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学史视野下的古代作家研究
2017-01-28黄传星
黄传星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儒学史视野下的古代作家研究
黄传星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作家研究作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重要内容之一,自古至今经历了巨大的转变。以“知人论世”为主要的研究范式的作家研究,伴随着儒家思想的发展变化,借鉴经学、史学等方面的研究成果,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并在宋代实现了成熟,在作家传记、诗话以及文集序跋等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绩,奠定了后世作家研究的基本格局。
作家研究;儒家;知人论世;历史发展
一、“知人论世”研究范式的思想来源
郭英德等合著的《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在界定研究其对象时说:“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史的研究对象是自古迄今中国古典文学研究的历史,它旨在描绘和评述历代文学研究家对古典文学创作和文学思想的研究中,所涉猎的领域,所进行的活动,所采用的手段和方法,以及所体现的思想和观念。”[1]但在古代,所谓的文学研究一直没有获得独立的地位,它常常与经、史、子等学术研究混融在一起,很难进行严格的区分,而作家研究作为文学研究的重要内容,涉及的内容也非常广泛。我们这里将凡是涉及到对作家生平的记载与考证、思想感情的梳理与揣摩、创作的分析与品评等相关内容,都视之为作家研究。
儒家传统思想深深影响了中国古代学术的发展,在作家研究上,其最主要的研究范式是“知人论世”。“知人论世”实际上是一种文学社会学的研究方法[2],其关注点在于“世”与“人”,注重考察作家所处时代社会历史的变迁、生平交游、思想感情等诸因素与创作之间的关系。“知人论世”这四个字作为对这种研究方法的概括,从语源上来说来自《孟子·万章下》:
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之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3]
但就其思想根源来说,它与中国传统的思想文化特征密切相关。在先秦人们的观念里,“文”之创立即来源天地万物,《周易·系辞》:“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4]西周建立之后,制礼作乐,摆脱了商朝蒙昧的鬼神文化,他们相信诗歌与现实有必然的联系,社会之治乱会借作者之笔表现在诗歌之中,“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5]同时他们也意识到诗歌可以用来表达自己的感情,干预社会现实,这在《诗经》里多有表现:
维是褊心,是以为刺。[5]
家父作诵,以究王讻。式讹尔心,以畜万邦。[5]
寺人孟子,作为此诗。凡百君子,敬而听之。[5]
正是因为存在着这样的意识,所以“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6]春秋时期,希望恢复周礼的孔子,继承了这些思想与文化遗产,十分强调诗歌的现实功用: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7]
“观”是指通过《诗》既可以“观风俗之盛衰”,[7]又可以观赋诗者之志;“怨”的内涵里既包含着对现实政治的讽谏,也包含着作者的个人情感。产生于孔子之后的《易·系辞》也说:“《易》之兴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忧患乎!”[4]同样是意识到了《周易》的创制与作家、时代之间的关系。他们相信,文学作品与社会现实紧密相关,一方面现实社会对文学创作有非常重要的影响,另一方面文学对现实具有歌颂或者讽谏——“美”“刺”的作用。那些割断与外界的联系,局限于狭窄的生活圈子、吟风弄月的作家,看似与政治无关,传统的观点仍然会固执地认为这是政治不清明造成的。这种思想深深扎根于儒家的思想文化中,并随着儒家学说的广泛传播而获得人们的普遍认同,尤其是在汉代确立儒家思想为正统之后,这一观念更是深入人心。