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动物美感”问题

祁志祥

学术专题（美学研究）

论“动物美感”问题

祁志祥*

美只为“人”而存在，只有“人”才有审美能力，这是西方美学的传统观念。其实，站在万物平等、物物有美、美美与共的生态美学立场上重新加以观照和反思，就会发现动物也有自己的美感能力和美；人类依据快感将相应的对象视为“美”，按照同一逻辑，就不能不承认动物也有自己的快感对象，也有自己能够感受的“美”。今天我们站在新的美学立场上重新肯定与审视动物美感问题，也许更有学理价值和学术深化意义。

中外美学 动物美感 人类美感

美为“人”而存在，只有“人”才有审美能力，这是西方美学的一个传统观念。即便说起动物的美，西方美学也是站在“人”的立场来加以衡量的。因为动物是没有“自我意识”的，是“自在”的而不是“自为”、自觉的。①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170-171页，另参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489页，译文与其《美学》中译本有异，可参看。如果有人认为动物有自己的美，动物也有审美力，也能欣赏自己的美，就被视为缺乏美学常识遭到嘲笑。直到当代，尼采还在说：“没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在这一简单的真理上建立了全部美学，它是美学的第一真理。”“人把世界人化了，仅此而已。”②均见尼采：《偶像的黄昏》、《悲剧的诞生》，周国平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年，第322页。中国当代诞生的实践美学也认为：美离不开人类社会实践，“美的存在离不开人的存在”。③李泽厚：《美学四讲》第二讲，《美学三书》，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470页。

其实，如果我们仔细推敲一下关于这种观点的论述，就会发现其中存在着不小的逻辑漏洞和人类中心主义偏颇。比如一方面说“美是视听觉快感”、“美是生活”、“美是典型”、“美是主客观的合一”，另一方面却否认动物有美，其实动物也有自己的“视听觉快感”，也有自己的“生活”、“典型”和“主客观的合一”，也有自己的美。可见这在逻辑上是不能自圆其说的。又如说美是“令人愉快的对象”、是人的“社会实践”的产物、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由此推导美只能属于“人”所有，这在逻辑上诚然没有问题，但客观上存在人类中心主义的毛病，导致对其他动物生命乃至自然万物的无视和践踏，与物物有美、美美共荣的生态美学观相悖。另有一些坚持“动物有美”的论者竭力说明动物具有的美是人所认可的美，而不是动物自己可以感受的美，流于简单化和庸俗化。总之，在美是否仅为“人”而存在、是否仅是“人”的专利、动物是否有美感能力和自己感受的美等问题上，我们必须破除既有成见，以新的美学视野重新加以反思，作出逻辑自洽的新的解释。

这个新美学视野是什么呢？就是“乐感美学”原理揭示的一个基本观点：“美是有价值的乐感对象。”①详参祁志祥：《论美是普遍愉快的对象》，《学术月刊》1998年第1期；《“美”的原始语义：美是“愉快的对象”或“客观化的愉快”》，《广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5期；《“美”的特殊语义：美是有价值的五官快感对象与心灵愉悦对象》，《学习与探索》2013年第9期。这是笔者应用统计学的方法，在仔细研判古今中外涉及“美”的用法之后，归纳得出的一个关于“美”的统一语义的基本结论。有价值的乐感对象是相对于一切有感觉的动物生命主体而存在的。美并不是人的专利，动物也有自己的有价值的乐感对象，也有自己的美。站在物物有美的生态美学立场，破除人类中心主义的审美观，在追求人类认可的美的同时兼顾其他动物感受的美，从而达到美美与共、共生共荣，就成为美学研究应取的态度。

当然，当我们说动物像人类一样具有感受美的能力和自己的美时，不是说动物与人类认可、感受的美是一样的。它们既有同，也有异。处于地球的同质环境中，不同物种的动物感官的生理结构阈值可能存在交叉、重合状态，这就决定了不同物种的动物体可能具有共同的乐感对象、共同认可的美。人类与其他动物共同认可的美只能发生在引起感官快感的形式美、官能美领域。比如人类喜欢的许多美食，恰好也是不少动物感到津津有味的；动物界钟爱的许多美饰、美声，恰恰也是人类所欣赏的，“牛听音乐能多出奶，孔雀听音乐能开屏”，②李泽厚：《美学四讲》第二讲，第475页。就是这种共同美的表征。但如果据此以为人类与其他动物喜爱的美是完全一样的，就以偏概全了。比如人的眼睛和耳朵能够看到、听到的是一定波长、频率之间的光波与音波，而猫却能看到人所看不到的，蝙蝠却能听到人所听不到的，猫、蝙蝠的视、听觉愉快对象肯定与人不一样。狗啃骨头摇头摆尾，熊猫吃坚硬的竹子其乐无穷，但人如果咬骨头、竹子就会碜牙；鸭钻阴沟觅食臭鱼烂虾津津有味，人看了就呕吐，吃了就生病。不仅人与其他动物感官感到快适的形式美不同，即使在不同的动物之间，由于其生理结构不同，快感对象及其认可的美也不尽相同。此外，在引起大脑中枢愉快的内涵美、精神美领域，其他动物是不可能感知并参与其中的。在承认动物与人类一样具有美感能力的前提下，从不同的物种属性出发揭示两者的差异，中外美学史上不乏相关论辩，它们给我们认识这个问题提供了教训，也积累了成果。

