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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無名氏詞中的首見詞調及其創調成就

2017-01-28劉尊明

词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宋代成就

劉尊明

内容提要 在宋代無名氏首見或創調的一百一十八個詞調中,除去七十七個僅見無名氏詞的孤調之外,另有四十一調則得到了宋代詞人的采用,成爲流行於宋代詞壇的常用詞調。本文主要對首見於宋代無名氏詞的四十一個常用詞調進行考訂與探討。考訂主要通過兩種方法來進行: 其一是考察無名氏詞的著録文獻以考訂其創作年代,再通過與有名氏詞時代的對比以確定創調先後;其二是比較無名氏詞與有名氏詞在詞曲配合、詞作與調名關係等方面的表現以考訂孰爲創始。宋代無名氏詞首見詞調的創調特徵和詞學成就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一)以賦咏本意爲主體的創調特徵;(二)以雅俗共賞爲特色的審美風貌;(三)以靈活多樣爲特徵的藝術成就。

關鍵詞 宋代 無名氏詞 首見詞調 創調 成就

歷代音樂文獻載籍以及明清以來詞律詞譜一類著作對唐宋詞調的考訂,主要以具名文人詞所用詞調爲對象和範圍,對無名氏詞的用調往往關注不夠甚至忽略不計。考察清人所編《詞律》、《詞譜》,其中對無名氏詞用調的采用,往往多是僅見於無名氏用調的孤調,因無具名文人之作,姑采以備調,甚至有些僅見於無名氏詞的孤調還被遺漏或不予采録;對於一些有名氏和無名氏都參與創作的詞調,則大多將此調的創始權歸屬有名氏,而多以無名氏詞作爲‘又一體’附列其後,所謂采以備體。實際上,如果我們能夠摒棄偏見和成見,對無名氏詞和有名氏詞一視同仁,經過細致梳理和考察,我們便會發現,在兩宋詞壇所用約九百個左右的詞調(正名)中,無名氏詞不僅貢獻了七十七個不見於有名氏文人詞的獨一無二的孤調(筆者有另文論述),而且無名氏還先于有名氏詞人創製或首用了至少四十一個新調,雖與富‘創調之才’的柳永、周邦彦、姜夔等著名詞人相比略爲遜色,却超出了詞國星空中一大批耀眼的巨星和明星,其創作成就和詞史意義也是值得肯定的。

所謂首見或首用之調,自然是在與若干人若干首同調作品的比較中得出的。這種考證既涉及到對作者時代先後以及作品創作年代的考訂,也涉及到對詞調淵源、詞曲配合等多方面内容的考察與比較。鑒於無名氏生平資料的闕失,將無名氏詞與有名氏詞放在一起考訂其用調孰先孰後,情况既較爲複雜,分辨也就自屬不易。另外,我們也還需要對這些屬無名氏創調或首用的新調在詞史上的價值和意義做出探討與評估。儘管有很多困難,但我們通過深入細致地考察和分析所獲得的成果仍然是非常可觀和令人驚喜的。

一 宋代無名氏詞中首見詞調的考訂

要對宋代無名氏詞中首見詞調進行考察和探討,我們首先需要做的工作當然是甄别和考訂出宋代無名氏詞中究竟有哪些詞調屬於首見詞調。我們的考訂工作將主要涉及兩種具體情形,並相應地采用兩種不同的考證方法。第一種情形是,宋代無名氏與有名氏明顯分屬異代,無名氏屬北宋,有名氏屬南宋,自然確定無疑地以無名氏詞的用調爲首見和創始。對於這種情形,我們主要采用的考證方法是,依據宋代無名氏詞的著録文獻來確定無名氏詞的創作時代,再通過與有名氏的生平與創作進行比較,以考訂無名氏詞是否爲首見或創始之調。第二種情形是,宋代無名氏與有名氏的時代較爲接近,或同屬北宋某個時期,或同屬南宋某個時期,或同屬南渡前後時期,難以從作者生平時代的角度明確分辨其同調之作孰先孰後。對於這種情形,我們所采用的考證方法,除了比勘作者的生平時代之外,還需要考察詞曲配合的關係及其程度如何,來確定無名氏詞是否屬創始或首見之調。

(一) 從著録文獻來考訂宋代無名氏詞中的首見之調

在宋代詞壇上爲無名氏和有名氏所共同運用的詞調中,有一部分是可以確切考訂爲以無名氏用調爲首見,以有名氏用調爲晚出的,因爲無名氏詞可考屬北宋之作,而有名氏詞皆爲南宋作品。雖然無名氏的生平資料大多闕失無考,但我們可以通過考察著録無名氏詞作的文獻資料以確定其創作年代。就我們所考訂的首見或創始於無名氏詞的四十一個詞調的文獻出處來看,主要有《梅苑》、《樂府雅詞》、《草堂詩餘》等宋代詞集選本,以及宋鄭元佐注朱淑真《斷腸詩集》所引無名氏‘古詞’、明陳耀文編《花草粹編》所引宋人詞話及詞集,另外還有《宋史·樂志》、《高麗史·樂志》、《能改齋漫録》、《夷堅乙志》等中外史志和宋代筆記小説,從這些文獻的編纂和記載中,便可考訂其所載無名氏詞曲的創作時代。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文獻是《梅苑》、《樂府雅詞》和《高麗史·樂志》三種。黄大輿《梅苑》編成於高宗建炎三年(一一二九)〔一〕,是一部專收唐五代至北宋咏梅詞的專題詞集,載録於此集的無名氏詞屬北宋之作無疑;曾慥《樂府雅詞》編成於紹興十六年(一一四九)〔二〕,其《拾遺》二卷所收無名氏詞亦多爲北宋之作;《高麗史·樂志》所載‘唐樂’中的詞曲也都屬北宋作品,而且從北宋前期到後期的作品都有載録和分布〔三〕;《草堂詩餘》這部原爲南宋書坊所編後經宋末何士信增修箋注的分類詞選,所録作品亦以北宋爲主〔四〕。載録於上述詞集和史志中的無名氏詞曲,如果北宋時期没有其他具名詞人運用這些詞調,至南宋詞人方有同調之作,那麽這些詞調也就確鑿無疑地以北宋無名氏詞爲創始與首見了。其他如《宋史·樂志》所載、《斷腸詩集》鄭元佐注所引、《花草粹編》引《古今詞話》等書所選,皆有可資考證的資料與綫索。

