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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张小军

2017-02-06顾拜妮

山西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刘东

1

照这样下去我一准儿能把马桶坐穿,事实上把马桶坐穿这种说法并不准确,更大的可能是我会长出新的痔疮来,痔疮的另一端连接着蔚蓝的大海,迪士尼动画片里都这么演。我确实一早起来就坐在这里了,外面有个女人一直在踹门,一边踹,嘴里面还嚷嚷:“操你大爷张小军,再不出来我要迟到了!”心想,我大爷早死了,就没理她。马桶垫有一层细密的绒毛,仿佛无数只柔软的小手在同时抚摸,马桶垫和马桶垫之间也是有差别的,话说一只马桶垫做得这么精致舒适干吗啊?如此看来下辈子当只马桶垫也不失为一种选择,我不想和屁股打交道,可是身为一只马桶垫却不愿意与屁股为伍这是不对的。

昨晚上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上了一列动车,车上全是得了肥胖症的女兔子,我试着拽了拽那些耳朵,是真的,但看起来特别像人类。她们穿着超短裙勾引我,旁边有个女的直接把奶子贴在我的胳膊肘上,很温暖。醒来之后,发现胳膊确实被一团热气腾腾的胸脯包围着,都给我压麻了,以为是王靖雯,但王靖雯的显然没有这么大。我的本能是一阵窃喜,这就是人的劣根性,不过很快就不行了。这到底是哪里,不像宾馆,更像在谁的家里,窗帘还挺温馨。我完全记不起来喝完酒之后的事情,更想不起来有什么女的。我想把她翻过来,像摊煎饼那样,胳膊抽到一半她醒过来,我一点也不想知道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她千万别给我讲。女人眯缝着眼睛,有些不耐烦地对我说:“没空和你玩,一会儿还上班呢。”八成以为我是在挑逗她,一夜情搞得我们像老夫老妻,我很不满意。她滚到床的另一边,我的胳膊暴露出来,麻了好一阵儿,最后跳下地,决定尿完走人。

当我正在撒尿时扭头看见旁边的镜子,镜子上溅了许多水,水已干,只剩下一些灰色的斑点。我不关心那些是洗脸水还是漱口水的杰作,我只是以为自己见鬼了,镜子里面站着个完全不认识的胖子,胖子的眼皮有些浮肿,这副模样做鬼也没有什么优越感。我动了动,胖子也跟着动了动,我说操,胖子也皱着眉毛咬牙切齿。镜子里的人看起来十分倒霉,脸上是一种无意义的暧昧,可能在笑,笑了跟没笑似的,感觉快要哭出来了,并且这种笑和哭都与他本人没有关系。简言之,我莫名其妙成了一个陌生的胖子,一个无法分辨其表情的胖子,这听起来很魔幻,我知道。除了那股热乎乎的尿,我所能表达的惊讶实在有限,能让我惊讶的事情也十分有限,即使面对如此魔幻的事情,但这不代表我能欣然接受。

回到房间,大概五六点钟,我把女人叫醒,问她:“我是谁?”

“张小军,你有病啊,自己抽筋也不让别人好好睡。”她翻了个白眼。

意思是这个胖子叫张小军,或者说我叫张小军?我说:“那你又是谁?”

这回她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嘴里有些含混不清地说:“你再这样没意思了,昨天是我不对,别搁这儿报复我。”

“我是张小军对不?”我问。

“你是傻货。”她说。

我有些不高兴,不全因为她说我是傻货,而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谁有点气。于是去翻衣服口袋里的各种证件,结果让人沮丧,每张照片都是这个倒霉的胖子,身份证比现在略瘦,但看起来仍然很倒霉。女人掉头到另一面去睡,背朝我,大概嫌我弄出了声响,咂了下嘴。

再次走进卫生间时我将门反锁,一直坐到现在。

女人说:“你是不是便秘啊?”

我说:“你管我?”反正就是不出去,出去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虽然在里面同样不知道,可至少需要面对的东西少一些。

“我也不想管,关键是我也要用啊,”她说,“当时让你买大点的房子,你非说两个卫生间浪费,你就是不想给我买。”

听她的口气,应该是我的什么情人或者老婆,要是老婆就有点麻烦了,没法和王靖雯解释,我还寻思着怎么回去呢。楼顶一直有漏水的声音,位置大概在洗脸池的上方,却看不见水流下来。仔细听的话又像是马桶里传来的,但马桶十分平静。墙上的劣质瓷砖上有几条黑色的裂缝,兴许声音就是来自那里,也说不定那根本不是漏水的声音。话说回来,张小军真够抠门,自家都舍不得用好瓷砖,一想到自己即将成为这样一个人,心里感到不悦。

外面没有动静,大概女人已经离开,我暂时松了口气。站在镜子前重新打量这张大饼脸,刮了会儿胡子,这孙子基本不长胡子,但还是装模作样地刮了刮。牙杯里插着两把牙刷,红色和蓝色,蓝的应该是张小军的,毛炸得好像洗厕所的刷子,不想刷了,我漱了漱口。

女人确实不在家,床头扔着个肉色的胸罩,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过去我经常因为叠不叠被子这种事被王靖雯念叨。墙上是他俩的结婚照,看到这个,我的心凉了半截。张小军看起来心不在焉,像是憋着泡尿,旁边的女人两个小脸红扑扑的,笑得挺甜蜜,两个酒窝能倒进一瓶矿泉水。白菜都被猪拱了,我只能想到这句话,张小军其实也不是猪,女的可能比王靖雯好看那么一点。这会儿王靖雯估计已经去单位了,醒来发现我不在准以为我上哪里鬼混去了,回家能给我念八个钟头。

我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客厅比较小,发现个烟灰缸,顺着烟灰缸又找到半包南京。按理说我现在应该离开,但我似乎又不着急走了,可能不知道自己应当上哪去,这是哪里还没有搞清楚。抽第二根烟的时候我来到窗户前,把它们打开,当然不是为了跳下去,我这种烂人轮不着跳楼。何况我贪生怕死,就算不怕,我干吗非要去死呢?过去我认为要死也得是老秃那样的人,欠了很多人的钱不还,据说有七八个孩子管他叫爸爸。老秃是我以前的老板,那时我想他死了就没有人给我发工资了,还可能面临失业,他也别死了,大家都活着不好么。该死的时候就死了,急什么呀,到时候不想都不由你。

楼下有个花池,里面乱七八糟地长着一些黄色的小花,不鲜艳,土烘烘的。花夹杂在一堆茂盛的野草当中,看样子很久没有被打理过了。花池边上停放着几辆破自行车,也没人偷,可能因为太破了,其实还可以卖废铁。之所以能看清这些,足以说明楼层不高,跳下去的话顶多摔成残废,到时候还得有人照顾我。以我现在这副模样,喊爸爸我爸都不一定会答应,别说王靖雯了。

从家里出来,在楼下找到一家小饭馆。老板娘很不热情,不仅不热情,连瞧都不瞧我一眼。站在对方的角度,如果是我,也懒得瞧一个一脸倒霉的胖子。点了碗牛肉拉面,觉得没有吃饱,又问老板娘加了俩茶叶蛋。

“麻烦打听下,这地方叫什么?”我说。

对方像看动物园里的猩猩一样看着我,然后哼哼两声,没答话,去收拾前面两张桌子的残杯剩盏。老板娘是个四十来岁的妇女,丰乳肥臀,皮肤白皙,一绺头发散落下来,联想到四个字:风韵犹存。我低下头盯着碗里的俩蛋,想起很多事情。记忆中有个名叫红河的村子,村口有一棵特别大的树,可能活了上百年吧,因为那棵树实在是太大了。树下经常有很多小孩和很多鸭子,鸭子们总是排成一排。村子不大,从村口进去,两边是很常见的平房,其中一堵墙外面经常停放着一辆拖拉机。我在八岁就展示出驾驶的天分,偶然一次爬上家里的拖拉机,发现这种东西操作起来十分简单,于是满村飞驰,把我爷爷吓坏了,那种刺激的感觉说不定就是自由呢。其实我自己也分不清楚红河到底是不是我曾经飞驰过的地方,此刻头脑里好像豆腐渣,记忆越捞越碎。另外,有座庙,那庙是用来挂念谁的我忘了。有庙的地方就有戏台,记忆里确实有一座高高的木质结构的戏台,逢年过节最热闹。戏台下面修成一片低矮的通道,所有人都必须猫着腰经过,讲究神前不得不低头,不管是谁都得这么干,但我似乎从未看完过一场戏。石刻壁画早已模糊不清,那些妇女的乳房在“文革”时被红卫兵抠掉,全成了平胸,戏台梁脊上刷着毛主席语录。当时因为太小,总觉得戏台很大,现在想想似乎也并不大,台口有副对联:

世事总为空 何必以空为实事

人情都是戏 不妨将戏做真情

蛋还没有吃完,老板娘做出一副要打烊的样子,开始扫地抹桌子,甚至拍起苍蝇来,一只,两只,三只……确实过了吃早饭的点,再过会儿都该吃午饭了。我也别吃了,这个叫张小军的看来挺招人烦。这时注意到老板娘胳膊上的黑孝章,桃心状,一颗黑色的心怎么看都觉得有点难过。一辆银灰色的夏利从门口经过,轱辘上缠着个粉红色的塑料袋,骄傲地开走了。此外,我看见××市公安局,打了个嗝,一股茶叶蛋味儿。

这一刻正确的反应应该是豁然开朗,但我高兴不起来,因为压根儿不记得过去住在什么地方了。于是像条丧家犬一样在街上漫无目的地瞎晃,让人很想走上前去踹一脚,但谁要是真敢踹我我就扑上去咬谁。一路溜达到最近的商业街,马路对面是一家名叫百盛的商场,很显然这是个购物的环境。进去逛完一圈,回家的时候在地下超市买了把牙刷,蓝色的。怎么牙刷不是红就是蓝啊?

