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差异何其微妙:《蒋介石日记》(手稿本)与《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的对比

2017-01-30段智峰河北大学历史学院

浙江档案 2017年4期
关键词:稿本蒋氏汪精卫

段智峰/河北大学历史学院

近年来随着新资料不断开放,蒋介石研究渐趋繁荣。在这些新公布的资料中,尤以藏于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院的《蒋介石日记》(手稿本)与台湾“国史馆”的《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以下简称《事略稿本》)最为研究者看重,因此亦在新近研究中被广泛运用。由于《事略稿本》中大量摘录了蒋介石日记,故在内容上二者存在相当的重合度。所以不少学者在研究过程中将二者等同起来,甚至在未参阅《蒋介石日记》(手稿本)的情况下,仅凭《事略稿本》中摘录的蒋日记部分去思考问题。殊不知,《事略稿本》在编纂过程中虽然摘录了大量蒋的日记,但出于种种考量,对于其中相当多的部分进行了改动。这些改动中,有些只是润色,对于后世学者的解读与分析不构成实质影响,但有些改动则不然,研究者如不察,则厘清史实、解决相关问题必然会产生偏差。此一问题,虽有研究者指出,但语焉不详、存在简单化倾向,且未将二者文本详细对比并将改动予以分门别类、详细分析[1]。基于此,笔者试作此文,以期能够填补上述空白,在此基础上简要分析二者的史料价值。

《事略稿本》的编纂者改动蒋日记的一个主要目的即在于维护或提升蒋介石本人的形象。在此目标之下,编纂者或删除日记中可能会对蒋形象产生冲击的部分,或是通过添加或修改的方式,贬损他人形象,拔高蒋政治形象,或将蒋在日记中展现的观感、想法、思考乃至个人情绪比附古代著名典故或儒家经典论述,以达到提升蒋氏形象与彰显决策合理性之目的。《事略稿本》中比附古代著名典故或儒家经典论述的部分为数不少,下面略举示之。

1931年2月,在是否要召开国民会议并制定约法的问题上,蒋与立法院长胡汉民激烈冲突。2月24日,蒋约胡汉民见面,试图说服胡氏,但结果不欢而散。根据《事略稿本》的记载,蒋介石当晚确定采用“制止其作恶之机,而保全其身”的办法对胡汉民,并以历史上孔子诛少正卯、诸葛亮斩马谡的典故自喻[2]。而对照蒋介石日记可以发现,蒋日记中虽有“制止其作恶之机,而保全其身”的记载,但并没有以历史上孔子诛少正卯、诸葛亮斩马谡的典故自喻[3]。

蒋因“约法之争”扣押国民党元老胡汉民,酿成“汤山事件”,此举在国民党内引起强烈反抗,最终直接导致又一次“宁粤分裂”。此次分裂,亦为日本发动“九一八事变”提供了可乘之机,成为东三省沦陷的诱因之一。所以蒋扣押胡汉民的决策,无论以当世还是后世眼光予以审视,很难说其具有合理性。而《事略稿本》却比附以孔子诛少正卯、诸葛亮斩马谡的古代典故,无形中将蒋的举动诠释成了既合理又正当的行为。

1932年2月11日的蒋日记记载:

晨,接汪电即乘车由郑开徐,经开封乃知第二师尚在战争也,终日思虑,对日无良法。战则无可战条件,和亦国人所反对,如不战不和在国家与人民被害日重一日。此时无人敢主张言和,而一味要战,无知识无程度之人民,是非不分、利害不明,吾故曰:治民智之国易,治民愚之国亦易,而治半智半愚一知半解之国实难,惟有待亡而已[4]。

而《事略稿本》中的记载则是:

