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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淡风轻的年代

2017-02-06韩一嘉

山西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刘刚

“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小护士,后来怎么样了?”

刘刚跷着二郎腿,一抖一抖地接着说,像你这样二十大几的男老师,除了教书,最主要的工作就是为年级组消灭一个单身汉。作为年级主任的他,最近刚生了儿子,监督老捉马白天的日常工作已成副业,得意洋洋的神态中已经给每个年轻老师设立了一个结婚生子的终极目标。

老捉马装出一副羞涩的样子说,咱们毕竟是个教书的,一上来就谈交配的问题,怎么好开口。

刘刚甩下两条腿,正襟危坐,探着脑袋:我跟你讲,教书跟交配不冲突,都讲奉献和付出。说着,露出特有的意味深长的笑。办公室里的女老师瞬间安静了下来。刘刚把几根指头缠握成拳,敲着桌子佯装厉色问老捉马,知道对面的飞机场为啥起起落落那么多飞机,却没有一架从我们学校上空飞过的吗?话音刚落,几个女老师也扭过头来看着刘刚,似乎也被这个问题吸引了。刘刚往后一仰,逐字逐句地说,因为单身男老师太多了呀!自顾笑了起来,哈哈一阵,突然起身,拿起手机就往门口走,刚走到门口,又折回身来,悄声问(其实是命令)老捉马,来包纸巾。

刘刚走后,老捉马还沉浸在他的措辞当中,为什么这么着急上厕所,却又能言简意赅地说出“来包纸巾”,而非“有没有卫生纸,给我点儿”之类啰唆的话。更重要的是,他怎么会知道我有纸巾。刘刚像每一个优秀的基层领导一样明察别人的秋毫,但老捉马与他的故事,还要放在一年后讲。因为刘刚问老捉马的小护士,源于一次相亲,而最近,相亲似乎成了一项类似于密室逃生一样的集体活动——两个人在特定语境下完成一件富有仪式感的活动,而活动的目的却是尽快地离开这里。

和大家一样,工作后,老捉马的相亲历史可以写成类似《中国各行业调查白皮书》之类的东西。都说相亲对象的水准代表着你在大家眼中的水准,有意思的是,跟老捉马相亲的姑娘来自各行各业,面貌不一,背景难料,甚至有一个姑娘刚刚坐下就对老捉马说:爸爸派了两个保镖天天跟着我,喏,就是那边两个小帅哥。相到后来,甚至有了一种搞学术的兴味,好奇中带着冷静,客观里绝不动情。基于此,遭到拒绝是命中注定的事情。不过,老捉马还是来者不拒,普遍无聊的日子里,只剩下这些尚可期待的事情可以把玩。在二十岁到三十岁之间各式各样的女孩里,老捉马懒散地安排着每一次相亲,在咖啡馆的窗边,有着街边小吃的路口,灯光昏暗的高档餐厅,人头攒动的超市门口,抑或书店的某个角落。对他来说,好像在玩儿一个意味深长的猫鼠游戏,在相互取悦的聊天中获得极大的安慰和满足,而后在心照不宣的断绝联系后拥有极大的失落,由这失落刺激下一次更为精心的游戏。

老捉马对此直言不讳,并沉迷其间不能自拔。与别人的纨绔不同的是,老捉马有个志向,迟早有一天把所有的好人卡与他所认为的悲情写成一本厚厚的书。对此,同事们深表怀疑,因为他在具陈心中所想时都无法熟练地使用标准的悲情令人动容,更何况他对这些纷至沓来的好人卡起初可是充满了不羁的享受,久而久之才有了自我怀疑式的疑惑与困倦。事实证明,老捉马作为一个语文教员,虽然在课堂上大言不惭地讲着写作可以表情达意,可以兴观群怨,可以叙事抒情,然而老捉马仅仅是沉浸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感觉里,而非真的想说点儿什么出来。

目前看来,老捉马是写不完这本书了。每天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偶尔失眠调剂下无聊的生活。过着班主任非常羡慕的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他甚至告诉刘刚,他得了一种沉湎于回忆的病。至此,刘刚终于知道,他是闲得慌。于是才安排相亲。