2

女人晚上回到家,见我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沙发上,她说:“谁死了?”

出门时发现张小军的裤兜里有一串钥匙,其实对于回去的事情我一点把握也没有,在决定拿与不拿之间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揣上了。

“干吗呢这是,随时准备参加葬礼的架势。”她在非常努力地脱掉自己的高跟鞋,米黄色,那东西的开关似乎很复杂,女人们总爱把事情搞得复杂。

她说:“你赶快把外面的牛仔裤脱掉,前几天才洗净的沙发套。”

“我想和你说个事情,你可能不信。”我说。

本以为她会问我什么事情,都准备好和盘托出了,她不感兴趣地嘁了一声。发出这个音时她看起来像是在笑,酒窝隐约闪烁了一下,大概认为我很无聊。我感到有些失望,不准备说了,同时为这种失望感到失望。

“有闲工夫你洗洗袜子,厕所地上堆了好几双。”她隔着背心把胸罩“嗖”地摘下来,这属于特技,王靖雯就不会。

打开电视机,新闻联播的主持人正襟危坐,一男一女。女的和王靖雯有几分相似,到底哪里相似我也说不上来,可能因为做爱时她也经常像这样正襟危坐。画面里哪儿又发生了泥石流,目前有二十多人下落不明。这个地方从来没有听说过,如果不是发生泥石流,很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它。也或许听说过但是我忘记了,毕竟我连自己叫什么都忘记了。

女人在我眼前走来走去,电视频道换成动物世界,一望无际的大草原,条纹睡衣让她看起来很像一匹斑马。张小军每天看着一匹斑马在房间里来回奔走,比电视生动多了,这小子真走运。

其实我不太喜欢看动物世界,我妈死的那天电视里正好也是动物世界。一大群角马迁徙,体弱多病无法跟上大部队的,以各种方式落单出局。当时我妈去帮小姨收拾新家,到了晚上还没回来,我和我爸两个人用肉末炒了个芹菜,随便把晚饭给对付过去。我因为不想写作业,故意把一碗饭吃得特别慢,看角马踏着鳄鱼的脑袋过河,也有被鳄鱼咬住脑袋的。后来我爸爸接了个电话,他说他要出去一下,我妈被车撞了。可能觉得没有多么严重,我爸太过乐观了,让我吃完饭把电视关了,在家里好好做作业。于是我没能见到我妈最后一面。再次见到她时,她已经被停放在太平间一格狭促的冰柜里。我妈脸色苍白,她的头冒着淡蓝色的寒气,看起来很像是睡着了。那么一小块空间就把她的这一生都交待了,当时想,难道这就没了?然后心里空落落的,一夜之间,两个男人经历了丧母和丧偶。和我爸爸回去的路上谁都没理谁,我抄着口袋独自走在前面,听见他一个人在后面咳嗽了一会儿。

转念想到戴黑孝章的老板娘,我问女人:“你认识楼下面馆的老板娘吗?”

女人蹲在垃圾桶旁边剥蒜,于是我联想到如果斑马可以两条后腿着地,八成看起来像是在剥蒜。她愣了下,抬起头问我:“你不会上那里吃面去了吧?”

我表示肯定。听她的意思,张小军曾经在面馆里耍酒疯,没少出洋相,打那之后没再进去过。去年同学聚会,张小军喝高了,出来之后还想再吃点东西,拉着王远和刘东到自己家楼下吃面。他们仨,或者说我们仨吃到一半,张小军独自站起身走到后面的厨房,解开裤子就要朝垃圾桶撒尿。小厨子正在捞面条,看见一个身高一米八的醉汉准备在锅边撒尿,有点不知所措。面条漏在外面,捡捡又给扔回锅里。王远和刘东跑进来,张小军被及时抬出去。因为没尿成,张小军有点生气,与之翻脸,晕晕乎乎差点把桌子掀翻。老板娘出来劝他们带张小军离开,张小军犯浑,说人家的面条黏得像用稀屎做的。让人给轰出来时,张小军已经成横的了,倒不是死了,只是不胜酒力,第二天醒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事情基本上就是这样。

现在想想,老板娘已经足够温柔,没给我一盆洗脚水直接泼出去。但是牛肉拉面里极有可能混着她的口水或者鞋底灰,老板娘是个漂亮的女人,我不介意她的口水,但愿放鞋底灰之前她没有上过厕所。

我蹲下来,帮助垃圾桶前的女人一起剥蒜,她诧异地看看我,然后把手里没剥的分我几个。我们俩离得很近,甚至可以听见对方有规律的鼻息。那条瘦溜的马尾辫上悬挂着一片灰白的蒜皮,里面混着一两根白头发,仿佛我们像这样朝夕相处了很久。直到最后一瓣蒜剥完了,我也没有将那片蒜皮摘下来,等她照镜子时自个儿发现吧。

西红柿炒鸡蛋,鱼香肉丝,是为晚餐。自从我妈过世,家里基本上就没怎么开过火,从此我丧失家的概念。上学那会儿,每天中午在我爸爸单位的食堂里混饭吃,到了晚上爷俩在外面随便对付点。毕业后断断续续过着有饭吃没饭吃的日子,和王靖雯同居后则变成两个人出去吃,或者很多人一起出去吃,唯一的区别就是人数的变化。我那个家,抽油烟机买得纯属多余,也就是图一好看,厨房连口锅都没有。王靖雯特别讨厌做饭,我更讨厌,所以不好意思要求别人。

“昨天的事情是我不对。”她说。

我心想,昨天我还不认识你呢,错对都和我没有半分钱关系,于是随口说了句没事儿。她还想说什么,大概觉得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不说也罢,没有接着这个话茬继续聊下去。她说,张小军,我没有反应,后来喊了两次才意识是在叫我。我说怎么了?

“我们要个孩子吧。”她说。我吓坏了,一个女人初次见面就要给我生孩子,这可太惊悚了。

过去想要孩子,王靖雯不愿意生,后来想了下,总不能我们一家三口天天上外面吃吧,就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对小鬼没什么概念,只是觉得很麻烦,如果我妈没有生我,那天晚上她就不用着急回家,不着急回家就不会死。这个狗屁逻辑似乎可以说通。

“完了再说吧。”我说。

以上所述,是我成为张小军的第一天,到目前为止,都有点不相信这种事情是真的。另外,西红柿炒鸡蛋齁咸,此妇人下手忒狠。

3

“我不是张小军。”我说。

“快睡吧你。”她说。

“我真的不是。”我说。

“好吧,你不是。”说完她便呼呼睡着了。

她叫刘媛,是个护士,在矿上的一家小医院(某医院分院)上班。自从棚户区建起来,矿里的大部分人都搬出去,医院呈现出一片濒临倒闭的景象。因为没什么病人,大夫护士跟放羊似的,十分散漫,值夜班的时候刘媛经常跑回家里睡。矿上有接送的班车,大概四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倒不是天天都上,上一天休三天(一天是指上一整天,加夜班),他们科室的几个人为了能多休息几天,商量好按照上两天休六天这样互相轮着,刘媛一般第二天晚上就跑回来了。于是经常能看见一匹斑马,在房间的各个角落奔来走去。院长想管,因为收了不少员工的好处,并且与总院隔着十万八千里,几乎属于三不管地带,也就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刘媛负责药房的工作,每天下午到了四五点钟,医院几乎成为一座空城,跑得只剩下没几个人。有时偶尔有几个患者来开药看病,经常无功而返,不是大夫没来,就是护士又跑了,最后不得不去外面的药店或者小诊所买药。由于这个原因,医院附近小诊所的生意出奇的好,其中很多药店和诊所都是这家医院里的大夫开的。前几天刘媛感冒一直没好,上班时想趁空闲的时间去输液,结果找不到护士,只好又从二楼下来。后来有个老头想输液,直接被刘媛给打发走了。她吐掉嘴里的瓜子皮,善解人意地说:“输什么输啊,回去吧,我都输不成,护士回家啦。”

世上竟有此种魔幻的单位,着实让人羡慕。

我仿佛化身祥林嫂,有那么几天,我经常对着刘媛重复一句话,我说我不是张小军。想让她明白我不是她的老公,好让她帮助我回去,然后我再帮她找到张小军,是为合作。可是个人就不会相信这种鬼话,毕竟灵魂大挪移这种事情只发生在电影里,不是生活,生活没那么奇妙。说多了,刘媛以为是张小军不爱她了,她说,我怎么感觉你老是想走?我不喜欢伤女人的心,只好闭嘴,日子暂时像这样继续下去。

有天下午王远打来电话,他说:“晚上出来,咱哥俩喝点。”

“别了,我这几天胃疼。”我说。

“少喝点,我有事找你。”他说。

“什么事电话里不能说?”我不想出去,我其实是个挺宅的人。

“刘东开我车把人给撞死了。”他在电话那头吐了一口唾沫,或者痰。

王远说的那个地方叫醉仙楼,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先到,杵在二楼的窗户边儿上抽烟。看见我来了,也不打招呼,而是翻着眼睛往天花板上看,就跟上面有星星月亮似的。

“嘛呢你这是?”他说,“什么表情,跟头一回见我似的。”

还真是头一回,我没好意思说。王远给我递了根芙蓉王,要帮我打火,我不敢跟他太客套,他乐意怎样就按照他的来。

“刘东呢?”我问。

“王八蛋早他妈跑了,躲得连他妈都找不着他。”王远又吐了口唾沫。很多抽烟的都有这爱好,吐唾沫或者是痰,走哪儿吐哪儿,严重的能吐出一条人生轨迹。

王远和刘东都是张小军的同学,三个人上学那阵子经常一起干坏事,可谓友情深厚。刘东学习最差,王远学习最好,张小军不上不下。那时他们经常护送一个叫王丹的女孩放学回家,其实也不是护送,就是顺路,这姑娘后来成了刘东的前妻。王丹说不上多漂亮,身材很好,学习跟张小军一样不上不下。她喜欢和他们仨混在一起玩,原因是她喜欢王远,但没什么意义。想和王远好的姑娘多到排成长龙,更何况喜欢王远的女的,班里是个女生就暗恋他。这导致王远一直误认为是自己擅长泡妞,其实不然,长成那模样,连泡妞的技巧都是多余的。在火车上总有长相奇好的姑娘来问他要电话,这种情况多半是下了火车就可以搞上,也有矜持的,那就先做男女朋友然后再搞。总之很少失手,除非他不想。