確切可考以無名氏詞爲首見或創始的宋代詞調約有二十八調,即: 《泛蘭舟》、《十月梅》、《雙頭蓮》、《搗練子》(第二體)、《太常引》、《踏歌》、《玉樓人》、《尋梅》;《魚遊春水》、《五彩結同心》、《瀟湘静》、《夏日宴黌堂》、《海棠春》;《月華清[慢]》、《醉太平》、《愛月夜眠遲[慢]》、《惜花春起早[慢]》、《風中柳[令]》;《大聖樂》、《晝錦堂》、《孤鸞》、《金菊對芙蓉》;《真珠簾》、《綺羅香》、《一萼紅》、《降仙臺》、《六州》(第三體)、《奉禋歌》。其中,前八調載録於《梅苑》,次五調載録於《樂府雅詞·拾遺》,又五調載録於《高麗史·樂志》,又四調載録於《草堂詩餘》,末尾六調載録於宋鄭元佐注《斷腸詩集》引‘古詞’、明陳耀文《花草粹編》引《雅詞》、以及《宋史·樂志》。

下面,我們試就上述各類文獻所載無名氏詞曲作品舉例進行考訂與分析。

例一: 《十月梅》

此調《梅苑》卷一載無名氏‘千林凋盡’一詞,雙片九十八字,用平聲韻,爲長調;詞咏梅花,詞曲相符,自屬賦咏本意的創調之作,當作於北宋。《樂府雅詞·拾遺》另載無名氏《十月桃》‘東籬菊盡’一詞,咏十月桃,與無名氏《十月梅》體式相同,蓋爲同調,或亦爲北宋之作。那麽同爲無名氏詞的《十月梅》與《十月桃》究竟以何者爲先呢?從編集來看,《樂府雅詞》晚於《梅苑》約十七年,則當以《梅苑》所載爲稍早;《十月桃》應略晚於《十月梅》,蓋用《十月梅》爲調,因咏十月桃,故改名。此調除無名氏詞二首外,另有李彌遜、張元幹詞各二首,二人皆爲南宋詞人,調名皆作《十月桃》,然内容多爲咏梅,亦可證《十月桃》當爲《十月梅》之異名。《詞譜》卷二十七收《十月桃》一調,列三體,以張元幹‘年華催晚’咏梅一詞爲正體,以《樂府雅詞》及《梅苑》所載無名氏詞各爲‘又一體’〔五〕,秉持的乃是以文人詞爲中心和主體的詞學觀念,實非正本探源之論。從創始的角度來講,此調應以《十月梅》爲正名,以《梅苑》所載無名氏詞爲正體。儘管《梅苑》與《樂府雅詞·拾遺》所載無名氏此調二詞的時代較爲接近,但無名氏詞皆爲北宋創始之作,早於南宋初期的李彌遜、張元幹二人同調詞,則大體没有疑問。

例二: 《太常引》

《全宋詞》録此調詞作共二十首,爲雙片五十字(或四十九字)小令,用平韻;其中無名氏詞二首,其餘十八首皆爲有名氏文人詞,爲沈端節、丘崈、辛棄疾等共十一人所作,皆爲南宋詞人,而以辛詞四首數量最多。《詞律》卷五收此調,僅列二體,以辛詞爲正體,以高觀國詞爲‘又一體’〔六〕,《詞譜》卷七亦同。《詞律》、《詞譜》皆取南宋著名詞人代表作爲此調作譜,今人亦以丘崈詞爲此調創始〔七〕,皆有可議與失考之處。實則此調當以北宋無名氏詞爲首見和創始。無名氏此調二首載《梅苑》卷六,乃北宋之作,其創作時代自然早於各位南宋詞人,當確然無疑爲此調首見之作。

例三: 《五彩結同心》

此調創調本事已難詳考,從調名含意看,當爲情歌戀曲。此調宋詞僅見二首,一爲無名氏詞,雙片一百零九字(一作一百十一字),用仄聲韻,爲長調;一爲趙彦端詞,雙片一百十一字,用平聲韻,除用韻有所變化外,句式形體與無名氏詞相同,當爲同調。《詞譜》卷三十五收此調,以趙彦端詞爲正體,以無名氏詞(一百十一字)爲‘又一體’(第六六二頁)。今人亦以此調始見趙彦端〔八〕,實則此調當以無名氏詞爲創調。無名氏詞載《樂府雅詞·拾遺》卷上,詞賦戀情,與調名本意相合,應爲賦咏本調的創始之作,蓋作於北宋,至遲爲南渡初期作品。而趙彦端(一一二一—一一七五)則爲南宋詞人,紹興八年(一一三八)進士,曾慥《樂府雅詞》編成於紹興十六年(一一四六),未收趙詞,蓋趙此時尚二十餘歲,或未及作此詞也。又趙詞題作‘爲淵卿壽’〔九〕,乃祝壽之詞,非賦本調之意,爲晚出之作更無疑矣。