老捉马读的师范,师范里又学的文学。成天扎在女人堆里,推推搡搡,打打闹闹。学业没有进步,却培养出了一副性冷淡般的气质。临近毕业,这气质让教育局的官僚们很是欣赏,招来后便投放到一所三流中学,起初安排在学生处。每天登记学生寝室的卫生状况,垃圾没倾倒,扣一分,水池有污渍,扣两分,插座上有电器扣两分,大便没有冲,扣七分……如此种种,令他感到绝望。每天发呆地看着窗外,偶然会有学生进门:老师,我的饭卡丢了;老师,有没有人捡到一个足球;老师,我需要盖一个章。干什么用?我暑假要出国,需要证明我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你去让班主任签字,然后我才能证明。老捉马受够了这样的日子,便向校长申请,转教学岗。校长也是闲,路过学生处想起来这里还安放着一枚动荡不安的青年。推门进去,看到老捉马面色凝重地看着各班扣分情况,仿佛一周前盯着工资单的样子。校长感觉到一个青年的理想火焰越来越暗,便力排众议,把老捉马调入初一年级,当了一个班的语文老师。这是校长对他讲的,事实上,老捉马转教学岗本是迟早的事,只是刚进学校,便安排一个地方让他待着。校长此番言语,对老捉马触动很大,他觉得,无论何时何地,都要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脸,才能让人觉得你没有闲着。面色凝重多了,总会让人觉得是有什么心事。对别人来说,无论什么心事,在他这个年龄段,都是可以通过结婚来解决的。他也问过刘刚,你说,人是不是非要结婚?刘刚缓慢地抬起头,顺其自然嘛。老捉马没说话,刘刚继续说,我知道你最近相亲不理想,哥陪你去喝酒,散散心。老捉马摆摆手,别,别最后既把心伤了,又把肾伤了,我还是改完作业去看个电影吧。刘刚说,哟,新情况?老捉马左脸一扭,看上去像笑:哪儿呀就新情况,我这都四百多天没摸过女人的手了。刘刚说,哈哈,听说《驴得水》不错,回来给大伙儿分析下。

刘刚自从有了儿子,就不打算在仕途生涯上再折腾了。交代这一点,不是为了说明刘刚作为领导对人心软和蔼放老捉马一次,而是为了突出老捉马想去做一件最好不让同事知道的私事。因为同事的口碑是一个人的道德“标低”,口碑与口舌尽管一字之差,但足以让一个人背负一辈子。出了门,他看了下表,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去北站——接一个两年没见,而且两年前也只见过三四面的女人。临行前,老捉马特意回了趟单位分的宿舍,洗了头,抹了油,抽出一双不那么脏的袜子套上,最终迟疑在一双双运动鞋上。老捉马觉得,去北站接人这件事必须办得体面,所谓体面,就是要有仪式感,所谓仪式感,就像解扣子,一颗一颗才有期待,当然,他指的是别人的扣子。仪式的最后,是他找出来一双土黄色的皮鞋,尽管常年挤压而导致鞋头塌陷,尽管长久不保养而上面落满了灰尘,尽管上面红色的鞋垫长出了绿色的绒毛,老捉马还是扔掉鞋垫,用牙刷粗暴地清理了一下后,硬是把脚塞了进去。滑进鞋帮的一瞬间,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快活。

站在人头涌动的重庆北站,老捉马有点儿心慌。心慌倒不是因为人多,而是这个一年没见的女人已经在记忆里模糊。老捉马生怕她突然跳出来,而老捉马的眼神里还残留着未及时收回的陌生,那就尴尬了。老捉马环顾四周,发现很多民工饭。民工饭是老捉马自己的发明,专门用来称呼火车站附近的小饭馆,尤其是炒凉皮炒米粉等地摊货。老捉马看到那一堆堆人吃得大汗淋漓,砸吧声四起,似乎很开心。老捉马撇撇嘴,又匆忙走了两步,瞅见出站口的正前方有一个警亭屹立在人流中。他决定站在旁边,等杨巧出现。