一、从庄子到刘昼：论人与其他动物所爱之美的异同

中国美学史上，最早承认动物有快感对象之美，并从物种天性出发强调动物认可的美与人类不一样的，是庄子。深通相反相成辩证法的庄子指出：“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①《庄子·齐物》。“咸池九韶之乐，张之洞庭之野，鸟闻之而飞，兽闻之而走，鱼闻之而下入，人率闻之，相与还而观之。”②《庄子·至乐》。“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螂蛆甘带，鸱鸦耆（嗜）鼠。”③《庄子·齐物》。人类喜欢吃蔬菜和荤菜，而麋鹿喜欢吃草，蜈蚣喜欢吃蛇，猫头鹰和乌鸦嗜好吃老鼠。不同的物种喜爱的美味是不一样的，千万不要以此求彼，尤其不能以人类的审美标准去对待其他动物。庄子讲了个寓言故事，说明这个道理：“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④《庄子·至乐》。鸟性与人性不同，喜好的美食、美声、美居也不同，人类如果把自己以为美的东西对待鸟类的供奉，哪怕是出于一种善意，也会产生可悲的后果。

汉代的王充也涉及动物与人一样具有美感的问题，不过，他只看到两者之同，未看到两者之异，反映了他思维方式一贯的机械唯物论毛病，比庄子倒退了许多。王充列举历史上的动物美感论断说：“传书曰：‘匏芭鼓瑟，渊鱼出听；师旷鼓琴，六马仰秣。’或言：‘师旷鼓《清角》，一奏之，有玄鹤二八自南方来，集于廊门之危；再奏之而列；三奏之，延颈而鸣，舒翼而舞，音中宫商之声，声吁于天……’《尚书》曰：‘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此虽奇怪，然尚可信。何则？鸟兽好悲声，耳与人耳同也。禽兽见人欲食，亦欲食之；闻人之乐，何为不乐？然而鱼听仰秣、玄鹤延颈、百兽率舞，盖且其实。”⑤王充：《论衡·感虚》。王充认为动物也能感受美，这是值得肯定的；又指出禽兽能够乐人所乐，这也符合部分事实。但他认为禽兽“耳与人耳同”，动物感受的美与人感受的美是完全一样的，则是以偏概全的经不起事实检验的臆断。

北齐刘昼没有沿着王充的思路走下去，而是重返庄子，进一步阐释动物美感与人类美感的同中之异：“鸟兽与人受性既殊，形质亦异，所居隔绝，嗜好不同，未足怪也。”⑥刘昼：《刘子·殊好》，傅亚庶：《刘子校释》，中华书局，1998年。“累榭洞房，珠帘玉扆，人之所悦也，鸟入而忧；耸石巉岩，轮菌纠结，猨狖之所便也，人上而慄；《五韺》、《六（茎）》、《咸池》、《箫韶》，人之所乐也，兽闻而振；悬濑碧潭，波澜汹涌，鱼龙之所安也，人入而畏。”⑦刘昼：《刘子·殊好》，傅亚庶：《刘子校释》，中华书局，1998年。在这里，人类千万不能以自己的喜好为中心，无视其他动物认可的美，甚至自以为是地以自己认可的美取代其他动物认可的美。

二、从达尔文到普列汉诺夫：西方美学关于动物美感的分析

西方美学史在动物有自己的美这个问题上，18世纪英国的哈奇生和法国的伏尔泰较早有所涉及。哈奇生说：“我们既然不知道在动物中有多少不同种类的感官，我们就不能断定自然中有任何一种形式之中没有美，因为对于旁的动物的感觉力，它也可能产生快感。”⑧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编：《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00页。伏尔泰曾假设站在动物的角度揣度说：“如果您问一个雄癞蛤蟆：美是什么？它会回答说，美就是他的雌癞蛤蟆，两只大圆眼睛从小脑袋里突出来，颈部宽大而平滑，黄肚皮，褐色脊背。”①北京大学哲学系美学教研室编：《西方美学家论美和美感》，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125页。