思汪兆铭等所谓对日方略,不觉怅焉叹曰:“战则可战”之条件尚未完备,和则倭寇狡猾,毫无信义,且其贪欲如壑,难以餍足。不战不和则国家与人民被害日重一日,此时无一人敢主张言和,而只知空唱高调,一味要战,无智识,无程度之群众,缓急不分,利害不明。昔者仲由暴虎冯河,死而无悔,勇则勇矣,而孔子不与之者,以其昧于缓急利害,亦所以违于理也。但牺牲个人犹可,若以国家民族作为孤注一掷之豪举,则于心何忍。呜呼,吾故曰:治民智水平之国最易,即治愚民无知之国亦易,而治民众若智若愚一知半解之国实难,惟有待亡而已。虽然余既矢志救国,亦惟有尽我良知,竭我良能,当战则战,当和则和,有益于国,无愧于心可也[5]。

对比可以发现,二者的核心意思皆是蒋在淞沪抗战过程中,在对日和战问题上的思考与踌躇。只是《事略稿本》于其中比附了“暴虎冯河”的典故,并以此为基础进一步发挥,建构了蒋以天下为己任的政治形象,亦为蒋在淞沪抗战中的后续决策提供道义依据。

除比附古代著名典故外,以儒家经典论述直接予以比附,在《事略稿本》中更为常见。如蒋于1932年2月17日记:

上午,访汪后会客,日间与岳军(张群——引者注)等详谈对日问题,今日倭寇忽又欲双方撤兵,不知其诚伪何如?[6]

蒋此处所记的关键信息在于,淞沪抗战中日军忽然提议双方撤兵,蒋对日军诚意甚俱疑虑。比照《事略稿本》,对于蒋对日军提议深俱疑虑一事,不仅引用《大学》中“小人闲居为不善,无所不至。见君子而后厌然,掩其不善而著其善。人之视己,如见其肺肝然,则何益矣”的论述予以比附,且称“此正日人军事外交之谓也”[7]。蒋在日记中流露出的疑虑与担忧,经引用《大学》中一段论述,被转化为蒋对日军策略洞若观火、胸有成竹。

又如1932年3月5日,蒋在日记中写到:“下午,会客,陈真如(陈铭枢——引者注)来见,但有伤心而已。”[8]此短短一句话,在《事略稿本》中不仅被比附《论语》中的经典论述,且蒋氏对于陈铭枢的观感亦由“伤心”趋于复杂化:

陈铭枢来见,公叹曰:余于真如视之如子弟,爱之惟恐不至也,彼今乃惑于反动,以怨报德,余见其人,但有伤心而已。昔者孔子之训斥宰予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于予与改是,未知真如尚能有改是之一日否耶[9]。

自孙科被蒋介石与汪精卫联手逼迫辞去行政院长后,即于上海结合陈友仁等人,力图反击。特别是“一二八抗战”开始后,孙科等人一方面抨击蒋汪合作的南京中央援助淞沪不利、对日妥协,另一方面试图运动十九路军对抗南京。陈铭枢于此时倾向孙科,故蒋于日记中流露出“伤心”之情,十分正常。但《事略稿本》中的记述,却以《论语》中“孔子训斥宰予”一部予以比附,虽然蒋见陈铭枢时颇感伤心的内心活动仍在,但蒋的形象无形中被塑造成为儒家“恕道”的典范。

《事略稿本》中这种比附古代著名典故或儒家经典论述的例子还有很多,限于篇幅不再赘述。编纂者不遗余力地罗列大量古代著名典故或儒家经典论述插入《事略稿本》中间,其基本目的除了提升蒋的声名,建构其传统道德典范形象,并赋予蒋行为与决策道德合理性外,还在于蒋施政强调“四维八德”,强调传统道德的继承与发扬,如此其个人形象不仅要符合其政治号召,更要成为典范;即使不尽符合,也要在建构的条件下塑造出来。

正如有学者之指出的那样,蒋介石的日记是写给自己看的,“目的在于自用,而不在于示人传世,其记事抒情,或为备忘,或为安排工作与生活,或为道德修养,或为总结人世经验,或为宣泄感情”,故具有比较高的真实性[10]。正因为真实性较高,蒋日记中所记述的某些部分一旦进入《事略稿本》中,会有损蒋氏的政治形象与声名,对于这部分内容,编纂者会将其删除隐去。例如,1932年5月27日,蒋在日记中写到:

上午,批阅。……与王季文谈话。彼有几分观察能力,他说阶级斗争急于民族斗争,暂失东北,令倭寇为我防范苏赤,未始非计。又曰,办事必先正名,近况良于十六、七年时代。皆中肯之谈也[11]。

而对照《事略稿本》可以发现,蒋与王季文谈话内容部分,完全没有记录。王季文关于东三省沦陷的观点,不仅有悖于当时的社会舆论,且亦迥异于国民政府当时的既定政策,而蒋氏不仅认为“皆中肯之谈”,还赞赏其“有几分观察能力”。这说明,王季文所谈“阶级斗争急于民族斗争,暂失东北,令倭寇为我防范苏赤”的观点,蒋是赞同的,且对照其后几年中,蒋氏着力推行“攘外安内”政策的事实,亦可为佐证。而蒋氏一向以民族主义为政治号召,国民党亦在宣传领域着力构建蒋氏民族利益捍卫者的形象,此段内容无疑有悖于此,对蒋氏形象有损,故在《事略稿本》中看不到,亦是合乎逻辑的。

蒋介石日记中,有诸多与其他国民党要员的交往记录及个人内心观感,其中不乏对某些党政要员的尖锐批评与不满情绪。针对这些记录,编纂者在编入《事略稿本》时亦作了种种改动。对于某些在党内资历与威望较高的元老,编纂者有意透过种种改动,提升他们的地位与形象。例如1932年4月3日,蒋在日记中记述:

晚,与季陶谈话,彼言遇困厄时,必须向光明大道猛进,至于成败利钝,则听之。如吾人不成,则后人终有成之者,非必欲由吾亲手自成也。又言出处须光明,名位须确定,对人不可太分明。此皆阅历之言也[12]。

而《事略稿本》中的记述,则与此出现了微妙的差别:

戴传贤(戴季陶——引者注)来谈曰:吾人作事凡遇困厄之时,只向光明大道猛进,至于成败利钝则听之。如吾人不成则后人终有成之者,非必欲由吾亲手自成也。又曰:出处需光明,名位须确定,对人不可太分明也。公曰:季陶所言皆阅历而有心得之言也。然孔子既云,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又云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是可知事之欲由吾亲手自成者,亦圣人之所许也。惟不可因不易于手成而灰心耳。至于出处进退,光明磊落为大丈夫之常道,确定名位,就本位而尽其职责,譬如行远必自迩,譬如登高必自卑,亦古时君子之恒行而对人勿太分明。既求机事之密可免败露,又尽忠恕之道,可养德,量古人所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者即季陶先生之谓也[13]。

《事略稿本》中对于蒋介石日记的变动,有两点值得注意。其一,与蒋日记记录不同的是,《事略稿本》中记述了蒋介石对于戴季陶建议的大段回应,且其中还以《论语》中的一段论述予以比附,此种做法无疑是要突出与提升蒋的形象;其二,对于戴季陶的建议,蒋在日记中仅记述为“此皆阅历之言也”,而《事略稿本》中则增添了“量古人所谓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者即季陶先生之谓也”的内容。在这文字微妙的转化间,戴季陶的地位与形象得到了提升与美化。

对于蒋日记中对于国民党某些要员的尖锐批评与不满情绪的流露,编纂者或透过文字改动稍减其量,或变化表述使之婉转,着力维护这些人的形象与声名。例如:1932年4月14日,蒋介石在日记中记述:“晚,罗部长(罗文干,时任外交部长——引者注)来谈,顾维钧诚无胆识之人也。”[14]而同日的《事略稿本》中则记述为:“外交部长罗文干来谈,谓顾维钧胆识不足,公(蒋介石——引者注)曰:不顾个人之虚名而专心为党国牺牲者不独维钧无此胆识也。”[15]文字上的巧妙变换,使得蒋氏对于顾维钧的批评与不满情绪稍减分量,指斥的锋芒有所减弱,顾氏的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保护。

