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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敘時事與比興寄托: 論第一次鴉片戰争在詞中的呈現

2017-01-28香港

词学 2017年2期

(香港)徐 瑋

内容提要 ‘詞史’概念的提出,爲詞人敘寫時事、議論世情,乃至感時傷事奠下理論基礎。在第一次鴉片戰争中,林則徐、鄧廷楨、龔自珍及周閑四人都有相關作品,這些以時事爲主題或題材的詞作,我們可以視爲‘詞史’概念之實踐。林則徐、鄧廷楨和周閑因身歷其境,其詞作多‘直賦其事’,出現了與傳統婉約風格不一的姿態。龔自珍,雖然没有經歷戰争、但憑著詩人的敏感,預測到清帝國走上衰落之路,在部分詞中用各種衰敗之境作出種種喻示,體現了以‘微言’述‘大義’的詞史特質。他們在鴉片戰争期間的‘詞史’之作,無論用怎樣的手法,都是將眼前的社會事件、自身感受寫入詞中,這些詞作當可視爲詞人的心聲,亦可作爲詞人記載史事的第一手資料。

關鍵詞 詞史 鴉片戰争 林則徐 鄧廷楨 龔自珍 周閑

一 引言

晚清以還,西方列强與中國發生一連串的衝突,文人思潮、社會文化受到極大衝擊,文學因時變化,詩、文、小説、戲曲無一例外。至於詞,是否真的如一般觀察所指的‘缺席革命’,個中變化,頗爲複雜,值得細加研究。〔一〕

文人詞興起於晚唐、五代,多爲歌筵酒席的艷歌。在這個階段,詞人並未將自身的經歷、對時局的感慨視爲詞的題材。其後詞的功能屢有嬗變,其中不乏反映歷史事件且具有‘詞史’面貌的作品。〔二〕不過,‘詞史’的理論却要等到清代才得以建立。‘詞史’理論的提出與清代詞人推尊詞體有密切的關係。陳維崧(一六二五—一六八二)首次拈出‘詞史’的概念,指出詞具‘存經存史’之作用,把詞與經、史等量齊觀,但並未標出‘詞史’一詞。〔三〕周濟(一七八一—一八三九)力倡‘詞史’,結合寄托説,明確指出以比興寄托的方式來表達詞人對時局的感慨。〔四〕至於謝章鋌(一八二—一九三)則指出‘則詩史之外,蔚爲詞史,不亦詞場之大觀歟!’又强調用直賦的寫法,甚至加入議論。〔五〕凡此,不但豐富了‘詞史’概念之内涵,也從理論上張大詞境、推尊詞體,改變了詞的功能,乃至體格。他們從理論上要求詞呈現歷史事件、抒發對時局的感歎,使詞得以比附經、史,衝破詞以‘婉約’爲宗的‘小道’藩籬。學者就此已多有敘述,亦多肯定其在理論上的作用,至於其實踐於詞作之情况如何、理論與實踐是否有落差,則仍待進一步探討。〔六〕

二 鴉片戰争在詞中的呈現

‘詞史’概念的提出,爲詞人敘寫時事、議論世情,乃至感時傷事奠下理論基礎。這些以時事爲主題或題材的詞作,我們可以視爲‘詞史’概念之實踐。就第一次鴉片戰争這件歷史事件而言,林則徐、鄧廷楨、龔自珍及周閑四人都有相關作品,他們或是心懸國事,或是有切身經歷,參與其中,甚至親臨戰場。這對他們選擇書寫甚麽及如何書寫這些歷史事件均有重要的影響。本文以歷史事件爲中軸,將史事與相關的詞人詞作並舉,從中了解文學作品與史事的互動,並探討與‘詞史’相關的議題。

(一) 禁煙、銷煙與林、鄧詩詞

鴉片提煉自具有藥用價值的罌粟。明代中期,熬製鴉片的方法從爪哇、泰國傳入中國;後來有人將其混入煙草當中一并吸食,其效果能讓人飄然欲仙,長久吸食更會成癮。〔七〕中國對鴉片的需求成爲了龐大的商機,當英國在十八世紀末爲東印度公司取得印度境内的鴉片出售與生産專利權後,隨即向中國大量輸入鴉片,以賺取白銀。到了道光十六年(一八三六),中國每年平均輸入近二千噸鴉片,可見吸食鴉片之普遍。〔八〕

面對白銀外流,人民受鴉片毒害日深的情况,官員開始關注鴉片問題。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黄爵滋上書進言,道出官吏貪贓枉法使鴉片問題一直未能解決,主張重治吸食者,以根治煙患。〔九〕林則徐進一步提出: ‘耗銀之多,由於販煙之盛;販煙之盛,由於食煙之衆。今欲加重罪名,必先重治吸食。’同年十一月,林則徐被封爲欽差大臣,到粤地禁煙,務求杜絶煙患。〔一一〕

林則徐到達廣州後,隨即要求外商上繳所有鴉片並聲明不再販賣鴉片。初時外商不以爲意,直至林氏下令封鎖十三洋行,方知禁煙一事,並非虚張聲勢,唯有妥協。在禁煙過程中,林氏遇到不少困難,心生感慨,時與鄧廷楨有詩詞唱和。〔一二〕

現存兩人的唱和作品,詩詞俱備。從内容上來看,詩詞有一定的分工。詩主要是敘寫事件、寫出詩人的心志,所抒發的情感一般較爲昂揚,而詞則傾向於抒發細膩、低回的情感,與傳統的詩詞界限大致契合。如林則徐《中秋嶰筠尚書招余及關滋圃軍門飲沙角炮臺眺月有作》一詩。此詩寫於一八三九年中秋,林則徐與鄧廷楨、關天培在廣東東莞虎門海口查點水師事畢,值中秋時節,登樓賞月。詩云:

坡公渡海誇羅浮,涼天佳月皆中秋。鐵橋石柱我未到,黄灣胥口先句留。今夕何夕正三五,晴光如此胡不遊。南陽尚書清興發,約我載酒同扁舟。日午潮回棹東指,順流一葦如輕鷗。鼓枻健兒好身手,二十四槳可少休。轉眸已失大小虎,須臾沙角風帆收。是時戰艦多貔貅,相隨大樹驅蚍蜉。炮聲裂山雜鼓角,檣影蘸水揚旌斿。樓船將軍肅鈐律,雲臺主帥精運籌。大宣皇威震四裔,彼伏其罪吾乃柔。軍中歡宴豈兒戲,此際正復參機謀。行酒東台對落日,猶如火傘張鬱攸。莫疑秋暑酷於夏,晚涼會有風颼。少焉雲斂金波流,夜潮洶湧抛珠球。涵空一白十萬頃,淨洗素練懸滄洲。三山倒影入海底,玉宇隱現開瓊樓。乘槎我欲凌女牛,舉杯邀月與月酬。《霓裳曲》記大羅咏,廣寒斧是前身修。試陟峰巔看霄漢,銀河瀉露洗我頭。森森寒芒動星斗,光射龍穴龍爲愁。蠻煙一掃海如鏡,清氣長此留炎州。三人不假影爲伴,袁宏庾亮皆吾儔。醉歸踏月涼似水,仍屏傔從袪鳴騶。褰簾拂枕月隨入,殘宵旅夢皆清幽。今年此夕銷百憂,明年此夕相對不。留詩準備别後憶,事定吾欲歸田疇。〔一三〕

