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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南士之仕宦心态与文学表达

2017-01-28

殷都学刊 2017年4期
关键词:赵孟頫

翟 朋

(上饶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西 上饶 334001)

元代南士之仕宦心态与文学表达

翟 朋

(上饶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江西 上饶 334001)

元代推行四等人制,南方士人处于族群等级的底层,他们虽然拥有最丰富的文化资源,却缺乏建功立业的政治空间。即使官位极高的赵孟頫和虞集等人,也未能摆脱这一困境。以文进身者歌功颂德,名高遭嫉者韬光养晦,都在不同程度上粉饰太平而追求雅正。元末变乱使南士入仕空间得以拓展,其诗文意境因时局动荡而变得更加沉郁深远。不同时期的仕途困境和时局变化影响着南士的仕宦心态,也影响了他们文学作品的风貌。

元代文学;士人心态;赵孟頫;虞集;贡师泰

有元一代,民分四等,即所谓蒙古人、色目人、汉人与南人。南人即原属南宋统治区下的各族,归附最晚,政治地位也最低。终元之世,南士的出仕机会远逊前朝,其文化资源最丰富,政治空间却最狭窄,即出仕者亦多为词臣,难预机要。帝主更迭与政局多变,对南士的仕宦心态自然有所触动,进而影响其文学表达。本文对几位官位较高且文名最著的南方文臣加以考察,以便直观地体认南士之仕宦困境,并探求现实政治对其文学创作造成的复杂影响。

一、进取与悔疚

至元二十三年(1286),程钜夫奉命南下访贤,此行唤醒了南方文士的入仕热情。①参见王树林:《元初“江南求贤”及其文坛效应》,《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2期。南士群体对仕途有了极为乐观的期待,连自居遗民的谢枋得都有“辛酉至庚寅,三十年文运大明,今其时矣”之感叹,他还劝勉方伯载:

天地之大,无儒,道亦不能自立,况国乎?秦之后为汉,嫚儒者莫如高帝,尊儒者亦莫如高帝。子能为董公,为子房,为四皓,帝必不敢以儒之腐者竖者待子矣,安知以文章名天下者,不在子乎?安知使儒道可尊可贵者,不自子始乎?[1](卷6《送方伯载归三山序》)

“以文章名天下”成为诸多南方士人进取的方向,其进取方式即以文章为进身之阶,向朝廷进颂献赋。通过辞赋,既展示了个人才华,又表达了拥护之忠心,很多人借此得到朝廷认可:李洧孙曾是元初隐士,“运去祚移,杖策东还,屏迹海上,箪瓢晏如,垂将两纪。达官贵人有知先生者,强起而致之京师,先生因作《大都赋》以进,一时馆阁诸公,咸共叹赏,交荐于上。擢教授杭学,而其赋遂为人所传诵”[2](卷18《霁峰文集序》);周应极“至大间,仁宗为皇太子,召见,献《皇元颂》,为言于武宗,以为翰林待制”[3](P4296);李裕“径别亲友,杖策游京师,撰《至治圣德颂》一篇,诣丞相府上之。丞相以闻英宗,召见玉德殿,令宿卫禁中”[4](卷4《元故承务郎道州路总管府推官李府君墓铭》)。不成功的案例当然也有,如《南村辍耕录》所载:

槜李顾渊白,恃才傲物,尝入京献《燕都赋》。翰长元公复初不喜,曰:“今天朝四海一统,六合一家,燕盖昔时战国名,何燕之称?”惭恨而归。[5](P341)

顾氏自然有失意之恨,惭从何来?显然是因为元明善指出了他所献辞赋之不足,用古代的“燕”来指代元朝之大都,不符合天下一统的时代主题。这种说法是否有道理姑且不论,但其出发点无疑表露了这种文体在意识形态上对朝廷的自觉认同和高度拥护。哪怕在题目上稍有不慎,都可能贻人口实,这显然不是文学艺术的评价标准,而是政治思想的另类考核。在此标准之下,献赋者自然要围绕“四海一统,六合一家”的规定主题,不但题目越来越露骨,歌功颂德的意味也越来越明显。

