熟将会实现其他家庭成员(尤其是野心勃勃的伯父,和等待娶妻的堂兄)的利益,这样的家庭容不下她的志向。埃默切塔还指出,月经有着规训伊博族女性行动自由的作用,在伊布沙,“当女人不干净的时候,她绝不能到小溪那,如果她的一家之主拥有‘埃兹’或‘阿洛’爵位,她也绝不能进入他的房间——阿古娜的伯父奥孔库沃就拥有后者;如果她进入了这样的房间,一家之主就会死掉而神谕会找出罪魁祸首是谁”(Emecheta,2013: 93),也就是说,伊博族的父权文化相信女人的月经是肮脏的不祥之物,而且对男性有着威胁作用,这样一来,限制女性行动自由的意图就有了合理化的理由。另一方面,部落女性的头发也剥夺了她们应有的自由。如果伊博族中有男孩的家庭承担不起新娘的价钱,她们就会采取一种原始的、野蛮的方式,“她会被掳去,那个抢走他的男人会剪下她一缕头发,这样她就永远都是他的妻子了”(Emecheta,2013: 92),而且女方的家庭不会得到一分钱。收到教师资格考试通过的消息后,阿古娜和朋友们参加晚会庆祝,却被曾上门提亲失败的奥克伯什抢去作新娘。这种粗俗的方式尽管荒谬无理,却让任何伊博族人都束手无策。而更加难以理解的是,如果新婚之夜阿古娜不乖乖顺从奥克伯什,那么他“……只好叫人来帮忙,而那些醉汉会进来帮他掰开她的腿,让他不必费力地占有她。这些醉汉不必受任何指责,不仅因为这是他们的传统,也因为奥克伯什的腿疾”(Emecheta,2013: 135)。阿古娜万念俱灰,这缕被剪下的头发就可以毁掉她的一生,她会因为没能给家里带来任何彩礼而被亲人抛弃,会失去珍爱自己、理解自己的希克,她的前途和余生都将毁在性格乖戾、借自己作复仇工具的奥克伯什手中。

身外之物也成为规训阿古娜的工具。当奥孔库沃得知阿古娜不仅在婚前就与希克发生过关系,又从奥克伯什的家里逃走与希克私奔的消息后,愤怒恶毒的他开始想办法报复阿古娜。“在伊布沙人们都知道,如果想摆脱一个住在远处的人,可以做一个形象相仿的布娃娃,用针扎娃娃的心脏,或者把它点燃,一点一点的烧掉”(Emecheta,2013: 156),伊博族的人对传统的诅咒深信不疑。阿古娜私奔后度过了短暂的幸福生活,不久便怀孕了,这让身心都伤痕累累的她日渐消瘦,“‘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快要吸干她的血液似的’”(Emecheta,2013: 161)。伯父拒绝接受希克提供的丰厚彩礼,醒悟的黑妈妈尝试销毁诅咒女儿的布娃娃也没能成功,再加上奥克伯什家受到了巨大的身心折磨,阿古娜身体和心灵创伤已经达到不可治愈的地步。伯父的诅咒似乎应验了,阿古娜没能摆脱来自传统社会的种种压迫,最终因为难产死去,也成了伊布沙的反面教材:“如果一个女孩想长寿并看着自己的孩子长大,她必须接受族人为她选择的丈夫,而且还要付清新娘的价钱。如果新娘的价钱没支付,第一个孩子出生就会要她的命。对于活下来的女孩来说这就是个精神的束缚,即便是在每一个现代化的地方,一直延续到今天”(Emecheta,2013:168)。这样的结局仿佛是阿古娜难以逃避的命运。

误解埃默切塔的读者几乎相信她对这种封建传统的态度是被动接受,却没有体会到她对戕害女性的封建迷信在进行着无可奈何的批判。她笔下的阿古娜势单力薄,从小便被父权文化洗脑,性格温顺安静。她意识到了压迫,也曾努力反抗来摆脱困境,却没有彻底摆脱命运的能力。埃默切塔深知黑人女性的解放之路漫长而艰难,所以给了阿古娜这样的结局,然而这种安排不等于放弃希望,因为阿古娜的女儿会在希克与弟弟拿渡的爱护下、在妈妈的祝福下健康成长。正如肖丽华(2013)所说,后殖民女性作家的作品不仅是一种对自身经历的追溯,以期完成自我的突破,同时也是对公共和私人空间界限的超越,将她们反抗的意识所具有的颠覆性力量传承给子孙后代。这位名为“欢乐”(Joy)的新生命的延续会给伊博族女性的未来注入新的力量。

5.结语

阿古娜从一个单纯、敏感的少女成长为具有独立、反抗意识的女性,这“得益于”父权社会为她量身定制的物化身份;同时也让她深陷于物化身份的漩涡,牺牲了年轻的生命,付出沉痛的代价。商品化的过程让阿古娜对如枷锁缠身的物化身份产生反感;去人性化的身份让阿古娜在压迫与暴力中分裂了人格、开始了反抗;受到物的规训让进一步被物化的阿古娜心力交瘁、在劫难逃。埃默切塔通过阿古娜的的悲剧提醒读者——孤军奋斗地抵制传统和不彻底的反抗意识不足以让女性走出身份的困境,黑人女性唯有接受教育、赢得经济独立并且最终团结一致、承认差异、互相理解才能摆脱被物化的命运,实现彻底的反抗,获取自由。从宏观的视角来看,为了实现种族内部的和谐,必须消除由男性中心思想导致的男女之间的相互排斥、相互压迫。男女群体之间要在承认差异的基础上,反对利用差异实行专制,“正是在既定世界中,要由人来建立自由的领域;为了取得这最高一级的胜利,男女超越他们的自然差异,毫不含糊地确认他们的友爱关系,是必不可少的”(波伏瓦,2015: 936)。女性不是可供交换的、异化的物,也不应该被困在物的牢笼中失去人格和自由。因此埃默切塔的胸怀和远见是所有第三世界女性和同样处于压迫中的男性值得深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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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stiny or Oppression?—Study on Aku-nna’s Objectified Identity in Buchi Emecheta’s The Bride Price

Buchi Emecheta narrated a tragic story in her autobiographical novel The Bride Price about an Igbo girl called Aku-nna in Nigeria, who died for fighting against her objectified identity and for obtaining freedom. Aku-nna, the protagonist in this novel was endowed with an objectified identity under multiple oppressions, descending to a subaltern female who was regarded as saleable commodity, dehumanized object and was disciplined by objects. This paper will elaborate the reason, expression and result of Aku-nna’s objectified identity through combining Lukcs’ Objectification of Marxist Economics with Postcolonial feminism. Thus the rectification of names for Emecheta will be realized, and her responsible consciousness as a black female writer will also be revealed. Emecheta tends to demonstrate that the limitation of women’s awareness is caused by the thought that objectified identity is regarded as women’s destiny. If black women want to get rid of such property that is dehumanized and objectified as commodity and tool, they should try to construct an independent and positive female identity, preparing for a long-term and thorough resistance.

The Bride Price; Buchi Emecheta; objectified identity;postcolonial feminism

I06

A

2095-4891(2017)04-0091-07

本文系2016年度大连外国语大学研究生创新项目 “‘完整生存’的困境——从后殖民女性主义视角解读《新娘的价钱》” (项目编号:YJSCX2016-051)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尹萌萌,硕士;研究方向:当代英国文学

通讯地址:116044 大连市旅顺南路西段6号 大连外国语大学英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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