詩人借古詩敘事抒情,全詩寫與鄧廷楨、關天培中秋夜遊虎門。此詩可以分爲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由開始至‘約我載酒同扁舟’,敘述遊船的開始。第二部分寫海上水師的壯觀場面。第三部分寫巡視水師後,三人把酒賞月。詩人花了不少篇幅寫水面平静如鏡,月色皎潔,洗滌心靈,彷佛不問世事。但他始終心繫國事,故此以袁宏、庾亮比喻鄧、關二人,最後盼望功成身退。在同一情景下,林氏也寫了一首《月華清》,詞云:

穴底龍眠,沙頭鷗静,鏡奩開出雲際。萬里晴同,獨喜素娥來此。認前身、金粟飄香,拼今夕、羽衣扶醉。無事。更憑欄想望,誰家秋思。 憶逐承明隊裏。正燭撤玉堂,月明珠市。鞅掌星馳,争比軟塵風細。問煙樓、撞破何時,怪燈影、照他無睡。宵霽。念高寒玉宇,在長安里。〔一四〕

‘穴底龍眠,沙頭鷗静,鏡奩開出雲際’表面寫月出水面,是典型的中秋景色,但也可以暗喻銷煙後的一片清淨之地。上片寫賞月之閑情,時而飄飄欲仙,與詩中寫備戰的緊張場面大異其趣。下片先寫回憶,昔時京城月光明亮,熱鬧非常;如今自己出使在外,風塵僕僕。撞破煙樓一方面寫自己禁絶鴉片的決心,另一方面却是化用蘇軾《答陳季常》〔一五〕,暗示期望禁煙事業後繼有人。然而,詞人用了問句,增加了不確定性,後又借用蘇軾《水調歌頭》‘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的句意,從而流露出複雜的情緒。結拍則以思長安作結,暗示禁煙的事業能否成就,或非靠個人一己之力,也要看朝廷的取態〔一六〕。詩詞相較,詩重敘事,多鋪敘,寫水師的壯觀場面更是鋪張揚厲,深得古體詩縱横捭闔的姿態。從他對水師的描繪與結尾時功成身退的期望,可見他在備戰一事上,是抱持著積極樂觀的態度。對於個人,林則徐則慶幸遇到知己如鄧、關,並不算寂寞。而詞則以中秋情景寫起,對禁煙、開戰之事乃至個人的命運,都表現出複雜而有隱憂的情緒。

林氏收集外商的鴉片後,到虎門海灘銷煙。據時人記載當時銷煙的情况: ‘就海口高處,周圍樹栅,開池浸鹵,投以石灰,傾刻湯沸,不爨自然,夕啟涵洞,隨潮出海’。〔一七〕這次銷煙,場面壯觀,林則徐和鄧廷楨都有詞詩。研究清詞的文章頗喜標榜鄧、林唱和的《高陽臺》,認爲這兩首詞突破詞的藩籬,直寫時事,視之爲晚清詞的一種突破。這種觀察固然有一定的道理,但未反省詞作爲‘史’的載體,與其他文體如詩等,有何分别,而且一般也較少討論這兩首詞的區别。如果細讀文本,並配合林、鄧相關的詩作,將能窺見詩詞分工的情况,也能更清楚地看到‘詞史’的表達特點及這兩首詞的藝術特色。

銷煙之際,鄧有《虎門雨泊呈少穆尚書》一詩,詩云:

戈船横跨海門東,蒼莽坤維積氣通。萬里潮生龍穴雨,四圍山響虎門風。長旗拂斷垂天翼,飛礮驚回飲澗虹。誰與滄溟淨塵坱,直從呼吸見神工。〔一八〕

此詩詩風豪邁,意象闊大,‘龍穴雨’、‘虎門風’等形象地概括了銷煙的盛大場面。‘積氣通’、‘淨塵坱’寫出詩人一洗頽風的喜悦之情。相比起來,鄧氏咏銷煙的《高陽臺》,無論在布局謀篇、意象選取方面都呈現出與其詩迥異的風格。詞云:

鴉渡冥冥,花飛片片,春城何處輕煙。膏膩銅盤,枉猜繡榻閑眠。九微夜爇星星火,誤瑶窗、多少華年。更那堪,一道銀潢,長貸天錢。 星槎恰到牽牛渚,歎十三樓上,暝色淒然。望斷紅牆,青鸞消息誰邊。珊瑚網結千絲密,乍收來、萬斛珠圓。指滄波、細雨歸帆,明月歸舷。〔一九〕

如果説《虎門雨泊呈少穆尚書》是詩人滿心而發、肆口而成的作品,其詞就明顯具有苦心思考的痕跡了。首三句,表面采用傳統的渡鴉、飛花、輕煙等意象描寫春景,其實嵌入了‘鴉’、‘片’、‘煙’三字,寫出滿城鴉片煙彌漫的景况。接著,詞人表面描述詞中主人公的春困之情,但事實上却是讀者的‘枉猜’,詞人敘述的是吸煙上癮之人終日躺卧榻上。‘九微’以下兩韻寫這些煙民耗費光陰與金錢。詞人一方面選用‘銅盤’、‘繡榻’、‘閑眠’、‘瑶窗’、‘銀潢’等傳統意象,似乎是在寫傳統的閨中閑情,又以‘枉猜’、‘更那堪’加强委婉的語氣,顯得温和從容;但瞭解禁煙事件的讀者却能感受到詞人是在尖鋭地批評鴉片貿易對國人的健康和財産的損害。詞人在上片明顯苦心以詞的傳統題材、意象,敘述銷鴉片這個新題材。這樣的寫法,既不會因太過明顯、直露而顯得突兀,又能在他的目標讀者群内(知道銷煙事件的讀者)起到以詞敘事、以詞記史的作用。下片用的寫法相似,除了用傳統的女主人公等待情人的情景外,還用了不少雙關語,使訊息更趨明晰。如‘星槎’指林則徐南下,‘十三樓’指英商聚集的十三行。‘珊瑚網結千絲密’一語雙關,既是贊許林則徐布局周密,令英商屈服,又是描寫林則徐盡收鴉片於虎門。而‘紅牆’、‘青鸞’這種傳統意象則含蓄地暗示了對朝廷的反應感到憂慮,恐怕真相不能爲朝廷所瞭解。結拍寫海面重歸平静,隱喻風波平息。與其詩相比,詞人避開了宏大壯觀的銷煙場面,因此没有表現詩中那種豪情萬丈的樂觀情緒,而是選擇以詞敘事,把銷煙的前因後果娓娓道來。這一選擇借助《高陽臺》較長的篇幅,以利鋪展敘事。上片交代鴉片煙的禍害,下片寫林則徐銷煙虎門,銷煙的場面反而非常簡略。如果把詩和詞並置來看,詞在敘寫事件和表達批評方面反而更能有記史的意味。

再看林氏的相關詩詞。其詩云:

五嶺峰回東復東,煙深海國百蠻通。靈旗一洗招摇焰,畫艦雙恬舶風。弭節總憑心似水,聯檣都負氣如虹。牙璋不動琛航肅,始信神謨協化工。

這首詩和鄧詩原唱,敘述了鴉片煙在廣東非常流行,然而自己雷厲風行,禁絶鴉片,氣勢如虹,最後感謝上蒼助其成功,透露出樂觀的情緒。此詩以敘事爲主,就藝術著眼,寫得中規中矩,不如鄧詩寫得豪氣干雲。至於詞作,林氏次韻鄧氏,詞云:

玉粟收餘,金絲種後,蕃行别有蠻煙。雙管横陳,何人對擁無眠?不知呼吸成滋味,愛挑燈、夜永如年。最堪憐,是一丸泥,捐萬緡錢。 春雷歘破零丁穴,笑蜃樓氣盡,無復灰然。沙角臺高,亂帆收向天邊。浮槎漫許陪霓節,看澄波、似鏡長圓。更應傳,絶島重洋,取次回舷。〔二一〕

林詞首句仿效鄧氏的原唱,以‘玉粟’、‘金絲’、‘蠻煙’點明所寫主題爲鴉片煙。國人晝夜不眠地沉醉其中,‘不知呼吸成滋味’以反問的語氣辛辣地諷刺了吸煙者的不智,甚至爲了一小撮的鴉片——‘一丸泥’而耗費‘萬緡錢’,既可憐亦可恨。下片敘事,寫禁毀鴉片、震攝英人的情景。‘沙角臺高,亂帆收向天邊’敘述林氏站在沙角炮臺上,遠眺英軍退却的景况,盼望鴉片永無復燃之日。‘更應傳,絶島重洋,取次回舷’則指林氏希望此行動能傳遍五湖四海,令販賣鴉片者不敢再向中國輸入鴉片。相比起原唱采用貼近傳統意象的做法,林則徐顯然更著重點出鴉片的禍害,並著重敘述銷煙的壯觀場面,因此比鄧詞更遠離傳統情詞的面貌。林則徐選擇了直接敘述這件時事,用的語詞也比較直露,如‘蠻煙’、‘泥丸’寫鴉片煙、‘雙管’寫煙槍。而銷煙的場面,林氏以‘春雷’寫其氣勢,像‘蜃樓氣盡’、‘無復灰然’等都是直接描寫。整首詞都没有像鄧廷楨那樣以傳統的主題來暗喻。兩首詞相較,鄧廷楨在選字用詞、關注敘事之餘更能保留詞的傳統體格,其藝術價值比林詞爲高,而林詞則可以説是以詞直寫時事,而其詞格則與傳統的要求大異其趣。

林、鄧二人詞作的分别或是緣自二人的文學造詣及對文學的追求。林氏致力於政事,詩詞乃其餘事,創作不多。鄧氏則在政治之餘,對文學亦有較多追求,對詞的創作尤有見解,著有《雙硯齋詞話》。〔二二〕鄧氏推崇蘇軾、姜夔,作詞不入綺語,以求表現清剛高尚的人格、感慨時事爲旨,不喜粗豪、鄙俗。他對辛棄疾比較直露、豪放的作品,認爲‘誠不免一意馳騁,專用驕兵’,言下之意似是不以爲然。他推崇白石‘緣情觸緒,百端交集’,把家國之思暗寓於‘舞席歌場’之詞中,推崇其‘運筆之曲’、‘琢句之工’。上文把林鄧兩詞比較,可以看到鄧氏在創作時的確實踐了自己以曲筆寫時事的追求。

(二) 第一次定海之戰與龔自珍詞——並議‘詞出於公羊’之説

道光十九年(一八三九)七月,英國船員在九龍殺死一名香港農民林維喜,治外法權引起争議,中英雙方進一步交惡。同年的九月和十一月,中、英雙方的軍隊在九龍和鄰近虎門的穿鼻洋交戰,第一次鴉片戰争由此展開。道光二十年(一八四),林則徐奉命斷絶中英貿易,引起英方的强烈不滿。同年六月,英船入浙洋並包圍定海。中英僵持期間,主張妥協的琦善、伊里布等人取得權力,林則徐、鄧廷楨等主戰派官員遭貶謫。英軍在清廷無力反抗的情况下,最終占領定海。〔二三〕定海淪陷後,林則徐上疏云: ‘第恐議者以爲内地船砲非外夷之敵,與其曠日持久,不如設法羈縻。抑知夷情無厭,得步進步,威不能克,患無已時。’〔二四〕林氏以爲朝中大臣主張‘羈縻’,即對英人的進犯采取綏靖政策,以致英人士氣大增、得寸進尺,才能於第一次定海之戰戰勝清軍。道光帝却没有繼續支持林氏,林則徐被罷免,伊里布和琦善取而代之,肩負起對英的事務,但他們却想以割地、賠款了事,遂令定海劃入了英人的勢力範圍,伏下第二次定海之戰的禍根。〔二五〕

一八三九年,林則徐南下禁煙時,龔自珍曾撰《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予即將南下的林則徐,信中寫道:

鴉片煙則食妖也,其人病魂魄,逆晝夜,其食者宜繯首誅!販者、造者,宜刎脰誅!兵丁食宜刎脰誅!……絶其源,則夷人不逞,奸民不逞。〔二六〕

龔自珍在信中語氣決絶,可見他對鴉片的禍害瞭解甚深,並寄望林則徐能禁絶販煙、吸煙、造煙之人。龔氏甚至一度有隨林則徐南下的想法,在《送徐鐵孫序》中提及自身有意到廣東輔助林則徐〔二七〕,可惜最終未能成行。林則徐在《覆龔自珍札》也提及此事,云:

惠贈鴻文,不及報謝,出都後,於輿中紬繹大作,責難陳義之高,非謀識宏遠者不能言,而非關注深切者不肯言也。……至閣下有南遊之意,弟非敢沮止旌旆之南,而事勢有難言者。〔二八〕

林則徐贊揚了龔氏所提出的禁煙之策,而對龔氏未能南下一事,却頗感慶幸,因爲他深知禁煙並不簡單,南方‘事勢有難言’,局勢並不明朗。

高樓卜罷芻尼至,讀我龍鸞字。門前青翰泊雙雙,怕見芙蓉未敢涉秋江。 今年青鬢搔逾短。那有忘憂館?文君倘製白頭吟,爲報相如客裏乏黄金。

全詞固然可直接解釋成男女之情,然而句意曲折含糊,似另有所指。‘高樓卜罷芻尼至’一方面可以解成詞中的主人公期盼情人的來信,亦可以解作龔氏對中國大勢的預測。‘卜’是占卜之意,可以看成是詞人爲中國的命運占卜。龔自珍頗好預言,如其《己亥雜詩》中即有: ‘文章合有老波瀾,莫作鄱陽夾漈看。五十年後言定驗,蒼茫六合此微官。’對自己的預測充滿信心。〔三一〕‘怕見芙蓉未敢涉秋江’一方面與《隔梅溪令》的‘欲剪芙蓉,生恐負蘭茳,不曾輕涉江’形成互文,可以解作作者渴見住在吴門的靈簫。〔三二〕另一方面,也可以解作龔氏曾一度想隨林則徐南下,可惜因事未能成行。‘芙蓉’也可能是‘阿芙蓉’(鴉片)的隱語。下片寫詞人憂心忡忡。‘青鬢搔逾短’化用杜甫《春望》‘白頭搔更短’的句意。〔三三〕儘管詞人未生白髮,尚有壯心,但報國無門,更覺鬱悶。結拍用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典故,表面上似寫男女之事,但是如果是指自己和靈簫的愛情,句意顯得十分隱晦,不易解通。楊柏嶺認爲此處用司馬相如用黄金賄賂西夷之事,又舉龔自珍詩‘相如黄金定何益’爲證,認爲詞人意在批判清廷棄地求安的不當政策。〔三四〕此説頗有啟發。然而他指‘龔氏自比卓文君,以“倘製白頭吟”比喻自己對林則徐的信賴與支持,以司馬相如比林則徐’,則顯得比較曲折。《白頭吟》相傳是卓文君因司馬相如生異心而製,詩中有: ‘皚如山上雪,皎若云間月。聞君有兩意,故來相訣絶’之語,可見此詩意在批評。〔三五〕如果詞人以司馬相如比喻林則徐,則‘報’字無所著落。筆者以爲結拍或可從《白頭吟》的末句著墨,其辭云‘男兒重意氣,何用錢刀爲’,詞人藉此激勵清廷要有骨氣,不應以綏靖政策來應付英國的入侵,正如典故中卓文君以此激勵司馬相如。龔氏借男女情事,以‘比興寄托’的形式,藉眼前的一事一物引申至時事,委婉地記下他所見知的歷史,並具有議論。