另一个需要提到的人是陈孚。在隐逸之风比较盛行的元代前期,陈孚的出仕欲望显得比较强烈,据《元史》记载,“至元中,孚以布衣上《大一统赋》,江浙行省为转闻于朝,署上蔡书院山长,考满,谒选京师。”[3](P4339)他也是以文晋身的受益者,在一件具有代表性的历史事件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身影,此事发生在至元二十九年(1292)五月:

丁未,中书省臣言:“妄人冯子振尝为诗誉桑哥,且涉大言,及桑哥败,即告词臣撰碑引谕失当,国史院编修官陈孚发其奸状,乞免所坐,遣还家。”帝曰:“词臣何罪!使以誉桑哥为罪,则在廷诸臣,谁不誉之!朕亦尝誉之矣。”[3](P362)

这则史料通常被用来表彰元代统治者文化政策之开明,但其背景并不简单,就在之前一年,权臣桑哥被诛,其余党也被查办。至元二十九年(1292)二月丁亥:

御史台月儿鲁、崔彧等言:“冯子振、刘道元指陈桑哥同列罪恶,诏令省台臣及董文用、留梦炎等议。其一言:翰林诸臣撰《桑哥辅政碑》者,廉访使阎复近已免官,余请圣裁。”帝曰:“死者勿论,其存者罚不可恕也。”[3](P360)

据《元史》记载,至元二十五年(1288)十一月己亥,“大都民史吉等请立桑哥德政碑,从之。”[3](P317)立碑之事显然是忽必烈认可的,阎复时任翰林学士,“尝有旨命翰林撰桑哥辅政碑”[3](P3773),但桑哥案发后他却遭株连免官,足以看出词臣在政治斗争中的风险。值得一提的是,同是至元二十九年(1292),冯子振在二月是桑哥一党的弹劾者,而三个月后,他又被同为南士的陈孚“发其奸状”。

《元史》将冯子振和陈孚列于同一卷,二者相似之处甚多:其一,冯子振是程钜夫南下访贤所荐之人,“其豪俊与(陈)孚略同,孚极敬畏之,自以为不可及”[3](P4340);其二,二人都喜欢逞才运文,陈孚“任意即成,不事雕斫”[3](P4339),冯子振“据案疾书,随纸数多寡,顷刻辄尽”[3](P4340)。其三,陈孚以《大一统赋》起身为官,显然有明确而自觉的歌功颂德的意识。冯子振在这方面也不遑多让,其《居庸赋》中便有“我世祖皇帝,执符以御极,从善如转圜。挈三百年共尽之江左,开亿万世方昌之圣元”[6](P83)等语,其《虹月楼诗》序言中称赞朱君璧之丹绘,“予于是喜而拈出之,使此声流行天壤间。当有达官贵人赏识,进之秘书之直,则其黼皇猷而饰国徽,将无所不可”[6](P35),二人都有文章为政治服务的自觉意识。其四,冯子振“指陈桑哥同列罪恶”,显然将阎复撰《桑哥辅政碑》一事列入其中;陈孚指控冯子振,其主要罪行之一是“尝为诗誉桑哥,且涉大言”。二人都把诗文作品与政治品行紧密关联,有以文字立狱的倾向。虽然冯子振没有像阎复那样遭受株连,但他所收到的警告也是明确的,即不可“涉大言”,只能加倍地谨小慎微。

不但以文求仕者如此,即使外人看来备受宠遇的赵孟頫,作为北上南士之一员,也在大都政坛经历种种挫折:

或言孟頫宋宗室子,不宜使近左右,帝不听……或以孟頫年少,初自南方来,讥国法不便,意颇不平……帝初欲大用孟頫,议者难之……至元钞法滞涩不能行,诏遣尚书刘宣与孟頫驰驿至江南,问行省丞相慢令之罪,凡左右司官及诸路官,则径笞之。孟頫受命而行,比还,不笞一人,丞相桑哥大以为谴。[3](P4018-4019)

“不平”、“难之”、“大以为谴”正是北方官吏对待赵孟頫的态度,在这种歧视与排挤之下,赵孟頫必须想方设法保全自己,始终保持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谨慎。忽必烈曾询问叶李、留梦炎之优劣,赵孟頫对留梦炎采用了事功之臣的标准,说“其人重厚,笃于自信,好谋而能断,有大臣器”;而他评论叶李则是词臣角度,说“叶李所读之书,臣皆读之,其所知所能,臣皆知之能之”。忽必烈则批评留梦炎“依阿取容”,认为赵孟頫“以梦炎父友,不敢斥言其非”。这件事的后续发展,显露出赵孟頫此时复杂的心态。