例四: 《風中柳[令]》

此調有多種異名,而以《謝池春》一名較爲流行。《詞譜》卷十五收《謝池春》一調,卷二十二收《謝池春慢》一調,區分爲二調,一屬六十六字的令詞,一屬九十字的慢詞,甚是。然《詞譜》以《謝池春》爲正名,以陸游詞爲正體,則未能分清源流正變。實則此調當以《高麗史·樂志》所載無名氏《風中柳[令]》爲正名和首見。此詞爲雙片六十五字,用仄韻(上去聲),調名後注‘令’字,内容寫戀情相思,聲情較爲歡快嫵媚,風格亦頗俚俗豔靡,大致亦合本調,爲北宋之作無疑,蓋來自市井民間。另有李石一首、陸游三首,調名皆作《謝池春》(李石詞一作《風中柳》);陳著一首,調名《賣花聲》;孫夫人一首,調名《風中柳》(一名《玉蓮花》),皆爲南宋之作,自當晚於無名氏詞。

例五: 《真珠簾》

此調宋詞共二十首,爲雙片一百零一字等長調。有名氏作者有陸游(二首)、葛長庚、吴文英、陳著(五首)、周密、蔣捷、張炎(二首)等人,皆爲南宋詞人。其中以陸游詞爲早,一賦羈旅,非本意;一賦戀情,較合本調。《詞譜》卷二十九收此調,首列陸游詞,注謂‘調見《放翁詞》’,‘此調始自此詞’(第五二七頁),而以周密、張炎詞各爲‘又一體’。今人亦以此調始見陸游詞。實則此調亦當以無名氏詞爲首見或創始。此調無名氏詞共三首,《癸辛雜識續集》卷上殘句一首、《翰墨大全》一首,時代不詳,蓋南宋詞;而鄭元佐注《斷腸詩集》引殘句一首,則可考屬北宋之作。鄭注《斷腸詩集》前集卷二引‘古《真珠簾》詞’云‘願與花枝長爲主’,卷九又引‘古詞’云‘把酒祝東風,願與花枝長爲主’,後集卷五又引‘古《珍珠簾》詞’(同前集卷九)〔一一〕,三處所引應爲同調同作,皆稱‘古詞’,而從殘句内容看,亦屬賦咏閨情之作,甚合本調,當爲早期之作或創始之作。披檢鄭元佐注朱淑真《斷腸詩集》所引唐宋詞句多稱‘古詞’,只有少量作品標署了作者姓氏,大部分則没有標明作者,其中可考作者多爲唐五代北宋詞人,只有極少數爲南宋前期詞人,由此亦可推考其所引大部分無名氏‘古詞’亦當屬北宋之作〔一二〕。鄭注所引無名氏《真珠簾》殘句既稱‘古詞’,當亦屬北宋之作,自應早於陸游詞〔一三〕。

其他如《高麗史·樂志》所載《月華清[慢]》、《醉太平》、《愛月夜眠遲[慢]》、《惜花春起早[慢]》,《宋史·樂志》所載《降仙台》、《六州》(第三體),《草堂詩餘》所選《金菊對芙蓉》、《大聖樂》、《晝錦堂》、《孤鸞》,《花草粹編》引《雅詞》所載《一萼紅》、鄭元佐注《斷腸詩集》所引《綺羅香》諸調,亦皆爲北宋無名氏首用或創始之作,早於其他南宋詞人同調之詞,兹不一一詳述。

(二) 從詞曲配合來考訂宋代無名氏詞中的首見之調

在我們所考訂的以無名氏詞爲首見或創始的四十一調中,除上述二十八調確切可考以北宋無名氏詞早於南宋文人詞之外,另有十三調的考辨則相對顯得複雜一些。在這十三調中,無名氏詞和有名氏詞的創作年代有比較接近的情况,不再是分屬北宋與南宋那樣清晰,而是同屬北宋或南宋的某個時期;在這種情形下,單從著録文獻來考訂無名氏詞的創作時代已經不夠用了,我們還需要進一步比較考察無名氏與有名氏同調之作的詞曲關係,依據詞作内容是否與調名本意相合以及詞曲配合的程度如何,以確定無名氏詞與有名氏詞孰爲首見之作或創始之調。

通過對一些時代相近的宋代無名氏與有名氏同調之作詞曲關係的比較考察,我們大致仍然可以考訂出以下十三調當以宋代無名氏詞爲首見或創調,它們是: 《東風第一枝》、《早梅芳》、《月上海棠》、《西地錦》;《金盞子[慢]》、《西江月[慢]》、《百寶妝》、《憶吹簫[慢]》、《解佩令》;《擷芳詞》、《與團圓》;《侍香金童》、《湘靈瑟》。其中前四調載録於《梅苑》,次五調載録於《高麗史·樂志》,又二調載録於《花草粹編》引《古今詞話》等,末二調分别載録於《樂府雅詞》、《夷堅乙志》。除洪邁《夷堅乙志》這部筆記小説所載《湘靈瑟》一調可能屬南宋之作外,其餘《梅苑》等宋人詞選以及《高麗史·樂志》所載諸調,應皆屬北宋之作。下面試舉例以做考辨與分析。