蒋氏在日记中批评同僚,常常直白而犀利,少有婉转,有时几乎等同于怒骂。而《事略稿本》在编纂过程中,对此部分常做修改使之婉转,这些国民党要员的形象亦得到极大保护。

例如,1932年4月28日蒋日记写道:“早起,批阅,子文(宋子文——引者注)来谈,反复喜怒无常,令人嫌倦。”[16]而《事略稿本》中则记述为:“上午八时,宋子文来谈。公告以:人无信不立,切勿喜怒无常,反复多端,而对于军饷尤必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17]时任财政部长的宋子文,一向主张削减军费以便国家财政正规化,而作为最高军事领导人的蒋则对此不以为然,二人因此矛盾不断。蒋日记中的记述,应该说是蒋内心真实观感的流露。但在《事略稿本》中,此处却被转换成了蒋对于宋子文的劝诫。蒋对宋子文的不满之处虽得保留,但较日记中的记述要婉转得多、隐晦得多。从效果角度看,此处的婉转化处理,既维护了宋子文的形象,亦把蒋置于道德高地,拔高了蒋氏的道德地位,可谓是一举两得。但有些婉转化处理,则只是单纯地为了维护相关国民党要员的政治形象,有时为达此目的不惜扭曲蒋氏在日记中的原义。如蒋于1932年6月22日在日记中写到:

为政在人,余一人未得,何能为政?尝欲将左右之人试量之,非政治上人。戴季陶、陈景翰、余日章三人可为敬友,而不能为我畏友;其他如朱骝先、蒋雨岩、张岳军、俞樵峰,皆较有经验而不能自动者也;其次,如朱益之、朱逸民皆消极守成而已,无勇气不能革命矣。其他如贺贵严、陈立夫、葛湛候,皆气小量狭不足当大事也。兹再将新进者分析之,党务陈立夫、张厉生、张道藩、刘建群、罗志希、段锡朋、方觉慧、齐世英、蒋坚忍、方治鲁、□平、罗贡华选之。其他如内政、外交、经济、法律、教育诸部,从长考选,不易多得也[18]。

很明显,蒋在此时考虑党政人事布局问题时,对于贺贵严、陈立夫与葛湛候的缺点与不足,批评的地最为尖锐。但《事略稿本》中的记载却变为:“贺贵严(贺耀祖——引者注)陈立夫葛湛候三君则小心谨慎而少深思远谋,似皆不能当大事业也。”[19]“气小量狭”变成了“小心谨慎而少深思远谋”,陈立夫等三人的形象得以维护,但蒋本意已被改动得面目全非。需要指出的是,这种改动不仅为蒋所知,且亦得到了其本人的许可。蒋每日坚持写日记,除有资政、备忘、修身等作用外,心理宣泄的方面亦不容忽视。蒋实际掌控南京中央,每日面对繁杂的政务,心理负荷可想而知,在此情况下,对于同僚偶有不满甚至愤懑,再正常不过。日记中的尖锐言辞更多的在于宣泄情绪,并不代表蒋要采取实际行动。纵观蒋现存53年的日记,所有的国民党要员基本都被其批评甚至贬损过,唯一例外的是国民党元老吴稚晖与其长子蒋经国。但蒋对这些要员的提拔重用,并未因此而中断。大陆时期的陈立夫、台湾时期的陈诚,蒋于日记中批评尤多,但提拔重用不遗余力。所以,对于《事略稿本》中的改动,即使有违自己日记中的原意,蒋亦予默许。

这些在《事略稿本》中受到“保护”的国民党要员,虽人色各异,既有于党内颇有资望的元老,又有权倾一时的“党国干城”,但共同点在于他们皆与蒋存在密切关联,这些人不是蒋的心腹,就是一贯于党内亲蒋的人物。而1927年至1937年的《事略稿本》又是于重庆国民政府时期编纂的,这时的蒋介石已荣膺国民党总裁,获得法理独裁地位,成为政治正确甚至真理的化身,所以这一共同点是《事略稿本》在编纂过程中给予他们特殊照顾的决定性因素。