此番杨巧来重庆已时过境迁。虽然才过了两年,杨巧与老捉马的样貌并未发生让对方食不下咽的改变,但过去的一年两人音讯全无,这突如其来的相见更让老捉马焦虑不已。老捉马甚至看到时间还早时,在楼下药房门口犹豫了一下,最终迎头走了进去。平时他很少生病,生病也不爱吃药,所以对药店很不熟悉,药店对他也不熟悉。

先生,你要什么?一个零售员问他。他注意到这是一个让人提不起任何想法的年轻姑娘,没有胸,也没有臀,裸露在外的胳膊又黑又细,黑得又不均匀,细得四方棱角。也许还没有长开,也许就是附近哪个医学院的学生,也许是家境贫寒需要勤工俭学,老捉马最后这丝脑皮层的活动属于下意识,无非是给粗暴且猥琐的念头画上一个具有道德感召力的句号。

我只是看看。他实话实说。

不清楚姑娘是久经沙场,还是涉世未深,带着导游般的口吻指了指对面的柜台说:那边是保健品。

老捉马也不尴尬,用一种近乎调皮的语气说:“噢?”不过他没有去,而是继续向里走,绕过一排排药架,在看似漫不经心的闲逛中迅速选好了一小盒冈本。之所以是冈本,而非杜蕾斯抑或杰士邦,跟民族主义情绪或亚洲人种的局部特点无关,关键在于冈本以白银色包装为主,省去了商家精心炮制的五颜六色。付好账,老捉马撕掉包装,把那柔软的银片塞进屁股兜。

老捉马以为他这么做是买个心安,我们也姑且这么认为吧。

两年多前,杨巧风尘仆仆赶来重庆,什么也没带。那时的老捉马刚摆脱穷学生(尽管现在也没富裕到什么程度)的身份不久,但也只有一身力气无处施展,不能帮着提个行李搬个箱子。初见之下,老捉马显得稚嫩,倒是杨巧爽朗地笑着先说话,还是照片上帅气些。这让老捉马感到很局促,因为他是认真的。

杨巧和老捉马,严格意义上来说,算不上恋人。在那仅有得一次交媾中,老捉马和杨巧总是嘻嘻哈哈地笑,止不住地笑,笑得没心没肺,笑得不知所措,到后来甚至有些气喘。他俩光着身子抱在一起,又对这无奈的笑意笑了起来。当然,交媾也是老捉马想出来的词,因为他觉得,这个词比较严肃。而且他和杨巧之前在网上聊天时,就已经察觉出这个词所暗含的仪式感。对,仪式感在老捉马这里就是遮羞布的同义词。

那晚的交媾失败,反而让老捉马心静如水,在接下来逗留的四天里,他们去了解放碑、洋人街、瓷器口和渣滓洞。老捉马仗着小时候看过电视剧《红岩》,便给杨巧眉飞色舞地讲解各种地下党英勇牺牲的故事。杨巧挽着老捉马,在那小二层的牢房里进进出出,尽管每个都一模一样,但还是饶有趣味。杨巧喜欢的可能并不是渣滓洞,面对人头攒动的游客和导游,所有的声音淹没了歌乐山的寂静,但和老捉马走在一起,并听他断断续续地念叨,就觉得异常满足和欣慰。那时,老捉马搂着杨巧,出于身高的优势,胳膊刚好搭在胸前。不过老捉马并没有非法举动,而是认真地讲解着渣滓洞的一切。这让杨巧感到安全,满足和幸福。因为,躲在人群中,最适合打情骂俏,而老捉马却在给杨巧普及科学文化知识。

同样是滚滚涌动的人头,于今却在车站。每一张脸上都涂抹着疲惫与倦怠,身影模糊成一片,像王家卫拍电影时手抖了一下。老捉马越来越担心不能从人群中一眼识别出杨巧。在人头越来越密的时刻,老捉马本可以用微信问清楚杨巧的穿着打扮。但虚荣心裹挟着尊严使得老捉马没有问,这种徒增的紧张让置身逆流的老捉马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刺激。但转念一想,杨巧也不一定还认得出他,内心便又在道德上得到了舒解。

现在看来,老捉马和杨巧的第三次见面既无热泪盈眶,又无百感交集。老捉马晃神的一刹那,杨巧就挎着个小包奔到他身边,雀跃地说了声,嘿!她还是什么也没带。

老捉马看着这个两年没见的女人,平底鞋,牛仔裤,短款的皮夹克里面套着一个白T恤。咱们去哪儿?老捉马顺手接过杨巧的箱子,象征性地问了一句。

这不是该我问你嘛?