例六: 《月上海棠》

此調《全宋詞》共載詞八首,分别爲趙佶、曹勳、陸游(二首)、姜夔、張侃、陳允平、無名氏共七人所作。《詞譜》卷十六收此調,於調下注云: ‘此調有兩體,七十字者,見《梅苑》無名氏詞。金詞注雙調。陸游詞,有“幾曾傳玉關遥信”句,更名《玉關遥》。九十一字者,見姜夔《白石詞》,注夾鐘商。曹勳詞名《月上海棠慢》。’(第二七四頁)所謂‘兩體’,實應爲兩調,即一爲七十字之中調令詞,一爲九十一字之長調慢詞。以上宋詞七人八首,曹勳詞明確標示調名爲《月上海棠慢》,即屬長調慢詞,姜夔、陳允平詞雖仍然沿用《月上海棠》之名,而實際上采用的是曹勳所創慢詞調,其餘四人五首則皆屬中調令詞。那麽,作爲中調令詞的《月上海棠》一調,究竟以誰人爲創始或首見呢?陸游、張侃皆爲南宋詞人,自然要晚於作爲北宋徽宗的趙佶和《梅苑》所載應爲北宋人的無名氏;惟趙佶與無名氏之時代皆屬北宋,又以何者爲先呢?《詞譜》以《梅苑》無名氏詞爲此調之始見與正體,自是正確的做法。然《詞譜》這樣做,似乎並非完全出於對無名氏創調的肯定,而可能是因爲趙佶詞爲殘句而不便於製譜的緣故。此調創製本事已難詳考,從調名取意來看,當本爲咏海棠之曲。《梅苑》卷五載無名氏此調之詞,内容咏梅,雖非賦咏本意,却亦與本調頗爲相合,蓋采用咏海棠之新聲曲以咏梅,應爲此調早期之作。趙佶(一八二—一一三五)生活和統治的時代已處於北宋後期,其詞僅存殘句九字,據記載乃作於其即位後遊幸淮浙之時,從殘句内容看,非賦本意,自非創調之作,應晚於無名氏咏梅詞〔一四〕。

例七: 《百寶妝》

此調今傳宋詞僅見二首,一爲晁端禮作,調名爲《百寶裝》,雙片一百零四字,用平聲韻,爲長調;一爲無名氏詞,載《高麗史·樂志》,調名作《百寶妝》,雙片一百零八字(一作一百零六字),與晁詞體式基本相同,蓋爲同調。《高麗史·樂志》所載無名氏《百寶妝》作於北宋無疑,而晁端禮(一四六—一一一三)亦爲北宋中後期詞人,那麽其所作《百寶裝》與無名氏同調之作究竟孰先孰後呢?《詞律》、《詞譜》未收此調,《詞譜》卷二十七收《新雁過妝樓》一調,注云: ‘一名《雁過妝樓》。張炎詞名《瑶臺聚八仙》,陳允平詞名《八寶妝》。《高麗史·樂志》名《百寶妝》。’以吴文英‘閬苑高寒’九十九字一詞爲正體,以無名氏此詞爲‘又一體’之一,注云: ‘雙調一百六字,前後段各九句四平韻。此詞校“閬苑高寒”詞,前後段句法,添減字數,頗極參差,録備一體,不與吴詞參校。’(第四九二頁)可見,《詞譜》訂《百寶妝》爲《新雁過妝樓》别名,收無名氏詞爲其‘又一體’,實在有些勉强。今人則以《百寶裝》一調歸晁端禮創始,而以無名氏詞爲同調異體〔一五〕。晁端禮雖爲北宋中後期詞人,然考察其《百寶裝》一詞,内容寫羈旅行役,並非賦咏本調,聲情較爲清新悠遠,應非創調之作;而《高麗史·樂志》所載無名氏詞,内容描寫宴會上琵琶演奏,多有對妝飾的描寫,如‘髻雲腰素,仍占絶風流’,‘翠眉黛顰,無愁謾似愁’,‘轉步蓮、徐徐卸鳳鈎’等,聲情較爲嫵媚香豔,似更接近本調之意。因此,我們有理由考訂無名氏《百寶妝》應早于晁端禮《百寶裝》,當爲此調首見之作。

例八: 《與團圓》

此調又名《喜團圓》,宋詞僅存三首,爲雙片四十八字、四十九字小令,作者只有晏幾道與無名氏。《詞譜》卷七收《喜團圓》一調,注云: ‘調見《小山樂府》,《花草粹編》無名氏詞有“與個團圓”句,更名《與團圓》。’以晏幾道詞爲正體,注云: ‘此與《梅苑》詞同,惟前段第四五句句讀不同耳。……《花草粹編》無名氏詞前段第三四句“孜孜覷著,算前生、只結得眼因緣”,句讀雖異,因詞俚不録。’僅以《梅苑》無名氏詞爲‘又一體’(第一一八頁)。今人亦以此調始見晏幾道〔一六〕。實際上,此調應以《花草粹編》無名氏詞爲創始。《花草粹編》卷八收《喜團圓》‘危樓静鎖’詞,署晏幾道作,下接《與團圓》‘鮫綃霧縠’、‘輕攢碎玉’二詞,皆未署作者姓名。《與團圓》‘輕攢碎玉’一詞,《梅苑》卷八早已收録,調名作《喜團圓》,未署作者姓名,《花草粹編》蓋據《梅苑》所録,亦不署姓名,故《全宋詞》據以録作無名氏詞,應屬可信。至於《花草粹編》所録《與團圓》‘鮫綃霧縠’一詞,雖未注文獻出處,今亦不見宋代載籍,然原書既編次於晏幾道《喜團圓》詞下、無名氏《與團圓》‘輕攢碎玉’詞上,未署作者姓名,當亦爲同時無名氏之作,其所録亦必有所據,應無疑問。那麽,此調晏幾道詞與無名氏詞既同屬北宋之作,究竟應以何人爲創始,就需要進一步比較考察其詞曲關係了。晏幾道詞咏離别,聲情感傷,非賦《喜團圓》本意,難以訂爲創始之作;《梅苑》無名氏詞咏梅,亦非賦咏本意;唯有《花草粹編》無名氏詞寫戀情,語言俚俗,聲情豔麗,結句云‘天還有意,不違人願,與個團圓’,正賦調名本意,應爲創調之作,或來自市井民間之歌唱。《詞譜》以《與團圓》爲别名,因嫌其‘詞俚’連‘又一體’都不予列録,觀念意識裏仍顯示了以文人爲中心以雅正爲本色的思想,實際上《與團圓》非但不是後來之‘更名’,反而正是早期之本名,而‘詞俚’也正好透露了它的民間身份。

