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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涯也有江南信

2017-01-29郭品

大理文化 2017年1期
关键词:香雪天涯生命

●郭品

天涯也有江南信

●郭品

当来自遥远的西伯利亚的寒气经过艰苦的奔袭终于在滇西北的上空聚集,因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而铺漫成山巅白雪、水面冰棱、草间霜花的时候,当鸣虫鸟兽、春红夏绿早已习惯在这个季节潜踪隐迹,用漫长而慵懒的沉睡来打发这寂寞无聊的时光的时候,梅却醒了,在千里冰封的北国,在枯荷孑影的江南,在滇西北高原的山间地头,在邻家院角,在你窗前。

习惯,常常让我们忽略了身边许多不易察觉的变化细节,特别是在这山寒水瘦的季节。我们头脑里关于经过大半个冬天的沉寂后的事物的印象被它不断强化,甚而成为定势:一切都是寒冷、萧索、枯寂,甚而无聊的。

每天都走过窗前,每天都与窗前的梅树擦肩而过,却没有注意到,小寒前后,许多梅枝的皮色已经由之前的灰涩渐渐变得蜡亮,许多结着黑痂的芽口上,开始陆陆续续钻出星星点点芝麻粒大小的红色锥形花芽——尽管微小,却一律的鲜艳红润,饱蘸着要咏叹书写生命的激情。三五日后,这些花芽里便吐出绿豆大小的花苞;再过三五日,这些花苞又变成了黄豆大小的花蕾,有的嫩唇轻抿,有的粉面半遮,有的侧听蜂吟,有的笑看初阳。这枝上粒粒丰满欲裹春,那枝已次第开颜清气行。

我不知道它们是如何一步一步从黑暗的地底攀爬到这翘立细滑的枝头的,也不知道它们娇嫩柔软的身躯何以能够钻破那结着黑痂的硬硬的树皮,并摇曳成如此清丽的身姿。但变化,确乎已在每一根枝条间进行着,从那阴暗潮湿的地底一路潜行,默默攀援,在默默擦亮每一根枝梢的同时,也慢慢擦亮那每天都在冬的寒冷瑟缩中按时出工的太阳和头上那片有些干涩的天空。

昨夜天阴,今晨山巅再次铺了些薄雪,那些在冬的干燥寒冷中飘泊了两三个星期的微尘终于被再次送回地面。天空,又回到那些曾被我们无数次描写赞美过的日子的样子。这种时候,梅枝、阳光、天空被那默默潜行中的暗流正在擦亮的印象一下子变得十分鲜明深刻。目光,在那一刹那开始从慵懒迷离的状态中被拉了出来,那股源自大地母亲胸膛深处的生命潜流的强大力量也通过眼睛被传递到我们的内心。突然发现,冬,并不仅仅只是萧瑟沉寂、慵懒无聊而已,“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沉寂无聊的,其实不是生命的具体形式,而是我们在习惯左右下已然慵懒甚而无聊的内心——你正吃着深秋时节种下的芫荽、菠菜、小葱、青菜……当初它们被你播种的时候,有些种子小得才被你撒进刚翻整好的菜畦里就看不清了。可是,就是这样不起眼的一些种子,竟然长出了针尖大小嫩黄的芽儿,在时间的反复晕染之下慢慢绿了你的庭院,悦了你的眼睛,爽了你的唇齿,饱了你的口福。而你,却因为想当然,常常把它们为消解冬的萧瑟凄凉而用生命倾情奉献的歌唱一一给忽略了:千百年来,它们就只是无数人为解决口腹之需而被种在地里,长在寒里,摆在摊上,装进碟里碗里的普通食物,除此之外的意义,绝大多数时候就是没有意义,仅此而已。

小时候读陈毅的《梅岭三章》,虽然诗歌内容与梅无关,但“梅岭”一词却曾让我浮想联翩。虽然战斗的日子充满千难万险,但诗人的情怀却依然豪壮而烂漫。我曾想,是不是当时的梅岭上就有漫山遍野的梅树,还有漫山遍野正临寒盛开的梅花,才引得诗人哪怕在艰苦卓绝的斗争里依然豪情满怀,以一种坦然傲然绝然的心境笑看人世间的风云变幻,脱口而成那让人怦然心动的华美诗篇。也是从那时起,我隐约知道,原来身边随处可见的梅还有另一种更深更丰富的意义藏在它身上,而不仅仅是春天讨个喜鹊登梅的好彩头,夏日纳纳凉,同时盼着梅豆快快长,最好明天早上醒来就能成为嘴里零食的期盼,到秋天的时候,还可炖点炖梅以备调味,有时还可当解热降燥的饮料。