因而在古代文学研究中,考察社会时代背景与作者生平遭际,就变成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我们当然可以把文学研究者们那种将现实社会、作家生平与作品联系起来的研究称为“知人论世”,但这是以儒家思想为核心的传统文学观念所导致的必然结果,孟子的作用更大意义上是提供了一种简练直接的表达方式。作为一种研究范式,它是古代文学研究者们所共同遵守的一项基本原则,规定了研究者们的研究思路。它作为一种研究“精神”或“意识”存在于人们的头脑中,只要一涉及到作品阐释或者作家研究,它就会自动地出现在研究者的思考路径之中。但是对于“知人论世”,古代的文学研究者们倒从来没有对其进行清晰的概念界定,对“知人”“论世”都包含哪些内容,也一直没有进行明确的划分。儒学作为作家研究的指导思想,其发展变化势必会影响到作家研究总体趋势的变迁,而在具体运用“知人论世”的过程中,对相关学术研究领域的借鉴在推动“知人”“论世”细化与深化方面往往起到更直接的作用。
二、宋以前作家研究的发展轨迹
如上文所述,先秦的儒学思想为后世的作家研究奠定了“知人论世”这一研究范式的思维模式基础,到了汉代,作家研究开始显示其相对独立的地位,这从司马迁在《史记》中为作家单独立传就可以看出。在这些传记中,司马迁肯定了屈原忠君爱国的人格精神,评价司马相如时也以为他“虽多虚辞滥说,然其要归引之节俭,此与《诗》之讽谏何异?”[8]这些观念是传统儒家思想的延续,而汉代儒学中今文经学的繁荣对司马迁的作家研究也产生了影响。为了巩固与完善大一统的国家政权,武帝有意识地选取了董仲舒儒学思想中关于“大一统”的相关内容,而有意地忽视了限制君权的“天人感应”以及关注民生、去刑罚、任教化等内容。在这种强权的碾压之下,儒生们的思想无法完全落实到现实的政治之中,甚至因过于“激进”的思想,或不合时宜的政治批判而遭到打击,这种现实与理想之间的强烈落差所带来的悲愤,在当时应该是儒生们普遍的心理感受,所以当时以“士不遇”为主题的辞赋创作非常兴盛。曾跟随董仲舒学习《公羊春秋》的司马迁,在经历了李陵之祸后提出“发愤著书”的观点,其思想背景即在于此。落实到作家研究上,司马迁在屈原的传记中,没有对历史事件及其生平进行简单的记录,而是采用了叙述、议论相结合的方式,细致地分析了屈原之生平遭遇与思想感情、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同时,司马迁在屈原传记中投入了很深的感情,文末曰:
余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悲其志。适长沙,观屈原所自沉渊,未尝不垂涕,想见其为人。[8]
这种作家研究,既清晰地展现了作家的生平事迹,凸显了作家的主体性,是“发愤著书”这一观点最好的注脚,也是“知人论世”研究范式的经典范例,对于后代的作家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王逸《楚辞章句》是汉代儒学发展影响到文学的研究上很有代表性的一例。儒学思想的阐发与理论体系的构建,大部分都是通过经学的阐释来实现的,它在两汉学术体系中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这势必会影响到学术研究出现其他领域,因而出现了《楚辞章句》这种以经学阐释的方式研究文学的著作。汉代经学,存在着今文经学与古文经学之分,以《诗经》的阐释为例,两派都重视阐释的政治功利性,重视揭示诗歌的“本事”或创作缘起,但今文经学往往直接将《诗经》的阐释作为干预现实政治的工具,古文经学则多是挖掘《诗经》中的在政治和道德伦理方面的意义。[1]吕思勉曾说:“中国之文化,有一大转变,在乎两汉之间。自西汉以前,言治者多对社会政治,竭力攻击。东汉以后,此等议论,渐不复闻。”[9]这种转变的表现之一就是经学的主导从今文经学转向古文经学,在东汉国家政治与伦理秩序建设较以往更加成熟的历史情境之下,士人的思想与学术研究趋于内敛。因此,王逸对屈原的人生经历与感情痛苦有充分的展示,但与司马迁的屈原研究相比,更多的是对诗歌本事的阐释与对屈原人格精神的理性分析,很少有研究者的主体感受掺入其中。王逸以为《离骚》依托《五经》以立义,他试图通过对作品内容的阐释与作者人格精神的挖掘,将屈原的作品提高到经典的位置,参与到政治与伦理秩序的建设之中,为世人提供行为的规范。同时,王逸注意到楚地独特的文化风俗对屈原创作的影响,《九歌章句》序:
《九歌》者,屈原之所作也。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放逐,窜伏其域,怀忧苦毒,愁思沸郁。出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辞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上陈事神之敬,下见己之怨结,托之以风谏。故其文意不同,章句杂错,而广义焉。[10]
这种对文化背景与作家创作之间关系的考察,自班固《汉书·地理志》就已经出现,后来郑玄的《诗谱》则进一步发展了这种方法,他从地理与时间的维度上去考察每一首诗产生的背景,进而考察诗的内涵,“对后代文学研究中对作品进行编年、为作家编写年谱、考订作家事迹、交游及时事的研究方法产生了直接影响。”[1]
从东汉末年开始到南朝陈灭亡的三百多年时间里,儒学呈现出一种衰微的状态。汉末欺世盗名的名教危机使得清议与人物品评渐渐失去了实际的作用,因而关于“名”“实”关系问题的讨论逐渐兴起,这种风气使人们开始探求品鉴人物的具体方法,刘劭的《人物志》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作家品评在这种背景下兴起。与人物品鉴一样,作家品评也重视个性气质、才情等因素与创作之间的关系,如曹丕的《典论·论文》即从“文以气为主”的角度对王粲等人的不同创作风格与擅长的文体进行了评价。锺嵘的《诗品》是作家品评的代表性著作,他偶尔也会结合时代背景、作家生平对其创作进行评论,比如评价刘琨“既体良才,又罹厄运,故善叙丧乱,多感恨之词。”[11]但锺嵘的真正目的,是要将作家置于五言诗的发展历史中,推溯其渊源所自,考察诗人及其作品特色,并对其作出评价。[12]这种研究视野,突破了将“知人论世”停留在政治、社会历史层面的局限,五言诗自身发展历史也成为“论世”的内容,文学史成为与政治、社会处于同一地位的考察因素,可以说是作家研究视角的一次非常巨大的转变。
这一时期,随着文学创作的兴盛,作家文集编纂的数量越来越多,随之出现了文集序这种作家研究的新形式。儒学的变化会在总体上影响作家研究的变化,而相关学术研究领域的发展对作家研究起到更为直接的作用,文集序跋作为文集整理的“副产品”,就是这方面很有代表性的例证。关于作家文集的整理,《汉书》记载刘向曾整理过东方朔作品,[6]而刘向在每完成一种图书的整理之后,都会先列出该图书文章篇目,然后撰写一篇叙录,介绍作者的生平和作品校勘的版本状况,并会对书中收录的作品进行评价。既然刘向整理过东方朔的作品,自然也会撰写一篇叙录,这可以说是文集序的早期形态。在文集整理已经相当普遍的南朝,文集序仍带有“叙录”的性质。这些文集序如同一篇篇论文,往往会对作家的生平、创作进行详细的论述,既摆脱了作家传记在正史中因体例、篇幅而受到的种种限制,也避免了单纯的作家品评的简略。比如萧统在《陶渊明集序》中,将重点放在了陶渊明的人生经历、性情与创作之间的关系上,“揭示出陶诗在‘篇篇有酒’的背后,‘寄酒为迹’的深层内涵。”[1]
儒学思想发生转变,或者其他学术研究领域取得了作家研究足资借鉴的成果,都会对作家研究产生影响。唐代的作家研究之所以未能取得进步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就在于初唐的儒学建设没有为学术研究提供一种新的思想资源。初唐的儒学虽然融合了南北不同学风,统一了经义,却鲜有创新与突破,儒学没有发生像汉初那样具有转折性意义的变化。唐初的学者们意识到“天地化生万物的自然领域及人类创建社会制度的历史领域,代表了规范的价值观的两个最重要的来源。”[13]这种对上古文化传统权威地位的认同使他们相信“写作、统治与行为规范包含在代代积累的文化传统之中。”[13]因而他们通过重建这种规范以寻求国家统治的合理性并建立新的统治秩序。唐代的作家研究在评价作家时,尤其重视创作活动的现实功用。李壮鹰主编的《中华古文论释林·隋唐五代卷》正文部分选取了约六十篇唐代文集序跋与作家传记,这些文章往往通过严肃而正统的开篇铺垫一个宏大的论述基调,并试图在这种宏大的语境下对作家的创作进行定位与评价:
杨炯《王勃集序》:大矣哉,文之时义也。有天文焉,察时以观其变;有人文焉,立言以重其范。历年滋久,递为文质。[14]
李华《赠礼部尚书清河孝公崔沔集序》:文章本乎作者,而哀乐系乎时。本乎作者,六经之志也;系乎时者,乐文武而哀幽厉也。立身扬名,有国有家,化人成俗,安危存亡。于是乎观之,宣于志者曰言,饰而成之曰文。[14]
权德舆《右仆射赠太子太保姚公集序》:文章者,其士之蕴耶?微斯文,则士之道不彰不明。又况宗公大君子,网纪百度,琢磨九德,以至于经大猷,断大事,不由此涂出者,犹瞽之无相欤?[14]