既然这些《事略稿本》的编纂者可以通过修改蒋日记中的相关记载,以达到既维护某些党内要员形象又提升蒋氏道德地位甚至神化蒋氏的目的,那么亦可通过修改,改变蒋日记中所记述的历史情境,以达到贬损某些国民党要员的目的。

通过修改蒋日记以贬损特定的国民党要员,一方面可以藉此抬高甚至神化蒋介石,另一方面则是根据编纂《事略稿本》时即重庆国民政府时期的历史环境,去构建先前的史实。这一情况非常典型地体现在蒋介石日记及《事略稿本》对汪精卫记述的微妙差异上。

如1932年4月15日,蒋在日记中写道:“上午,批阅,会客,往访汪精卫,见其轻浮异常,可知其劳苦心急也。”[20]此时的汪精卫初任行政院长,以所谓“一面抵抗,一面交涉”政策处理“一二八事变”,但却遭到党内强力掣肘,特别是沪穗两地的国民党在野力量更是奋力抵制,故而在蒋氏面前汪精卫“轻浮异常”。深知汪精卫处境的蒋介石亦理解汪氏此时的“劳苦心急”,在日记中流露的是对汪氏的些许同情。而《事略稿本》中此处却则变为:

访汪兆铭,汪氏意态惶惶不静,浮动异常,公退而叹曰:肩荷大事,非意志坚定不可。大学有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今兆铭惶惶浮动,与之考虑要政,绝未有得此故。盖亦患得患失之惑,其心而不知为人自有所当止之地也。吾人所当止之地,止于谋党国民族之福利而已,于止而不知其所止,兆铭之为人如此,余当引以为鉴也[21]。

在这样一个被后世构建的历史情境中,蒋日记中的原意已被修改得荡然无存,汪精卫遭到明显的贬损,蒋则成为看到汪精卫缺点并“引以为鉴”的道德典范。又如,1932年5月3日,为汪精卫50岁生日。这一天,蒋氏日记中记载:“今日为旧历三月二十八日,精卫生日。上午,批阅后,到军校检阅第八期生升学后,往访汪精卫。”[22]而《事略稿本》中的记载为:

访汪兆铭。汪氏今日为五十岁生日,公访贺回,叹曰:昔者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年之非,孔子则谓五十而知天命。朱子解天命为天道之流行而赋于物者,乃事物所以当然之故也。知此则知极其精,而不惑又不足言矣。特恐季新未必能知非而不再摇惑也[23]。

蒋氏日记中本来只有简单的事实陈述,并无任何蒋内心观感的流露,但到了《事略稿本》中,又成了蒋以道德典范自居来批判汪精卫的情境。《事略稿本》中的这种修改,虽然已是人为构建的情境,难称历史真实,但却符合逻辑。汪精卫生性反复,虽为人圆润善于沟通各方,但意志力并不坚定,此点在国民党内存有共识,连汪氏心腹陈公博亦承认汪精卫行事一向“合则留,不合则去。”将汪精卫几乎人所共知的性格特征,嫁接至特定的情境中,也就使得这种构建的情境看上去颇为可信,符合逻辑。

如上文所言,1927年至1937年的《事略稿本》是重庆国民政府时期编纂的。这时的汪精卫已然投日叛国,在国民党的宣传系统中已被脸谱化,成为恶劣不堪的汉奸。而于此之前汪精卫的历史,不能不受到这种脸谱化的宣传模式影响。在《事略稿本》中,这种痕迹可谓清晰可辨。如1932年5月23日,蒋写道:“下午到政治会议为监察院于院长弹劾汪院长事,须费调解心力。”[24]而《事略稿本》中的记载却是:“下午到政治会议,讨论监察院于院长右任,弹劾行政院汪院长兆铭案。公谓:汪院长固多过失。然为内部团结计,不得不煞费心力以调解之也。”[25]又如,1932年6月7日,蒋记载:“与唐生智谈话。其甚悔对汪仁至义尽之德意,可怪。”[26]而《事略稿本》中则记载为:“下午唐生智来谈谓,对汪兆铭仁至义尽,今甚懊悔。公叹曰:汪氏奸雄固绝,无情感可言,而孟潇到今始悟,亦太晚矣。”[27]