纵一苇在光阴的泉流里,总会有一些来自于梅的阳光不期然地洒满生命的沙滩,拂去心灵的微尘,照亮精神的城堡。当初那些隐约的印象不知什么时候在心头慢慢变得丰富、明晰而又具体:为有暗香的幽独坚守,断桥无主的寂寞凄凉,疏影横斜的静怡恬美,铁骨寒彻中的艰苦酝酿,霜雪孤瘦中的高洁幽姿……

我没在满天飞雪中踏寻过“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的世界,但我能想象“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的傲然、俏丽与壮美,那种俏而不争的恬然与高洁,更是让人悠然神往。

据说,林和靖终生未娶,日日纵情山水,园中遍植梅树,树下养鹤,有客到访,童子放鹤传信,此君方归。此举当时就被誉为雅到了极致,“疏影暗香”佳句更让此君名噪当时,享誉后世,然细察之,其自诩“梅妻鹤子”之举仍不免俗气。妻与子,在传统士大夫的意识里仍然脱不了被摆布、被支配的境地,他想高标的勿趋荣利的孤高与恬淡,被这两个词一不小心给出卖了——真正的孤高与恬淡又何需标许?“疏影暗香”的清幽香溢、恬淡静美就这样被隐约敷上了一层搔首弄姿、故作清雅妩媚的脂粉气而悄然减色了。

又想起了去年大寒时节那次意外的梅乡松鹤之行。也是在一个寒气萧萧的周末,虽然正患着重感冒,但架不住朋友三番五次的撺掇诱惑,还是去了。上山的路并不长,却陡峭多弯,就似挂在山脊上一般。触目所及,满是草的灰白和土的灰黄,偶有荆棘黛绿、青松斜出,也是一副灰头土脸的样子,让人昏昏欲睡,打不起精神。就在我半睡半醒之际,对面远处山坡上一片如纱似雾的飘满了大半个山坡的云一下子惊醒了我——时已正午,阳光朗照,哪来的云?

“瞧,松鹤的梅花是不是很壮观?”

哦,是花云而不是水云。朋友的话一下子点醒了我。

我们来得正是时候——刚才所见只不过是松鹤梅海的一角罢了——当外面的世界还在山寒水瘦的冬之余威中瑟缩着的时候,这里却已是一片春意盎然了。当我们渐次走进松鹤这个隐藏在深山中的古老村寨的时候,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香雪海——赏松鹤的梅,无需踏雪,更无需寻,房前屋后,田间地头到处是它们的身影;松鹤的梅,不能以株计,只能以满田满坡、漫山遍野来论。当这样的梅万树齐华的时候,整个山野都已经在悄然间热闹喧腾了起来。在层层叠叠的青松翠黛之间,是一波又一波随山势起伏绵延不绝气势磅礴而又幽雅宁静的巨大花浪,它们在群山间翻涌,在天地间奔流,那种冲决一切枯寂萧索的恢宏气势让人悄然心颤;无数洁白的浪花毫无顾忌地在阳光下你推我攘地嬉闹着,眉开眼笑地冲上一个又一个山坡,又兴致冲冲地滑向一个又一个山谷,冬赖以立身的严寒就这样被它们于嬉戏打闹间冲刷得干干净净——能创造这样壮观华美花浪的人应该是像花儿一样幸福的,能有机缘欣赏这样沉静优雅花浪的人应该是像花儿一样幸运的——整个村寨就像一艘正扬帆在花海里的古老的船,虽油漆斑驳,却依旧那么从容、安详、热力升腾。叮咚的牛铃摇落了一个又一个寂寞苍老的黄昏,把一段又一段古老的光阴悄悄洒落在莽莽苍苍的大山深处,让它们在林泉松涛的抚慰下安然归隐于尘土;达达的蹄声,叩开了一个又一个如花似梦的早晨,把无数充满梅香的日子迎进古老的山寨,让它在漫天香雪的陪伴下走向了一个又一个让人心醉的未来。

