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记忆与身份焦虑
——读胡永生的长篇小说《汶水汤汤》
2017-01-28魏庆培
魏庆培
文化批评
文化记忆与身份焦虑
——读胡永生的长篇小说《汶水汤汤》
魏庆培*
胡永生的长篇小说《汶水汤汤》追踪了汶水两岸百年风云变幻的历史景象和文化线索,复活了“商族后裔”世俗生活与精神挣扎的鲜活面容。面对民族“文化之根”,《汶水汤汤》淡化了同类小说对历史回眸时的温情目光和迷恋姿态,小说中的“大鸟”和“桑园”与其说是寄寓作家生存理想的精神喻象,不如说是象征小说悲剧意识和身份焦虑的文化符码更符合文本主旨。可以看出,文化危机、身份焦虑与历史意识等一系列现代性话语主导着小说深层的语言实践和文本构形,并显示出作家在表达时代文化困境主题时所腾跃的诗学高度。
胡永生 文化记忆 时间 身份意识 焦虑
身份意识是现代性表达集体和个体自我形象认同所进行的基本话语体认。在被现代性和后现代性“围困的社会”(齐格蒙特·鲍曼语)里,个体生存的合法性和存在感必须通过群体的文化身份来建构和巩固,德国著名学者扬·阿斯曼认为:“身份认同归根结底涉及记忆和回忆。正如每个人依靠自己的记忆确立身份并且经年累月保持它,任何一个群体也只能借助记忆培养出群体的身份。两者之间的差别在于,集体记忆并不是以神经元为其基础。取而代之的是文化,即一个强化身份的知识综合体,表现为诸如神话、歌曲、舞蹈、谚语、法律、圣书、图画、标记等富有象征意义的形式。”①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金寿福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87页。身份认同借助文化记忆来指证和阐释,文化记忆赋予身份认同价值与现实生存的历史依据;在文化记忆的时间视域里,历史被重新讲述,历史和历史场景以一种文化仪式的方式持续地进入叙事文本中并为生存现实提供秩序和意义。这样,历史与文化书写和民族身份辨认紧密联系起来。胡永生的长篇小说《汶水汤汤》无疑强化了这种联系,小说追踪了汶水两岸百年风云变幻的历史景象和文化线索,复活了“商族后裔”世俗生活与精神挣扎的鲜活面容。面对民族“文化之根”,《汶水汤汤》淡化了同类小说对历史回眸时的温情目光和迷恋姿态,小说中的“大鸟”和“桑园”与其说是寄寓作家生存理想的精神喻象,不如说是显示了小说悲剧意识和身份焦虑的文化符码更符合文本主旨。可以看出,文化危机、身份焦虑与历史意识等一系列现代性话语主导着小说深层的语言实践和文本构形,并确证出作家在表达时代文化困境主题时所腾跃的诗学高度。
一、文化记忆:历史时间与神话时间
法国著名哲学家德里达曾指出:“对现在之所谓先前在场的引证,那就是记忆,是所有寓意的根源。”①雅克·德里达:《多义的记忆——为保罗·德曼而作》,蒋梓骅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69页。记忆是进行身份建构与认同的前提和起点,记忆在历史书写中被激活,但记忆不会重现全部的过去,它预示着一个来自历史深处的确定性力量向现在延展的时刻。根据德里达的观点,记忆就是对踪迹的开启,“为‘保存’踪迹,它逗留于踪迹边上,但这些踪迹是一个从未到场的过去的踪迹,其本身决不滞留于在场的形式中,它们总要以某种方式到来,来自将来,是将来的来临。复活始终是‘真理’的要素本身,是某个现在及其在场之间的循环差异,它并不复活一个曾是现在的过去,而是对将来作出承诺。”②雅克·德里达:《多义的记忆——为保罗·德曼而作》,蒋梓骅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年,第69页。记忆为“在场”构造存在基础并为未来提供形塑证据。在这里,德里达指明了记忆与自我存在的逻辑关系,正如泰勒所说的:“为了保持自我感,我们必须拥有我们来自何处,又去往哪里的观念。”③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60页。可以说,小说《汶水汤汤》是建立在以自我身份认同为旨归的历史记忆书写,其中,历史所蕴含的文化动机通过符号编码的形式和编年体式历史事件呈现出来,进一步形成文本叙述的两种时间样态。