两年的时间里,老捉马说不上另有新欢,只是在不断的相亲与相亲中忘记了曾经这段男女关系。在老捉马的记忆里,当时很穷,穷到干什么都要规划,生活仿佛在规划中变得精致,充实和有质感。现在经济一独立,便索然无趣。这次杨巧的到来,恰恰凸显出老捉马的无聊和没劲,因为他除了在脑海中构想出一幕幕交媾的场面(最坏的场面也是躺在床上抚今追昔,感慨身体大不如前),没有更多想法。但不论如何,老捉马总是会按照国际惯例吃一顿老火锅来尽地主之谊,程序虽然简单,场面却很热闹,在红汤沸腾的水汽与麻椒味儿中,人也会变得亢奋,善谈。

他将杨巧接到重庆大学门口的一个宾馆。两年半前杨巧来找老捉马时,老捉马想给她一个家,可惜那会儿没有。如今也没有,却也不再动这个念头了。

从窗口望出去,重庆大学那缓缓上坡的柏油路上,错落着很多低头走路的学生,男男女女,在氤氲成群的黄桷树间零星点点。老捉马有点儿羡慕,又有点儿嫉妒。他望着一个身材普通,却跟读书时候的班花很像的女孩出神。一棵巨大的小叶榕多情地蹿入老捉马的眼眶,老捉马打开窗户,希望多放一些新鲜的空气进来,稀释下这屋子里的潮霉味儿。

十月底的重庆就是如此,老捉马喜欢这样的时候,据他的理论,这样的潮润,最适合偷情,重庆是最适合偷情的城市。

等杨巧在卫生间梳洗一番后,二人就出了宾馆,穿过校园,走在年纪相仿,心迹却天差地别的人群中。老捉马有些激动,但看着无动于衷的杨巧,老捉马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在重庆大学南门的巷道里,摆着各式各样的摊点,大多是重庆当地的小吃,以小面和醪糟为主。老捉马最爱看那蒸腾的水汽飞升,这让他觉得像家,而这家的现象,也只有凛冬附近才会有。除此之外,零星穿插些卖小饰品的店铺,女孩子们围成一群,抖动着书包,你戴一个,我比一下,叽叽喳喳,热闹非凡。两年前,老捉马陪杨巧路过这些义乌产品店时,还是个滔滔不绝讲电影讲文学的青年,根本察觉不到杨巧在看到这些饰品店时眼里偶然放出的神采。如今,他俩算是故地重游,闲话无多,间断性地安静走着。尽管杨巧已经步入白领阶层,但偶然地驻足流连,仍然对这些饰品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老捉马陪伴左右,不时地点评两句,逗得杨巧用手背挡住嘴巴咯咯地笑。老捉马觉得失望,因为这一切太熟悉,不,太熟练,只要他高兴,就可以让一个人开心。想到这儿,眼神里多了一份失望和忧郁。在杨巧不经意的注目中,徒增了老捉马的魅力。

雨后的石板路,黝黑、干净、湿滑,每一步都让人走得专注和小心。老捉马时刻注意着杨巧,在偶尔的错步中扶着她的胳膊。杨巧说谢谢,老捉马觉得温暖。老捉马觉得温暖,就会赧然一笑,杨巧看到也会咯咯地笑起来。那些石锅饭、铁板烧、手抓饼和烤鱿鱼的味道,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老捉马观察到杨巧对这些食物显露出些许食欲,便点选了一把串串,红油油的,根根插在桶里。出于减肥的考虑,杨巧吃了一串豆腐和木耳,剩下的全留给了老捉马。老捉马一直吸溜着鼻涕,杨巧问,你感冒了吗?没,辣的。你来重庆这么久,还怕辣?我只是耐受力差一些,但并不怕,其实这正是吃辣椒的刺激和快感所在。谭先生!杨巧一转身,郑重其事地看着老捉马说,你能不用写论文的口吻来和我说话吗?