孟頫退谓奉御彻里曰:“帝论贾似道误国,责留梦炎不言,桑哥罪甚于似道,而我等不言,他日何以辞其责!然我疏远之臣,言必不听,侍臣中读书知义理,慷慨有大节,又为上所亲信,无逾公者。夫损一旦之命,为万姓除残贼,仁者之事也。公必勉之!”既而彻里至帝前,数桑哥罪恶,帝怒,命卫士批其颊,血涌口鼻,委顿地上。少间,复呼而问之,对如初。时大臣亦有继言者,帝遂按诛桑哥,罢尚书省,大臣多以罪去。[3](P4021)

可以看出,赵孟頫对忽必烈所说的话做了何等谨慎而细致的分析:一、皇帝说贾似道误国,极可能映射桑哥,皇帝指责留梦炎,也可能是婉转地指责我等;二、一旦桑哥倒台,我等难免有不言之罪;三、要找皇帝亲近的大臣上奏才有效果,我上奏无用。果真是“疏远之臣”,还是要明哲保身,我们不好揣测赵孟頫的真实动机。但从事件后续来看,彻里因赵孟頫的鼓动而上奏,遭受一顿狠打,而在“继言者”中也看不到赵孟頫的身影,实际上是将风险转嫁给了彻里。我们很难把赵孟頫的政治手段完全归因于其个性的圆滑世故,事实上,因为南人族群整体地位低下,受皇帝重用的南士,往往会引来权臣的敌视甚至迫害,如《乐郊私语》所记:

文穆公(张伯淳)受知于世祖皇帝,尝被召入便殿,问当时急务。时方隆冬,上以所坐貂褥撤赐命坐,别以他褥进御。公所上数十条,皆当时切要。上命执政以次第举行。而僧格、卢世荣辈,以罢冗官一条为侵夺朝权,詈声朝堂曰:“何物蛙虾儿,遽欲夺吾柄耶?”夜令健儿俟之途,将甘心焉。幸中表赵文敏知之,邀还邸中得免。明日虽拜翰林承旨,寻以惧祸病免。[7]

在赵孟頫的帮助下,张伯淳才幸免于难,二人对官场斗争之残酷自然感受良多,张伯淳的“惧祸病免”与赵孟頫的明哲保身都是为了存身远祸。与张伯淳一样,忽必烈的荣宠与看重,也使赵孟頫不能自安,他“自念久在上侧,必为人所忌,力请补外”[3](P4021),延祐年间才又重回大都政坛,终生未能真正施展其政治才华,如杨载所说:“公之才名颇为书画所掩,人知其书画而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而不知其经济之学也。”(杨载:《大元故翰林学士承旨荣禄大夫知制诰兼修国史赵公行状》)[8](P275)作为由宋入元的南士,“往事已非那可说,且将忠直报皇元”[3](P4021)是赵孟頫面对忽必烈表示忠心的口号,但他对自己出仕的选择并非如此自信,而是带有很深的道德失落甚至心灵痛苦,如其《罪出》所言:

在山为远志,出山为小草。古语已云然,见事古不早。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图书时自娱,野性期自保。谁令堕尘网,婉转受缠绕!昔为水上鸥,今为笼中鸟……[8](P20)

无论是陈孚等人的歌功颂圣,还是赵孟頫式的全身远祸,元代前期的南方士人限于族群之隔膜,只能谨慎地选择统治阶层所接受的表达方式,以此获取及保障自己的仕途前程。这种心态下写作出来的作品,优先考察的是其政治立场是否安全正确,对诗人内心的私人情感和复杂感受只能贬抑和掩饰,像赵孟頫的《岳鄂王墓》:

鄂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8](P75)

这样的诗作,显然艺术价值更高,也暴露出诗人内心复杂隐微的担忧与无奈,但这些诗文的预设读者显然不是忽必烈或者桑哥等人。仕途之进取与情感之悔疚虽不匹配,却真实地共生于赵孟頫等易代词臣的诗文之中,在表层的恭顺之下仍不时荡漾出疏离甚至反抗的微澜。