编纂者如此不遗余力地贬损汪精卫,原因不外两个方面。其一,由于汪精卫投日叛国,其历史地位与形象在国民党内已有定论。这种定论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事略稿本》编纂工作的一个预设前提,蒋日记亦在预设前提之下遭到修改。其二,汪精卫既然日后叛国,那在《事略稿本》中以蒋的口吻对汪精卫的性格、道德乃至政治操守进行批判,即可证明蒋的识人之明,在汪氏叛国之前就已对其洞如观火。蒋虽于1932年后与汪精卫形成合作关系,但亦是为了“党国大计”才予以包容维持合作。如此,蒋氏地位与形象无形中得到抬升。

《事略稿本》中如汪精卫这般通过文字修改转换被蓄意贬损的个案还有很多,限于篇幅在此不做赘述。《事略稿本》在编纂过程中,对于蒋日记中所涉及的国民党要员,既有蓄意维护,亦有故意贬损,造成这种区别对待的根源,并不全在为维护蒋介石形象而有所讳饰这样单纯的目的。其中所牵涉的面向,既有现实层面的国民党内权力生态,亦有理想层面的国民党意识形态结构,且在更深一层,这种现象的出现与国民党独特的政党文化更是息息相关。

余论

近年来,随着2003年《事略稿本》陆续影印出版及2006年《蒋介石日记》(手稿本)分批开放,国内外围绕着新资料的出现与蒋介石研究,乃至民国史研究的推进这一主题已召开过多次学术讨论会。与会学者在新资料的各自价值,以及其对相关史学研究领域的潜在影响等关键问题上的观点,可谓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对此,笔者认为以下两个面向的问题是值得考虑的。

其一,《事略稿本》虽然采用编年体记述,便于利用,其中大量地抄录蒋介石的日记、函电稿,且经秦孝仪等人核改、蒋介石过目,但其史料价值与权威性是否可以达到“纠谬相关史料汇编的错误记载”这样的高度,是值得商榷的[28]。通过上文的对比可以发现,《事略稿本》对蒋的日记有删选、有压缩、有加工,且其中某些改动已使得原意面目全非,藉此来“纠谬”,岂不是越纠越谬,更遑论得出严谨科学的结论了。《事略稿本》的最大价值在于,其整合了函电稿、演讲稿以及部分蒋日记,按编年体记述,便于研究者利用,但在涉及蒋日记部分时,必须与《蒋介石日记》(手稿本)相互印证,才可能探究出真实的历史情境。

其二,对于《蒋介石日记》(手稿本)的史料价值,学界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29]。通过上文中将《蒋介石日记》(手稿本)与《事略稿本》对比,笔者对于《蒋介石日记》(手稿本)的史料价值作如下思考。众所周知,蒋介石日记在手稿本开放前,其部分内容已通过各种资料的出版而面世,如早期的《“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蒋“总统”秘录》,近期之《事略稿本》,这其中尤以《事略稿本》摘抄的蒋日记最为丰富。虽然这些资料中之蒋日记皆遭修改,但所谓聊胜于无,学者在研究相关问题时,仍旧大量使用征引。通过上文中《蒋介石日记》(手稿本)与《事略稿本》的对比可以发现,微妙的差别绝非大同小异,甚至可说限于时代、意识形态等诸多因素影响,这些资料在摘抄蒋日记时蓄意造成之谬误不实之处甚多,而《蒋介石日记》(手稿本)的开放为甄别、考订这些资料提供了更大的空间与可能性。在此值得一提的是,上述资料中蒋介石日记摘录部分的修改,皆出自国民党之手,而通过上文的对比可以发现修改之原因亦远非维护蒋介石个人形象那样简单,这其中所牵涉的因素包括了某阶段党内权力生态、意识形态结构及政治逻辑特点,但更深层次的因素则是国民党独特的政党文化。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蒋介石日记》(手稿本)的开放,对于研究国民党史、探究国民党的政党文化,提供了一个新的切入点。