每次杨巧称其为谭先生的时候,老捉马都欣然接受,说不上来是对娇嗔的迷恋,还是对这郑重其事的欣赏。终于,他按捺不住地问,你来重庆是有什么事吗?

杨巧说,你不是说要带我去你的大学看看吗?

两年前,杨巧最后一次来重庆时,老捉马曾搂着她,坐在二号线的最后一节安静的车厢里。车过李子坝,一侧的嘉陵江波澜如起伏丝滑的线,灯火掩映中,是错落参差的层楼。微茫的雾气里,光晕蒙蒙,老捉马隔着车窗看到这一幕,多希望轻轨能一直开下去,开到夜深人静,开到没人惦记。这时,广播里响起那甜蜜却没感情的声音,即将抵达佛图关,打开右侧车门。杨巧嘴角轻动,跟着念道“佛图关”,看了一眼老捉马,好像期待着什么。

老捉马一瞬间会意,说,我也没去过,咱们去看看?

说时,两人手拉着手就飞奔出去,轻快地像从来没有过负担一样。

出了车站,有一个缓坡,沿途上行,是一条极具日本风格的柏油马路,清澈的路灯播撒在蜿蜒的路上,两边堆叠的梧桐树在晚风的浮动中斑驳粼粼。路的右侧是斜倚着山坡而建的民楼,右侧矮房,矮房过去是嘉陵江,嘉陵江过去是零星的灯火透出茫茫迷雾的北滨路。老捉马牵着杨巧,一会儿旋转,一会儿蹦跳,因夜的遮掩而愈加顿挫前行。

吃完嘴里的食物,二人又在校园里走了走,重温着两年前的故事。说实话,毕业后再回到校园,感觉像误入前女友的微博,展示出来的零星半点生活,都让老捉马唏嘘不已。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老捉马在血液回流到胃后感到些许困倦,从而一问一答的节奏显得慢一拍,且节俭。另外,夜幕四合,晚间的景物让老捉马和杨巧不再紧张,谁也没注意到困倦的暗潮伏来。

在经过一棵槐花树的时候,老捉马说,真香啊!杨巧皱着眉,疑惑地问,还不到季节,哪儿就香了。老捉马点点头,说,那是我闻到了过去的味道。杨巧笑了,说,你很喜欢过去吗?老捉马像是得到了启发那样,虚构了一个不喜欢过去的事情,他说,我对过去过敏,有一次闻到槐花的香味,连续打了十几个喷嚏……

他们在校园的露天长椅上坐着,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往往是老捉马开头,杨巧接着。他们落座的长椅位于一栋仿古建筑的前面,正门口的匾额上不知道集的谁的字,写着“文字斋”。显然是一栋文科生上课地方。透过那整齐的窗户可以看到人影缓慢地流动。这栋楼的附近有很多长椅,老捉马四下观察了一下,发现都是些默不作声紧紧相拥的情侣。其实也并不是完全的默不作声,仔细听,还是会有喘息,甚至有人弯过一条胳膊去够自己的背,发出哧哧的挠痒声,然后回归手臂,继续搂着怀中的姑娘。老捉马听得出神,在想那因挠过脊背的指甲里肯定积累了很多死皮和污垢,会不会等会儿粘在了姑娘的衣服上头发上和脸上?想到这里,老捉马笑了出来。杨巧看着他,老捉马赶忙小声解释。杨巧手一摆,说,好恶心,你怎么净想些破坏气氛的事。