王丹也给王远搞过。

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王丹落榜,去家里找王远,哭了半个钟头。王远说:“你别哭了,又不是人死,就一破考试。除非爹死,别的事情根本不值得一哭。”王远误会了,王丹并不是在哭高考,而是在哭他,她以为再也见不着王远了。王丹坐在沙发上哭,王远一边看电视一边吃一根没有熟透的绿香蕉,互不打扰。大概觉得没有观众没什么意思,王丹后来不哭了,问王远为什么不安慰她,王远心想安慰有个屁用,这种事情顺其自然最好。她擦擦鼻涕,在一堆绿香蕉当中,挑了一根不那么绿的吃了。王丹吃完香蕉试图勾引王远,后者的态度属于既不主动也不拒绝。勾引了那么几回,前者准备放弃,王远又觉得如果再不接招就不是男人了,何况王丹的身材那么好。

夏季校服比较透,特别容易看出来女同学们今天都穿了什么颜色的胸罩,尤其是粉红的,王丹的内衣几乎都是这个颜色。校服的袖口做得十分宽松,夏天趴在课桌上做作业,常常能够一眼望穿,看它们随着胳膊的振幅轻轻摇曳。王远握住那两团温暖柔软的肉时,回想起这些。当时王远的父母不在家,他们于堆满参考书和课本(还没来得及扔)的卧室里把事情给办完了,这也是他的第一次。然后分道扬镳,再次听说这个名字时,王丹已经是刘东的前妻。

这件事情刘东始终蒙在鼓里,王远当然不会告诉他这些。当时学校严禁早恋,刘东和女同学多说几句话都被老师说成是早恋,王远学习好,老师觉得王远同学那叫乐于助人。所以结果往往是,王远干了坏事,背黑锅的总是刘东。这件事情亦是如此,但我不愿意将一个女人比作黑锅,如果说女人是黑锅,我们也白不到哪儿去。

“算了,跑就跑了,”还没碰着杯子王远就给干了,“兄弟,你随意。”

刘东在很多方面都不如王远,这么一跑,从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是对过去的一种报复。或许对方知道很多,但装作蒙在鼓里,也或许他一无所知,跑只是其中一种本能。站在死者的角度,还是挺烦他的,当年撞死我妈的肇事司机至今没有找到。

“小军,以后我就你这么一个好兄弟了,别的那些都不算。”他说。

我笑笑,刚把杯中剩余的酒给干了,王远又举起瓶子,面前再次变成一杯满的。他说,喝酒!别说,啤酒这么看着还真的挺像尿的。我们喝尿排尿,排尿喝尿,从餐桌到厕所,如此循环,仿佛某种人生的缩影。

后来都有点大了,王远说:“小军,我和你嫂子离婚了。”

我没说话。

“你要给哥们挺住,实在挺不住了也无所谓,”他说,“来,走一个。”

4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举国上下都热火朝天地在搞知识青年的上山下乡。毛主席说了,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这句话不知打动过多少年轻的无所事事的心,这个“许多”当中也包括我妈。我妈年轻的时候很崇拜毛主席。大红花,大卡车,一身泥巴,一颗红心,简直是无聊小姑娘的一个理想。后来邻居家的儿子回来,抱怨农村的生活实在艰苦。每天累得快散架了,关键还吃不饱,到了晚上只能抱个大脚丫子想家。理想破灭,随之而来的是怎么办,我妈不想去了。

1977年,我姥姥在的大院里流行这样一种传说,家中老大如果是女孩的话可以留城,我妈是家中的老大,她一面庆幸,另一面眼巴巴地盼望着下乡政策的松动。传说毕竟是传说,我姥姥把棉衣都做好了,做得可厚了,生怕冻着。不久政策下来,说不用去了,我妈望着厚重的棉衣松了一口气。第二年恢复高考,我妈那颗无聊的心再次蠢蠢欲动,非常认真地学习了半年,但是因为底子太差没有考上。后来只好放弃,参加大集体工作。在商店做售货员时,认识我爸。当时我爸已经进城工作,他俩很快结婚了,我出生的那一年赶上计划生育,墙上到处是神奇的标语。读小学时我常常能路过一幅巨大的海报:画着一家三口,每个人都咧着嘴笑,脸上洋溢着社会主义的好——It is better to have one child only。我就是那个one。

在马桶上想起祖国和母亲,真该给我扣上一顶不忠不孝的帽子。刘媛将我及时拉回,她说:“你别站着尿啊,我今天刚换了新的马桶垫。”

“你见过哪个男的坐着尿?”我说。

“你拉屎的时候莫非也要站起来尿?”

我无话可说,这个女人有严重的洁癖,她们做护士的难道都这么有毛病?因为老尿在外头,于是刘媛说我的器官是歪着的,这话很让我受伤,其实我已经很克制。后来我俩协商,能不能不坐着尿,这他妈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掉大牙。她说,好啊,那你尿完了别抖,总之不要把我的马桶垫弄脏,一滴都不许。这可真是难为坏我了,即使把中间那层盖子揭起来,也总能溅到后面的垫子上。以至于我都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歪,最终的结果是我向生活妥协了,多数的反抗最终都得妥协,还不如早躺下早了事早舒服。反正坐着站着都是尿,一个形式,如此安慰自己。

我妈从来不让我爸爸坐着尿,当然了,那时我们家是蹲式便池。说这些不是想拿我妈和刘媛比较,在我心里没有哪个女的能跟我妈相提并论,尽管我妈有时候也傻不愣登的,但这不妨碍她是个特别可爱的女人。过去并没有发现她是如此可爱,可能因为我此刻急切地想要回家,想成为一个姓齐而不是姓张的人。

刘媛把毛茸茸的头靠进我的怀里,抱别人老婆的感觉还真好。一想到此刻我是张小军又有一些泄气,如果我不是张小军,很可能会更愿意睡她。也不能说男人本性,人的本性吧,锅里总比碗里的香,别人碗里的比锅里的香。

她把一只手从我的胳肢窝下面掏过去,感觉很像在拥抱,事实上也是拥抱。她说:“张小军,我们要个孩子吧。”

我心想你怎么又提这茬,我把你弄怀孕了,将来怎么和你老公交代?就算张小军不在乎,王靖雯指定在意,还不得把我们家那台大电视给砸了,以前也不是没砸过。再砸了我就不看电视了,谁爱看谁看。当时是因为一个年轻小姑娘,我们在饭局上认识的,眼睛特大,其实我们俩也没怎么地。现在的小姑娘不能招惹,动不动上来就跟你谈未来,再动不动就要结婚,还规划婚后的生活。

“我怕再过几年生不出来,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刘媛说得特别真诚,我有些感动,差点就答应。

所以当务之急,在刘媛生不出来孩子之前,我必须回去,并且,张小军得回来。

有天中午王远打来电话,他说在我家楼下,拿了两桶茶叶要给我。我下去之后,奔驰的车窗摇下来三分之二,不知道这是不是撞死人的那辆。反正像他这种人,家里没事放着两三辆小汽车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王远搁那儿仰个头,两只手扣在一起放在肚子上,半闭着眼睛。

“后面。”他松开手,懒洋洋地指了指后方的座位。

我打开车门,把茶叶拎出来,是一种绿茶。包装十分精致,估计是有人送他的。在我看来,他不会自己跑去买茶叶再来送我,王远不是这种肉麻的人,顺水而流才是他的方式。

“回去尝尝,”他嚼着口香糖说,“还不错。”

窗户往上又摇了三分之一,这回只露出他细细的一条脑袋,短寸留得一丝不苟。汽车掉了个头,我喊他一声,王远将那三分之二的车窗全部摇下来,瞧着后视镜里对我说:“什么事儿啊?”

我绕到副驾的位置上,拉开车门说:“待会儿你有事没?”

他放慢咀嚼口香糖的频率,说:“晚上有个局,下午没什么事吧。”

王远话音未落,我已经坐在车里,把门带上说:“走吧,醉仙楼。”

他笑着看了一眼窗外,回过头来踩了一脚油门。

“你慢点开。”我说。

“再说话我dui墙上去。”王远仰起下巴,一只手握住方向盘,看起来像是真要给dui墙上去的样子。

醉仙楼的鱼做得不错,王远狐疑地看着我:“你不是从来不吃鱼?”