定海淪陷後,龔自珍悲痛萬分,對未來的形勢亦十分悲觀。《醜奴兒令》云:

遊蹤廿五年前到,江也依稀。山也依稀。少壯沉雄心事違。 詞人問我重來意,吟也淒迷。説也淒迷。載得齊梁夕照歸。〔三六〕

此詞寫於庚子九月,龔氏客居南京,可能是要離開南京,因此詞序有與友人‘訂遊’的字眼。詞人回憶二十五年前曾遊南京,如今景色依舊,形勢已變,而自己的雄心沉志已被現實銷磨殆盡。下片寫重遊之感,以‘淒迷’爲眼目,點出心境。結拍以‘齊梁’、‘夕照’寫出衰敗之境。南京是齊梁舊都,齊梁的綺靡、腐敗、迅速的没落,都是當時清王朝的寫照。龔自珍似乎已經預示到清王朝衰落後,‘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的衰落境象。〔三七〕鄒進先認爲‘他的“淒涼”是“亂亦不遠”的時代徵候在他心靈上的折光,他又一次在詞中預言了清王朝的歷史命運’〔三八〕。楊柏嶺推測爲‘詞人對鴉片戰争敗局已定以及清王朝即將衰亡的時勢認識有關’,都能道中詞人‘淒迷’心境的實際内涵。〔三九〕不過,也有學者認爲這首詞表現了詞人‘享樂、頽廢的思想和消極、傷感的情調,應該予以批判’,亦有以龔氏的《與人箋》爲證,指他主張‘無圖英吉利’是對鴉片戰争表現出‘頽廢情緒’。龔氏曾著《罷東南番舶議》,主張斷絶對西洋的貿易,固然是他未能認識世界形勢,但如果據此批判龔氏,似乎對歷史人物失之苛刻。龔氏没有看到鴉片戰争的結束,他也許不能像他的後輩一樣提出具體的改革措施,但他已指出了改革的方向。《與人箋》中批評中國當時的民氣驕悍、鴉片流毒,認爲‘即使英吉利不侵不叛,望風納款,中國尚且可耻而可憂’,表現勇於反省的精神,與《醜奴兒令》合起來看,可以見到詞人拳拳愛國之心,所謂‘消極’、‘傷感’,其實應該視爲詞人在‘萬馬齊瘖’的社會環境中徒作呼叫的無奈寫照。〔四一〕

龔氏與鴉片戰争相關的詞作,還可以參看《庚子雅詞》中兩首《臺城路》。〔四二〕這兩首詞在擇調上似已有深意。‘臺城’是梁武帝之皇宫,即指金陵,其意或在勾起讀者對南朝的想像,並與清末的局面聯繫起來。《臺城路》‘客秣陵’一詞上片寫鍾山的衰敗秋景,渲染落寞之情,表面上只是抒發一般的客居之情,但詞的結尾却隱約透露了詞人的真正心聲——‘幸掩却禪關,不聞時事。一任天涯,陸沉朝與巿。’詞人雖説自己已‘不聞時事’,然而他却知道神洲陸沉,根據當時的歷史背景推測,詞人所指自然是定海之戰。由此亦顯示所謂‘掩却禪關’只是想表達自己的無力感。‘陸沉’典出《晉書·桓温傳》,藉以指出清朝因循苟且的官員會累及家國,當時林、鄧被貶,伊里布和琦善得勢,‘王夷甫諸人不得不任其責’的典故應有所指。〔四三〕而‘朝與巿’則進一步批評他們只顧自己争名奪利。

《臺城路》(山陬法物千年在)一詞借卧鐘起興,表面寫一種超越時空的撫今歎古之情,但並非抽空了特定的歷史情景,其中頗多意象似與時事相關,流露出詞人對局勢不感樂觀,甚至預示了亡國的危機。詞序云: ‘賦秣陵卧鐘,在城北雞籠山之麓,其重萬鈞,不知何代物也?’秣陵卧鐘是明洪武年間所建,康熙年間鐘墜。詞人不會不知卧鐘的來歷,却含糊其詞,謂‘不知何代物’,暗示自己意有所指,並非單純懷古。詞人藉‘不知何代’的鐘進入歷史想像。此鐘似是神物,不屑於在景陽宫中伺候荒唐的陳後主及其后妃,它曾經發出巨響,但如今却‘叩之聲死’、‘移向草間置’。下片對古今興亡發出感慨,人間的‘帝王宫殿’在歷史的洪流中也變成‘斜陽蕭寺’。之後連用鯨魚之逝、萬牛難起、銅仙辭漢,都是在寫亡國之象。這首詞表面上寫興衰之感,但用了不少與亡國相關的典故,寫來沉重悲痛,也許是詞人當時看到衰世已至,感到絶望非常,如此用重筆寫亡國似不只是爲了表達個人的退隱之志。〔四四〕

龔自珍詞向來受到學者的關注,除了詞本身的藝術價值,更重要還是龔自珍在中國近代化過程中的地位。學者大都認爲他的詩學見解多少滲透到詞的創作之中,因此多以其詩學觀評其詞,却經常有意忽略一個龔氏與‘詞史’相關的議題——‘詞出於公羊’。這大抵是因爲此語並不見於龔自珍本人的文字,不過我們仍然可以視之爲晚清詞家的一種説法及他們對龔自珍詞學觀的理解,因此也不妨借此來作爲出發點探討龔詞與詞史的表達。

‘詞出於公羊’首見於譚獻《復堂詞話》的記述,其文爲:

魯川廉訪官比部時,予入都遊從,屢過談藝。一日酒酣,忽謂予曰: ‘子鄉先生龔定庵言詞出於《公羊》,此何説也?’予曰: ‘龔先生發論,不必由中,好奇而已。第以意内言外之旨,亦差可傳會。’魯翁曰: ‘然則近代多豔詞,殆出於《穀梁》乎?’蓋魯翁高文絶俗,不屑爲倚聲,故尊前諧語及此。〔四五〕