破坏气氛的事情,老捉马常做,这两年尤甚。杨巧说,你是多久没恋爱了?还有没有一点儿真善美存活在心间了?老捉马说,我一直在谈恋爱啊!杨巧问,哎?我咋不知道。老捉马说,要不要我介绍给你认识?说着,伸出左手在杨巧面前晃了晃,说,不陌生吧?杨巧鼓起腮帮子,捶了老捉马一拳,说,问你真话呢!老捉马说,好吧,分手有一阵子了。杨巧没有吃惊,问,什么时候?老捉马说,上个月吧。杨巧问,为什么?老捉马说,不合适。杨巧问,哪儿不合适?老捉马说,哪儿都有点儿不合适。杨巧问,她?老捉马说,我。杨巧叹了一口气,说,合不合适其实不重要。老捉马问,那什么重要?杨巧说,什么也不重要。两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杨巧突然问,你觉得我们合适吗?老捉马说,不合适。对嘛!说完,杨巧说不上如释重负还是郁结惆怅。话题因杨巧拉入现实而又陷入了沉默。

有时候,一位向她讲述过去的男人,会变得无比真实,真实到触手可摸,那感觉里甚至有着把握未来的野心和期待。但是,今晚闲聊中透露出来的过去两人的盲点,却成了一道横在脸前的蛛丝,看不真切,又抓不住,脸上的挥去了,心里却一直膈应。

还在佛图关的时候,杨巧就问过类似的问题,但那次,这种问题并不是最重要的。杨巧说,你说,重庆还有哪儿好玩儿呢?老捉马不假思索:北碚。杨巧来了劲儿,蹦到他前面,拦着问,那我们就去吧!老捉马思量了一下,最终以路途遥远跋涉坎坷为由,推迟到第二天。可第二天两人缠绵过久,又因体力不支而放弃出行。说起来,北碚并没有多远,那只是驱车四十分钟便到的地方,但在老捉马和杨巧的眼里,似乎有了某种可望而不可即的神秘色彩。心心念念,成了一个未完成的约定,一个还未开启的旅行,又或者说是两个人躲避现实的环境。说起来,北碚对老捉马来说似乎更现实,因为读书的四年里留下了太多的回忆,回忆散去,还有那些活蹦乱跳的师弟师妹,还有蹒跚精明的老师,还有身体强壮脾气更强壮的守门大爷宿管阿姨。每一个都能把老捉马拉回到旧有的秩序中去。更重要的是,老捉马无法安排杨巧在这个秩序中的位置。杨巧自然不知道其中有这么多复杂的原因,更不知道老捉马所谓带她去北碚是引她来重庆的幌子,还是一种敷衍,还是想和她去看看曾经读书的地方。毕竟在那个两年前,老捉马以为杨巧回来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想到这里,才发现第四次和第三次之间隔了竟有两年之久,想到此处,心下黯然,便牢牢握着杨巧的手,他惊讶地发现,曾经熟悉的手变得如此温柔,五指相交的缝隙里似乎也填满了软软的棉花。

尽管第二天的北碚未能成行,但老捉马带着杨巧散步去了沙坪坝公园。两人在路上的闲聊耗去了大半时光。看到公园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多。老捉马故作神秘地说,这个公园里面,有片公墓,埋的是当年的红卫兵,听说全国就这么一家,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杨巧看着南方这氤氲的夕阳,心里有些害怕,但又不忍扫兴,便含蓄地点点头。在那弯弯绕绕的小路上,老捉马找了很久才看到公墓所在。