对这个问题作出丰富而深刻论析的是19世纪初的生物学家达尔文。达尔文指出，美是人以及其他低等动物的视听觉快感对象：“人和低等动物的感官的组成似乎有这样一种性质，使鲜艳的颜色、某些形态或式样、以及和谐而有节奏的声音可以提供愉快而被称为美。”②达尔文：《人类的由来》，潘光旦、胡寿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880页。“最简单的美的感觉——即是从某种颜色、形态和声音所得到一种独特的快乐”，“在人类和低于人类的动物的心理里”是客观存在的。③达尔文：《物种起源》，周建人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220页。动物具有对“色彩”、“形状”、“声音”的“美感”或“审美观念”：“美感——这种感觉曾经被宣传为人类专有的特点，但是，如果我们记得某些鸟类的雄鸟在雌鸟面前有意地展示自己的羽毛，炫耀鲜艳的色彩，而其他没有美丽羽毛的鸟类就不这样卖弄风情，那末当然，我们就不会怀疑雌鸟是欣赏雄鸟的美丽了……非常喜欢以色彩鲜艳的东西装饰自己玩耍地方的集会鸟，以及以同样的方式装饰自己窝巢的某些蜂鸟，都明显地证明它们是有美的概念的。至于鸟类的啼声，也可以这样说。交尾期间雄鸟的优美的歌声，无疑地是雌鸟所喜欢的。假如雌鸟不能够欣赏雄鸟的鲜艳的色彩、美丽以及悦耳的声音，那末雄鸟使用这些特性来诱惑雌鸟的一切努力和劳碌就会消失，而这显然是不可设想的。”④达尔文：《人类原始及类择》，马君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1部第1分册，第146-147页。“事实是摆着的，就是人和许多低等动物对同样的一些颜色、同样美妙的一些描影和形态、同样一些声音，都同样地有愉快的感受。”⑤达尔文：《人类的由来》，潘光旦、胡寿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35-136页。

动物对美色、美声的展示与欣赏，集中出现在求偶季节。雄性动物向异性显示、炫耀色相音声之美，而异性也懂得接受，这说明动物是有审美力的：“就绝大多数的动物而论，这种对美的鉴赏，就我们见识所及，只限于对异性的吸引这一方面的作用，而不及其他。在声音一方面，许多鸟种的雄鸟在恋爱季节里所倾倒出来的甜美的音调也肯定受到雌鸟的赞赏……如果雌鸟全无鉴赏的能力，无从领悟雄鸟的美色、盛装、清音、雅曲，则后者在展示或演奏中所花费的实际的劳动与感情上的紧张岂不成为无的放矢，尽付东流？而这是无论如何难于承认的。”⑥达尔文：《人类的由来》，潘光旦、胡寿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年，第136页。

达尔文还以那些通过鸟兽吞食排泄的方式将种子散布开来的植物其果实往往都是颜色十分艳丽的事实来说明，果实色彩的艳丽是鸟兽以其审美力加以选择的结果：“有几种植物经常生有两种花：一种是开放而具有色彩的，以招引昆虫；另一种却是闭合而没有色彩，也不分泌花蜜，从不被昆虫所访问。所以我们可以断言，如果在地球上不曾有昆虫的发展，植物便不会生有美丽的花朵，而只开不美丽的花，如我们在枞、橡、胡桃、榛、茅草、菠菜、酸模、荨麻等所看到的那样，它们全赖风媒而受精。同样的论点也可以应用在果实方面。成熟的草莓或樱桃，既可悦目又极适口。卫矛的华丽颜色的果实和冬青树的赤红色浆果，都很美丽，这是任何人所承认的。但是这种美，是供招引鸟兽的吞食，以便种子借粪便排泄而得散布。凡种子外面有果实包裹的（即生在肉质的柔软的瓤囊里），而且果实又是色彩鲜艳或黑白分明的，总是这样散布的。”①达尔文：《物种起源》，周建人等译，叶笃庄修订，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125-126页。

达尔文还批判了“生物是为了使人喜欢才被创造得美观”的传统信念，②达尔文：《物种起源》，周建人等译，叶笃庄修订，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2009年，第219页。提醒人们注意：动物快感所追求的视听觉形式美虽然与人类有相同之处，也能被人类欣赏，但却不是为取悦人类，而是为了取悦自身的异性而产生的：“大多数的雄性动物，如一切最美丽的鸟类，某些鱼类、爬行类和哺乳类，以及许多华丽彩色的蝴蝶，都是为着美而变得美的；但这是……由于比较美的雄性曾经继续被雌体所选中，而不是为了取悦于人。鸟类的鸣声也是这样。”③达尔文：《物种起源》，周建人等译，叶笃庄修订，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220页。