关于文化记忆的时间性问题,著名文化学者扬·阿斯曼在分析了列维·斯特劳斯对“冷文化”和“热文化”的区分后把历史记忆分类为“绝对的过去和相对的过去”两种类型。“绝对的过去”针对历史的时间性存在,而“相对的过去”则绵延在文本的深层结构中内化为历史叙事的一种神话性时间。“回忆,从‘被内化了的过去’这一意义上讲,所关涉到的是神话时间,而非历史的时间;因为只有神话的时间是关于变化的时间,而历史的时间无非是已经形成之物的延续。被内化的,或者更准确地讲是被回忆起的过去在叙事中被赋予一定形式。这种叙事是有作用的,它或者成为‘发展的动力’,或者成为连续性的基础……我们把具有奠基意义的故事称作‘神话’。”④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第72页。
《汶水汤汤》中的历史叙事首先通过编年体式的时间秩序来实现。小说的时间安排从清末开始,历经辛亥革命、抗日战争、解放战争、土地改革、“反右”运动、“大跃进”、“文革”浩劫、拨乱反正、改革开放等近百年的历史进程,陈、胡两家4代的恩怨情仇就在这宏大的历史背景下逐渐展开。但值得一提的是,小说并没有因此落入宏大叙事的窠臼,而是不动声色地内化为对日常生活的叙述,在这里,历史时间仅是个隐形的存在。小说中,历史时间和故事时间融为一体。故事的开头先讲述陈世安家庭香火危机的现实,为陈、胡两家的结缘埋下伏笔,以后故事情节遵循线性时间的发展逻辑。胡大正打理桑园、经营诊所,陈家由于服用了胡大正的药方而生下双胞胎陈千和陈万,陈千成人后和胡大正的儿子继芳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继而产生了矛盾和冲突。其间,历史风云、民族危机、社会变迁、政治斗争深入其中,形塑着汶河两岸人们的性格和命运。可以看出,《汶水汤汤》虽然尽力清理宏大话语在故事中遗落的痕迹,但“通过‘讲故事’的途径呈现‘文化记忆’的品格,实现了‘大历史’的风采”。①徐岱:《作为一种文化记忆的叙事——在小说与历史之间》,《马克思主义美学研究》2016年第2期。
别尔嘉耶夫认为:“历史时间繁衍幻象。具体说:寻找将来时,它又产生渐进的幻象,认定过去是美好的、真实的、圆满的所在。”②尼古拉·别尔嘉耶夫:《人的奴役与自由》,徐黎明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94页。小说中的“新甫镇”既是存放历史时间的空间意象,又是生长文化记忆的地理符号。它地处齐鲁文化腹地,汶河两岸文明繁盛,生生不息,维系其繁衍不竭的凤凰“和”文化贯穿于小说文本叙事的始终。需要特别说明的是,作家巧妙地将辛亥革命等5个重大历史时期与凤凰文化所寄意的“扎根、生长、流变、癫狂和更生”等5个环节的生命文化内涵对应融合在一起,在深层上挖掘了文本中历史时间的表意功能。对此,作家在小说出版“后记”中作了精到的阐释:“辛亥革命的文化意义在于人心的自觉自立。自此,人们从皇权的统治里摆脱出来,去营造自我。这是一种理论意义上的扎根,就如胡大正初来新甫镇,其生活是那样的平静而有韵味,那是生活的本真状态。可是,生命的意义是成长。在随后的成长道路上,不仅遇到了外力的强夺,也遇到了内力的阻碍。外力越大,其生命力越强。阻碍越多,其流变的意识越盛。对于后来出现的‘癫狂',实际上是一种自我焚毁,这种人们意识里头的偶然性,与凤凰自焚后更生结合起来,形成了一个完整的理性构架表达。”③胡永生:《汶水汤汤》,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6年,第373页。