《公羊傳》是春秋三傳之一,但漢代之後,《公羊傳》不受重視,直至晚清才再次復興。前有劉逢禄、宋翔鳳,後有龔自珍、魏源,乃至廖平、康有爲,《公羊傳》在今文經學復興的潮流中充當了至爲重要的位置。張之洞曾慨歎: ‘二十年來,都下經學講公羊,文章講龔定庵,經濟講王安石,皆余出都以後風氣也。’〔四六〕可見今文經學,尤其是《公羊傳》在晚清一度非常流行。這與當時講求‘經世濟國’的風氣息息相關,知識分子托古改制,借助公羊學微言大義和預言的特質來支持自己的改革理念。關於《春秋》三傳的特色,皮錫瑞《經學通論》云:

綜而論之,《春秋》有大義,有微言,大義在誅亂臣賊子,微言在爲後王立法。惟《公羊》兼傳大義、微言。《穀梁傳》不傳微言,但傳大義。《左氏》並不傳義,特以記事詳贍,有可以證《春秋》之義者。故三傳並行不廢,特爲斟酌分别,學者可以審所擇從矣。〔四七〕

皮氏之言可以進一步啟發我們認識‘史’的特質,除了敘事之外,還可以是‘傳義’(重義理闡釋,並判别是非對錯)。而‘傳義’可以直接發表議論,也可以用迂回曲折的方法,即所謂‘微言大義’。《春秋》僅有一萬八千字,而述二百四十一年歷史,簡略非常。張高評分析其筆法云:

蓋《春秋》書法在修辭方面,講究措辭簡要,而旨趣顯豁: 明載史實,而意蕴深遠;委婉曲折,而順理成章;周賅盡致,而不歪曲事理。此四者之語言結特色,在用晦、尚簡、貴曲,而晦、簡、曲之風格,最易形成含蓄美與朦朧美之詩美趣味。〔四八〕

張氏所評已指出史與詩(詞)的共同特點乃在於對含蓄、朦朧的審美追求,而詞本有婉約之體,又以曲折要眇見長,因此與史在含蓄的追求上更加契合。知此,則可以理解詞史理論之形成乃是順理成章,而非詞家硬套。而‘詞出於公羊’之説,無論是否出於龔自珍,都代表了一種晚清詮釋詞義的角度。《公羊》學家深信《春秋》含有豐富的政治義理,於是致力發掘其中深意,希望能窺見孔子的深意。如《公羊傳》釋桓公四年‘春,正月,公狩于郎’一句,云:

狩者何?田狩也。春曰苗。秋曰蒐。冬曰狩。常事不書,此何以書?譏。何譏爾?遠也。諸侯曷爲必田狩?一曰乾豆,二曰賓客,三曰充君之庖。〔四九〕

《公羊》學家認爲孔子用字必有用意,因此不放過一字一句的解讀,在此執一‘狩’字而詮釋出孔子有譏諷魯桓公之意。此即所謂從‘微言’而知其‘大義’。這與張惠言執著某些詞中的意象,進而引申發揮其君子賢人之大義,頗有相似之處,即譚獻解釋的‘意内言外’之意。不過,如果説此説真的出於龔氏,又應如何理解?要解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我們是否應視之爲龔氏的詞學觀,進而實踐到自己的創作之中。管林、鍾賢培、陳新璋認爲‘龔自珍受《公羊》論政方法的啟示,在自己的詞中使用微言以表達深意’;嚴迪昌亦認爲‘龔自珍詞在藝術手段上多用微言大義的議論’。如果就上文所引的《虞美人》、《臺城路》等詞來説,龔詞至少有一部分是用‘晦’、‘簡’、‘曲’的手法來創作的,目的是傳達自己隱微曲折的感情。這種隱微曲折的情感不一定完全是‘大義’,亦有自己對政治既熱衷又無力、對朝廷既忠愛又憤恨的複雜感情。然而,如果以這種角度來詮釋所有龔詞也有以偏概全之嫌。如楊柏嶺就認爲‘在龔氏現存百六十餘首詞中,情愛詞占據了大半’〔五一〕。其《庚子雅詞》既有某些作品可以視爲對時事的反映,也有不少篇幅是寫自己與靈簫之愛情。黄坤堯曾總結説: ‘龔自珍可能認爲詞絶對是一個反映個人私隱的感情天地,同時也是難以言宣的内心感覺,低徊幽眇,不必陳義太高,亦不同於詩文所承載的沉厚的用世理念。’〔五二〕此説較爲中肯持平,所謂‘個人私隱的感情天地’既可以包括個人的愛情,也可以包括個人的用世志向和不爲世用的失望,更可以是詞人因社會變化而産生的感慨,不一而足。個人的感情天地與外界並非無關,個人感情也是外界情境的一個折射,因此亦可視之爲‘詞史’的一種表現。像龔詞中對衰世的描述、感慨,呈現了他對整體歷史發展的宏觀把握,因此説他有‘詞史的氣派’,並不過譽。〔五三〕他填詞的目的未必是要言甚麽大義,但這不妨礙他在詞中抒發政治寄托。〔五四〕這與其對長短句的‘尊情’之説也是吻合的。〔五五〕

(三) 第二次定海之戰與周閑詞

道光二十一年(一八四一),道光皇帝下詔向英方正式宣戰。英軍於二月下旬攻陷虎門炮臺,清廷不敵英軍,又在同年五月簽訂《廣州和約》。然而這激起了英國更大的野心,故於是年八月入侵福建厦門海域,與清兵發生衝突。九月,英軍再次入侵定海。《清史稿·裕謙傳》記載了這次激烈的戰鬥:

英人遂藉口復仇,大舉再犯浙洋……八月,敵艦二十九艘、兵三萬來攻,分三路並進,血戰六晝夜,三鎮并死之,定海陷。〔五六〕

史傳文字簡略,只以數字來顯示戰争的規模和結果,不能巨細無遺地呈現事件,更不能傳達情感。身經此役的周閑,則有相關詞作,能讓讀者從中窺見歷史細節,補史之闕。

周閑,字存伯,先世襲武職,工於文學及繪畫。他少時家道中落,遊幕至浙東一帶,曾爲葛雲飛的幕僚,爲他出謀劃策及撰寫檄文。周閑曾與定海的葛雲飛(壽春鎮總兵)、王錫鵬(鎮海鎮總兵)、鄭國鴻(處州鎮總兵)一起飲酒,當時四人豪氣干雲。《大酺·陪葛雲飛、王錫鵬、鄭國鴻三帥夜餞定海城樓》詞云:

正島煙青,邊烽紫,聯騎籠燈城脊。層樓憑望回,看洪濤無際,遠天如拭。翠檻縈晴,珠簾捲夜,星斗窺檐堪摘。開筵傾樽酒,對龍淵試劍,豹肢横戟。况猿臂當歌,虎頭能舞,壯哉今夕! 豪情還岸幘。把杯起,酣挹滄溟碧。回首望、銀盤飛上,冷照霜袍,願良宵、盡須浮白。畫角嗚嗚聽,思料理、釣船漁笛。辨歸路,松陵驛。者番高會,應隔蓬萊雲色。别情黯凝海國。〔五七〕

此詞横放傑出,寫登樓見到海天無際的景色,豪氣萬分,‘試劍’、‘横戟’、‘當歌’、‘能舞’,何其雄壯。下片寫四人飲酒,期望日後仍有機會相聚。可惜在第二次定海之戰中,三位總兵因爲孤立無援,拼力死戰,最後彈盡糧絶而殉國,是鴉片戰争中歷時最長、最爲激烈的戰事。〔五八〕

定海之戰中,周閑馳援定海,身在軍中,故有詞記其事。如《水龍吟·渡海》,詞云:

海門不限萍蹤,危檣直馳東南去。怒濤捲雪,輕舟浮葉,乘風容與。浪疊千山,天横一髮,魚龍能舞。向船舷叩劍,舵樓釃酒,何人會、茫茫緒? 遥指虚無征路。望神州、瓊煙霏霧。汪洋弱水,驚魂縈目,蓬萊猶故。絶島揚塵,孤帆飄羽,重淵垂暮。且當杯散髮,中流擊楫,放斜陽渡。〔五九〕

‘危檣直馳東南去’中的‘東南’便是定海。此詞寫英人來犯,周閑隨水師趕到定海支援。詞人刻畫了乘舟而下所見到的景色。‘叩劍’、‘釃酒’都是詞人豪氣之舉,只是勢單力孤,因而有‘何人會、茫茫緒’的感慨。下片進一步寫自己悲觀的心境,如‘虚無征路’,神州被煙霧纏繞,水流驚心縈目,自己如一葉孤帆飄在汪洋之中。結拍强作振起之辭,仿祖狄有擊楫中流的志向,無奈‘重淵垂暮’,不但這次戰事,整個皇朝都已走向衰落。

又如《憶少年》一詞,其序云: ‘夜抵上虞驛。’英軍於八月初再次進犯定海後,清兵節節敗退,三鎮總兵及防守鎮海的裕謙等多名將領殉國。清軍退守上虞,但到九月初,英軍已陸續入侵上虞、餘姚、奉化等地。上虞處於曹娥江畔,清軍要守住浙江,就要在紹興和曹娥江布防,因此上虞也是關鍵的位置。周閑當時在軍中,隨軍退赴上虞協助防守。其詞云:

今宵塵騎,今宵風露,今宵山驛。籠鞭趁塘路,照朦朧月色。 百里郊原霜氣逼。送行人,鬼磷吹碧。孤城四門閉,有寒鷗鈎磔。〔六一〕

首三句連用‘今宵’,强調關鍵時刻即在今宵,反映軍情之危急,自己和軍隊必須冒著風露連夜趕程。野外風霜雨露,寒氣交逼。當時正值八月,江南地區不應覺得霜氣迫人,但詞人却感到寒冷,而黑暗中微弱的光綫竟是令人毛骨聳然的‘鬼磷吹碧’,他似乎走進了一個鬼域。寫詞人抵達上虞驛,驛站城門深鎖,不能輕易出入,顯示當時是非常時期。‘鈎磔’是模擬鷓鴣的聲音,而鷓鴣之聲,古人以爲似‘行不得也哥哥’,藉此寫旅途艱險,對戰争似不抱樂觀態度。此詞用賦的手法,敘述了詞人趕赴驛站,描畫了途中的陰寒景象,最後到達城門緊閉、形勢緊張的驛站。全詞用入聲韻,增强了急迫之情。周閑另有一首《感皇恩》,寫於同時,可以看成是《憶少年》的續篇,其序云: ‘連夕宿上虞縣。’詞云:

歇馬入離亭,濕煙淒晚。細雨寒花上虞縣。驛門深閉,翠黯半庭秋蘚。欄杆無客倚,塵堆滿。 永夜不眠,繡衾空展。戌鼓零星四三點。短屏人座,涼送西風一剪。賦詩黄葉裏,孤燈閃。〔六二〕

此闕抒發周氏因戰争而感到的悲涼之情。上片以晚煙、細雨、寒花、秋蘚、塵埃寫國家陷入戰亂,上虞了無生氣,一片荒涼。下片寫詞人心事重重,徹夜不眠,獨坐静聽秋風。周閑曾在葛雲飛幕中,而葛氏在定海之戰中力盡殉國,周氏必然倍感傷心,在上虞驛所寫的兩首詞都流露出悲涼的情感。

(四) 尾聲

道光二十二年(一八四二)八月,清廷在長江一帶不敵英國,最後決定與英國簽訂《南京條約》,正式割讓香港予英國,並賠款、讓權,結束了歷時四年的鴉片戰争。一八四三年,謫居伊犁的林則徐,寫下《金縷曲》一詞。詞下片云:

謫居權作探花使。忍輕抛,韶光九十,番風廿四。寒玉未消冰嶺雪,毳幕偏聞花氣。算修了、邊城春稧。怨緑愁紅成底事,任花開花謝皆天意。休問訊,春歸未。〔六三〕

詞人戲謔自己只能當個‘探花使’,以遊山玩水抒解被貶邊疆鬱悶。雖然林氏並非頽然消極,而以努力以豁達的態度面對‘怨緑愁紅’、‘花開花謝’,但末句的‘休問訊,春歸未’則認爲一切皆是天意,不必强求,流露出對朝廷的失望。此句回應了鄧氏《金縷曲》末句: ‘問啼鵑可解離人意。春漸老,勸歸未。’〔六四〕鄧氏托語杜鵑,仍希望回歸朝廷,爲皇上效力,只是自己年華已老,雖有振起之意,亦見無奈之情。

戰後,周閑重經戰地,有多首憑弔之詞,如《夜飛鵲·重上招寶山對月感舊》,又有弔念在戰争中殉國的將軍,如《沁園春·大寶山朱將軍桂祠堂》、《塞翁吟·金雞山是謝將軍朝恩戰場》等。〔六五〕其詞或以慷慨悲涼的口吻爲殉國的將軍感到惋惜,或寫自己看到戰後山河面目全非的感慨。這些作品對前人有不少模仿的痕跡,如《沁園春》仿辛棄疾,《夜飛鵲》仿周邦彦,在藝術上的創新之處不多。但從社會功能而言,確實可以作爲‘後人論世之資’。鴉片戰争雖然已經結束,但中國近現代社會的大變動才剛剛開始。

三 結語

嚴迪昌曾以龔自珍、林則徐、鄧廷楨、周閑爲‘道咸衰世的“詞史”’代表,認爲他們以史入詞,以詞寫出一代史事。〔六六〕不過,尚須指出四人選擇的表達手法並不一樣。林則徐、鄧廷楨和周閑的詞作多‘直賦其事’,在詞中敘事,大膽采用非傳統的意象,大抵因身歷其境,戰事激烈,詞人感受深刻,所以傾向把這種震撼的感覺直接在詞呈現出來,使詞出現了與傳統婉約風格不一的姿態。它們或寫因戰争而激起的豪情,或寫因戰况危急而生出的悲情,都是直接而不隱晦的,體現了詞史的敘事特質。在這些作品中,事件乃至於一連串的事件是其核心,詞人或鋪陳前因後果(如林則徐之作),或通過呈現時空的連續性(如周閑之作)來達到敘事的目的。至於龔自珍,他雖然没有經歷戰争、看到鴉片戰争的結果,但憑著詩人的敏感,他已預測到清帝國走上衰落之路,在部分詞中用各種衰敗之境作出種種喻示,體現了以‘微言’述‘大義’的詞史特質。‘詞出於公羊’即使不能證實是龔氏的詞學觀,但不妨視爲理解其詞的一個角度。他們在鴉片戰争期間的‘詞史’之作,無論用怎樣的手法,都是將眼前的社會事件、自身感受寫入詞中,這些詞作當可視爲詞人的心聲,亦可作爲詞人記載史事的第一手資料。