与此同时，达尔文指出：动物对美的感受与人类也有不同的地方：“一切动物都具有美感，虽然它们赞美极不相同的东西。”④达尔文：《人类原始及类择》，马君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1部第2分册，第5页。人类能够欣赏的美色美声，动物未必都能欣赏：“有许多景致显为非动物所能鉴赏，如夜间天空，美丽山水，或高尚音乐之类；惟此种高等嗜好乃由修养获得，且与复杂联想有关，非野蛮人或无教育人之所能享受者。”⑤达尔文：《人类原始及类择》，马君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1930年，第1部第3章，第148页。“人类既开化以后，其美之感觉显然为一种尤复杂之感情，且与各种智识观念相结合也。”⑥达尔文：《人类原始及类择》，马君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30年，第2部第13章，第2页。

不过，当达尔文很“有把握地”断言“我们和下等动物所喜欢的颜色和声音是同样的”，⑦达尔文：《人类原始及类择》，马君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1部第1分册，第148页。“人的审美观念，至少就女性而言，在性质上和其他动物的并没有特殊之处”，⑧达尔文：《人类的由来》，第137页。甚至说“从大多数野蛮人所喜欢的令人讨厌的装饰和同样令人讨厌的音乐判断起来，可以说他们的美的概念较之某种下等动物，例如鸟类，是更不发达的”，⑨达尔文：《人类原始及类择》，马君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57年，第1部第1分册，第148页。则不仅显得主观武断，而且有些自相矛盾了。

尽管如此，达尔文通过生物学的实证研究，揭示了动物也具有对于人类认可的视听觉形式美的感受能力，审美力并不是“人类专有的特点”，动物具有迎合自己物种异性快感的美，而不是迎合人类快感的美，确是令人耳目一新、极富启示意义的，值得给予充分肯定和重视。

达尔文的这些研究意义非凡，但由于学界囿于“美为人而存在”、“美感是人特有的感觉”的传统观念，所以响应者寥寥。19世纪后期，尼采一方面说：“‘全部美学的基础’是这个‘一般原理’：审美价值立足于生物学价值，审美满足即生物学满足”，“审美状态仅仅出现在那些能使肉体的活力横溢的天性之中，永远是在肉体的活力里面”，⑩转引自周国平：《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46页。“动物性的快感和欲望的这些极其精妙的细微差别的混合就是审美状态”，①尼采：《悲剧的诞生》译序，第11页。“美属于有用、有益、提高生命等生物学价值的一般范畴之列”，②尼采：《悲剧的诞生》译序，第352页。这实际上肯定了动物有自己的美，但传统的美学观念还是让他不顾逻辑上的自相矛盾，得出了相反的结论：“在美之中，人把自己树立为完美的尺度”；“他在美中崇拜自己”；“人相信世界本身充斥着美”，其实人自己是“美的原因”、“美的原型”。③尼采：《悲剧的诞生》译序，第322页。

20世纪初俄国学者普列汉诺夫在《没有地址的信》中大段引述、介绍了达尔文关于动物有美感的论断。他肯定：达尔文“证明美感在动物的生活中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④普列汉诺夫：《艺术论——没有地址的信》，曹葆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3年，第8页。“达尔文所引证的事实证明了：下等动物象人一样是能够体验审美的快感的；我们的审美趣味有时候是跟下等动物的趣味一致的。”⑤普列汉诺夫：《艺术论——没有地址的信》，曹葆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3年，第9页。他本人也承认：“人们以及许多动物，都具有美的感觉，这就是说，他们都具有在一定事物或想象的影响下体验一种特殊的（‘审美的’）快感的能力。”⑥普列汉诺夫：《艺术论——没有地址的信》，曹葆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3年，第16页。这是动物美感与人类美感的一致之处。当然，人类美感具有的社会内容，是动物美感所不具备的：“究竟什么样的事物和现象给予他们这样的快感，这就决定于他们在其影响下受教育、生活和行动的那些条件。人的本性使他能够有审美的趣味和概念。他周围的条件决定着这个可能性怎样转变为现实；这些条件说明了一定的社会的人正是有着这些而非其他的审美的趣味和概念。”⑦普列汉诺夫：《艺术论——没有地址的信》，曹葆华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3年，第16页。普列汉诺夫并没有因人类美感的社会性内容就否定其生物学基础和动物具有的对不具有社会内容的美色美声的美感，堪称独具慧眼，见识圆通。不过令人遗憾的是，普列汉诺夫的这个观点及其肯定达尔文的动物美感论在苏联遭到了自称为马克思主义者的美学家的否定和攻击，理由是它们混淆了“人类的审美和动物的审美之间的区别，把人降低到动物的水平，简直是对人类尊严的亵渎”。⑧黄海澄：《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美学原理》，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6页。