如果说历史时间在小说中被认作为线性形态的话,那神话时间则表现为共时性的存在。小说共有10卷,分别用“甲乙丙丁戊己庚辛”来命名,十天干所蕴含的“破土而萌”、“草木初生”、“万物皆然”、“壮实成丁”、“茂祥初彰”、“物大随形”等生命寓意赋予了每卷以可靠性的文化暗示。天干作为事物从孕育、生长、发展、成熟,再到回归的整个生命自足系统的文化喻象,已经进入民族文化心理的深层,凝固为一种神秘力量的象征符号,尤其是后来与十二地支交织融合,支撑起了易经文化中玄妙的术数学基础。“过去,如果被固定和内化成起到奠基作用的历史,那就是神话,这一点与它的虚构性或真实性毫无关系……人们讲述它,是为了让自己在面对自己和世界时可以找到方向;神话又是关于更高级秩序的真理,它不光是绝对正确的,还可以提出规范性要求并拥有定型性力量。”④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第73页。附丽着神秘文化信息的十天干被作家匠心独运为小说的结构装置,它和小说文本的历史叙事互证互动,充分地体现了小说对历史逻辑的把握和对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思维模式的深湛理解。在具体话语实践中,作家借助“林先生”这个人物设计来强化神话时间这种结构性在场。林先生是陈家的私塾老师,与陈家老爹陈世安情谊笃厚,其满腹经纶,学识渊博,是儒家文化“仁义礼智信”的化身。耐人寻味的是,林先生读书的背影联接了小说故事情节转换发展的每一个环节,他以书写的姿势弥合着时间与记忆间的缝隙并抽象为定义世界的符号,此时的符号意义被自己标注在《史记》中的“密语”得到进一步的辨认和深化。他若隐若现地出没在小说的所有章节中,洋溢着神启般的力量。林先生的地位和作用堪比《白鹿原》中的“关中大儒”朱先生,更重要的是,他所掌握的通往凤凰山神秘山洞的密码牵连着一个地区与族群的文化基因和图腾信仰。书中写道:
林先生斜身拐弯进去,陈世安惊叹不已,举着火把朝里照了照说,林先生,你看,里边有个大石床哩!林先生拿火把朝里举了举说,真乃神洞呀,床头上还有一只大鸟哩!听见大鸟俩字,陈世安张着大嘴,惊叫道:“大鸟?”
“是只大鸟,眼睛发光哩!”
“神鸟!神鸟呀!”
陈世安的心突然紧张起来,难道吉昌梦中盘旋的大鸟真的落入此洞,化为永恒的山石?难道……
如果说天干文化是小说的骨骼构架和组织肌理,那么“大鸟“、“玄燕”等凤凰文化精神象征符号就是小说的眼睛和灵魂。小说第一章用“鸟盘旋”拉开了故事的大幕,“突然,大鸟一声鸣叫,朝浓密的桑枝丛盘旋而去……这叫声似从祠堂的瓦楞间传出来的,它撕开云雾,尖厉,凄美”。随后这只“大鸟”持续地从历史返回到小说叙事的生活现场,它与现实中的“玄燕”(书中说,大汶河地区的山形远眺酷似一只盘旋着的“玄燕”)生成动静交织、虚实转换的共时性及空间化的叙事策略和审美效果。别尔嘉耶夫认为:“神秘主义是人的精神的觉醒,精神的人比自然人或心理上的人更清楚或更敏锐地看见实在。”这是“精神”与“实在”的辩证法,他进一步解释说:“精神性在人身上揭示的是神的东西,但这个神的东西原来也是深刻的人的东西。”①尼古拉·别尔嘉耶夫:《精神与实在》,张源等译,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137页。小说里的“天干”、“密语”、“大鸟”、“玄燕”等意象符号以一种重复冲动的形式再生了神秘文化的召唤性力量,重复冲动将被遮蔽的记忆挖掘出来,给予神秘文化指证现实、衡量当下的价值尺度功能和意义。
按照扬·阿斯曼的理解,有关文化记忆的神话时间特指那段具有奠基意义的历史,重述过去,是因为可以以起源时期为依据对当下进行阐释。“它不是单纯地把过去作为产生于时间层面上的、对社会进行定向和控制的工具,而且还通过过去获得有关自我定义的各种因素并为未来的期望和行动目标找到支撑点。”②扬·阿斯曼:《文化记忆——早期高级文化中的文字、回忆和政治身份》,第75页。小说《汶水汤汤》中的“支撑点”呈现网状的立体化结构,其中,“十天干”、“大鸟”等神秘文化符号支撑起整个表意骨架,而“文庙”、“书院”、“陈胡公祠”、“桑园”、“小桂香”、“桑叶”等附集着浓厚文化、精神、生命与理想的意象材料悉数参与到话语文本的构造中。在作家的笔下,对于中草药“小桂香”的叙事尤为动人温馨,“小桂香”体现了作家对传统文化中极具再生能力部分所作出的价值判断和情感认同。而“桑园”意象则诞生于现代性危机的文化回归意识,它呈现了小说对自然、朴实、宁静、和谐的生命形式和生存方式的精神诉求。
二、身份焦虑:文化危机的现代性隐喻