“过去不吃,现在吃总成吧。”此刻如果告诉他真相,没准王远会相信,但我什么也不准备说。

我向王远描述了很多关于过去住地的回忆,希望他能告诉我它是哪里。最终王远没能说出一个地名来,他说他倒是认识一个叫王靖雯的人,我想那极有可能是我要找的人。从王远的形容来看,对方大约一米六八的样子,单眼皮,有张舒淇的嘴,抽烟的时候喜欢抖腿。如此看来,几乎可以确定她就是我认识的王靖雯,但心里似乎还在担心什么,不清楚。

“什么时候有空,带我过去一下。”我说。

“你这么关心她啊?”王远说,“以前怎么不听你说起过这个人。”

“回头给你解释。”如果他帮助我回去的话,我到时会将真相和盘托出,信不信是他的事。

“操,你不会喜欢上她了吧?”王远说。

“我干吗就不能喜欢她?”我说。

“什么时候换了口味,这不像是你啊。”王远说。

“不像的事多了去了。”我说。

“得,管不了你,”他说,“过些日子带你过去。”

“最好能快点。”我把嘴里的鱼刺滤出来。

5

红旗小学位于××市的一个县,这里看起来到处呈现出灰蒙蒙的一片,仿佛被上帝遗忘太久,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在这片灰尘当中有些个小绿点,一群乌泱泱的小学生飞出来,一水的绿校服,比我们当时的还村。在我脑袋里苟且存活下来的记忆并不是这些,我住的地方绿的应该是树,蓝的是天,红的是我们家对面一家洗浴中心的招牌,我经常在那里搓背,有个老头的手劲特别大。

我很想问问王远,他所说的“王靖雯”到底是不是“王靖雯”,还是“王静文”或者“王婧纹”,究竟是哪几个字,但最后只问他借了个火机。打火机快没油了,打了很多次还是没打着,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一块钱买了个新的。这打火机好看,红不溜秋的,背面还有个乔布斯的苹果logo。

红旗小学对面是一户小区,里面有个姓李的人欠了王远很多钱,今天顺便过来要账。他没说我们在他家楼下,起初比较客气,问对方什么时候还钱。对方大概觉得山高皇帝远,说了很多,意思是没钱。王远收起客气,拿着电话把李姓人的祖宗十八代操了一遍,对方居然没有挂电话,硬是听完了。他说自己正在外面出差,不在家,等回去了就还钱。电话还没有挂断,王远的眼睛便如鹰见了兔子。他撂下手机,从后备箱翻出一根棒球棍,朝一个尖嘴猴腮人直扑过去。后来我也下车,觉得他并不需要我,没有走上前,留在车边,离得不算远。王远像极了某种大型食肉动物,慢慢靠近,当对方发现时已经挨了一闷棍。当然不是打头,他这样聪明的人,自然知道轻重。那人冷不丁受了一棍子,惊吓过度摔倒了,最后有了一个不错的结果,对方还掉一半。

“你他妈真是个流氓啊。”我说。

“我从来没说过自己不是。”他看起来心情不错。

原计划说不定马上便可以与疑似王靖雯的人相见,临时有变。听王远说,我们有一位高中女同学现在正埋在这里的地下,墓地离得不远,先给老同学扫墓吧。王远说,不用急,新欢旧爱你都会见到。我心想什么新欢旧爱啊,其实并不介意这个变化,相反感到有些踏实,真他妈的怪。

“你俩睡过没?”我随口说道。

“张小军,什么意思啊你,有病?”王远没料到我会问出这种话,我忘记此时正在扮演这个叫张小军角色,仅仅是出于自己的好奇,但这显然是个蠢问题。

“我就那么一问,”我说,“你当我没说。”

“不是,张小军你到底怎么回事啊?”王远说。

“什么怎么回事?”我说。

“莉莉,吴莉莉,你初恋啊,这他大爷的都给忘了?”王远说。

我没有说话,彼此安静了一会儿。

王远突然笑起来,说:“得了,你小子比我狠。”

于是,王远帮我回忆了一遍。也不能说帮我回忆吧,这是张小军的过去,不是我的。而我自己的过去,似乎也需要有个人来帮忙回忆一下。如果一直都找不到这样一个人,也许我将永远失去自己的过去,这不是伤感,只是觉得能证明一个人的,似乎只有他的经历。我想要成为我自己,然而我是谁,并不知道。

根据王远的回忆,在刘媛之前,吴莉莉是张小军这辈子最想要的女人,但事实上他连她的手都没有摸过。根据王远的描述,吴莉莉是个很平庸的姑娘,但也有一点不平庸的,她不仅不会暗恋王远(几乎是班里唯一没有喜欢过王远的女孩),甚至有些反感。难道说张小军是因为吴莉莉不喜欢王远,所以喜欢吴莉莉?这些不得而知,总之吴莉莉很吸引张小军。但吴莉莉不喜欢张小军和王远走得太近,张小军夹在中间,既没有疏远王远,也没有因此放弃吴莉莉,和平地解决掉矛盾,反而收获了二人的赞赏。看不出来,张小军不仅重感情,还有调和矛盾的本事。

张小军最初对爱情的理解就是和女同学一起做作业,真的是单纯地一起做作业,与王远和刘东相比起来,张小军显得有些不那么合群。每回被问到发展到哪一步时,他总是说,快了快了。刘东说,快什么了?张小军又说,其实,能够在她家那间温暖的小破卧室里写写数学题就足够了,阳光照在她的背上,还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甜味(大概类似晒被子的效果)。王远讲到此处,故意说得阴阳怪气,特别是那句淡淡的甜味。不知道张小军现在是不是还这样认为,总之,他二十几岁的时候才告别自己的处男之身,那个伟大的姑娘当然不是吴莉莉,也不是刘媛。他俩除了在吴莉莉的家里做功课,还在柳树下,在河边,在那个经常有老太太出没的公园里。我试着想象他们在开满桃花的树下,一阵风吹过,几片桃花落在课本里的抛物线上。

对于他们的结束无需解释过多,大抵就是毕业了吧,或者他们也并未真的开始过。至于吴莉莉的死,王远说自从吴莉莉的小孩让人拐走之后,她和她老公经常为此吵架,后来离婚,一个人换灯泡的时候发生触电。

说这些的时候,我站在一个生平没有交集也不会再有交集的女人的坟前。吴莉莉的遗照看起来也确实是个非常平庸的女人,双眼皮,圆脸,脸上还有几粒雀斑,鼻子扁平,走在人群里便消失不见的那种。其间有十几分钟是王远留给张小军和吴莉莉的,意思是好久不见,至少说几句吧。我竟没有拒绝这个建议,发无聊蹲在地上抽了半天烟,我告诉她我不是张小军。我说,我和你真没啥可说的,非要说的话,那我给你讲个笑话吧。讲到一半,我自己也觉得挺瘆人,于是算了。又很担心她会就此缠上我,问我后面讲的是什么,我只好硬着头皮把后面的讲完。后来起风,离开时在想,我为什么要给一个死了的人讲笑话呢,并且那个笑话实际上非常无聊。再次回头瞧了一眼那张平庸的遗照,我已经不想再多看,但还是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

王远早已走出很远,站在前面的地方对我说:“行啦,别恋恋不舍了。”

我操,我给他留下的居然是恋恋不舍的感觉,可是我为什么会给他恋恋不舍的感觉,只因为多看了一眼吗?可能那座石碑只是让我再次想起了我妈,唤起一些琐碎的记忆,并且那些记忆大多是我毕业之前的。很奇怪,仿佛后来的生活都是一场梦,醒来则不会再记得,也没那个必要。这有点像我工作之后总是会做关于考试的梦,不是在考场上拉肚子,就是忘记带笔了。

自从我妈去世后,印象里我爸爸一直是个快乐的单身汉,至于他到底是不是真的快乐我不知道。反正他看起来没那么需要一个女人,即便需要,也只是短暂的。我上高二的那年,有位姓秦的阿姨比我爸小点,经常来我家帮着打扫房间,洗洗衣服,做做饭。秦阿姨对我们父子都很照顾,逢年过节总会端着一盆热腾腾的饺子送过来,八月十五还有五仁月饼吃,但我爸爸始终没有给过她任何的承诺和结果。私底下和我爸聊过此事,我说秦阿姨人挺好的,我不介意她给我做后妈。我爸急了,说,你这小王八蛋这么不孝,怎么老想着给自个儿找一后妈。大概觉得骂我的同时把他自己也骂进去了,我爸显得有些恼羞成怒,坐在沙发的一角闷头抽烟。我很冤枉,可认为自己冤也不是什么好习惯,索性不管了。上大学之后我爸偶尔还会提起来,但是很少见到她了,估计看见我爸那副总是不冷不热的态度,也有些心灰意冷。

我劝他找个老伴,这样每天还能吃口热乎饭菜,也不至于把日子过得如此狼狈。他拿我不结婚不生孩子说事,我说现在丁克很多的。

他说:“如果大街上每个人都像你们这么想,人类就该灭绝了。”

我说:“灭绝有什么不好的。”

“瞧瞧,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都是些什么思想!”我爸说。

“算了,咱谁也别劝谁。”我们的谈话不欢而散。

说的也是,我自己都不结,怎么老操心老爷子结不结啊。

6

紫色头发的姑娘坐在一张快要散架的桌子上抽中南海,两条大长腿悬在半空中,一直不停地晃动。晃得我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仿佛姑娘有八条腿,不过看起来她和蜘蛛精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差别。照这样晃下去,我担心那张桌子随时会倒塌。王远去上洗手间,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个,桌子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听起来别扭极了。

她叫王静文,您猜对了,她不是我要找的人。她确实蛮高的,单眼皮,嘴也不小,但她那是晃腿,不叫抖腿。基本一致的描述,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概括这种东西并不适合大范围找人,需要更具体的东西,比如一张照片,或者一个地址。然而更具体的我几乎想不起来,只记得王靖雯很擅长撒娇,也爱吵架。

“表哥说你找我,你找我做什么?”姑娘问道。

这个叫王静文的姑娘是王远的一个远房表妹(他妈那边的一个什么亲戚,他自己也忘了),高中还没读完便辍学在家,其实八竿子也打不着,姑娘一口一个表哥。

“我没找你。”我说。

“你没找我你怎么在这儿?”我被她问住了。

是哦,我怎么在这儿?如果我要向她说明为什么会在这里,就必须说明有一个叫王靖雯的人,是我搞错了,她很可能会问我为什么要找王靖雯或者王靖雯是谁,那样就必须说明我是如何一觉醒来成为这个胖子的,到时候准得把我当成一神经病。由于无法向一个年轻的姑娘说明问题,竟感到有些困扰,我抓了几下自己的大脑袋,只好也拔出一根烟来抽。

“你怎么染了个紫色的?”说得跟我们很熟似的,我这纯属咸吃萝卜淡操心,既然不是来找她的,还管人家把头发毛染成什么颜色多不多余啊,反正我是挺闲的。

她摸着自己的头发,吐了口烟说:“不好看吗?”