20世纪后期，美国《纽约时报》科普专栏女性作家纳塔莉·安吉尔（1958—）出版科普作品《野兽之美》，以优美生动的语言描写各种动物生死情仇的生活故事，并配以300幅精美图片。该书涵盖了众多的生物学和哲学命题，带给我们的不仅是野生动物的性习俗和皮毛之美，而且包括大自然和动物生命的最新总结。该书以大量的事实证明动物有它们的美，这些美有的能为人所接受，成为人类的审美对象，有的则不能为人类所认可，但不能否认对动物自身而言是美的。⑨参见纳塔莉·安吉尔：《野兽之美：生命本质的重新审视》，李斯、胡冬霞译，北京：时事出版社，1997年。

三、从黄海澄到汪济生：新时期中国学者论动物美感

新中国成立初期，达尔文的进化论著作和普列汉诺夫的《没有地址的信》被翻译到我国并广泛传播，但受“美是人类的专利”、“审美是人类特有的能力”的西方传统信条，苏联学者对达尔文、普列汉诺夫动物美感论的否定以及新中国成立后“美离不开人类社会实践”主流观点的制约，达尔文、普列汉诺夫关于“动物有自己的美和审美力”的论述在五六十年代的美学大讨论和80年代初出版的若干美学教材、论著中从不被涉及。不过，伴随着新时期的思想解放，美学界逐渐出现自由论辩的春风。动物美感的现象也进入了这个时期美学论著的视野。这里值得注意的有4位学者：周钧韬、刘骁纯、黄海澄、汪济生。

1983年，周钧韬出版普及性美学读物《美与生活》①周钧韬：《美与生活》，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83年。，罗列了许多动物“爱美”的有趣现象，最后周钧韬承认动物界有“爱美”的现象，也就是说动物有美感能力，这是难能可贵的。不过仔细辨别会发现，他所说的动物喜爱的美是从“扣人心弦”、使人愉快的人本主义立场出发的，这就使得他最终自相矛盾地得出相反结论：“美只存在于人类的社会生活之中，离开人类社会，在动物界……都无所谓美。美是对人而言，对人而存在的。”既然动物界无所谓美，怎么会有“爱美”的现象呢？显然不能自圆其说。

1986年，刘骁纯出版了在博士论文基础上改写的《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一书，对作为人类美感基础的动物快感作了专门分析探究。他认为，人是一种社会动物。单纯地用生物学或社会学的方法，都不可能揭开人类审美发生的奥秘，“用系统的方法探索生物学和社会学的统一，已成为美学发展的必然”。②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2页。“人的美感是由动物快感进化而来的，审美尺度是由审愉快尺度进化来的，事物使主体以为美的那种属性是由事物使主体愉快的属性进化来的。因此，研究快感是研究美感的基础，而研究原始快感又是研究一切复杂快感的基础。”③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32页。动物听凭趋乐避苦的本能行事，“只追求欲望的满足”，对生命的目的为何物并无意识，“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应该’”，是“地地道道的‘寻欢作乐’或‘享乐主义者’，是真正的‘为所欲为’的‘自由主义者’”，④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38页。但是这种情绪活动的指向却符合生命体个体生存和物种繁衍的两大目的。这说明：在快感的本能和目的之间“有着十分深刻的内在联系”。“本能是生物全部进化史的生存经验打在遗传物质上的印痕，是世世代代的行为留在遗传上的记忆。本能是一种遗传意识、自然意识。这是本能指向目的的根本原因。”⑤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40页。同时，这也是“美感无目的而又合目的、合规律的根源”。⑥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41页。不仅如此，动物快感也是解释美的主客观统一奥秘的根据。因为“美与美感互为表里”，⑦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济南：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第51页。“美”往往是以“美感”为因、由“美感”决定的，表现为产生美感的客观对象。而“美感”的基础是动物的“快感”。

不同的动物有不同的欲望、不同的快感尺度，因而也有不同的喜好对象，同样的环境对于不同的动物而言有不同的意义。这是快感的主观性。同时，同一物种的动物的快感对象“又表现出了极大的共同性和相对的稳定性”，其范围“又被限定在一定的极限之内”，意味着只有这个范围区域内的外物、环境才能引起这一生命主体的快感，物种主体的快感尺度是由特定范围的客观自然赋予、造就的，是主体在生命进化中适应环境的结果。这是快感的客观性。当然，动物快感的这种内在尺度与外在环境的边界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在漫长的历史进化历程中通过相互改变、相互适应不断变化的。“动物在自然进化中形成自己的快感尺度，又在自然进化中发展着自己的快感尺度。”“从局部看，环境是否适宜是由动物的内在尺度裁决的；从进化的长河看，动物的内在尺度又是在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的过程中形成和发展的。”①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4页。“尺度作为一种内在力量选择着所需要的环境，环境作为一种自然力又选择着生命体。”②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6页。“快感由心裁决，心又由自然创造，这正是我们提出‘美由心裁，心由物造’的生物学根据。”③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4页。快感的本质、特性是什么呢？是“环境与内在尺度”“相合”（痛感则是两者的“相悖”），④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5页。是“主体与环境的对立统一”（而不是两者的“对立冲突”），是“生命体合目的、合规律的自由展现”，是“生命机能自由和谐的运动”。⑤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50页。“简而言之，快感是生命力的自由展现，而痛感则是生命力自由展现的障碍。”⑥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50-51页。动物快感分功利性快感与超功利快感两类。功利性快感指对象作为生命主体食、色功利“欲求物”的形、声引起的感觉快感，超功利快感指对象的形、声引起的与食、色功利无关的感觉系统的官能满足。⑦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52-53页。前者构成“意蕴美”的基础，后者构成“韵律美”的基础。⑧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27页。