“我们讲述故事或书写故事,为了推迟死亡的来临。”①加布丽埃·施瓦布:《文学、权力与主体》,陶家俊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第135页。用作家的话说就是“小说,既是对往事的回忆,也是对未来生活的创造”。②胡永生:《汶水汤汤》,第369页。回忆把过去、现在和未来联系起来,回忆的诗学就是历史的叙事学,回忆是现代性叙事的永恒主题。现时感的空洞和自我身份意识的迷惘是回忆叙事实现的前提,因此,现代小说倾向于从历史记忆和溯源想象中寻找自我拯救的根由。汉娜·阿伦特说:“历史为过往事件记载赋予的那部分世俗不朽性,是现代人必然渴望的,是行动的人不再指望能从他们子孙后代那里得到的东西。”③汉娜·阿伦特:《过去与未来之间》,王寅丽等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81页。可以认为,《汶水汤汤》中的“桑园”就体现了作家的文化重构欲望和对工业化、商业化和全球化等异质性话语的抵抗姿态。小说中的“桑园”具有多重指涉意义,除了传统农耕文明的缩影,它还是小说主人公胡大正的“家”,“桑园”避免了一个漂泊者躯体与心灵的双重流浪,在此点上,“桑园”被赋予故乡与家园意义上的精神内涵;再者,“桑园”潜伏在文本的话语深层,召遣并透射出作家对文化身份溯源与认同的隐秘渴望。
新甫镇地处齐鲁古道,当年齐国人出使各国都经过此地。顺河东去,越过徂徕山,是“新甫拥翠,汶水拖蓝”的美景。这里自古行人彭彭,南来北往的人还是常在此歇脚。夏天,在桑树底下喝口泉水,凉快凉快再走。冬天,钻进树下茅屋,避避风寒,喝口热茶,暖和暖和,再起程。
如书中所见,人、景、园构成了一个温馨世界,一个记忆中的和谐家园;“桑园”庇护了四季轮回、寒来暑往的“彭彭行人”,它是一个族群的集体记忆和共同的生存之根。“汶水汤汤,行人彭彭。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鲁道有荡,赤子翱翔。”小说中林先生指导蒙童反复颂唱的这句来自《诗经·齐风·载驱》的诗句,执着地诉说着古齐人的精神风貌和胸怀气度;“彭彭行人”贯穿全篇,为“桑园”的历史生存提供了身份构认的形象尺度和价值标杆。“桑园”的守护人胡大正是作家认可的“彭彭行人”中的一员,在他身上能发现林先生的影子,他和林先生构成了小说身份想象的两个侧面。无疑,“桑园”、“书院”、“文庙”等系列怀旧意象强化了历史叙事的“恋乡”姿态。“怀旧/恋乡是现代性的一项特征。”④基恩·特斯特:《后现代性下的生命与多重时间》,李康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73页。斯韦特兰娜·博伊姆认为:“现代的乡愁是对神话中的返乡无法实现的哀叹,对于有明确边界和价值观的魅惑世界消逝的哀叹;这也可能就是对于一种精神渴望的世俗表达,对某种绝对物的怀旧,怀恋一个既是躯体的又是精神的家园,怀恋在进入历史之前的时间和空间的伊甸园式统一。怀旧者都要寻找一个精神回归的对象。”⑤斯韦特兰娜·博伊姆:《怀旧的未来》,杨德友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年,第9页。就连德国最著名的现代性研究的哲学家哈贝马斯也充分肯定了“回溯过去”的现代性特质,他在分析了本雅明的《历史哲学论纲》后说:“一切过去都具有一种无法实现的期待视野,而现在面向未来的时候所承担的使命在于:通过回忆过去而得知,我们可以用我们微弱的弥赛亚主义的力量来实现我们的期待。”①于尔根·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1年,第17页。
但现实中的“弥赛亚力量”已经式微,事实上“桑园”的最终荒废就预设了这种拯救行为的失败。如果认为“书院”的现代转型具有现代性意义上的合理性,那“文庙”、“陈胡公祠”的焚毁以及无序发展的工业经济都加剧了文化危机的后果。桑园里的那十口大铁锅未能幸免,就连那苍劲的老桑树也未免劫难。至此,历史的连续性和统一性由此断裂,随着文本的裂隙越来越大,小说主体的危机意识也逐渐呈现。“主体进入到危机之中是有益的,因为它参与了符号历史和构成的危机之中。”②翁贝尔托·埃科:《符号学与语言哲学》,王天清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第64页。
胡大正终于发现,这个世界就跟一个人似的,一直是疾病缠身!