二、分歧与平和

元代前期之南士如赵孟頫等,虽然仕途并不顺畅,毕竟还有入职省台的机会,相比后来的南士仍算优越。元代中期虽号称治世,但南士在仕途上仍难有作为,如叶子奇《草木子》所述:

天下治平之时,台省要官皆北人为之,汉人南人万中无一二,其得为者不过州县卑秩,盖亦仅有而绝无者也。后有纳粟、获功二途,富者往往以此求进。令之初行,尚犹与之,及后求之者众,亦绝不与南人。在都求仕者,北人目为腊鸡,至以相訾诟,盖腊鸡为南方馈北人之物也,故云。[9]

叶氏所言或有夸张,但并非毫无根据。《元史》记载:“当世南人以政事之名闻天下,而位登省宪者,惟都中而已。”[3](P4232)王都中之父王积翁以全闽八郡图籍降元,曾任江西行省参知政事,王都中承父之荫,得授行省实权之职,在元代中期确属少有。虽然科举已经实行,南士的境遇却没有得到根本改变,科举出身的李祁便曾感慨:

科目行,士皆期一第以行其志。然其初入官,率多得州县,又往往居佐贰下僚,守长肆行,奸吏无检,加以大府把握于上,一失其意,立蹈祸机。而豪猾之民,又从而窥伺之。盖有终日忧勤而无益于事功者,回视昔时,读书谈道之乐,反不可得。噫!士志此而求以行其志,难矣哉![10]

此时文坛最著盛名的虞集,仕宦生涯同样缺少政事上的功绩。他的仕途起点没有赵孟頫那么高,而是从学官迁转而上,文宗时始擢至高位。大德、延祐时期,他还没有赵孟頫那种谨小慎微的惶恐心理,其主要精力是在学术与诗文上,在南北文坛融合过程中,文学方面的纷争也为其仕宦带来某些风险,比如他和元明善之间的争执:

明善言:“集治诸经,惟朱子所定者耳,自汉以来先儒所尝尽心者,考之殊未博。”集亦言:“凡为文辞,得所欲言而止,必如明善云‘若雷霆之震惊,鬼神之灵变’然后可,非性情之正也。”二人初相得甚欢,至京师,乃复不能相下。董士选之自中台行省江浙也……乃举酒属明善曰:“士选以功臣子,出入台省,无补国家,惟求得佳士数人,为朝廷用之,如复初与伯生,他日必皆光显,然恐不免为人构间。复初中原人也,仕必当道;伯生南人,将为复初摧折。今为我饮此酒,慎勿如是。”[3](P4173)

元明善和虞集争执的起点主要是文学观念的不同,董士选对元明善的劝告则着眼于二人之仕途前景。基于“中原人”与“南人”在仕宦上的不同待遇,元明善也确实有“摧折”虞集的能力(前文已引述过他让顾渊白受挫之事),二人能够和好如初,除了董士选的调解之外,双方也在不同程度上对自己的文学立场有所调和。元明善后来主动请虞集评论自己的文章,并按虞集的意见修改,二人“欢好如初”,“集每见明经之士,亦以明善之言告之”[3](P4174)。这从侧面反映出,由于仕宦的不平等,南人的文化优势会有所贬抑。元仁宗即位后曾试图改革国子监,“除吴澄司业,皆欲有所更张”[3](P4175),对于南士群体而言,这种调整具有政治、文化的双重意义,但最终“有为异论以沮之者,澄投檄去,集亦以病免”。[3](P4175)此后,虞集官位提升,但其政事之才仍无从发挥,有两件事可为例证:其一,泰定年间,虞集侍讲经筵,曾与同列进献“宽远人而因地利”之策,本已“议定于中”,但因为另有进言而“事遂寝”[3](P4177)。其二,文宗时,虞集曾“乞一郡自便”,文宗以“尔材何不堪,顾今未可去尔”[3](P4177)答复,并给虞集升官。可以看出文宗是打算重用虞集的,但在多种势力博弈的大都政坛,这反而给虞集招来更多的敌意,虞集几次努力想要外调,均未成功:

时关中大饥,民枕籍而死,有方数百里无孑遗者,帝问集何以救关中……因进曰:“幸假臣一郡,试以此法行之,三五年间,必有以报朝廷者。”左右有曰:“虞伯生欲以此去尔。”遂罢其议。有敕诸兼职不过三,免国子祭酒。[3](P4177-4178)。

虞集想“假臣一郡”实践自己的经济之才,但这种愿望不可能实现,反而给政敌以离间之机。其政事之才不得施展,文化建设方面也常遭挫折。虞集曾被命为读卷官,他拟制策以进,首以“劝亲亲,体群臣,同一风俗,协和万邦”为问,所谓“同一风俗,协和万邦”,隐含着族群平等的主张,但结果是“帝不用”[3](P4178)。在虞集主修《经世大典》时,需要参考诸帝实录和《脱卜赤颜》,翰林院以“不当示人”等借口拒绝出借。奎章阁与翰林国史院在功能上有很大重合,身为奎章阁侍书学士的虞集,于公既得不到翰林院的襄助,于私则“入侍燕闲,无益时政,且媢嫉者多”[3](P4178),处境尴尬。元文宗对虞集的职责曾有明确指示:

立奎章阁,置学士员,以祖宗明训、古昔治乱得失,日陈于前,卿等其悉所学,以辅朕志。若军国机务,自有省院台任之,非卿等责也。[3](P4178)

在元文宗眼里,虞集就是辞章之臣,军国机务不能插手。虞集能做的,便是“承诏有所述作,必以帝王之道、治忽之故,从容讽切,冀有感悟,承顾问及古今政治得失,尤委曲尽言,或随事规谏,出不语人,谏或不入,归家悒悒不乐”[3](P4179)。他既希望通过言说治道使文宗有所感悟,又需要谨慎隐忍,不能显露出对政事之用心,精神上很苦闷。虞集仍面临与赵孟頫相似的困境:君王既不可能跨越族群差异,给予充分施展政治才能的权职;君王的恩遇与亲近,又会招致当位者的敌意甚至迫害。

时世家子孙以才名进用者众,患其知遇日隆,每思有以间之。既不效,则相与摘集文辞,指为讥讪,赖天子察知有自,故不能中伤,然集遇其人,未尝少变。一日,命集草制封乳母夫为营都王,使贵近阿荣、飐飐传旨。二人者素忌集,缪言制封营国公,集具稿,俄丞相自榻前来索制甚急,集以稿进,丞相愕然问故,集知为所绐,即请易稿以进,终不自言,二人者愧之。[3](P4179-4180)

面对公然欺侮与陷害,虞集也不能直接回应,所谓通过隐忍使政敌“愧之”,很难讲是否有效。在这种情况下,虞集试图辞职,文宗不准,赵世安为他请求外任之职,又遭文宗怒斥。于内无进取的空间,于外亦无离开的自由,虞集只能在文辞上加倍小心,委曲尽言,以免落人口实,能保护他的是“帝王之道”、“圣贤之言”以及“天子之明”。重新审视虞集与元明善的文学争端,便会发现,“若雷霆之震惊,鬼神之灵变”不只代表北人的风格,还是一种文学表达的自由;而虞集所主张的“性情之正”,不只是理学修养的体现,在现实政治中也是避免文字陷害的最佳表达方式。南士对儒家经典的熟悉,对其仕宦可以起到积极作用,以赵孟頫为例:

皇太后有旨,议改隆福宫名。它学士拟“光被”,公拟“光天”。它学士曰: “‘光天’二字出陈后主诗,不祥。”公曰:“‘帝光天之下’,出《虞书》,何名不祥!”于是各书所拟以进,卒用“光天”。[8](P274)

在残酷的政治环境中,引经据典对南士文臣而言确实有全身远祸之用。虞集评议文章的标准是不诡于经,“诡于经者,文虽善,不与也”[3](P4180);“凡为文辞,得所欲言而止”,可以避免“言多必失”带来的隐患。这些考虑的初衷不仅是文学主张,或许还有表达的策略。这种文学表达上的保守与平和有利于调和仕途上的现实分歧,也会带来文学艺术性的下滑,如刘诜所批评的:

于文则欲气平辞缓,以比韩欧。不知韩欧有长江大河之壮,而观者特见其安流。有高山乔岳之重,而观者不觉其耸拔。何尝以委怯为和平,迂挠为舂容,束缩无生意、短涩无议论为收敛哉?[11](卷3《与揭曼硕学士》)

上述批评所针对的,恰恰是虞集所说的“其辞平和而意深长者,大抵皆盛世之音也”[12](P569)。这种“盛世之音”的倡导,出自族群地位最低的南士口中,除了文风的自觉追求,恐怕与当时文臣恐惧与感恩并存的仕宦心态也不无关系。

三、崛起与没落

元统元年,是科举取士空前成功的一年,此时正是元顺帝继位之初,南北文化的融合已见成效。但因伯颜专权,废行科举,民族矛盾激化,掀开了元代后期动荡的序幕。至正年间“脱脱更化”再行文治,国家形势暂时好转。不到十年又有“开河变钞”之举,红巾军起事,元朝一步步被赶出中原。伯颜的民族压迫政策,使汉人对元廷更加仇恨;而脱脱修《宋》、《金》、《辽》三史,则在南士文臣中引发了一些动荡。

元廷修史之议始于宋亡之后。世祖而下,仁宗、英宗、文宗均有诏令修史,袁桷等人为之做了很多准备,久未落实。“三史卒无成书者,岂不以三史正统之议未决乎?”[5](P32)“正统之议”的长期争论是修史工作延宕的根本原因,以今天的视野来看,争议的核心是政权合法性的归属问题,当时主要有两种观点:一是以南宋为正统,以辽、金为偏闰,主张“道统者,治统之所在也”,认为元朝之大一统,“当在平宋,而不在平辽与金之日”[5](P36),主此说者基本是南士,其理论依据是儒家的“夷夏之辨”。二是辽、金、宋各与正统,这既符合三朝并立的历史事实,也不损害蒙古统治者的名分。这两种观点都无法做到皆大欢喜:同意以南宋为正统,等于承认蒙古统治者在平宋之前都是“荒夷非统”,这是元朝当权者绝不可能赞同的;而平宋之前,郝经已提出“今日能用士,而能行中国之道,则中国主也”[13]的主张,这种将道统与君统合一的理念符合儒家“以夏变夷”的观念,各与正统的做法实际上是否认南宋的文化主体地位,这是众多坚守儒道的南士不能认同的。归根结底,争端的实质其实是儒家理论在异族统治下能否落实的问题。南士文臣们面临着仕途前程与儒家道义的抉择:从可行性上讲,无疑要选择各与正统;从儒家道义上讲,又要坚持南宋正统地位。很多人试图折中调和,比如虞集便说:

天历、至顺之间,屡诏史馆趣为之,而予别领书局未奏,故未及承命。间与同列议三史之不得成,盖互以分合论正统,莫克有定。今当三家各为书,各尽其言而核实之,使其事不废可也;乃若议论,则以俟来者;诸公颇以为然。[12](P548)

这种做法实际等同于各与正统。修史毕竟是行政命令,不能不完成,争议只能搁置“以俟来者”。而像欧阳玄这样主持其事的文臣,更表现出了超凡的行动力,《元史》中记载:

诏修辽、金、宋三史,召为总裁官,发凡举例,俾论撰者有所据依。史官中有悻悻露才、论议不公者,玄不以口舌争,俟其呈稿,援笔窜定之,统系自正。[3](P4197-4198)

显然,“悻悻露才、论议不公者”指的是为南宋争正统者,欧阳玄“不以口舌争”,是对这些人的不认同或者不屑么?很难这么说。就《明史·杨维桢传》中的记述,欧阳玄在读过杨维桢《正统辩》一文之后,曾有“百年后,公论定于此也”的叹息,而杨维祯正是以南宋为正统的。内心认同与外在行为背道而驰,源于儒家义理与现实政治需求之间无法调和的矛盾,最终的解决方式不是义理上的共识,而是强权推行:

先是,诸儒论三国正统,久不决,至是脱脱独断曰:“三国各与正统,各系其年号。”议者遂息。然君子终以为非也。[14]