清代在‘學人之詞’湧現的環境下,‘詞史’與詞人的學問和尊體的理念産生互動。‘詞史’概念的提出揭示出清人突破詞原有的藩籬,認爲詞具有社會功能,對詞的創作和詮釋都有所開拓。清代的經學、史學、詞學各自有其發展空間,彼此相涉相滲,是由於當中的成員兼有多種身分。‘詞史’概念的提出與實踐可以視爲‘學人之詞’的結穴之處。陳維崧的‘詞史’觀淡化了文體的界限,認爲只要創作精神相同,詞可以記載時事,存詞即能達到‘存經存史’的目的,展現了詞與經、史有交會的可能。至張惠言以爲詞‘興於微言’,注重詞中是否能以比興帶出‘微言大義’,讓詞成爲政治的附庸,這正是《詩》、《春秋》書法向詞學滲透的表現。陳兼與稱謝章鋌‘以經術而爲詞章’〔六七〕,筆者以爲謝氏主張‘詞史’須‘直敘其事’,與‘詩史’以至《春秋》‘據事直書’有關,故謝氏所舉之詩,皆直敘唐末的亂象。綜合以上所舉的‘詞史’觀,可得出兩個詞與經、史的交會之處。其一,由於經、史之中‘微言大義’和‘據事直書’之法往往是反映社會的關鍵,詞論者亦留意到這一點,故在‘詞史’概念中特别强調比興和直敘。其二,詞論者浸淫於經、史之中,儒家的憂患意識、對時局的關注已植根於他們的腦海之中,這思想的影響及於詞體,隨即形成與時代息息相關的‘詞史’觀。

‘詞史’之作不只運用了詩、經、史的作法,更重要的是其議論社會和反映現實的社會功能。清代學人受經、史的影響,作詞和論詞時均强調詞的社會功能,尤其是‘常州學派强調實用,强調社會價值的傾向也必然會影響到常州詞派創始人對詞的社會價值的重新認識’〔六八〕。常州張惠言啟其端,形成‘比興寄托’,周濟舉出‘詞史’的旗幟,並説明具體方法可以是透過一事一物來引申出與社會相關的‘微言大義’。至於在創作實踐的層面上,‘詞史’之作能充分利用詞的社會功能。以上龔自珍《臺城路》爲例,從詞牌、詞序和詞中的意象均影射清朝步向滅亡,有所實指,並非空泛地感慨朝代盛衰。至於林則徐等人的詞作,據事直書,不屬‘微言’的譜系,而具有同樣的社會功能。而這種社會功能使詞成爲經、史(與詩)以外,讓後世得知史事的途徑,尤其是個人在大時代下隱密的心聲心史,此乃與周濟‘爲後人論世之資’的説法桴鼓相應。

〔一〕迄今,晚清文學與外來衝擊的研究主要集中於詩、小説和戲曲,比較少提及詞。

〔二〕如王偉勇在《南宋詞中所反映之朝政——以高、孝、光、寧四朝爲例》及《南宋詞中所反映之宋季朝政》羅列了大量南宋以詞記史的創作,並摘録史書爲證,反映出南渡詞人將當季社會上所發生的時事如反對與金人議和、小人亂政、大臣出使等寫入詞中,由此可見南宋已有以詞記史的情况。載王偉勇《詞學專題研究》,文史哲出版社二三年版,頁四九—四六九。

〔三〕陳維崧《今詞選序》,載陳維崧著,陳振鵬標點,李學穎校補《陳維崧集》上册,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年版,頁五五。

〔四〕周濟《宋四家詞選》,商務印書館一九五九年版,頁二。

〔五〕謝章鋌《賭棋山莊詞話續編》,載唐圭璋編《詞話叢編》,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頁三五二九。

〔六〕關於‘詞史’的研究如侯雅文《論清代‘詞史’觀念的形成與發展》,《‘國立編譯館’館刊》第三十卷第一、二期合刊本(二一年十二月),頁二七七—三四。張宏生《清初‘詞史’觀念的解立和建構》,《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版)》二八年第一期,頁一一—一七。莫崇毅、夏志穎《從‘審内’到‘審外’——論‘詞史’寫作在順康之際的演進》,《中華文史論叢》總第一二期(二一五年四月),頁四一—八二。莫崇毅《劫後花開寂寞紅——論道咸時期的‘詞史’寫作》,《江蘇師範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第四一卷第三期(二一五年五月),頁三一—三八。

〔七〕王雙懷《中國近代的鴉片問題》,載林啟彦、朱益宜《鴉片戰争的再認識》,中文大學出版社二三年版,頁二二二。

〔八〕鴉片共有三個主要來源: 孟加拉、中印度和土耳其。在十八世紀六十年代,英國軍人克萊武(Robert Clive)占領了另一個鴉片産地孟加拉,令英國占有更大的鴉片生産比例,從而爲東印度公司取得鴉片出售與生産的專利權。有關中英的鴉片貿易,詳見於格林堡(Michael Greenberg)著,康成譯《鴉片戰争前中英通商史》,商務印書館一九六一年版,頁九五—一三。

〔九〕雖然不少學者以林則徐爲敘述鴉片戰争的肇始,但近年也有學者將鴉片戰争的肇因訂爲黄爵滋的《嚴塞漏巵以培國本疏》,其後得到林則徐等附議,清宣宗始諭令禁鴉片。如新村容子《アヘン戦争の起源——黄爵滋と彼のネットワーク》,東京汲古書院二一四年版。黄疏詳參黄大受輯《黄少司寇(爵滋)奏疏》,文海出版社一九七五年版,頁六三—六六。

〔一一〕林則徐南下的目的爲‘開設煙館,販賣吸食,種種弊竇,必應隨時隨地,淨絶根株。’見文慶、賈楨、寶鋆等纂輯《籌辦夷務始末·道光卷》,載《續修四庫全書》影印復旦大學圖書館藏民國十九年(一九三)故宫博物院影印清内府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卷五,頁一七上(總頁八三)。

〔一三〕林則徐《中秋嶰筠尚書招余及關滋圃軍門飲沙角炮臺眺月有作》,載林則徐著,林則徐全集編輯委員會編《林則徐全集·第六册·詩詞卷》,海峽文藝出版社二二年版,頁七八。

〔一四〕林則徐《月華清·和鄧嶰筠尚書沙角眺月原韻》,載林則徐著,林則徐全集編輯委員會編《林則徐全集·第六册·詩詞卷》,頁二九。

〔一五〕蘇軾《答陳季常》: ‘在定日作《松醪賦》一首,今寫寄擇等,庶以發後生妙思,著鞭一躍,當撞破煙樓也。’見蘇軾著,傅成、穆儔標點《蘇軾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年版,頁一七六二。

〔一六〕這首詞由鄧廷楨原唱。詞云: ‘島列千螺,舟横萬鷁,碧天朗照無際。不到珠瀛,那識玉盤如此。畫秋濤,長劍催寒,倚峭壁、短簫吹醉。前事。似元規嘯咏,那時情思。 却料通明殿裏。怕下界雲迷,蜃樓成巿。訴與瑶閶,今夕月華煙細。泛深杯、待喝蟾停,鳴畫角、恐驚蛟睡。秋霽。記三人對影,不曾千里。’鄧廷楨《雙硯齋詞鈔》,下卷,頁二下至二一上,《清代詩文集彙編》第五二册影印清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年版,總頁一五六—一五七。詞的上片寫中秋月明之景。‘不到珠瀛,那識玉盤如此’點出賞月的地點。比起林詞,鄧詞所寫的中秋之景更爲細緻,同時也借秋濤、長劍、短簫等寫出豪情。下片從月色想像到天上的通明殿,而‘怕下界雲迷,蜃樓成巿’既寫廣東一帶的吸煙惡習,也可以暗示擔憂朝廷爲小人所蒙蔽,故云‘訴與瑶閶’,希望把自己的心意直達君主。另一方面,鄧又隱隱感到與英商的衝突將難以和平解決,故以‘鳴畫角、恐驚蛟睡’暗示戰争一觸即發。林則徐步其韻,内容也相似,但相比起來,鄧詞風格更灑脱流利,在詞藝上更優勝。