胡大正说:“治病就是治人,俺八十好几了,悟出了一句话:咱当医生的,要先治好自己的心病,然后再去给病人治实病!”
主体性危机见证了历史危机的有效性,主体的危机注定要依靠自身的力量来瓦解。胡大正通过一生领悟到了现代人疾病缠身的症因,身份焦虑症是“心病”的现代性话语指称。从心理学上理解,“焦虑是因为某种价值受到威胁时所引发的不安,而这个价值则被个人视为是他存在的根本。”③罗洛·梅:《焦虑的意义》,朱侃如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172页。英国著名的现代性研究学者安东尼·吉登斯指出:“对日常生活有序性的另一方面造成威胁的无序,在心理上可被看成是克尔凯郭尔意义上的畏惧,即一种被焦虑所淹没的景象,这种焦虑直抵我们那种‘活在世上’的连贯性感受的深处。”④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第41页。历史连续性的中断催生的身份焦虑感起源于主体那种连贯性的感受,因为“我们的文化身份反映共同的历史经验和共有的文化符码,这种经验和符码给作为‘一个民族’的我们提供在实际历史变幻莫测的分化和沉浮之下的一个稳定、不变和连续的指涉和意义框架”。⑤斯图亚特·霍尔:《文化身份与族裔散居》,罗岗等编:《文化研究读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213页。
胡大正一直在寻找一个医治百病的处方,那就是让跳动的内心平静下来,而不至于死亡。小说开具的医治药方是通过自我运行的减速来寻找反思的时间和空间,以期有机会重新缝合历史远去而遗留下的罅隙。传统文化及生存意义上的“宁静”能否缓解现代性危机带来的精神压力,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为此,小说塑造了代表希望的“远哲”和“智归”两个青年才俊。但具有反讽意味的是,“智归”最终离开了她魂牵梦萦的“故乡”而不知所踪,“远哲”则毅然拒绝了大都市的邀请和诱惑而留在了乡村从事文化的挖掘、整理与接续工作。显然,他们的选择都有悖于故事发展的现实逻辑和文本预设,不管“远哲”们是否沉潜下来,确保内心的淡定和宁静,实际上,为慰藉身份焦虑而设计的人物形象由于一次重大事件而被抽空所有的存在意义。小说最后的情景是:
过了几天,远哲领着殷教授和文物专家来到桑园,说跟着继芳去神洞看看。继芳让众人稍息,拿上林先生留下的那本《史记》,顺着“甲乙丙……”路线图,穿过密林,走进神洞,打开洞门,一股当年陈世安闻到的那股铜锈的味道迎面扑来。众人欣喜,在继芳的引领下,穿过“丙”字形里洞,傲立于石床头上的大鸟不见了。
大鸟呢?大鸟呢?众人惊异地叫着。
“快,快报案!”文物专家拨通了公安机关和文物局的电话。
很快,一个由文物部门和公安机关组成的重大文物走私盗窃案件专案组在新甫镇成立,准备追回神洞里的大鸟。
陈万去找陈千,推开新宅子的大门,已是人去楼空。
作为小说灵魂和身份认同精神尺度及价值理想的“大鸟”,它的被盗预示了商业文化强大侵蚀性力量的在场和小说文化身份重建企图的自我瓦解与毁形。“一切形式最终是隐喻性的,而不是实际存在。”①海登·怀特:《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陈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425页。本文提到的许多事件和原件照片都由陈剑平提供。“大鸟”的丢失隐喻了现代性文化危机的空洞形态,继而上升为对整个民族和国家的精神阐释。胡永生对身份焦虑感的书写为当下持续的文化危机及后果提供了精神证词。
责任编辑:沈洁
*魏庆培,男,1970年生,山东莱芜市人。文学博士,浙江警官职业学院公共基础部副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