国史馆编修官贡师道就是一位“终以为非”者,他坚持南宋正统的立场相当坚决,甚至与权臣脱脱抗辩,以致外放。从历史融合的角度看,贡师道的立场或许有民族主义的局限,也影响了自己的仕途发展,但在当时,这是南士坚持儒家道统的一种有道义有担当的选择。正统之争显示出元廷当权者与南士族群的分歧,对贡师道的评价也就有两种,一种是“悻悻露才”,一种则是“君子”。

贡师道的堂弟是贡师泰,这位元代后期事功与文学并显的南士文臣,当时并没有参与到关于正统的争辩中来,他正隐居家中,暂时远离大都的纷争。贡师泰的仕宦浮沉既有传奇性,又与时局变动息息相关。他年方二十便北上大都,与马祖常等名士唱和,其七律《和石田马学士殿试后韵》诗序中有“丁卯岁学士与先君同为读卷官,在院唱和甚多。此则放榜后所作韵也。”诗云:

春风驰道入宫墙,青琐深沉引夕郎。草染绿波生太液,花扶红日上披香。声名已重千金璧,恩宠方隆七宝床。治世斯文今极盛,九天星斗自成章。[15](P219)

丁卯岁是泰定四年(1327),这一年正是元代科举第五科,贡师泰之父贡奎和马祖常一同担任廷试读卷官,录取进士85人。当时正是贡奎“恩宠方隆”之时,贡师泰的仕途前景也很看好。后来的发展也足以证明,贡师泰是家族历史中权位最重者,成为元代后期南士入省台的首选人物,《元史》记载:

(贡师泰)再迁吏部,拜监察御史。自世祖以后,省台之职,南人斥不用,及是,始复旧制,于是南士复得居省台,自师泰始,时论以为得人。[3](P4295)

监察御史的品秩并不高,却位属机要,是当权者的心腹。在众多南士看来,这是整个族群地位的一次提升,是南士群体崛起的预兆,南士仕途的上限不再止于词臣,而能入职省台了。不止贡师泰本人,南士群体都得以振奋,从心态上对元朝统治者自然有了更多的认同,这大概也是元朝统治者想要得到的效果。实际上在至正八年(1348)贡师泰复召应奉翰林文字之后,侍奉帝王之侧,其诗文中已颇有致君行道之感。他有《明仁殿进讲》七绝五首,描述了进讲经筵,从“先许儒臣到讲帷”到“奏对归来日已西”的完整过程,其二云:

黄绫写本奏经筵,正是《虞书》第二篇。圣主从容听讲罢,许教留在御床边。[15](P264)

该诗首句“黄绫写本”已彰显帝王尊贵,次句则是进讲篇目,《虞书》第二篇当为《尚书·舜典》,记载虞舜的言行功绩。“圣主从容”是君主的雍容气度,“许教留在御床边”既体现君王对儒家经典的接纳,也是对进讲者的认可。认可之下,自有宠遇,贡诗第三首云:

殿前冠佩俨成行,玉碗金瓶进早汤。自愧平生饭藜藿,朝来得食太官羊。[15](P264)

“自愧”实为自喜,“得食太官羊”的确不是一般的荣宠,而更让贡师泰志得意满的,是进讲收到了良好效果。如七绝第四首诗云:

黄金为带玉为襜,剑戟如林卫紫髯。也爱儒臣勤讲读,向前轻揭虎皮帘。[15](P264)

不但是帝王,连侍卫们都忍不住要轻轻揭帘,听一听贡师泰所讲读的儒家经典。此时的贡师泰,隐然有帝师之感,平生所学大展于此了。此后他代祀天妃,又拜为国子司业,贡师泰似乎又走上了其父贡奎、其师虞集的词臣之路。终于,由于全国各地陆续爆发起义,使元廷一改前制,擢用南士,曾与帝王有所亲近的贡师泰便首当其冲。