“好看。”我说,其实不好看。

她没觉得高兴,就算我说不好看,她也不会不高兴。

王远回来了,问我俩聊得怎么样,我说:“什么怎么样啊?”

“她不是你要找的人吗?”王远说。

“不是,”我抓了一把西瓜子说,“她叫王静文,不是王靖雯,总之不是一个人。”

三个人各自占据了房间的一个角落,谁也不说接下来要做什么。来都来了,既来之则安之,我专心致志地嗑手里面的瓜子。姑娘拿着手机在那里一个劲儿地拍,现在的小朋友流行这个。我问她那是什么呀,她说了一个应用的名字,号称什么全民直播,还能赚钱。蜘蛛精小姑娘说:“这个鼻子绝对是垫过的。”我也趴过去瞅了一眼,上面净是些锥子脸。我倒不关心这个,爱垫不垫吧。

“你爸爸呢?”王远问蜘蛛精小姑娘。

“出去了。”她说。

“干什么去了?”王远说。

“不知道。”蜘蛛精小姑娘回答。

“什么时候回来?”王远又问道。

“不知道。”她可能看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发出一阵小鸟般的笑声。

我和王远都感到有点无聊,我吃掉了很多瓜子,瓜子皮堆成一座小山丘。王远的手里一直在把玩一串钥匙,发出沉闷的咣咣当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啊。”王远说。

小姑娘回过神来,注意力暂时性地离开手机,抬起头说:“去省里的医院,陪我妈割痔疮了。”

时间不早了,我们预计着要离开。小姑娘突然放下手机,抬起头睁大明亮的眼睛对我们说,她还没有吃午饭。这个时候都快赶上吃晚饭了,于是三个人去找吃饭的地方。王远的某种责任感被一声声的“表哥”给唤醒,下楼的时候对远房的表妹叮嘱道:“以后不要谁敲门你都给开,即使他说是你的表哥,也该问问清楚。”我们来的时候,王远只敲了两三下,门就很听话地打开了。回想一下,确实有些危险。

小姑娘的饭量出乎意料得大,看起来的确不像是吃过午饭的人。由于寻找再次失去了方向和线索,我没有什么食欲,不想吃东西。王远也不怎么饿,点的菜基本都被小姑娘一个人干掉了,其间还问服务员要了一罐杏仁露。吃饱喝足之后,她说:“你们走吧,不用管我了,我一会儿去朋友家玩。”

临出门她又说:“对了,你们到底有什么事情啊?用不用告诉我爸你们来过?”

“没事,不用了。”王远说。

她做出一副不理解的表情,然后摆摆手,一路踢着碎石子走掉了,看样子她并不在乎这些。我们回到车里,王远说:“你要找的这个人很重要吗?”这可把我给难住了,王靖雯对我来说重要吗,或者说不重要吗?如果说找到王靖雯对了解我是谁这件事情而言的话,那么的确是重要的。于是我点了点头,看起来和没点也差不多。

后来王远再次与我聊起刘东撞人的事情,他说被撞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死时手里攥着一张去往南京的火车票,还没有来得及去南京就直接死掉了。刘东至今下落不明,家属想要公了,王远多赔给对方几万块钱,即使再闹下去对彼此都不会有任何的好处,这件事情也就算过去了。王远说他其实早就看出来刘东是靠不住的,总觉得早晚有一天会被这小子给坑了。为了证明刘东的不靠谱,王远说了另外一件事情。

那是1998年的夏天,努力试想当时的我在做什么,没想起来。无非是穿着大裤衩蹲在沙发上吃西瓜,或者一边看电视一边抄作业,没什么惊喜的东西。有一天下午,王远、刘东以及张小军一起逃课去打游戏机。王远对那家名叫“英英”的游戏厅感情颇深,过去经常和张小军在那里打台球。通常在他们打台球的时候,刘东则混进一堆小学生里打魂斗罗,插卡那种,五毛钱十五分钟,硕大的背影看起来十分孤独。据说老板的女儿叫英英,长得很漂亮,如今在实验小学做人民教师,开家长会的时候,说不定还能遇见一些当年在她家里打游戏的少年。王远很遗憾自己当初没有想到去泡她。那时快要期末考了,学校查得比较严,翻墙的时候三个人被教导主任盯上。他们串好口供,意思是打死不能说去游戏厅,因为去游戏厅真的会被打死,可是他们除了逃课去游戏厅还能上哪儿呢?起初谁也不承认,后来班主任来了,挨个儿给他们的家里打电话。王远家里没有人,张小军家里没电话,逃过一劫。刘东他爸还没来,刘东就认怂了。他说,老师,他们不说,我说。主任一听“英英”便明白了,由此可见,那一带的学校每个教导主任都应该知道“英英”的存在。刘东的爸爸是个卖猪肉的,看起来非常强壮和凶悍,符合想象中的屠夫。一进门不问青红皂白,先踢了刘东一脚。刘东被踢得往前扑腾了好几下,差点把主任的茶水打翻,刘东他爸一个劲儿给老师道歉,说回去之后一定好好管教孩子。另外两个也跟着招了,趁人没注意,王远踹了刘东一脚,后者不满地皱了皱眉。

这趟好歹不算白来,起码王远要回来一半的账,还见到了他可爱的远房表妹,虽然他并不是那么想要见到。回家之前,我们在张小军的楼下一起抽完一支烟,当然不是共享,那也太恶心了,各抽各的。转念觉得王远特别混蛋,居然带一个自称喜欢他表妹的老男人去表妹的家里做客,尽管我没有把她怎么着,但此事的性质仍然是坏的。

第二天一觉睡到中午,当我躺在那张结婚照下面,闻见厨房里散发出来炖肉的芬芳,和煦的阳光照耀在眼前这面充满脂肪的硕大的肚皮上时,忽然产生了某种可怕的心安理得,仿佛我就是张小军,从来如此。更可怕的是,甚至觉得张小军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那我又何必要寻找一个所谓的自己呢?

正值此时想起了英英,我似乎记得她,她叫徐英英,我曾经答应过要带她去我爸爸单位一起看郁金香。我甚至去过王远说的那家游戏厅,在小南街的水娄胡同里,里面很宽敞,光线有些昏暗,旁边挨着一家五金店。据说那条胡同里死过人,因为一个女同学(又是女同学),一个男的把另外一个男的肠子给捅了出来。我不擅长打游戏,到小南街主要为了吃那里的麻辣烫,三块五一碗,五年级下半学期开始涨价,小学毕业时涨到五块钱一碗,我就不吃了。再者,我去小南街主要是为了看徐英英,假借打游戏之名。一进门有个小房间,靠墙放着一个暗红色的大洋箱,一只生锈的洗脸盆架子,脸盆里盛着洗过手的肥皂水。房间里还有张单人床,床单的花色有些像炕布,大红大绿,无比茂盛。英英同学背对着那扇门,伏在老洋箱上做作业。此情此景,她的白毛衣显得格外明亮,卓尔不群,像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花儿。

这些记忆犹如悬着气球的盐袋,沉甸甸的盐在水里渐渐融化,气球腾的一下子浮出水面。××市很大,分为四个区,这些记忆发生在城南,张小军目前住在城北的一个区,我很少来北面。绕了一大圈之后,发现自己连这座城市都没有离开过。也就是说只要我肯站起来,迈出门,便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到熟悉的生活。兴奋之余,我竟觉得有些失落。

当然没有马上离开,我要吃完刘媛炖的肉再走,不是因为贪嘴,而是作为告别的一餐。刘媛是个好女人,如果我压根儿不记得自己是谁,也许我不介意每天陪她一起吃饭,也不介意爱她。

“你不好好上班每天瞎忙什么呢?”刘媛问我。

“请假了。”我说。

张小军在一家建筑公司做会计,公司外面就是场地,人在里面办公。在这里上班的每个人都生活在巨大的噪音中,据说人如果长期待在这样的环境里是会折寿的。起初很细微的声音都能使这些人感到崩溃,习惯之后,你在他们的耳边放火箭也可以。但噪音不只是折寿,有可能还会杀精,我怀疑这是张小军和刘媛一直没有孩子的原因。

“你没事吧,好好的请什么假?”她说。

“礼拜一就回去上班。”我说,到时候张小军应该回来了。

“你最近总是有些奇怪。”她说。

“刘媛,你真好看你知道吗?”我说。

刘媛居然有些脸红,难道张小军不曾告诉她这些吗。她说:“油嘴滑舌的都是跟那个王远学的吧,吃你的饭,热饭都堵不住你的嘴。”刘媛脸红的时候酒窝若隐若现,更加可爱了,不仔细看她脸上的皱纹,简直像含苞欲放的少女。看来女人都是需要赞美的,她们的虚荣心该被适当地满足,即使是个再丑的女人。当然了,刘媛不丑。

“今天逛街时看到许多漂亮的童装,现在的小孩真幸福,我们小的时候都是穿哥哥姐姐们替下来的旧衣服,哪有这些啊。”刘媛说。

看得出来,刘媛确实急需一个孩子。

“张小军,明天,”刘媛眨了眨眼睛说,“黄金大道新开了一家西餐厅,一起去好么?”