那是一堵高墙遮挡后的空地。高墙上覆满了爬山虎,站在墙下,感觉那堵墙是从地里翻转上来,有一种继续生长的冲劲儿。而公墓的入口有一道两米多高的栅栏挡着,铁索绕过门环,大门就紧紧地闭合在了一起,摇动着也无法分开半分。透过铁门,迎面就是一座三四米高的四面碑,字迹可识的部分刻着两行字: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杂草遮住了“牺牲”两个字,但没有遮住老捉马想一探究竟的心。他四顾左右,看到颤巍巍的老头在打拳,步履稳健的大妈在追赶孩子,闲散的情侣摇摇晃晃,就是没有看到管理员。于是便问杨巧,你带发卡了吗?杨巧愣了一下,在包包里翻来翻去,取出一个固定着蓝蝴蝶的发卡。老捉马笑了:不是这种,要那种黑色的,细长细长的,买了很多经常丢的发卡。杨巧说,没有。老捉马思忖了一秒钟,说,那我们翻过去吧?杨巧很惊讶:翻墙?老捉马说,对啊,我扶着你,你先过去,免得我过去了之后你过不来。杨巧撇撇嘴说,我今天不太方便。老捉马会意后,拉了拉铁栅栏,表露出惋惜的样子,又说,要不我进去拍照,你在外面等着?杨巧看了看四周,又叹了口气,指着里面的墓碑说,算了,为有牺牲多壮志,老娘今天飙着血翻过去。说着,一手把包扔给老捉马,右脚就踏住栅栏的横杆,整个身子就要往上起。老捉马趁势扶着杨巧的后腰,继而握着她的脚踝。杨巧腾到一半突然说,等等,脚卡住了。老捉马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几经摆弄,卡住的左脚才从栏杆里出来。此时杨巧即将完成最难的翻越,老捉马仰望着她,像羊羔吃奶仰望着妈,他的双手还停留在半空,随着杨巧的左右摆动而挥舞,仿佛自己靠着一股神秘的力量保护着两米开外的杨巧。杨巧跨过一腿,脚后跟刚踩住,就发现了问题:另一条腿迈不过来,或者说,得像刘翔一样劈到一定角度才能过来。不知道是笨拙的杨巧,还是杨巧的笨拙,都让老捉马看得入神。杨巧大喊一声,你别看啦,扶我一下啊,感觉要掉下去了。老捉马忙不迭走上前去,一道栅栏梗在其中,要他怎么帮呢?杨巧单手扶着,扭了一个身,说,扶着我的脚。老捉马扶着她的脚。杨巧说,扶着我的腿。老捉马扶着她的腿。杨巧说,扶着我的腰。老捉马刚捏住,杨巧身子一颤,左脚就滑了出去,隔着栏杆当胸踹了老捉马一脚。说是踹,更像是在老捉马的胸膛上滑了一道。杨巧落地后,瞪着大眼问,疼吗?老捉马没有急于回答,而是两只手在胸前摩娑了一下,就夸张地弯下腰在地上踅摸,并说,完了,你把我的胸踹飞了。杨巧扶着栏杆咯咯地笑,老捉马看着杨巧也笑。

笑声浮现,引来了遛弯回来的管理员。一顿呜哩哇啦的呵斥,老捉马和杨巧一句也没听懂,隔着栏杆偷偷地傻笑,做着鬼脸,吐了一下舌头,像两个暗生情愫的高中生被叫到老师办公室的样子。大门打开,谢顶的管理员示意杨巧赶紧出来,老捉马觍着脸上前一步说,师傅,你看门都开了,就让我进去看看吧。师傅梗着脖子,呜哩哇啦又是一通骂。杨巧拉着老捉马就走,空留师傅一个人在那儿,声音也渐如蒙在鼓里,滤去了大部分的情绪。

不论作为老捉马,还是杨巧,都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过了。两人如今走在不属于自己的熙攘渐静的校园里,也能回想起这段记忆。不断的谈起就是不断的表述,不断的表述中会有对如今生活的透露。不过,回忆的温暖总是会让人自失,顾不得话语间的藏山隐水,以为一路走下去,就是一路走下去。一年后,老捉马因公出差,去了东北,看着窗外冰天雪地,静穆如一张揉成团又自然松弛的熟宣纸,鸭黄的路灯铺排其间,又蜿蜒扭曲,甩向天际。他感觉某道情绪像被鞭子抽了一下,拿了张破纸就开始逸兴遄飞。一刻钟的喃喃自语后,给杨巧发了一首诗:

晚些时候,我们走过那排小叶榕

你的脸,我的脸,重叠在一圈路灯下

张开着,如一本合不拢的书

一度,我们学会了扮演情侣

我搀着你,像给一个发热的病人剥橘子

你吐着核,带着紫红色的霜雾

我送给你的酒

你用来擦拭花的叶子

绿在摇曳中扶着殷红

每一片都蒸腾着醉意

当秋天强烈地肯定着这份成熟

你推开雪白的窗户

像推倒一匹棕红色的矮马

我张开双臂,你就带着整片大海走来

许多宽广的颗粒激荡,浮动

冲涌进倾斜的贝壳

像鞭子,抽打坚硬的尊严和我

杨巧很善解人意,没有一句评价。石沉大海的微信,像石沉大海的杨巧。

从重庆大学出来,他们顺着轻轨到了瓷器口,老捉马拿捏不稳杨巧的心思,便尝试着搂住她的肩。杨巧则回了半眸,便轻靠着老捉马。一路无言,走到了瓷器口的尽头。凝冻的江水乌青,挂在岸上的泡沫隐隐,铁器般抽来的晚风寒凉。老捉马问,你说,万一遇到熟人,我该怎么介绍你呢?就说是你女朋友啊。可我之前并没有铺垫啊。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幸福是闪电,闪电还要啥铺垫!那也需要乌云密布啥子吧。你看,这不是起风了吗?

这些平淡的语言在江风清冷中愈加热烈,似乎冷出了叮叮咚咚的声音。老捉马伴着幻听,愈发觉得这些亲切的言语令人鼻子发酸。这时,徐徐江风吹来丝缕断续的腥味儿,一阵汽笛声后,人声静定,老捉马甚至有了一种紧紧抱着她的冲动,不,是感动。这暗流涌动的心思冲上老捉马的脑袋,远山叠影也变得沧桑壮大。不过,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掏出口袋里的冈本,又想起杨巧今天“不太方便”,捏在手里觉得可笑。杨巧看到,扑哧笑出声来,一把抢过说,就给我作纪念了。说着,夹在一个绳子绑起的软皮本里。

江风撩人体寒,杨巧裹了裹衣服,说,咱们回去吧?

老捉马第一次用滴滴打车,戳弄了好几下,才确定了方位。车上,杨巧想起老捉马刚才笨拙的样子,便靠在他肩头傻笑。又是一路无言。却和来时的一路无言完全不同。刚见面时两人收敛着对于对方的熟悉,用前不着村后不着调的话题牵引着过去。现在好了,二人的尴尬让江风吹散,熟络让渔火点着,温情在昏暗的汽车后座滋蔓。老捉马看着车窗外可以算是流光溢彩的街灯,在重庆这座高低起伏的城市里蜿蜒曲折。不知道是眼睛散光的缘故,还是眼镜磨损得厉害,老捉马竟然有了一种在小米汤铺就的金毡上前行的错觉,绵软,飘忽,急切却迈不开步子的速度,忍耐中流岚一般的风景。到处都是金光闪闪的,高楼,街区,正在经历秋天的浓郁的树木,带着鹅黄,梭梭却无声响。一辆轻轨从桥上飞驰而过,轰隆隆引起了两人漫不经心的目光。

杨巧闭着眼睛,习惯并喜欢在这陌生的城市有这么一个,也仅仅有这么一个熟悉的人。她突然有点儿累,仿佛往肩头那么一靠,整个人都垮了下去。她不想再小心翼翼,不想再维持这脆弱的关系,稍微那么一点不如意就分崩离析。但她又很矛盾,在比黑夜更为空虚的心里,她想要什么呢?或者什么也不想要。笃定安稳,身份明确,光明磊落的事情已经没意思了。张皇的感觉,像溺水人的急促呼吸,那时才会感知到空气的质感。

老捉马拍了拍她问,咱们住的那个旅馆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柚子壳旅馆。

是吗?感觉好不上档次。

那也是你订的啊。

又是一个深秋,柚子熟了,从那低矮的柚子树上结出来的果实像路灯。老捉马跟着刘刚在家长开的果园肆意采摘,突然想起什么,便拍了张柚子的照片发到杨巧微信上,说:

阅读理解:根据图片,分析作者为什么要发这样一张照片。(4分)

杨巧很快回复道:这是沙田柚,刚摘下来不好剥,也不好吃,放到元旦差不多就可以了。

老捉马笑了,刘刚斜瞅着问,哟,有情况?

老捉马没有看刘刚,仰着脖子,感慨般说,能有啥情况。

韩一嘉,生于1989年冬,山西长治人。太原师范学院毕业,后考入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硕士研究生。曾发表诗歌论文散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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