毫无疑问，刘骁纯对作为人类美感基础的动物快感的生物学分析是较为专业、深入的，但囿于他的博士生导师王朝闻的社会美学观，他坚持认为美感只是一部分快感，而不等于快感全部，动物快感只是人类“美感的前身”，⑨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2页。而不能叫“美感”。“纵向考察，美感是动物快感的发展、升华和质变；横向考察，美感是人类快感中的一个特殊分支和高级形态。”⑩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67页。由于美只是人类美感的对象，而不是动物快感的对象，所以书中作者在谈到动物快感对象时从来不用“美”或“审美对象”来指称。不过，在西方美学史上，将美视为视听觉快感的对象，将美感视为视听觉快感，是一个经典性的观点。达尔文正是这样界定“美感”，指某些颜色、形态、声音提供的愉快的感觉，因而他认为动物有自己的美感。尽管刘骁纯从实践美学出发未将动物快感划入美感范畴，但他对动物快感的分析仍然可以按照西方美学传统观点当作动物美感的成果加以参考和借鉴。

1986年，黄海澄出版了他的《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美学原理》，从系统论、控制论的角度分析论证“人类审美现象的生物学渊源”，(11)黄海澄：《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美学原理》，第56页。明确指出动物也是有审美能力的。这在新中国的美学史上是第一次。在他看来，人是一种动物，处在动物世界的大系统中，必然带有动物世界的系统质。同时，人又是动物世界的一个特殊的物种，属于动物世界中的子系统，所以还具有不同于一般动物属性的子系统特质。因此，人的审美活动与其他动物的审美活动既有同，也有异。“我们不妨把审美现象划分为两个相互联结而又相互区别的发展阶段，即动物的审美阶段和人类的审美阶段。”“在前一个阶段，审美现象不可能有什么社会性，只有纯粹的生物性，它在动物种系内部及其与周围环境的关系上起控制和调节作用，有助于实现该物种的稳态发展，实现生物目的。在后一阶段，审美现象获得了新质……审美增添了社会性的内容。这两个阶段并不是截然分开的，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一种辩证发展的关系，而不是机械的连接关系。人类的审美活动是在动物审美活动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并保留着动物审美活动的直感性的特点和一部分内容，在此基础上产生出新的审美内容和新的审美活动形式，从而获得了新质。”①黄海澄：《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美学原理》，第44页。

