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自信到自卑:《甜蜜蜜》和《亲爱的》的比较分析
2017-02-05甘甜
甘甜
【摘 要】《甜蜜蜜》和《亲爱的》分别是陈可辛1997年和2014年拍摄的两部电影作品,一部是在香港回归之初;一部则是在香港内地全方位融合之后。港人身份认同的边缘性成为了两部作品的重要言说,然而,随着香港内地关系的重置,边缘性带给陈可辛的却是从自信到自卑的两种不同心境。
【关键词】陈可辛;《甜蜜蜜》;《亲爱的》;身份认同;边缘性;互文本分析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7)01-0117-02
1997年,香港回归之际,陈可辛拍摄了《甜蜜蜜》;2014年,“北上”10年之后,陈可辛拍摄了《亲爱的》。跨越了15年的两部影片,却经历了香港与内地从回归到磨合,再到如今关系的几番变化,同时陈可辛对内地也从陌生到熟悉。为此,本文试图通过对这样两部作品的比较分析,一探这位具有代表性的香港导演,在经历了两地关系的几番变化之后,心境会有怎样的转变。
一、《甜蜜蜜》:游刃于东西方之间的自在
《甜蜜蜜》讲述了主人公李翘和黎小军跨越10年的爱恋。恋人之间的相识、相恋、分开和重逢虽然是影片的主线,但里面人物的命运反映的其实是香港10年的变迁、新移民的漂泊和宿命,以及身份的不断失去和获得,指涉的其实是回归之际香港身份认同的迷惘。本土身份建立的急切渴望使得影片充满了对内地和西方文化的想象。
(一)内地他者:侵略性的想象和自恋式的满足
影片一开始,来自北方的小伙黎小军总是穿着一身蓝色棉衣,行为举止和衣着打扮都透着一股浓浓的土气,与充满着现代都市气息的香港格格不入,导演极力塑造了一个与香港“根本另我”的内地人,然而这不过是导演对内地的文化想象,它反映了当时香港社会对内地的集体认识。实际上,当香港本土意识觉醒之后,内地人便被赋予了完全外观上的“异己”感,陈可辛这次的设计也不过是再一次复制。
霍米·巴巴说过:“所谓想象就是这样一种转化过程,在主体形成时期的镜像阶段,它设想一种能够让它在外界客体中假定一系列对等相同物。然而,这种位置自身是有问题的,因为主体通过一种同时疏离进而潜在对抗的图像寻找或认识自己。这就是两种关系相近的身份形式——它们合一为自恋性和侵略性的图像——的基础。”[1]所以影片中对内地人形象的刻画,其实是一种带有侵略性的想象,而与之对应的,传统与现代、内地与香港的隐喻就是一种自恋式的满足。
传统与现代是影片里一条隐形的轴线,内地站在了传统的这边,香港则站在了现代的那端,而且这并不是平行的两端,他们呈现的是有梯度的等级关系,所以影片中李翘与黎小军的向往之情就带有小人物拼搏励志的色彩,他们学习香港人的说话方式,努力适应这个城市的生存法则,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保留作为内地人的文化特色,相反,他们梦想着有一天能成为真正的香港人。也许黎小军还只是潜意识地做这一切,可李翘却是在有意识地抹杀掉自己作为内地人的身份标识,因此她从来不敢告诉别人自己是广东人。无论是潜意识还是有意识,都反应了这群来自大陆的新移民的文化自卑和丧失自我的追逐。而这种梯度的对比关系更加明显地反映在影片人物关系和他们的命运走向上,导演很显然地使用了后殖民作品传统的叙事母题——内地女人和内地男人、香港男人的爱情故事。影片中,由于李翘来自广东,所以她对于黎小军而言,有着一股先天的优越感,在他们的爱恋关系里,李翘一直都是主导者,她之所以一直不同意确定与黎小军的关系并最终与之分手,究其根本,是因为来自内地的黎小军不能给予她任何帮助,对比之下,混迹黑帮的土生土长的香港人豹哥,却能给她香港人的身份,给她优渥的生活。因而在这两个男人之间,尽管李翘心里爱着黎小军,但现实的选择仍然是豹哥。从这里可以看出,影片中的香港就是一个强者的象征。
(二)西方他者:魂牵梦萦的思念和现实的挫败感
相较于对内地的优越感,影片中对西方社会流露出的却是极为复杂的情感。黎小军姑姑对一个好莱坞影星的思念,就是香港人对美国魂牵梦萦的隐喻。
在影片中,香港人以会说英语为荣,每一个香港人都有一个美国梦,所以黎小军的师傅毅然决然要去美国纽约淘金。影片叙述黎小军和李翘在香港拼搏奋斗的时候,美国被想象成为了终极天堂。然而当故事的背景从香港转移到纽约,美国从想象的客体变为真实的主体时,流露出的却是对亲情和家人的召唤,豹哥的死告诉我们人生在外的无常,当他躺在冰冷的病房里,美国人冷漠陌生的语言,无不昭示这座城市的冰冷和陌生。当想象的光环变为现实的残酷时,隐含的其实是现实中香港人在西方社会受挫。于是,影片的最后,导演最终选择了“中国性”的回归,李翘和黎小军在《甜蜜蜜》的歌声里相遇在纽约街头,李翘预定回国的机票,从中国游客的话语中昭示了他们最后的回归。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方之间,香港总是在寻找着自己的定位,尽管影片流露出对身份认同的迷惘,但从中可以看出,那个时候的香港有着一种游刃于东西方之间的自在,他们将自己想象成世界的中心,既可以在他者化内地中获得满足感,也可以在西方国家受挫后回归东方母亲的怀抱。影片里的人物尽管总是在漂泊,但都有类似绝处逢生的境遇,所以这部影片整体呈现出的是一个乐观向上的基调。而那时的陈可辛,由于对内地不熟悉,使他充满了对内地符号化的简单想象,然而也正是由于这份不熟悉,在香港回归之际,他对香港与内地的关系有着一个积极乐观的期待。