跟魏晋南北朝以及后世的作家研究相比,唐代的作家研究似乎更少关注作家的个性以及创作的独特性。虽然中晚唐时期儒学在韩愈的努力下发生了转向,也出现了皇甫湜《唐故著左郎顾况集序》这种重视自然山水作家性情之间的关系的论述,[14](P465)这些因素或者尚未形成普遍的影响,或者作为个别现象存在,都不足以对作家研究产生具有深远意义的影响。
二、宋代作家研究的承前启后
宋代的作家研究在整个古代作家研究中,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不管是对作家研究具有指导意义的儒学思想,还是在作家研究的具体操作上,与前代相比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对后世乃至当代的作家研究具有多方面的深刻影响。
阎步克以为“汉儒一直在寻求的,是一种更完美更为纯正的王道至境。”[15]从整体上看,汉以后的儒学发展未尝不是如此,它不断地调整自己,力图找到一种完美的政治模式,实现其近似于乌托邦式的政治理想。尤其是到了宋代,在秩序重建的推动下士大夫们审视历史,反思儒学,认识到历朝历代之所以没能达到“三代之治”,在于他们虽然重视礼治,却往往掺入霸道,不够纯正;士大夫虽然一直被要求应该提高道德修养,却往往作为一种外在的原则,没有深入到士大夫的内心当中。也就是说,他们没有从根本上解决“内圣”“外王”两者的兼备问题,而“内圣”作为“外王”的前提,尤其得到宋儒的重视。[16]宋代儒家学者们相信,天理作为自然社会的规则,至善至纯,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人的禀气有清浊,所以人也就有了贤愚的差别。要去体认天理,提高自我修养,不仅需要涵养持敬的功夫,也需要格物穷理。当然格物之中最重要的是检讨自己的思想是否符合理义,但事物大小莫不有理,“这种对象的广泛性也就决定了格物途径的多样性,其中主要是阅读书籍、接触事物和道德实践。”[17]在这种背景下士大夫在读书求知的过程中,自然带有与前人不同的新的意识,这种意识与对“内圣”的自觉追求有关。阅读对他们来说,不再只是知识的学习,在作品中感受先贤的思想感情与人格魅力,与古人进行穿越时空的交流,提高自己的修养,应该是这个时代士大夫一种普遍的自觉,正如苏轼所说:“千载信尚友,相逢黄卷中。”[18]在宋代之前这种意识当然是存在的,比如锺嵘《诗品》评论陶渊明时就说“每观其文,想其人德”,[11]只是在北宋中期以后日渐注重“内圣”的特殊背景下,这样的意识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并且形成了一种普遍的风气,进而对人们的阅读与研究产生了影响。如王安石在《杜甫画像》中说:
伤屯悼屈止一身,嗟时之人死所羞。所以见公画,再拜涕泗流。惟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从之游。[19]
这种哲学思潮影响下的文学研究因而也就带有了“尚友”古人的色彩,他们在阅读文学作品的时候试图通过对作品的细致解读,感受作品中所蕴含的感情,体会作者的高尚人格,进而反求诸己,提高自己的道德修养。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在解释《孟子》关于“尚友”古人的那段文字时说:
言既观其言,而不可以不知其为人之实,是以又考其行也。夫能友天下之善士,其所友众矣,犹以为未足,又进而取于古人,是能进其取友之道,而非止为一世之士矣。[3]
这就是宋代作家研究兴起的思想背景。跟前代相比,在欣赏与探索文学艺术之外,他们更加渴望了解作家其人其世,“尚友”古人以达“内圣”之境可以说是他们研读古代文学作品的最终目标。要“尚友”古人,就必须对古人有充分的了解,因而“论世”“知人”在宋代的作家研究中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发挥。同时,他们也希望能够对作家有全面的了解,“知人”的内容不再仅仅局限于生平经历与性情,还包括思想、创作等内容,是研究者们“知人”意识在新的思想背景下的继续强化。
在作家传记研究方面,宋代的研究者们开创了年谱这一新的形式,这方面以杜甫年谱的编纂最引人注目。在宋人心目中,杜甫一方面是作为一位爱国爱民的儒者而存在的,其精神震铄古今,涵泳其诗自然能够陶冶性情,提升自己的道德修养。另一方面,宋人又相信杜甫的诗歌真实地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从北宋初期开始,杜诗就被看作“诗史”,胡宗愈《成都草堂诗碑序》的说法颇可以作为代表:
先生以诗鸣于唐,凡出处、动息劳佚、悲欢忧乐、忠愤感激、好贤恶恶,一见于诗,读之可以知其世。学士大夫,谓之诗史。[20]