张小军是否会带她去,那是他们两口子的事情,我完全没有必要在离别之际否定一个女人的愿望。另外一个原因是,我的口腔内含着一大块红烧肉,发出这个音可能更容易一些。于是想都没想,说道,好哇。

7

备用钥匙藏在家门口的电表箱顶上,用装着花土的黑色塑料袋盖着。电表箱很高,过去需要踮起脚使劲探才能够摸得到,由于张小军的个子比较高,所以不用太费力气便拿到了。开门之前先敲了敲,王靖雯不在家,我准备将钥匙捅进锁孔时听见有人上楼,又把钥匙拔了出来。来者是楼上的老郑,他像扫视一个可疑的人那样看了我一眼,我心里有些不爽,回自己家跟做贼似的。我索性不回了,先去找王靖雯,他上去之后我把手心里的钥匙塞进裤子的口袋。

王靖雯在当地一家小杂志社上班,刚毕业时我在那里实习过,后来去了一家大的出版公司,之后还做过别的,我也挺不靠谱的。断断续续一直在写些东西,一年前辞职纯粹在家里写小说,王靖雯很看不惯,老说写小说能赚到什么钱。这段日子所经历的,比我的小说魔幻多了,我怎么也不会想到一觉醒来之后会成为这个倒霉的胖子。

其实我也不是多么不想结婚,只是觉得无所谓。王靖雯总是说,一张纸有什么意思啊?我认为她说得有些道理,因为我确实说不上来那张纸有什么意思,不会使我们的生活更好也不会更糟,却会让分开变得繁琐。只要王靖雯不砸电视,她基本上还算是比较可爱的女人,胸小一点也没有关系,盈盈可握即可。但是王靖雯有个毛病就是吵架喜欢动手,不是对我动手,而是对各种家用电器和锅碗瓢盆下手。每次看到狼藉的一片我都会暗自庆幸我俩没有结婚,可当这一切恢复正常时,我们又会继续把日子过下去。有时甚至还会一起躲避这些破碎的场面,我们把门锁上然后出去吃饭,回来之后她自己默默地将东西收拾好,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俩都挺贱的。

我没有去单位里面找,看了下时间,约莫着王靖雯该出来吃饭了,就在杂志社的楼下等她。从里面走出来两个女的,我见过,王靖雯与她们的关系都不太好。其中有一个卷头发的,是王靖雯的大学室友,经常因为学生会里面的一些琐事勾心斗角,但这些还不足以构成两个女人之间的战争。最要紧的是王靖雯和对方的前男友谈恋爱,姑娘每天看着自己的前男友和室友如胶似漆,心里不是滋味。王靖雯的性格是不会避这种嫌的,该怎么着还怎么着,终于因为不小心打碎对方的一个水杯而爆发了。宿舍里面不好再待,于是一个人搬出来住,那时我还不认识她。等了半天没有见到王靖雯,我试着拨通一个不太确定的号码,结果对了,看来我的记忆正在恢复。她问我是谁,我说我是齐卫东,是的,我叫齐卫东。王靖雯骂了句神经病,然后把电话给挂了。我又拨过去,这回还没有开口,她说:“开这种玩笑有意思吗,积点德吧。”我只好说自己是齐卫东的朋友,有些事情需要见他一面,问他最近是不是在家。

“你不会不知道吧。”她说。

“知道什么?”我问。

“齐卫东死了。”沉默了很久她说道。

“等等,”我说,“是失踪了吗?”

“不是,是死了,让人给撞死了。”她为了使我相信故意加重语气。

“你到底是谁啊?”她再次问道,“没别的事我挂了。”

“挂吧。”我说。

挂断电话不久,我看见王靖雯穿着一条红色的连衣裙从里面走出来,察觉到我在看她时她有些警觉。我很想跟她把事情原委解释清楚,尽管我知道这有些不太可能,但还是叫住她。

“刚刚就是你吧,”她不耐烦地说,“还有什么事?”

一辆奥迪停在路边,车主摇下半个窗户,里面是个很精瘦的男人。看起来他们很熟,他说:“怎么了?”

王靖雯看了我一眼,回答没事,然后绕过我,钻进车里。临走时,她再次说道:“齐卫东真的死了,回去吧你。”

那男的问王靖雯我是谁,她说,不认识,找齐卫东的。男的像条狗一样,爬过去亲了王靖雯一口,亲罢,奥迪绝尘而去。

精瘦的男人叫李伟,有张大嘴,所以我们都管他叫大嘴猴,十分形象,与王靖雯还真般配。有一回私底下我怀疑李伟阳痿,王靖雯说,看起来阳痿的不一定就阳痿。当时我没有想太多,现在看来一切事出有因。除了他,还有另外两个人,我们四个经常聚在一起打牌(我们的关系也就仅限于此了),我和李伟打对家。他老输给我们,我还曾嘲笑过他的运气,此刻我有了与他同样的体会。

不得不承认,我非常沮丧。王靖雯不仅跟大嘴猴李伟跑了,我还给死了,这叫我怎么能够咽得下这口气。我怎么能死了呢,那站在这里的人到底是我还是张小军,如果是我,死掉的又是谁?我很快被这个问题给绕晕了,至少应该先证实一件事情,“我”是不是真的死了,活见人死见尸吧。

在证实这件事情之前我决定回家一趟,因为在卧室里那只大狗熊的肚子中还藏着一张银行卡,这张银行卡只有我和那只熊知道。书房里还有台电脑和一个黑色的U盘,里面是我写的一些玩意儿。现在,我要把它们拿回来。熊已经很久没有洗过,白色的毛脏成了灰褐色,从床上被挪到角落的地板。这只熊是我和王靖雯同居第一天的时候买的,我们去买被子,她看到这只熊,顺便带回家来,熊比被子都贵。那时王靖雯还年轻吧,二十几岁,现在她已经过了需要一只熊的年纪。家里的摆设全部保持原来的模样,书房书桌上的照片没来得及扔。我看起来也挺人模狗样的,脑袋上扣着一顶鸭舌帽,站在天桥上面,大约是三年前拍的。我感到有点难过。

在这个房价迅速飞升,没有房便娶不到老婆的社会,我居然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可我仍然没有老婆。我不仅没有老婆,我还无儿无女,这都是屁话。这房子最终应该会留给我爸爸,就算我真的死了,也好瞑目。他可以卖掉,或者怎么着都行,那是我爸爸的自由。王靖雯一直不满意这间八十平米的房子,现在好了,她可以跟着李伟搬走了。记得上次在我们家打牌,李伟跟我们讲他的小别墅基本装修完了,然后我跷着二郎腿的那只拖鞋掉了(这两件事情并无因果关系,只是因为拖鞋松了),我说别臭美了,下次请我们去你的“小别野”坐坐。

离开时我决定把电脑放回原位,让王靖雯以为家里进了小偷,回头再报警就太没意思了。我把电脑里的文件夹清空,小说被人当作遗物处理时,那种伤感也挺没意思的。至于银行卡里面的钱,我全部取出来,其实也没有几个钱。

路过包子铺买了两个素的两个肉的,坐在马路牙子上,有一只黑色的流浪狗在我的脚周围游荡。

滚烫的马路牙子使我的屁股想起许多往事,我爸爸退休以前老想着退休后背个包回村里去住,真正退休了又不提了,每天早上拎只傻鸟逛公园,下午去老年活动中心下象棋。开始时他不想承认自己老了,让他去他都不去,天天憋在家里,我很担心他会把自己给憋坏了。有段时间家里的电视机坏了,他无聊到每天下午打电话问我下班没有,当时我还是个有工作的人,等到我辞职以后其实挺理解他的。我问他有什么事,他又有点恼羞成怒地说没事,然后就挂了。一个人偷偷跑到老年活动中心打发时间,不想让我知道,被我发现后他像个无赖的小孩眼对鼻子不承认,后来脸皮厚了也就无所谓了。老爷子刚退休那两年很不适应,感觉像被社会抛弃了,于是养了一只会说话的鸟。但那鸟只会说两句话,一句是“这日他大爷的”,此话是我爸的口头禅,年轻的时候没怎么见我爸说过脏话,老了以后天天说,鸟就学会了。这鸟也是怪,教了那么多遍“你好”,死活学不会,这句倒被它记得够牢的。另一句是“齐卫东,你过来”,一旦连起来说我就会很不爽。我说,你怎么就不能教它点好呢。我爸说,我哪能管了它,连你我都管不了。

我妈死后我基本没因为这个哭过,我对死最大的感觉就是发懵,哭不出来。然而直到现在,来自我妈的某种力量一直作用着我的生活,那种力量非常强大,仿佛她一直活着,可是她已经死了。不知道我爸是不是也有同样的体验,如果是,那么死亡并不是一种绝望的悲伤,而是一种神秘的力量,与活着平行。

马路牙子被我坐成了温的,吃掉三个半挺大的包子,感觉胃里有些撑。狗也吃完,躲在一辆汽车的阴影里四仰八叉地睡觉。

8

我爸爸站在河边抽烟,背对着我,风撩动着稀疏花白的头发,只能看见一个瘦弱的背影,两条黑色的裤管显得松大,一米七五的汉子如今看起来却不足一米七。我始终不敢上前打扰,就这么像一座石头雕像一样立在水泥台子旁边,远远地望着我的父亲,看着他思念他的儿子,无法叫他一声爸爸。一只土狗从村子里面跑出来,又是黑狗,难道就不能是别的颜色吗,比如黄的白的花的棕的?狗嘴里含着一块猪骨头,经过我时因为慌张给掉在地上了,于是冲着我匆忙地叫唤几下,叼起猪骨头跑了。

凝固的空气被狗的叫声打破,我爸转过身来,看见我可疑地站在他的身后,大概早就发现有个人站在这里。扔掉烟头,他换了个位置,离原地也没有走出多远,顶多几步吧。站了会儿,他终于忍不住问我:“小伙子,你认识我?”我朝他慢慢走过去,我说我是齐卫东的朋友,叫张小军。他说他怎么不知道齐卫东还有我这么个朋友,于是我们聊起来。

“这条河没有我小的时候那么清澈了。”我说。

“是啊,过去里面还有鱼呢,”他说,“你曾经也住在这里?”