二、《亲爱的》:边缘地位的自觉
相较于《甜蜜蜜》里乐观向上的整体基调,《亲爱的》则透着浓浓的悲观情调。该片改编自一则社会新闻,讲述了以田文军和鲁晓娟为首的父母寻找失踪孩子,以及与农村妇女李红琴争取养女抚养权的故事。
(一)断裂的叙事视点和边缘人的身份认同
从表面上看,《亲爱的》的主题是“找孩子”和“抢孩子”,同样的,“身份”成为了影片的重要表述内容。然而相较于其他影片中身份的叙事还依托于其他载体的话,那么该片就是直指身份问题本身。整个影片分为两个部分,前半部分就是一个普通的寻子、打拐的故事,讲述了以田文军和鲁晓娟为首的父母寻找失踪孩子的过程。田鹏被拐走的那一刻,就意味着他固有身份的失去,田文军和鲁晓娟寻找孩子的过程就是对自己父母身份的重新寻回,而将这一切建立起来的关键因素就是血缘,用它来鉴定身份成为了一个约定俗成的规定,符合人伦纲常,也受国家法律保护。因此,这样一个符合正常人思维逻辑的苦情故事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并且能赢得大多数人的共鸣。
影片的后半段,是田鹏被找到的后续,视点也从受害者父母身上转移到养母李红琴身上,讲述了她到深圳找回养女吉芳的故事。整个争夺抚养权的过程实际上是情感与法制抗衡的过程,而这正是建立身份的两个维度,法律上,吉芳不能被李红琴收养,但在感情上,吉芳早就认可李红琴是自己的母亲。随着情节的发展,观众内心对身份认同的标准已经朝情感维度倾斜,他们几乎都同情这位朴实的农村妇女,李红琴苦苦想要夺回的其实不过是自己作为母亲的身份。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断裂的人物视点其实呈现的是身份认同的两种不同方式,田鹏也好,吉芳也罢,他们身上都有着身份认同的双重性,先天的血缘和后天的相处构成了该片最大的矛盾。影片实际指涉的是作为一名香港人,自我身份认同的边缘性。和田鹏的人生经历发生断层一样,香港在成为英属殖民地后,它的历史经验已经与内地脱节,特有的历史经历使其形成了独立的文化,无论是从政治身份还是从血缘传统来看,香港回归中国都是理所应当,但断裂的经历使得港人的身份认同不再那么简单,他们不可能单一认可于某种固定的身份,这种边缘性几乎渗入每一位香港人的血液中,所以陈可辛才会冒商业之大不韪坚持做这样的个人表达。
(二)李红琴:弱者的姿态和对既定身份的无声控诉
影片的后半部分又回到了陈可辛擅长的叙事模式。后半部分一开始,就是李红琴一身农村人打扮来到深圳,只不过与《甜蜜蜜》不同,她并不是要在深圳立足,而只是想要回孩子的抚养权,然后回到家乡。然而,这期间她几番受到法律和制度的阻碍,无论是孤儿院院长还是那些受害者父母,她都不被接受,唯有一个唯利是图的律师,在良心未泯之际愿意帮他。就在她以为夺回女儿抚养权有了希望之时,一个怀孕的体检单将这点希望击得粉碎。就这样,李红琴为夺回孩子抚养权而做的所有努力,最后都化为泡影。
其实现实中的李红琴并没有这么悲惨,然而导演却解构了原型人物形象,重新建构了这样一个极具悲剧色彩的人物,让导演这么执着于表现这个人物的深层次动力就是李红琴的养母身份。李红琴深信,以她和吉芳深厚的感情,她领养吉芳是理所应当的,但是社会的眼光和法律法规告诉她这是不可以的,她无路可寻,只能一次次无声哭诉。李红琴的境况就是导演内心深处的真实写照。尽管这几年香港与内地的交流合作加深,但面对崛起的内地,那种强力文化认可的压力,使陈可辛和李红琴一样没办法抗衡,他化身为了一个弱势的妇女,通过无声的哭诉和弱者的呐喊来宣泄内心的痛苦和无奈。假如说《甜蜜蜜》的开放结局意味着希望,那么《亲爱的》的结局就意味着无解。
该片悲观的基调和无解的结局,表明了一个香港导演对于自己边缘地位的自觉,不同于《甜蜜蜜》,此时文化的边缘性带来的不是游刃有余,而是无所适从。
三、结语
从《甜蜜蜜》到《亲爱的》,随着内地与香港文化关系的重置,我们发现,导演经历了一个从自信到自卑的转变。但可以肯定的是,作为一个香港导演,他的“他者”属性是始终没有改变的。自从CEPA协议签订之后,香港电影便以各种形式出现在内地市场,这或许会造成内地与香港已经打成一片的错觉,然而从陈可辛的这两部作品可以看出,不论是何种题材,身处何时何地,香港始终是香港导演言说的主体,内地与香港交融的文化阵痛并没有随着两地的交流合作而消逝,可能还会因为巨大的差异而带来更大的反作用力。
参考文献:
[1]赵稀方.后殖民理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102.
[2]陈怡君.97回归后香港电影的文化认同[D].浙江大学,2011.
作者简介:
甘 甜,女,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影视文学系,2014级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