所谓动物的“审美活动”，即“对于某些鲜艳的颜色、均衡对称的形体、和谐悦耳的声音的爱好”。②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4页。黄海澄强调：“对于和谐的声音、鲜艳的颜色、规则的形体和某些形体动作的喜爱这样一种天然倾向，是人类和许多动物尤其是较高等的动物所共有的。”③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50页。审美“作为一种天然倾向，是人和某些动物所共有的，是一种通过自然选择产生和发展起来的相当稳固的本能”。④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4页。他列举达尔文观察到的动物有美感的大量事实说明：“某些动物对于一定的声音、颜色、形状、动作有一种通过自然选择（包括类择在内）所造成的天然倾向，而且这些声音、颜色、形状、动作同动物倾向于它们的本能是在相互作用中同时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它们之间有一种明显的耦合关系。”⑤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55页。“雄性动物讨悦异性的鲜艳的颜色、和悦的叫声与某些形体动作，也必然是与雌性动物喜爱这类东西的本能在相互作用中同时产生和发展的。”⑥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9页。从控制论的观点来看，“即使是最简单、最原始的动物界的审美现象，也决不是偶然产生的、可有可无的”；动物对一定的色、声具有天然喜好的审美现象“是其生存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这些动物的种系的生存与发展是至关重要的”；⑦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9页。动物自身与生俱来的“审美机制”是动物为实现自己物种系统的生存与发展目的自我调节一个“制导系统”。⑧早在人类从动物界分化脱离出来以前，动物世界就存在了，因而，动物的审美活动比人类的审美活动要早。“审美现象的历史比人类的历史要悠远得多。在人类祖先进化的动物阶段，早就产生了审美现象。”⑨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4页。不同动物系统的“审美内容固然可以有某些相同的因素，但也有许多不同”，⑩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51页。这是因为每种动物又有自己不同的子系统特性。“孔雀开屏对于它的异性有吸引力，却可以吓走鼠兔，因为鼠兔与孔雀不属于同一个系统。(11)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51页。与其他动物的审美只具有简单的生物学内容不同，“人类的审美范围较之动物的审美范围是无限地扩大了”，“在人类的审美对象中”“包含了广阔、丰富的社会内容”。(12)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44页。认为审美是人类特有的能力，否定人类审美活动的生物基础，固然不能认同；但把人类审美活动与动物的审美活动简单等同起来，也是“极其错误”的。(13)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51页。据此，他高度评价了达尔文的动物美感研究以及普列汉诺夫对此的继承和发展，批评了从苏联到中国的“某些自称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人对上述两人的研究方法即成果的否定和攻击”。(14)刘骁纯：《从动物快感到人的美感》，第15页。他为达尔文辩解说：“在美学研究方面，达尔文在研究生物学的过程中，对人类的审美现象曾进行过还原的研究，还原到动物水平上，并将某些动物对一定色彩、声音、形状所造成的形式美的天然爱好，同人类的审美事实进行了比较的研究。他得出的结论是：人和某些较高级的动物对这些简单的形式美的爱好有某些一致性，而人类的审美则与诸多复杂观念相联系，这是与其他动物所不同的。”①黄海澄：《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美学原理》，第15页。“达尔文既看到了人类和某些动物的审美的相似处（质的联系），又看到了它们之间的不同处（质的区别）。”②黄海澄：《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美学原理》，第16页。他为普列汉诺夫辩解说：“普列汉诺夫并未‘把美感完全看作是生物性的本能’。他只是说，人类和许多动物都有审美潜能。由于人在发展级次上比其他动物高得多，而且和其他动物不属于同一个系统，所以任何其他动物的审美潜能不会完全一样。人的审美潜能较之其他动物的审美潜能要高级得多，丰富得多。”③黄海澄：《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美学原理》，第17页。“人的审美能力既有生物学上的自然基础，又有社会学上的文化基础。这就造成人的美感心理结构具有两个层次，即生物性美感能力和社会性美感能力。后者是在人类生产过程中，在前者的基础上发展而来的。从发展的级次上看，后者高于前者，但不会抛弃前者。”人“既可以感受具有社会内容的美，又可以感受不带社会内容的某些简单的形式美”。④黄海澄：《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美学原理》，第18页。“达尔文、普列汉诺夫等人对审美现象进行还原的、历史的研究，决不是把人类和某些动物的审美简单地等同起来，而是从它们的质的联系上研究他们之间的区别，从而更深刻地认识审美现象的实质及其历史发展。”⑤黄海澄：《系统论控制论信息论美学原理》，第19页。