“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住在这里,放假经常过来,”我在此处略有停顿,“那时我们在这条河里一起捉过螺。”我的眼睛看着远处的山,仿佛真的已经是另外一个人了。

“今天怎么回来了?”他说。

“我来看看齐卫东。”我说。

他叹了口气,说:“齐卫东这孩子,他妈走得早,从小到大跟上我都没怎么好好吃过几口热饭,我还老逼他做这做那的,他对我一定有很多不满。其实我干吗逼他呀,人生本来就这么短,想怎么活怎么活呗,可是现在……”

“对面紫色的是什么花啊?”我看着一棵长满紫花的树。小时候我站在小区的楼下指着同样一种植物问我爸,那是什么花。那时我妈刚刚去世不久,我和我爸两个人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不管怎么开口总像是安慰,安慰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都是忌讳,而我也不愿意在沉默中坐以待毙。我们不想将自己或别人想象成受害者,受害者这种东西在我们的世界里面不存在,只有生存或者出局,从做人那天开始我就应该有这种觉悟。然而我知道,那是丁香花。

他回头用一种似曾相识的目光看着我,似乎某种隐秘的力量正在将我们拉近,我低头拔出一根烟,他用有些颤抖的手指接住。凝重的气氛稍稍放松下来,他说:“丁香吧。”

我爸总说我屁也干不成,中考的时候上了个破高中,高考又上了个破大学,上了个还不错的女人始终没结婚。我说您不也是吗,给我爸气的呀,老想用脚蹬我。我倒不是怕他蹬我,主要我爸年纪大了,担心他早晚把自己的腰给闪了,不再敢像过去那样气他。说说我爸吧。老爷子一生好面子,就那么点儿虚荣心,全让我给折了。我惹过的祸比我吃过的饭都多,这是真话,毕竟吃饭的话经常是有一顿没一顿的。上学那会儿总打架,右手拳头的关节比左手的要粗大,全是在别人脑袋上练的,没少叫家长。当时打架最怕有人用脚,因为衣服脏了没有人给我洗,还得穿一个礼拜。所以有些神经过敏,看见对方只要有抬腿的趋势,我就一拳上去了,可谓稳准狠,有一次差点误伤了我爸。我的打斗史自打我妈一走便开始了,大概是觉得别人都有妈,就我没妈,心理不平衡吧。具体原因我忘了,多数情况下都不算事,纯属年轻气盛。我爸单位的老刘怀疑我有暴力倾向,建议我爸带我去看心理医生。这人没别的毛病,就爱管闲事。每次班主任当着我爸的面细数我的种种罪状时,把我爸臊的,就跟那些破事全是他自个儿干的一样。看着眼前这位瘦弱的老人,我总于心不忍。

以前放学经常去我爸单位里玩,有一回我爸临时有事,叫我别到处乱跑,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他。那天只有我和老刘,后来老刘也出去了,再回来时她发现自己的钱包找不见了,于是怪罪在我的头上。这件事情怎么也解释不清了,当时办公室里确实只有我一个人在,而且老刘对我本来就有偏见,恰逢这样一个绝妙的好机会她怎么舍得错过,所以无论如何她都认为是我偷了钱包。那个钱包其实也不是钱包,就是一个蓝色的布袋子,当然我并没有偷她的布袋子,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有一次她放工资单时掏出来。蓝色的布袋装在一个咖啡色的皮包里,而且在最里面那层,看得真仔细,连我自己都有些怀疑是不是真的偷了人家的钱包。

她说,你主动交出来,不然会很麻烦。我心想我没拿你让我交什么,我坐在那里不理她,她见如此态度,更加坚决地相信是我拿了钱包。她去找我爸结果没找到,办公室挤进来几个看热闹的人,这些人基本和我爸都是面和心不和那种,而且经常炫耀他们的孩子来气我爸,你说讨不讨厌,他家孩子考个一百分我就得挨骂。有个姓王的小孩,在我们隔壁班,他爸和我爸是同事,那会儿他老考一百分,也不知道干吗,成心和我过不去。每回分数下来我都不敢去单位找我爸,他心情不好回头还得来骂我。他们大概都希望我就是那个小偷,反正学习不好活着都是错。

于众目睽睽之下,我感觉自己真的像一个小偷,显得茫然不知所措。我爸回来时见到有很多人围在办公室里叽叽喳喳,还以为对面的楼里有人要跳楼,也跟着挤进来,结果看见我在里头,脸都绿了。到现在还记得我爸当时那个表情,跟踩上屎了似的,而我正是那坨屎,所以感到非常抱歉,却不知道抱歉什么,也不是我把自个儿拉在道上的。

我爸问清楚怎么回事后皱着眉头,我已经做好被他踹一脚的准备,然后告诉他那个钱包真不是我偷的。但是他的右脚始终没有抬起来,这使我更加不安,您倒是快点踢呀。我爸看着我的眼睛问道,齐卫东,到底是不是你?我说,不是的,爸爸。我爸突然转向老刘,当然不是踢她,我爸这辈子也就踢踢我罢了。他拍着胸脯向众人打包票说,他说没偷那他肯定就是没偷,我自己的儿子我了解,虽然平时调皮捣蛋些,但不会做出这等事情来。简直难以置信的是我有些感动,真想不到爸爸会在这种时刻选择相信我。面对那么多双怀疑的眼睛,老刘不依不饶,我们的父子情深也未能打动了她,她说钱包里装着她老公的医药费(她老公肝癌,好像是喝酒喝出来的),提出搜身。我爸终于火了,还是头一回看见他这么个老好人和外人黑脸,突然觉得我爸特别有魅力。他说,你们休想,在找到明确的证据之前,谁敢动我儿子别怪我不客气。

终于有个眼神好的突然叫道,钱包就在地上,在桌子底下。大家顺着他的指示看过去,蓝色的布袋果真好好地躺在地上。老刘面露尴尬,说:“是啊是啊,怎么在这里,瞧我这个眼神。真不好意思啊小齐,错怪你儿子了。”这个老刘其实也挺倒霉的,儿子找的女朋友是个骗子,卷走家里的不少存款,找不到人,连身份证都是假的,老公又一直有病。说来说去就这么个事情吧,总之,那一次我爸在我心里的形象高大起来。回家的路上,我竟然得寸进尺地建议去吃点好的,我说给我压压惊。我爸瞪了我一眼,说,你那张七十分的卷子怎么回事啊?

“老齐,我们该走了。”管我爸叫老齐的这个女人就是秦阿姨,他俩什么时候又有了一腿,我还真不知道,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不少事。秦阿姨也老了,打扮依旧时髦,穿着咖啡色的长筒裙,戴了一顶遮阳帽,手腕上的玉镯子是我爸当年送给她的。我也不知道她究竟喜欢我爸什么,他俩这么多年没有结婚,也许只是觉得没必要了吧。

我爸回头看了秦阿姨一眼,没有动,继续与我并排站在一起,河水从我们的脚下流过。对面植物的气味被风带到我们的鼻子里,记忆长廊的最后一扇门也被推开,我来到那座戏台的下面:破旧而庄严,平胸的妇女身体健康,石壁上布满历史的尘埃,错误的伤痛化作鼻尖一缕丁香。台口那副对联犹在。

我和我爸两个人在黄昏的宛河边站了站,内心都挺复杂,是的,这条河叫宛河。我爸是不善表达感情的那类人,很少和我亲近,可小时候但凡过马路,他总会紧紧地握住我的肩膀。那份力道仿佛是想要挽留住当年的我妈,如果那天他在身边,我妈是不是便不用死,也不见得。来来去去,皆有定数。我们父子几乎没有像今天这样,内心靠得如此近,可能这缘于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将十万八千里。人生素来如此,终将要与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十万八千里,这是最于心不忍,却不得不忍的事情。

“老齐,走吧。”秦阿姨说。

“我们走了,小伙子。”我爸拍了拍我的肩。

望着远去的背影,我叫了一声爸爸,无人听见。此时的心情当真如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平静而坚定,心里掠过一些风,将枯枝败叶带走。世事总为空,何必以空为实事,人情都是戏,不妨将戏做真情。

9

我辞去建筑单位的工作,回家看到刘媛坐在沙发上,两只眼睛肿得像条小金鱼。小金鱼见我回来十分欣喜,但很快愁眉苦脸起来,说:“你还知道回来?消失这么久不和家里打一声招呼,你的电话始终没有人接。找不到你我只好去找王远,都准备报警了,王远让我再等一等。他说你也没有什么要命的仇人,无缘无故一个大男人还能消失了?”我没说话,如平常一样换上拖鞋。

她说,我以为你再也不回来了。我走过去将她揽进怀里,那双可爱的鱼泡眼流出两滴泪,然后问我是不是不爱她了。想想不是吧,一切才刚刚开始。我捧住那张已经开始有些松弛的脸一阵猛亲,刘媛被我莫名的举动打断思路,愣怔片刻,迎接我湿漉漉的吻。她说她怀孕了,我说,啊,你不会是搞错了吧。她把验孕棒拿给我看,我也看不懂,没用过这玩意儿。但这应该不是我干的,当然也可以说是我干的,总之那个生命体来源于这具身体。也就是说我要当爸爸了,对我而言这是个不小的打击。她说,张小军,你什么意思啊?我能有什么意思,我说,生下来呗。她说那你开不开心,讲真,我不开心,但也不能说难过吧,只是还不适应。有个小人儿突然要降临到我的生活,还得跟我姓,我还可以蹬他的屁股,他不能还手,这么想的话开朗多了。我说,开心。

我把路过商场时买的链子掏出来,挂在刘媛洁白的脖子上,同时能闻到她鼻子里呼出来的热气。上面的红宝石是颗桃心,红不溜秋的,看着喜庆,我就是一特俗的人。人死了戴桃心,活着也戴,桃心代表爱吗?反正售货员为了推销这款项链,说出一大堆我不得不买的理由,还说女人看了肯定喜欢。我一摸口袋,从过去的银行卡里取出那么多现金,揣着怪累的,买了。

刘媛激动得又要哭,一条破链子至于么,那对眼珠子再哭就要掉出来了,我可不愿意每天面对俩黑窟窿。我给刘媛擦完眼泪,她问我前两天到底上哪儿去了,我说已经没事了。她说你不要离开我和孩子,我说好。女人才不关心你去哪了,她们真正在意的是你会不会离开她们。

刘媛说,医院原来的院长突然查出来生了癌,去北京治病。这个人捞钱捞到两眼发黑,与药商们勾结净给医院弄些有用没用的保健品,引进的药品完全取决于他自己的利益,到头来这些利益还得消费在医疗事业上。堂堂大院长,绝顶抠门,配把家门钥匙也要尽量走公款报销,一个螺丝钉都斤斤计较。如今医院换上新的院长,要大大整顿他们过去的这些不良风气。院长单独找刘媛谈话,知道她是这个科室里面的刺头,让她不到下班时间绝对不准溜号,作为老员工要起到好的带头作用。刘媛说,以后没有好日子过了。我说你知足吧,然后我说我把工作给辞了,她的表情意思是说我疯了吧。我说,我准备在家里写小说。她说,别了吧,你看书都费劲,写什么小说呀?如果你实在觉得累了可以暂时休息一下,没必要这么为难自己。我说,你别不信,我真写。刘媛两只手摊在大腿上,样子如同听到了绝望的噩耗,她说,行不行呀你?