本文系河北省社会科学基金2016年度项目《国民政府对华北地区的中央化研究(1933-1937)》(项目批准号:HB16LS012)和河北省教育厅高等学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重点项目《国民政府对察哈尔抗战的措置研究》(序号:SD161067)阶段性研究成果。

注释与参考文献:

[1]在《蒋介石日记》(手稿本)与“事略稿本”的关系上,杨天石教授认为“事略稿本”按年、月、日收录、排比与蒋的生平有关的各种资料,如文告、函电等,其中也大量摘录蒋的日记。但对蒋的日记有删选,有压缩,有加工。且“事略稿本”的编者为了维护蒋的形象,对日记手稿本中的部分内容有所讳饰,有些地方还曾根据后来的历史环境对手稿本的文字作过删改。例如,抗战后期,蒋介石与美国冲突时,曾经多次在日记中痛骂“美帝国主义”。这些激烈语言,在《事略稿本》中就找不到了。杨天石:《蒋介石日记的现状及其真实性问题》刊载于《中国图书评论》2008年01期,第34页。

[2]《蒋中正“总统”档案事略稿本》第10册,台湾“国史馆”2004年,第166页。

[3]《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1年2月24日,原件藏于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院(下同)。

[4]《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2年2月11日。

[5] 周美华:《事略稿本》第13册,第186-188页。

[6]《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2年2月17日。

[7]周美华:《事略稿本》第13册,第230页。

[8]《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2年3月5日。

[9]周美华:《事略稿本》第13册,第359-360页。

[10]杨天石:《蒋介石日记的现状及其真实性问题》刊载于《中国图书评论》2008年01期,第35页。

[11]《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2年5月27日。

[12]《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2年4月3日。

[13]吴淑凤:《事略稿本》第14册,2004年,第17-18页。

[14]《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2年4月14日。

[15]吴淑凤:《事略稿本》第14册,第83-84页。

[16]《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2年4月28日。

[17]吴淑凤:《事略稿本》第14册,第143页。

[18]《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2年6月22日。

[19]吴淑凤:《事略稿本》第15册,第177页。

[20]《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2年4月15日。

[21]吴淑凤:《事略稿本》第14册,第86页。

[22]《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2年5月3日。

[23]吴淑凤:《事略稿本》第14册,第230-231页。

[24]《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2年5月23日。

[25]吴淑凤:《事略稿本》第14册,第480页。

[26]《蒋介石日记》(手稿本)1932年6月7日。

[27]吴淑凤:《事略稿本》第15册,第67-68页。

[28]张炎宪:“序言”,《事略稿本》第1册,第Ⅵ页。.

[29]海内外研究者的观点大体分为两类:一种观点认为,《蒋介石日记》(手稿本)的开放,对于当前民国史的研究将产生重要影响,某些影响甚至是颠覆性的。另一种观点则认为,《蒋介石日记》(手稿本)的开放,对于蒋介石个人研究,特别是在以往研究中较为忽视的诸如家庭生活、个人心理等方面,助益颇大。但对民国政治、经济、外交等方面的研究,《蒋介石日记》(手稿本)的开放不会产生结构性影响。这些学者的主要理由在于,先前出版的诸如《“总统”蒋公大事长编初稿》、《蒋“总统”秘录》等资料中已摘抄过一部分蒋日记,而2003年陆续影印出版的《事略稿本》,更是摘抄了大部分的蒋介石日记,这些资料虽对蒋介石日记有所改动,但大同小异,故而不会对相关领域的研究产生结构性影响。

猜你喜欢

稿本蒋氏汪精卫
朱祖謀手批稿本《蟄庵詞録》小札
天一阁藏三种目录稿本提要
清女诗人庄盘珠外家蒋氏家族考
张学良:对汪精卫由佩服到厌恶
民国刺客汪精卫
徐乃昌稿本《藏詞目錄》書影一
“颜控”陈璧君倒追汪精卫:彪悍的爱情不需要解释
催稿本不易,且拖且珍惜
鲜明的对比 逐层的揭露
《捕蛇者说》中的“异”字辨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