他们把杜甫引为楷模,因而他们在研读杜诗的过程中,很自然地会希望了解关于杜甫的一切讯息,以更好地“尚友”老杜。社会时代、作家生平与创作之间的关系就需要得到更加细致而清晰地展现,普通的传记受体例的限制已经无法满足这种研究需要,年谱恰恰显示出在这一方面的优势。关于年谱的产生,日本学者浅见洋二已经有详细而精彩的论述[21]。现在一般认为最早的年谱,是北宋时吕大防为杜甫、韩愈编纂的,虽然吕大防所编年谱还相当简略,却已经显示出这种优势。他在年谱后说:
予苦韩文、杜诗之多误,既雠正之,又各为《年谱》,以次第其出处之岁月,而略见其为文之时,则其歌时伤世,幽忧窃叹之意,粲然可观。又得以考其辞力,少而锐,状而肆,老而严,非妙于文章,不足以至此。[22]
吕大防编订杜甫年谱的目的,首先在于考察作品创作的背景环境,考察杜甫创作之缘起,以便更好地理解作品中所蕴含的作者的思想感情,比如天宝十四年丙申:
是年十一月初,自京赴奉先,有咏怀诗。是月有禄山之乱。[22]
这种考察诗歌创作的时间背景的解读方式并非原创,但当将这种考察放入作家年谱之中进行定位,加以观照,诗歌的创作背景就不再被局限于具体的时间与事件,作家此前的所有生平遭际在一定意义上都变成了这首诗歌的创作背景,读者在感受作品时的视野随之扩大,因而所体会到的作者的思想感情也更加深刻。其次,正如吕大防上文所说,这种年谱的编纂,可以展示出作家一生由少及老的创作变化,其实“就是通观诗人的全部作品,并将其变化、发展过程按时代顺序划分为几个阶段来理解。”[21]将作家一生创作之变化纳入研究范围,这在当时是一种颇为流行的意识,这样的研究更加凸显了作家的独立性与主体性,也显得更有系统。
诗话作为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的独特形式,在这一时期出现并成熟。现代公认的诗话代表,是欧阳修的《六一诗话》,此书是“居士退居汝阴而集以资闲谈也”,[23]就其内容来看与稍后的司马光的《续诗话》、刘攽《中山诗话》一样,包括评论作家作品、记录与诗歌相关的逸闻轶事以及谈论诗法等,很像唐宋时期流行的笔记,其中也包含着很多作家研究内容。例如《六一诗话》评论梅尧臣、苏舜钦诗歌时说:
圣俞、子美齐名一时,而二家诗体特异。子美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远闲谈为意。各极所长,虽善论者不能优劣也。[23]
这种作家品评,虽然与作者的文学观念保持着一致,但散漫随意,不成系统。到了北宋末期,诗话开始摆脱这种“以资闲谈”的状态,一方面是开始偏重于理论,如北宋末年叶梦得《石林诗话》,[24]另一方面是出现了诗话总集,如阮阅《诗话总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胡仔的《苕溪渔隐丛话》,“以作者时代为先后,能成家者列其名,琐闻轶句则或附录之,或类聚之,体例亦较为明晰。”[25]《苕溪渔隐丛话前集》一共六十卷,卷六至卷十四汇集的是关于杜甫的相关内容,这里面有对杜甫生平的考辨,有对杜诗创作本事的发明,有关于杜诗具体语辞典故的注解,有对杜诗句法的分析,有对杜甫诗歌的评价,内容相当广泛,类似于作家研究资料汇编。这种形式的作家研究,资料丰富,搜罗广博,是对作家生平与创作的全方面的研究,有利于读者更深入地了解作家,也体现出作家在这种研究中的主体独立性。南宋计有功编有《唐诗纪事》,将搜集到的文集、笔记、碑铭、传记等各种资料,按照作家时代先后编排,虽然只是传记资料的整合,但也颇有益于知人论世,也是作家研究的重要形式。
宋代的文集序跋在作家研究方面的贡献,主要体现在对以往创作模式的突破上。宋代的序跋创作者们往往不满足于介绍作家生平、评价文学创作,开始有意识地探讨文学理论,他们“重视通过作者特有的生活经历、际遇、气节、学识、修养来发掘其主观的人格精神,并在此基础上打通其人品与文品,由此而大大地推动了文学批评中作家论的发展。”[26]欧阳修在《梅圣俞诗集序》中首先提出“诗穷而后工”的观点,然后说:
凡士之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于山巅水涯之外,见虫鱼草木风云鸟兽之状类,往往探其奇怪。内有忧思感愤之郁积,其兴于怨刺,以道羁臣、寡妇之所叹,而写人情之难言,盖愈穷则愈工。然则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27]
这样的作家研究使“知人论世”的研究方法较以往更加深入和具体,成为后世作家研究与阐发文学理论的常见形式。
三、“知人论世”研究范式的局限