綜上所考,儘管無名氏姓名年里不詳,創作背景多模糊不清,但通過對著録文獻的考證、與有名氏詞的比勘、曲詞關係的考察等多種途徑,我們依然可以考訂出屬於無名氏所首用或創始的詞調至少達四十一調的結論。事實上,我們所考訂的四十一調可能還只是一個保守的基本數字,實際的情形可能會突破這個數字。比如還有些詞調究竟首見於無名氏還是創始於有名氏,情况較爲複雜,難以詳考與遽斷,爲求審慎,姑且訂爲以有名氏文人詞爲創始或首見。如《聲聲慢》、《梅花引》、《遠朝歸》、《最高樓》、《寶鼎現》、《瑶臺月》、《婆羅門引》、《醉花陰》、《醉春風》、《卓牌兒》、《玉抱肚》、《錦纏道》等約十餘調,仍留有進一步辨别與考證的空間。儘管如此,無名氏在用調上至少已有四十一調早於有名氏文人詞的創調或首見之調,已經足以顯示他們對詞調運用和詞史發展所做出的成就與貢獻。

二 宋代無名氏詞中首見詞調的創調成就

我們既然考訂出宋代無名氏詞中有四十一個詞調爲先于有名氏文人詞創制或首見的新調,那麽我們就需要進一步考察和探討這些來自宋代無名氏詞中的首見詞調的創調特徵及其詞學成就。

(一) 以賦咏本意爲主體的創調特徵

考察宋代無名氏詞中四十一個首見詞調的創制情形和詞調類型,我們可以很明確地體認到其以賦咏本意爲主體的創調特徵,反映了宋代無名氏詞在用調上注重創調與創新、兼顧擇調與依調的創作實踐。

在首見宋代無名氏詞的四十一調中,屬於詞曲内容相合、賦咏本意的創調者,共約二十五調,即: 《十月梅》、《東風第一枝》、《早梅芳》、《尋梅》、《魚遊春水》、《擷芳詞》、《五彩結同心》、《侍香金童》、《海棠春》、《夏日宴黌堂》、《與團圓》、《湘靈瑟》、《真珠簾》、《綺羅香》、《奉禋歌》、《降仙臺》、《大聖樂》、《晝錦堂》、《金盞子[慢]》、《憶吹簫慢》、《月華清[慢]》、《愛月夜眠遲[慢]》、《惜花春起早[慢]》、《解佩令》、《一萼紅》。屬於非賦本意或詞曲内容不完全相合的依調者,共約十六調,即: 《泛蘭舟》、《雙頭蓮》、《月上海棠》、《搗練子》(第二體)、《太常引》、《西地錦》、《踏歌》、《玉樓人》、《瀟湘静》、《六州》(第三體)、《醉太平》(第一體)、《風中柳[令]》、《西江月慢》、《百寶妝》、《孤鸞》、《金菊對芙蓉》。從比例來看,賦咏本意的創調有二十五調,所占比例高達百分之六十一,非賦咏本意的依調爲十六調,所占比例只有百分之三十九,也就很能説明問題了。

對於賦咏本意的創調,在上文考訂宋無名氏詞首見詞調時,已舉《十月梅》、《五彩結同心》、《與團圓》等調爲例,或創爲咏梅寫景之新曲,或譜爲情歌戀曲之新調,屬於詞曲相合的創調與始詞的性質皆極爲顯明。此處再舉《東風第一枝》爲例。《全宋詞》收此調凡十五首,其中有名氏文人詞凡十三首,無名氏詞僅二首;有名氏詞人共十人,即王之道、曹勳、史達祖(三首)、高觀國(二首)、張輯、黄載、趙崇霄、吴文英、周密、吴則禮(吴詞見《全宋詞補輯》)。《詞譜》卷二十八收此調,以史達祖詞爲正體,以吴文英詞及無名氏二詞各爲‘又一體’,今人亦訂此調首見曹勳詞〔一七〕,皆爲不妥與失考。史達祖已爲南宋中後期詞人,其詞非創始之作固無疑義;吴則禮雖爲北宋末人,然其詞寫祝壽頌德,非賦本意,應爲依調之作;曹勳爲南渡詞人,詞題‘元夕’,當亦非創始;王之道詞咏梅,雖合本意,然王亦爲南渡詞人,其詞或作於南渡後,至早亦爲北宋末年之作,且其詞之内容不過泛咏梅花,創調的特徵並不明顯。實則此調當以無名氏詞爲創始。無名氏詞二首,皆載《梅苑》卷三,原卷二詞相續,内容皆咏早梅,合乎調名《東風第一枝》的含義。如第一首開篇寫道: ‘臘雪猶凝,東風遞暖,江南梅早先坼。一枝經曉芬芳,幾處漏春信息。’又如第二首開篇云: ‘溪側風回,前村霧散,寒梅一枝初綻。’上片結拍又寫道: ‘異衆芳,獨占東風,第一點裝瓊苑。’賦咏調名本意、詞曲相合的特徵極爲明顯,屬於創調之新曲、創始之新詞,固無疑問,其爲北宋之作,應早於南渡詞人王之道及曹勳等人同調詞,當亦屬可信。其他如《早梅芳》、《尋梅》亦爲咏梅新曲,《海棠春》、《一萼紅》亦爲咏花之調,《魚遊春水》、《擷芳詞》、《夏日宴黌堂》、《金盞子[慢]》、《月華清[慢]》、《愛月夜眠遲[慢]》、《惜花春起早[慢]》,或賦遊樂宴飲,或寫風花雪月,《真珠簾》、《綺羅香》、《憶吹簫慢》、《解佩令》等,或賦閨情,或寫戀情,皆爲賦咏本意的創調始詞,兹不一一詳述。