徜徉在这似乎已无边际的漫漫花海之间,外面的世界恍然与我隔绝。在漫天香雪的怀抱里,我只愿此刻定格,时光永恒。梅兰竹菊是中国水墨的宠儿,今天,我当可以把那种在中国文化里已蕴蓄千年,又流淌了千年的关于梅的醇厚韵味细细品玩个够了吧。

南朝谢燮说“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在这滇西北的高原山间,虽然山顶残雪依旧,但在这满山满坡的香雪之间,冬显然已然远去,春正俏步走来。柳宗元说“早梅发高树,回映楚天碧”,在这滇西北高原的山间,在漫天香雪映衬之下,即使是在冬天,天空也依旧蓝得晃人的眼。在这样的天地花树间流连,遥望山巅白雪,掬一抔缤纷暗香,不经意间便对王冕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的诗意有了一种更为深切的感受:“孤标画本难”,若非身临其境,又如何去理解那浑身散着清香的乾坤万里春?在一种已延续千年的“梦里清江醉墨香”面前,一切现代摄影手段都显得力不从心。于是,干脆放手,找一块尚未返青的草皮放低身段,就这样“花间小坐正午时,香雪千枝与万枝”,让经过无数花朵筛滤后已变得更柔和,且已浸透暗香的阳光如水一般慢慢滑过每一寸肌肤,洗去身上每一粒疲惫。当那颗塞满尘俗的心儿也被这缤纷香雪舞成一朵粉粉的春色乐意让忙碌的蜂儿肆意抚弄时,当一个烂漫高洁的春世界已悄然在心头姹紫嫣红时,那个原本还心怀悲戚的你还在哪里呢?

极目远眺,墙外苍山屏立,如波似浪的层层山峦在天地间区隔出了一个又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空间,天空,最终止于莽莽群山的亘锁之极。“人言极目是天涯”,其实,对于每一个鲜活的生命个体来说,生命的历程何曾放弃过追逐天涯?从一颗卑微的种子到傲然挺立的参天大树,从此时的遗世独立到彼时的漫山遍野,花光烂漫,生命,从来就不曾放弃过追逐天涯的梦想。孔子周游列国,李太白仗剑出川,魏源睁眼看世界……无论哪个时代,对每一个心怀梦想的人来说,天涯又何曾成为过遏阻梦想的不可逾越的界限?从故园到故乡,从故乡到他乡,从他乡到天下,伴随着我们不断前行的脚步,天涯的界限也一直在我们生命里不断退缩着,生命的长度、宽度与厚度就这样被不断延展。而无论身处何种境地,只要心中种满梅树,春天离我们就不会遥远;无论面对何种风雨,只要心中开满梅花,春天就有机会与你撞个满怀。

编辑手记:

在本期“文学评论”栏目中,纳张元用“人间清欢君能解,濡墨飞花有真意”来形容读忆苏散文集《忘言书》的感悟,《草木笺》我们集中选发这本散文集中几篇写平凡花草的文章。正如纳老师所言,因了“真意”,那些个不起眼的桂花、绿萝、金银花、含笑花、海棠花都“有了灵动,有了韵味,有了姿态,有了魂与歌的力量”,它们似乎能在某个点上和忆苏达到一种生命的默契,遇到这位敏感多情、散发芬芳的女子,那些花草也变得姿态各异、风情万种,再搭配于简约、丰盈、力求“无言”的表达,构成了美好自得、生命安然的韵致和情调。如果说忆苏的散文展示的是一种“定”的性情,那么彭愫英的《古道密码》则展示了“行走”的气度,她把脚步和心灵都坚实地放在了古道之上,开阔的视野和独特体验,让我们相信这是一位有力量的女作家,在行走古道的过程中,她坚信“故土根植在内心的爱”会护佑她,内心深处的敬畏和超越生命的博大由此可见;与其说她是在探索古道密码,不如说她是在解读历史、自然直至生命的密码。郭品凡的文字似乎都很传统,中规中矩地叙事写景抒情,而在这些“老土”的语言后面,却能看到他的慎重下笔和字斟句酌,因而他在情感的抒发上也是真切真实、不加雕琢,他的《天涯也有江南信》在细致的写实过程中糅进我国流淌了千年的关于梅的醇厚韵味,思索生命的长度、厚度,静待生命的春天俏步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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