我在刘媛富饶的胸部上捏了一把,其实不是多么想要捏它,这个动作不能够说明什么,它无法给我带来更多的价值,但这只粗糙的爪子还是伸了过去。人生总是在做这种徒劳无用的事情,当那坨不是脂肪胜似脂肪的东西握在手里时,任何追问都是可笑的,捏不捏,它都会在那里。这个女人的身体散发出乳汁的芳香,胎盘的温暖,清甜里掺杂着尿臊气,我仿佛回到母亲的子宫里。里面一片黑暗,有节奏的心跳,我能够模糊地感受到来自肚皮外面杂碎的声音,我妈絮絮叨叨地在和别人聊着什么,可能是我的未来。如果允许,我愿意永远躺在这片温柔的漆黑里,这是多么理想的未来啊。我愿意没用,还是来到光明的枪林弹雨之中,逐渐学会战斗和牺牲。这自然是我的幻觉,刘媛的腹部都还没有明显的隆起,她看起来并不像孕妇,只是个普通的妇女。普通的就挺好了,至于能不能诞生奇迹,那是上帝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听过孕妇的肚子,这种事电视里面老演,觉得特别蠢,然而此刻我有种听刘媛肚子的冲动,但八成什么听不见。想到有一枚受精卵即将叫我爸爸,居然感到一些得意。

刘东回来了,王远说。电话里的王远听起来没有情绪上的起伏,很平静,仿佛刘东是去旅游回来了一样。又是醉仙楼,我说。他说,对啊,老根据地。刘东坐在里面,模样蔫头蔫脑,皱着眉头,透着股对命运的不甘心,天然一个受气包。怎么看都会觉得他老婆让别的什么人搞了,就算没搞也得去搞一下。他的裤脚闪烁着黝黑的光泽,像块打磨光滑的鹅卵石,也不知道人家是怎么穿的。接着刘东将自己的左脚别到右脚后面,在右边的裤腿上擦了擦皮鞋,一系列动作完成得多么恰如其分,我算是明白了。

我坐在刘东的对面,王远坐在我的旁边,我们不是故意的,但看起来他确实像个染了瘟疫的人。刘东这段时间躲到成都去了,有本事你躲到美国呀,再有本事您去火星呀,去成都还不如留在原地。他住在即使不出示身份证也可以留宿的便宜小旅馆,一听见警车的声音刘东便一身冷汗,总觉得有人要来抓他了。晚上睡觉都不敢脱鞋,闭上眼睛总会浮现出死者血肉模糊的脸,以及那张皱皱巴巴的车票。包括救护车和消防车,他分辨不出它们之间的区别,别人心脑血管堵塞或者家里着火,刘东就得跟着胆战心惊,最博爱的人恐怕也做不到如此。想想这个画面,挺黑色幽默的。估计实在受不了了,自己主动回来,心态反倒平和了许多。大概是抱着足够的决心,来见我们的。

那条路段平时没有交警,刘东那天出门前喝了点酒,准备去相亲,一把年纪了对生活还不够失望。女方是某家银行的小职员,离过一次婚,带着一个三岁的儿子,刘东他妈托人给介绍的。刘东这回只想要好好过日子了,他想有个同样想好好过日子的女的,不介意对方有一个儿子。他们约在一家老字号的火锅店见面,刘东问王远借了一辆车,还想着吃完火锅能带着他们母子逛逛文瀛公园,如果愿意说不准还可以一起划划船。虽然只是见过照片,但刘东的头脑中是他们母子洋溢着幸福的笑脸,他能想象到,这点想象力他还是有的。这时马路中央冲出来一条狗,狗想从马路这头去往马路的另一头,它已经试过几次都没有过去,只好又跑回路边。但某种坚定的愿望让它不得不过这条马路,它全力以赴地冲过来,刘东为了躲避这条狗,方向盘打得用力过猛,属于避险过当吧,直接把车开上了马路牙子,连撞了两辆车,捎带撞死那个倒霉的人。他要去南京做什么呢,刘东不知道,那些黏糊糊的血液让刘东觉得恶心,母子的笑脸也早已灰飞烟灭,他想不起来他们。那条狗似乎也忘记了自己的目的地,重新跑回来,围绕事故现场转了几圈,像个呆逼一样沿着来时的方向跑了,刘东也跑了。

后来我们转了个场,去一家大排档里吃烧烤,我吃不下别的东西了,他们点了一盘小龙虾。这个地方最大的特点是没有椅子,桌子的高度与板凳差不多,地上都是小马扎。人坐着看起来和蹲着也差不多,一群五大三粗的人蹲在地上剥小龙虾,屁股大点的就看不见马扎了。也有露屁股沟露肚脐的小姑娘,一视同仁,一排排全蹲那儿,头发遮住脸,放眼望去跟抓获卖淫现场似的。刘东无论怎么也剥不开手里那只龙虾,那只龙虾和别的龙虾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它们都被一锅端出来。刘东有些不满,龙虾尾弹起来,溅了一头香辣汁。王远白了刘东一眼,从桌子上的餐巾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给他,我坐在马扎上抽烟,帮他多抽了两张。

几辆警车从我们的身边呼啸而过,伴随着一惊一乍的喇叭,王远和我朝马路上瞧了几眼。直到他们走了,我们听不见那些一惊一乍,刘东也没有停下剥龙虾的手,他终于把里面的肉给抠了出来,塞进那张可能有口臭的嘴里,发出吧唧吧唧的咀嚼声。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与王远不约而同地举起啤酒杯,和刘东碰了下,杯壁被刘东抓出几个油漉漉的爪子印。他含混不清地说,好吃啊,还是他们家的龙虾最好吃,死而无憾。王远说,他妈的,然后啐了口唾沫。我笑了笑。

后来刘东把自个儿灌醉了,像只死狗一样趴在桌子上,中途因为没坐稳摔醒,爬起来然后接着睡。我觉得有些饿了,在残羹剩盏中把幸存的龙虾挑拣出来,和所有人一样努力,想要把肉放进嘴里。

我说:“我要当爹了。”

干吗和王远说这个呀,难不成想让他给我包个红包?我竟有些兴奋起来,或许是酒精发挥了作用,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的儿子,但事实上我更希望自己能够有个女儿。我懒得干涉她的人生,愿意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只要不杀人放火,结不结婚都可以。

王远乐了,说:“好事情啊,我们当中终于有个播种的了。”

“前几天你老婆找你找疯了,”他说,“最近你们都是怎么回事啊,流行玩失踪?”

“说来话长。”我说。

“那还是不要说了,回来就好,如果你们全失踪了,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不过,这回你别再失踪了。”他说。

我说:“你呢。”

“什么我呢?”他说。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我说。

“我呀,”他说,“当然是活下去了。”

类似的屁话我们还讲了很多,一个留胡子的男人走进来,隔壁桌有人喊道:“卫东,这儿。”我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下意识地回头去看,以为他叫我,甚至嗓子眼里传出来一声小小的回应。王远察觉到这个细节,他说,不是叫你,你跟着瞎激动什么?认识吗?我回过神,喝了一大口黄澄澄的啤酒,我说,不认识啊。他说,张小军没事吧你?我说,我能有什么事儿。我再次端起杯子喝了几口,吞咽肌肉配合得不怎么利索,冰凉的液体经过喉咙时发出轻微的噪音,但周围的噪音更大,或许王远没有听到。

我是谁?我望着灯光下一张张酒足饭饱的臭脸(我是看不见自个儿的,估计也好不到哪去),这个无聊的问题重新盘旋在我的心里,谁没事干拿这种问题为难自己谁就是有毛病,可是这个世界终将属于有毛病的人。当然,谁也不属于谁更好。我是张小军吗,我应该是张小军,即使不是张小军,又能是谁呢?问题不一定都需要去解决,放着吧,它不会咬人。人性的可爱藏在这些臭脸当中,我不介意自己更臭一点。

王远说:“你记不记得那天我们从‘英英出来之后,你站在路边问了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我说。

“有烟没了?”他说。

“就他妈这也能叫问题。”我说。

“不是,我是说你有烟没了,我的没了。”王远说。

我把半包烟都扔给他。

他说:“你问我,如果连身份证都无法证明一个人时,我们的成绩也不能,房子车子高档家具就更不能了,那还有什么东西能够证明我们?”

“你怎么回答的?”我说。

“继续活着,”他说,“我当时可不是这么想的,我说你这个傻货,还是先想想万一被老师抓住了怎么说吧。”

王远点着烟,打火机的声音或者是因为周围的燥热,刘东扭动了几下自己的屁股,没有醒来。

顾拜妮,1994年生,山西大同人。十四岁开始发表小说,作品见于《收获》《山花》《西湖》《鲤》等杂志,有小说被《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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