1987年，汪济生出版约40万字的《系统论进化论美学观》一书，进一步论述动物美感问题。此书其实早在1984年就在学林出版社出了8万字的简写本，书名为《美感的结构与功能》，提出动物具有美感的问题。《系统论进化论美学观》对这个问题的论述更加详尽。与黄海澄殊途同归的是，汪济生在该书中也是将人类的美感放在人类所属的动物系统中加以分析的。依据达尔文的进化论，人类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人类诞生后，仍然保留着动物系统的基本属性。《系统论进化论美学观》就是依据达尔文的进化论所设定的动物系统探讨人类的美感结构，建构了自己独特的美学体系，对动物美感作了合乎逻辑的肯定、甄别和发展。他声称：“美是动物体的生命运动和客观世界取得协调的感觉标志。”⑥汪济生：《系统进化论美学观》，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3页。“美的出现，总是由生命体来判断的。美的事物，总是引起生命体的自动趋向。美的出现，总是以生命体的肯定的情感、情绪的自动出现为准。”“这里的‘生命体’，包括一切动物，也包括人。”⑦汪济生：《系统进化论美学观》，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第3页。五觉快感都是美，⑧汪济生：《系统进化论美学观》，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2页。它们对整个动物生命体而存在。比如视觉美：“动物机体的基本需求中，食欲是几乎首当其冲的，而我们就可以在动物求食的活动中发现视觉美感活动的基本形态……虫媒花植物当然首先是以它能为昆虫提供食物而吸引昆虫的，可是为什么虫媒花又会越发展越美丽……呢？原因看来……就是：昆虫在寻找到食物时，不但先注意花的可食性，而且还像一位被富贵生活娇宠坏了的绅士一样，要选择那些对视觉也有愉悦美感的食物。这样，在这些‘昆虫鉴赏家’，‘蜂蝶审美专家’的挑剔之下，这场自然选择运动，使那些更美丽的虫媒花植物博得青睐，获得授粉的优势，繁衍不绝；而那些比较不美丽的虫媒花植物便受冷落，缩小了传种接代的规模……所以，我们说，自然界色彩缤纷夺目的异卉奇葩，是昆虫动物鉴赏家们辛勤劳动的成果，又是它们非凡审美趣味的证明。”⑨汪济生：《系统进化论美学观》，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第196-197页。“在动物体机的基本需求中，性欲几乎是仅次于食欲的。而我们也可以在动物性欲满足过程中，找到渐渐渗透进去的视觉审美活动的形态。按一般的概念来说，性活动，只要活动双方具有性生理机构不同的条件就可以了。可是情况并不如此。异性双方，还要从对方的色彩感觉上进行美感的比较和选择，从而使毛色愈美的鸟兽愈能多获得繁衍子孙的机会，也愈能保持和发展美丽的性状……所以，我们可以说，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千奇百异的美丽鸟兽，在某种意义上，是鸟兽经自己审美鉴赏选择后的作品。”①汪济生：《系统进化论美学观》，第197页。“我们也要指出植物和动物在繁殖中审美选择活动的不同性质。植物，尤其是虫媒植物，虽然也是在繁殖活动中越来越美丽，但这种美丽却不是它们自己审美力的结果，而是动物对它们审美的结果。动物则不同。动物自身的愈益美丽，却是它们自身审美能力的证明，只不过它们是通过异性体相互之间的选择来进行的。”②汪济生：《系统进化论美学观》，第197-198页。“令蜂蝶留念不舍的鲜花，也正是令人类心醉神迷的……人和昆虫在花这一事物上具有了‘共同美’……在某种意义上应该说，人类目前所欣赏的美丽的花朵，正是‘昆虫园丁’们以他们的审美鉴赏力首先为人类挑拣筛选出来的。”③汪济生：《系统进化论美学观》，第195页。作者据此批评传统观念：“如此看来，大自然中植物的万紫千红，动物界的五光十色都在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动物界视觉器官的审美趣味。”④汪济生：《系统进化论美学观》，第198页。“今天的许多人们，包括一些大名鼎鼎的美学家，一方面陶醉在自然界的鲜花带给他们的视觉愉悦之中，一方面又无限地拔高自己的美感的性质，认为不可和其他昆虫、动物的美感（其中不少人还干脆认为它们根本就没有美感——原注）同日而言。这即使不可叫做数典忘祖，起码也看说是令人遗憾的。”⑤汪济生：《系统进化论美学观》，第195页。

动物有自己的五觉快感及其认可的美；动物的五觉快感与人的五觉快感可能部分重合；动物的生存、进化的功利过程也可能同时表现为超功利的纯快感形式的审美选择过程，动物愈益美丽是自身审美能力的证明，虫媒植物愈益美丽则不是自己审美力的证明，而是动物对它们审美选择的结果。这是汪济生的动物美论中最富新意的发展和最有价值之处。不过，他被达尔文所举的动物与人共同认可的视听觉美的实例所迷惑，赞同和肯定达尔文“我们和下等动物所喜欢的颜色和声音是同样的”的主观臆断，认为“达尔文的结论是自然的：既然鸟认为美的人也认为美，那么其美感标准在这一点上这一方面当然是一样了”，⑥汪济生：《系统进化论美学观》，第191页。忽略了人与动物快感对象之美的许多不同，这是需要谨慎对待、合理扬弃的。

肯定动物有自己的快感对象、自己能够感受的美，是笔者关于美是有价值的乐感对象的定义的逻辑推衍，也是当下方兴未艾的生态美学潮流的应有之义。不过，由于研究美学的人文学者本身不是动物学家，无法确知动物的感受和情感，对动物快感对象的美及审美力的有力论证和详赡论析尚需得到动物学、生物学实证研究的进一步支撑。尽管达尔文、黄海澄、汪济生等人在这方面做过比较深入的研究，但无论逻辑的自洽性、周密性还是论析的丰富性、精确性，都有待进一步拓展和提升。今天，当我们突破了“美是人的专利”、“动物没有自己的美和美感”的传统观念，理直气壮地给“动物美”及其美感能力正名之后，必将可以大大促进这方面的研究。同时需要指出的是：由于人类认可的美发展得最为充分和丰富，人类研究美的目的是为了美化人类自身的生活，所以美的研究的重点仍然应该放在普遍令人愉快的“人类美”上。

责任编辑：沈洁

*祁志祥，男，1958年生，江苏大丰人。文学博士，博士生导师，上海政法学院研究院教授，北京师范大学文艺学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本文为笔者主持的2014年国家社会科学基金后期资助项目“乐感美学”（项目批准号：14FZW004）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