与贡师泰一起擢用的,还有周伯琦,其父周应极也曾是翰林文臣。贡、周同年所生,都曾入国子学,二人均非科举进士。周伯琦入仕出自荫授,贡师泰显然也得到父辈的助力,二人之仕进得益于其“跟脚”出身。这其实反映出元廷用人政策一贯的保守性并未改变,南士通过科举仍无法获得与北方族群相等的权利。而且,周、贡进入省台时皆已年过半百,他们仕途上的崛起伴随着的是人生的桑榆动荡和元廷的急剧没落。以贡师泰来看,自入省台之后,他便四处奔忙,曲赦乱民、和籴兵粮、整顿驿站,力图挽救元廷之败亡。既而平江陷落,他易名隐居,为元廷守节的同时感受着时代的无奈。动荡的生涯磨砺了贡师泰,其诗文突破盛世文风的旧格,获得更为深沉的意境。如程文《贡泰甫东轩集序》所言:

先生脱吴门之难,栖迟海上者三年,益得肆其学问之功。及丞相迫起之,不得已为西浙运使,才志又不得以大展,则抑遏隐忍以就笔砚之末,载其道于书,故其陈义之高、属辞之密,深厚尔雅,又非前日《友迂》、《玩斋》之比矣!是不可不以不知也。太史之称虞卿、韩昌黎之论柳子、东坡海外之文、少陵夔州以后之诗,彼皆有所激而进也。[15](P168)

至正二十年(1360),贡师泰督漕闽中,为京师筹措粮草,但他又不愿逼迫困苦中的民众,徒秉孤忠,枉耗心力。这年冬天,他滞居香严寺,日与诸公交游,传道授徒,看起来像怡情养性,萦于怀抱的却是对时局的忧患,这种复杂的感受见诸《春日玄沙寺小集序》:

方今宽诏屡下,四方凶顽犹未率服。且七闽之境,警报时至,而吾辈数人,果何暇于杯勺间哉?盖或召或迁,或以使毕将归,治法征谋,无所事事,故得从容以相追逐,以遣其羁旅怫郁之怀。然而谢太傅之于东山,王右军之于兰亭,非真欲纵情丘壑泉石而已也。夫示闲暇于抢攘之际,寓逸豫于艰难之时,其于人心世道,亦岂无潜孚而默感者乎?他日,当有以解吾人之意者矣。[15](P292)

至元二十二年(1362)秋,贡师泰抵达海宁,与家人团聚,不久病逝。其最后的诗作大约是两首七律《送有亨侄还钱唐》,其二云:

钱唐壮观天下奇,昔日繁华曾见之。夜月管弦唯鼓角,春风罗绮尽旌旗。湖山谩想游人乐,城郭徒增志士悲。今日别离东海上,一瓢村酒鬓如丝。[15](P258)

战乱在眼,沧海桑田,贡师泰感叹人生离散,怀念的是“百里溪山一钓船”。家乡宣城已被朱元璋所占,子侄四出逃难。客路别离,贡师泰倾诉着“何日兵戈得休息,敬亭春雨共归田”(《送有亨侄还钱唐》第一首)的美好心愿,这也成了他的遗愿。

贡师泰是末世文臣的一个典型代表,他折射出元代后期南士文臣在事功与文学上的基本走向,其所受荣宠与信任超过父辈之盛时,与之相随的是末世危局之忧虑与幻灭。时局的动荡起伏与人生的大起大落为其心灵带来巨大冲击,也改变了他的文学作品风貌,青壮年的豪情浮华一变而为沉静浓郁,传递着末世遗民心灵深处的震颤。

四、余论

融合南北,消除宋、金季世之弊,形成一代新的文风,是元朝一统后南北文人自觉的追求,这要通过北士南下与南士北上的充分交流与融合方可实现。元代前期赵孟頫等在大都显示出文坛影响力,但未获得主导地位。至延祐儒治,南方士人精英逐渐获得文化主导权,虞集开始执掌文坛,带有理学底蕴的台阁之文成为主导型的文风。文化的优越与族群的劣势,使南士在追求仕进时心态难以平稳,在文学表达中便有歌功颂德、避重就轻之处,甚至被批评妄诞不实,至元朝灭亡仍没有根本性的变化。凸显南方文士精英在元代文学史上的主体地位,把握其仕宦与文学的复杂性及其历史衍变,有助于我们更加真实深入地揭示元代文学的具体走向和发展脉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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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20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元代南士北上与南北文风融合研究”(项目编号:17BZW105)阶段性成果。

翟朋(1981-),男,山东淄博人,文学博士,上饶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元代文学研究。

I206.2

A

1001-0238(2017)04-0060-07

[责任编辑:邦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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