即使是非賦本意的依調之作,詞作内容與曲調本意也較爲相近和大體切合,可以看出宋代無名氏詞在首用詞調上兼顧擇調選曲、注重詞與曲聲情配合的主觀努力與創作實踐。如《梅苑》所載《泛蘭舟》、《雙頭蓮》、《月上海棠》、《太常引》、《西地錦》、《踏歌》等篇,内容皆爲咏梅,並非賦咏曲調本意的創調之作,但這些曲調大致都屬歌咏自然風物和遊樂風情的類别和範圍,而《雙頭蓮》和《月上海棠》更是屬於咏花之曲,用這些曲調來賦梅,自然都是合腔入調的了。其他如以《金菊對芙蓉》咏桂花,以《孤鸞》賦梅,以《百寶妝》描寫琵琶妓演奏,以《風中柳[令]》歌咏戀情,也都屬於知音識律之舉,都可以看出其擇腔選調的痕跡、依調填詞的特徵。

(二) 以雅俗共賞爲特色的審美風貌

如果從藝術風格和美學特徵方面來考察,在首見宋代無名氏詞的四十一個詞調的創作中,則體現出雅與俗的兩面特徵和雅俗共賞的總體風貌,説明宋代無名氏詞既包含佚名的士大夫文人之作,也有出自市井民間作者的創作,而後者則反映了市井民間詞在用調和創作上俗豔諧謔一面的審美情趣和藝術風貌,正好與士大夫文人詞的清雅委婉形成對照與互補。

在《梅苑》所收屬於首見詞調的咏梅詞中,有不少作品即屬於佚名的無名氏之作,如《泛蘭舟》、《十月梅》、《雙頭蓮》、《鳳凰臺上憶吹簫》、《東風第一枝》、《早梅芳》、《月上海棠》、《尋梅》等;這些作品或屬創調始詞的咏梅之曲,或用聲情相近的新聲之調來咏梅,大多應爲士大夫文人之作,少量可能出自民間作者之手,主要表現出清新雅麗、俊爽峭健等詞風與美感。兹舉《踏歌》爲例:

帶雪。向南枝、一朵江梅坼。許多時、甚處收香白。占千葩百卉、先春色。擬瑩潔。正廣寒宫殿人窺隔。銷魂處、畫角數聲徹。 暗香浮動黄昏月。最瀟灑處最奇絶。孤標迥、不與群芳列。吟賞竟連宵,痛飲無休歇。輸有心牧童偷折。(第三六二八頁)

此詞載《梅苑》卷六,以《踏歌》一調來咏梅,詞與曲大體相近,説明作者是知音識律之人;全篇用入聲韻,二字三字的短句與七言八言的長句錯綜爲用,表現出激越峭健的聲情;既以白描爲主,又有典故化用,繪色擬聲,渲染烘托,創造出清雅俊爽的風格;‘暗香浮動黄昏月,最瀟灑處最奇絶’,在化用林逋咏梅名句的基礎上也寫出了全篇最爲精警飛動的名句。此詞出自士大夫文人之手,大致無疑,與朱敦儒、辛棄疾同調之作各一首相比,毫無遜色。舉一能反三,一斑可窺豹。即使是《梅苑》以外的無名氏首見詞調詞作,也多有這方面的表現,兹不贅述。

更值得我們關注的是,在宋代無名氏詞首見詞調詞作中還表現出異于一般文人詞的藝術風貌與美感特徵,那就是俗豔之風、諧謔之趣。兹舉《解佩令》爲例:

臉兒端正。心兒峭俊。眉兒長、眼兒入鬢。鼻兒隆隆,口兒小、舌兒香軟。耳垛兒、就中紅潤。 項如瓊玉,髮如雲鬢。眉如削、手如春筍。奶兒甘甜,腰兒細、脚兒去緊。那些兒、更休要問。(第三八三三頁)

《解佩令》一調,宋詞共十首,其中有名氏文人詞七首,無名氏詞三首。有名氏詞人中以晏幾道爲北宋中後期詞人,其餘王庭珪、王千秋、史達祖等皆爲南渡和南宋詞人,故此調也就多被訂爲以晏幾道爲首見。實則此調當以無名氏詞爲創始。無名氏此調三首,一載《梅苑》卷七,爲咏梅詞,雖非賦咏本意,但作於北宋無疑,或與晏幾道詞時代相近;一載《翰墨大全》,爲祝壽詞,時代不詳,蓋爲南宋之作;一載《高麗史·樂志》,即上文所録此詞。《高麗史·樂志》所録宋代詞曲皆爲北宋之作,而此詞賦咏香豔之情的内容也正與《解佩令》的曲調本意相合,當作於北宋中前期,爲此調創始之作,早於晏幾道等有名氏文人詞。我們注意到,此詞描寫女子的形貌體態,語言俚俗,聲情香豔,有意用口語,不避重複,正與宋末沈義父批評‘秦樓楚館所歌之詞’的弊病相類似,‘多是教坊樂工及市井做賺人所作,只緣音律不差,故多唱之,求其下語用字,全不可讀’,‘又一詞之中顛倒重複’〔一八〕,可見此詞從俗豔、淺近、樸野的藝術風貌來看應出自市井民間,與文人詞作的高雅精致、宫廷詞章的雍容華美,正好形成鮮明對照。

我們再來看無名氏《侍香金童》一調的創作。此調宋詞共五首,除無名氏二首外,另有賀鑄、蔡伸、趙長卿各一篇。《詞譜》卷十四以《樂府雅詞拾遺》卷上所載無名氏‘寶臺蒙繡’一詞爲創始(第二四八頁),此詞賦咏薰香,與本意相合,訂爲創調,早於賀鑄等作,當爲可信。我們更關注另一首無名氏之作,詞云:

喜葉葉地,手把懷兒摸。甚恰恨、出題廝撞著。内臣過得不住脚。忙裏只是,看得斑駁。 駭這一身冷汗,都如雲霧薄。比似年時頭勢惡。待檢又還猛想度。只恐根底,有人尋著。(第三六六四頁)