宋人的作家研究在前人的开拓之上,取得了大量的优秀成果,为后世的作家研究奠定了基本的格局,直到当下仍然发挥着很大的作用。但其缺陷也是明显的。“知人论世”意义指涉本来就非单一,一方面它仍然保持着孟子的原义,即通过阅读古人作品,了解古人及其时代,体会作品中包含的思想感情,与古人“尚友”;另一方面它作为更好的理解作品的途径之一,要求研究者对作者及其时代有充分的了解。这两个问题显然属于不同的层面,却都以文本的阐释为中心。海德格尔用“前结构”这一概念来强调理解与阐释的历史性,广阔的社会历史文化在这里成为我们对文本进行理解和阐释的大背景,这一背景中的各种因素都会对我们的阐释与理解产生影响。中国古代的文学阐释,在所谓的“前结构”中,处于最重要地位的毫无疑问地是儒家的思想与文化。以宋代的杜甫研究为例,经过将近两百年的接受与批评,到了宋初,杜甫的形象已经基本定型为一位爱国爱民的儒者,不证自明,这一事实进入到理解的“前结构”之中,顺应着儒学对“内圣”的强调,杜甫成为士大夫心中的楷模,苏轼在《王定国诗集叙》中就说:“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28]这是宋人阅读杜甫,研究杜甫的起点。这种背景下的杜甫研究,在某种程度上就变成了一个对杜甫楷模形象的强化过程。表现在杜甫年谱的编订里,就是对当时政治局势的一再强调,其原因无非是认为杜甫的诗歌是时政的真实反映。而宋人在杜甫诗歌的笺注上的表现,让思想保守的四库馆臣都有点看不下去了,他们在《四库全书总目·杜诗攟》条下说:
自宋人倡诗史之说,而笺杜诗者遂以刘昫、宋祁二书据为稿本,一字一句,务使与纪传相符。夫忠君爱国君子之心,感事忧时风人之旨,杜诗所以高于诸家者,固在于是,然集中根本不过数十首耳。咏月而以为比肃宗,咏萤而以为比李辅国,则诗家无景物矣;谓纨袴下服比小人,谓儒冠上服比君子,则诗家无字句矣。[25]
基于诗歌建立起来的杜甫形象需要通过诗歌的阐释进一步强化,这种作家研究实际上变成了一种循环论证,既然杜甫的形象已经定型,能做的就只有穿凿附会了。虽然这种情况在明清两代有所纠正,但在儒家思想占主导地位的情况下,这种状况不可能发生根本的改变。
就作家研究所运用的“知人论世”的方法来说,虽然古人在这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也有很多优秀的成果,但总是让人感觉稍嫌粗略,缺少细致而深入的挖掘,视野多局限于作家生平与政治局势这些因素上。古人非常重视“江山之助”对文学创作的影响,比如宋濂的《送陈庭学序》:
成都川蜀之要地,杨子云、司马相如、诸葛武侯之所居,英雄俊杰战攻驻守之迹,诗人文士游眺饮射赋咏歌呼之所,庭学无不历览。既览,必发为诗,以纪其景物时世之变,于是其诗益工。越三年,以例自免归,会余于京师。其气愈充,其语愈壮,其志意愈高,盖得于山水之助者侈矣。[29]
外界的自然环境是如何经过选择进入作家的内心,又是如何激发作家的创作灵感,然后经过怎样的过程、经过怎样的途径表达出来,宋濂并没有进行细致的论述,文学的“外部”因素与文学“内部”之间的关系,在宋濂的论述中显得非常简单。这与中国古代文学的特性密切相关,但中国古代稳固的社会与文化不可能催生出新的思想与方法,这种作家研究的格局一直延续到近代西方思想的传入才被打破。尤其是进入20世纪以后,古代文学研究面临着巨大的转型,作家研究亦随之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王国维、闻一多、陈寅恪等学者融贯中西,打通了不同学科之间的界限,为80年代以后的古典文学研究的继续开拓奠定了深厚的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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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邦显]
2016-12-28
黄传星(1988—),男,山东沂水人,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I2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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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0238(2017)01-006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