關於此詞的創作本事,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九引《上庠録》云: ‘政和元年,尚書蔡薿爲知貢舉,尤嚴挾書。是時有街市詞曰《侍香金童》,方盛行,舉人因其詞,加改十五字,作《懷挾詞》云(略)。’〔一九〕據本事記載可知,此詞乃北宋徽宗政和元年(一一一一),‘舉人’改‘街市詞’而作,用以描寫和諷刺舉子科舉考試中夾帶作弊的情形和心理,既有俚俗之風,也富諧謔之趣。我們注意到,舉人所作這首《懷挾詞》,實際上乃是改當時‘方盛行’的一首‘街市詞’而成,只不過‘加改十五字’,可見這首‘街市詞’的原文大部分仍得以保留下來。仔細揣摩這首改作,可以推想原作當是描寫男女偷情幽歡之情事,故‘加改十五字’後,方與舉子應試懷挾作弊的情事和心理正好相合。這首‘街市詞’原作自然出自市井民間作者,寫香豔之情雖非此調本意,却也大致契合本調,而舉人改作,又賦予此調詼諧之趣和嘲謔之意,皆反映了民間詞在用調上不斷創新求變一面的藝術風貌與審美特色。

(三) 以靈活多樣爲特徵的藝術成就

宋代無名氏首用詞調不僅總數達四十一調之多,而且各調皆能得到文人詞的廣泛采用和繼承,這本身就表明了其創作成就和詞史意義之所在。在首見無名氏詞的四十一調中,雖然有十二調每調存詞僅二首,但每調作詞在三首以上九首以内者仍多達十九調,尤其是每調作詞達十首以上者也有十調,即《太常引》二十首、《真珠簾》二十首、《一萼紅》十七首、《憶吹簫慢》(即《鳳凰臺上憶吹簫》)十六首、《東風第一枝》十五首、《綺羅香》十四首、《擷芳詞》(又名《釵頭鳳》等)十一首、《搗練子》(第二體,與唐五代《搗練子》體調不同)十一首、《解佩令》十首、《金盞子[慢]》十首。可見這些爲無名氏所創始的詞調對宋代詞體演進和詞史發展也做出了不少的貢獻,這與無名氏首用詞調所具有的自由靈活、豐富多彩的形體特徵和藝術追求也是分不開的。

首先,從宋代無名氏首見或創始詞調的形式體制來看,既豐富多樣,又表現出長調超越小令的創作傾向。其中小令占八調,中調爲十調,長調達二十三調,可謂令、引、近、慢衆體兼備,而又以長調慢詞占據多數,反映了無名氏創調對長調慢詞所做出的突出貢獻。

其次,宋代無名氏首見詞調的創製途徑和方法也頗爲自由靈活。有借舊曲名翻製新聲的同名異調,如《梅苑》卷五所載《搗練子》一調,爲雙片三十八字體,與唐五代詞單片二十七字及雙片五十四字的《搗練子》不同,已超出了同調異體的範圍,屬於同名異調(姑訂爲《搗練子》第二體);又如《高麗史·樂志》所載《醉太平》一調,爲四十六字仄韻體,與米芾三十八字平韻體爲同名異調。有以小令演爲慢詞者,如《高麗史·樂志》所載《西江月[慢]》一調;有源於大曲之調,如《草堂詩餘前集》卷下所載《大聖樂》一調,或即源於宋初同名的教坊大曲;有用於隊舞表演之調,如《高麗史·樂志》所載《金盞子[慢]》一調,即爲隊舞《獻仙桃》所歌之曲。可見宋代無名氏在拓展豐富詞調詞體的創作方法上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其三,宋代無名氏首見詞調或創調既體現了早期創作的初始風貌,也體現了不斷發展豐富的演變特徵,從而形成與文人詞所用詞調的對照與互補,對於考察詞調詞體發展史也具有不可忽視的價值和意義。

清人所編《詞律》、《詞譜》對無名氏的創調重視不夠,往往將創調權歸屬有名氏詞人,而多以無名氏詞列爲‘又一體’,而實際的情形則常常是無名氏代表了創調階段的初始風貌,文人詞體現的才是詞調演變過程中的定型或變異。如《一萼紅》,《詞譜》卷三十五收此調,注云: ‘此調有平韻仄韻兩體,平韻者見姜夔詞;仄韻者見《樂府雅詞》,因詞有“未教一蕚、紅開鮮蕊”句,取以爲名。’(第六四四頁)所云‘見《樂府雅詞》’之仄韻詞,即無名氏詞,原載《花草粹編》卷十二,未署作者名,注出《雅詞》,《詞譜》徑注‘見《樂府雅詞》’,然今傳各本《樂府雅詞》中無此篇,或爲佚文。《詞譜》於此調首列姜夔詞爲平韻正體,以李彭老、劉天迪詞各爲‘又一體’,最後列無名氏詞爲‘又一體’,注云: ‘此調押仄聲韻者,只有此詞,見《雅詞拾遺》,係北宋人作,與姜詞押平韻者不同,采入以備一體。’(第六四六頁)可見《詞譜》實際上已看到此調當以無名氏詞爲創調,且爲北宋之作,早於南宋姜夔詞,却仍然首列姜夔詞爲正體,而以無名氏詞殿後,不過是‘采入以備一體’。而實際的情形則是,《一萼紅》一調乃以北宋無名氏詞爲首見,賦本意,用仄韻,當爲創調;至南宋,姜夔采用此調描寫遊樂風情,改用平韻,於首尾句式也略有調整和變化,遂爲南宋文人詞所沿用,成爲一個較有特色的流行詞調。而正本清源,無名氏詞代表的正是此調的初始風貌。儘管《詞譜》多以無名氏詞列爲文人詞同調的‘又一體’,但仍有少量詞調如《月上海棠》、《侍香金童》、《擷芳詞》等是以無名氏詞爲創始或正體的;即使是以無名氏詞列爲‘又一體’,也同樣具有與文人詞調詞體形成參校與互補的價值所在。

宋代無名氏詞在創調和用調上也體現出不斷發展豐富一面的創作實踐與藝術追求,《擷芳詞》一調的演變即是一個典型的例子。據宋楊湜《古今詞話》記載: ‘政和間,京師妓之姥曾嫁伶官,常入内教舞,傳禁中《擷芳詞》以教其妓。“風揺蕩,雨濛茸。翠條柔弱花頭重。春衫窄。香肌濕。記得年時,共伊曾摘。 都如夢。何曾共。可憐孤似釵頭鳳。關山隔。晚云碧。燕兒來也,又無消息。”人皆愛其聲,又愛其詞,類唐人所作也。張尚書帥成都,蜀中傳此詞競唱之,却於前段下添“憶憶憶”三字,後段下添“得得得”三字,又名《摘紅英》。其所添字又皆鄙俚,豈傳之者誤耶?《擅芳英》之名,非擅爲之,蓋禁中有擷芳園、擅景園也。’可見《擷芳詞》一調大概創製或流行於北宋徽宗政和年間,最先蓋出自後宫,以禁中有擷芳園而得名;詞寫閨情相思,可能出於教坊樂工歌妓或宫廷文人。此詞本在宫中演唱,後因京師妓之姥入宫内教舞,而得以傳出宫外。值得注意的是,此調後來又傳入蜀中,並於兩片的結尾各添三疊字,並且有了《摘紅英》、《惜分釵》、《釵頭鳳》等多個别名。楊湜懷疑添加的三疊字‘豈傳之者誤耶’,實際上應是民間作者及歌唱者對原調的加工與改造。正因爲有了這一加工與改造,《擷芳詞》一調才有了更獨特的形體,更豐富的藝術表現力,也因而得到了更廣泛的流行。我們發現,在《能改齋漫録》所載另一首無名氏詞中,不僅調名改爲了《玉瓏璁》,而且兩片結尾也各添加了‘惜惜惜’‘得得得’三字,應該就是《擷芳詞》變體的産物〔二一〕。在文人詞的創作中,吕渭老還只是於兩片末尾各加二字疊句,至曾覿、陸游以後,已普遍添加三字疊句了,也反映了文人詞受無名氏或民間詞影響的演變過程。此外,如《侍香金童》一調,無名氏創始之調咏薰香,賦本意,而‘街市詞’則變爲寫幽歡的豔情詞,至舉人則改作爲嘲諷舞弊的《懷挾詞》,也反映了無名氏和民間詞在用調上勇於創新不斷豐富的藝術成就。

〔一〕黄大輿《梅苑·序》,記編集時間爲‘己酉之冬’。《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二〕曾慥《樂府雅詞·引》,署時‘紹興丙寅’。遼寧教育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

〔三〕鄭麟趾《高麗史·樂志》卷七十一,明景泰二年朝鮮活字本,《四庫全書存目叢書》,齊魯書社一九九六年版,史部第一百六十册。

〔四〕《景明洪武本草堂詩餘》,吴昌綬、陶湘輯《景刊宋金元明本詞》,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

〔六〕萬樹《詞律》卷五,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影印本),第一五一頁。

〔七〕田玉琪《詞調史研究》下編‘歷代詞調考析’,人民出版社二一二年版,第四九一頁。

〔八〕《詞調史研究》下編,第四八六頁。

〔九〕唐圭璋編《全宋詞》,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一四五五頁。以下據此本引録宋詞,隨文括注頁碼。

〔一一〕冀勤輯校《朱淑真集注》,《斷腸詩集前集》卷二、卷九,後集卷五,中華書局二一三年版,第三四、一三、二一三頁。

〔一二〕據筆者統計,《全宋詞》據鄭元佐《新注斷腸詩集》收宋無名氏詞共二一八首,皆爲殘篇斷句,少數作品有調名,多數爲失調名。

〔一三〕孔凡禮《朱淑真佚詩輯存及其他》一文論曰: ‘在宋時,做箋釋工作的人,已經形成了一種大家都遵守的慣例,即: 凡是箋釋詩文的出處,其出處之作者及作品,一定要早於被箋釋的作者和作品。’轉引自《朱淑真集注》附録三《叢論》,第四頁。按: 關於朱淑真的生活年代,學界主要有北宋人、南渡人、南宋人三種考證意見,而以持後兩種意見者爲多。鄭元佐注《斷腸詩集》所引‘古詞’多爲唐五代北宋之作,大致遵循了宋時的箋釋慣例,也印證了朱淑真爲南渡人或南宋前期人的觀點。

〔一四〕趙彦衛《雲麓漫抄》卷四: ‘徽廟既内禪,尋幸淮浙,嘗作小詞,名《月上海棠》,末句云: “孟婆且與我做些方便。”隆祐保祐之功,蓋於此。諺語謂風爲孟婆,非也。段公路《北户録》云: 南方祝船神名曰孟姥、孟公。’中華書局一九九六年版,第六二頁。

〔一五〕《詞調史研究》下編,第四二九頁。

〔一六〕《詞調史研究》下編,第四一七頁。

〔一七〕《詞調史研究》下編,第四八一頁。

〔一八〕沈義父《樂府指迷》‘坊間歌詞之病’條,見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一册,第二八一頁。

〔一九〕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九,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八一年版,第三二八頁。

〔二一〕吴曾《能改齋漫録》卷十六‘《玉瓏璁》詞’條云: ‘近時有士人(原注: 不欲書名),嘗於錢塘江漲橋爲狹斜之遊,作樂府名《玉瓏璁》云(略)。’蓋南宋初期文人之作。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四年版,第四七七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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