〔一七〕佚名《夷艘入寇記》,《續修四庫全書》影印北京大學圖書館藏清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五年版,頁二二九。

〔一八〕鄧廷楨《虎門雨泊呈少穆尚書》,載鄧廷楨《雙硯齋詩鈔》,《清代詩文集彙編》第五二册影印清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年版,卷十五,頁一二上(總頁一一三)。

〔一九〕鄧廷楨《高陽臺》,載鄧廷楨《雙硯齋詞鈔》,《清代詩文集彙編》第五二册影印清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年版,卷下,頁二上(總頁一五六)。

〔二一〕林則徐《高陽臺》,載林則徐著,林則徐全集編輯委員會編《林則徐全集 第六册 詩詞卷》,頁二八九。

〔二二〕詳參楊柏嶺《鄧廷楨的詞學追求及其詞的創作特點》,《文藝理論研究》第三四期(二一四年九月),頁九七—一七。

〔二三〕自道光十六年,廣東已經開始進行禁煙,兩廣總督鄧廷楨更制定一系列的措施進行禁煙,當時的《中國叢報》更稱鄧廷楨‘盡最大努力以遏止鴉片輸入’。見廣東省文史研究館譯《鴉片戰争史料選譯》,中華書局一九八三年版,頁一。及後在道光十八年,道光帝下旨勉勵鄧廷楨,並要求他與林則徐同心查禁鴉片,故鄧氏協助林則徐在廣州進行一系列的禁煙行動,如道光十九年,林則徐與鄧廷楨一同前往虎門,親督義律繳煙,此舉重挫了鴉片在廣州的銷售。除禁毀鴉片,林則徐抵粤後,更致力整頓並加强廣東沿岸的防務,實行的措施包括增建炮臺、購買西式兵器、整頓水師等,爲日後與列强作戰做好準備。見蕭致治《鴉片戰争史》,福建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頁一九二—二二。嚴禁鴉片與治外法權的問題,引致清廷與英軍在九龍和穿鼻發生衝突,而當時林則徐和鄧廷楨奮力抵抗,梅曾亮《陝西巡撫鄧公墓志銘》憶述他們‘飭將士迎擊,六接戰,夷皆傷退却。公任不得入虎門’,反映出林、鄧二人對抗敵軍的英勇。見梅曾亮《陝西巡撫鄧公墓志銘》,載梅曾亮著,彭國忠、胡曉明校點《柏梘山房詩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五年版,頁三三三。其後,英軍入侵定海,鄧廷楨、林則徐、黄滋爵等主戰派認爲朝廷應收復定海並擊退夷人;但朝中以琦善、伊里布爲首的主和派則透過在天津與英人的談判,暫時令英軍退兵,從而得到道光帝的信任,主和派進一步上奏指主戰派‘激成邊釁’,要求懲處主戰派大臣,令林則徐、鄧廷楨不獲重用,只能在名義上協辦夷務,而無實質的權力。見蕭致治《鴉片戰争史》,頁三九一—三九八。

〔二四〕趙爾巽等撰《清史稿》,中華書局一九七七年版,卷三百六十九,頁一一四九二。

〔二六〕龔自珍《送欽差大臣侯官林公序》,載龔自珍著,王佩諍校《龔自珍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九年版,頁一六九。

〔二七〕龔自珍《送徐鐵孫序》,載《龔自珍全集》,頁一六六。

〔二八〕林則徐《復札》,載《龔自珍全集》,頁一七一。

〔二九〕參黄坤堯《龔自珍〈庚子雅詞〉解讀》,載《詞學》第二十三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二一年版,頁二七五—二八七。

〔三一〕龔自珍《己亥雜詩》,載《龔自珍全集》,頁五一六。

〔三二〕見《己亥雜詩》第二七六首龔氏自注。龔自珍著,劉逸生、周錫校注《龔自珍詩集編年箋注》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三年版,頁九二六。

〔三三〕杜甫著,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一九七九年版,卷四,頁三二。

〔三五〕沈德潛《古詩源》,中華書局一九六三年版,卷二,頁四六。

〔三六〕龔自珍《醜奴兒令》,載《龔自珍全集》,頁五八三—五八四。

〔三七〕劉禹錫著,瞿蜕園箋證《劉禹錫集箋證》,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八九年版,頁七一。

〔三八〕鄒進先《龔自珍論稿》,海南出版社一九九二年版,頁一九六。

〔四一〕龔自珍《與人箋》,載《龔自珍全集》,頁三四一。

〔四二〕《臺城路》‘客秣陵’,詞云: ‘青溪一曲容人住,鍾山黯然如睡。敗葦灘西,孤楓巷在,有個江泥蕭寺。翛然高寄。也無客來尋,苔平屐齒。晝擁單衾,蔣候三妹夢中玉。 醒來自滌幽想,一筇飛鳥外,十里五里。寒女擔菱,枯僧賣菊,俱是斜陽身世。酸吟倦矣。幸掩却禪關,不聞時事,一任天涯,陸沉朝與市。’(此詞不見於全集,原刊於包天笑《龔定庵集外未刻詩》,現據楊柏嶺《龔自珍詞箋説》,頁四六一)《臺城路》‘賦秣陵卧鐘,在城北雞籠山之麓,其重萬鈞,不知何代物也?’詞云: ‘山陬法物千年在,牧兒扣之聲死。誰信當年,楗棰一發,吼撤山河大地。幽光靈氣。肯伺候梳妝,景陽宫裏。怕閲興亡,何如移向草間置。 漫漫評盡古今,便漢家長樂,難寄身世。也稱人間,帝王宫殿,也稱斜陽蕭寺。鯨魚逝矣。竟一卧東南,萬牛難起。笑煞銅仙,淚痕辭灞水。’(《龔自珍全集》,頁五八一)

〔四三〕《晉書》,中華書局一九七四年版,卷九十八,頁二五七二。

〔四六〕張之洞《張文襄公全集》,文海出版社一九六三年版,頁四一八一—四一八二。

〔四八〕張高評《〈春秋〉書法與宋代詩學——以詩話筆記爲例》,載張高評《春秋書法與左傳學史》,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五年版,頁一二六。

〔四九〕何休注,徐彦疏《春秋公羊傳注疏》,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年版,頁五。

〔五一〕楊柏嶺《龔自珍詞箋説》,頁一五。

〔五二〕黄坤堯《龔自珍詞新探》,載《龔自珍與二十世紀詩詞研討會論文集》,浙江古籍出版社二九年版,頁一八一。

〔五三〕黄坤堯《龔自珍〈庚子雅詞〉解讀》,頁二八六。

〔五四〕張海鷗、李瑜《龔自珍詞的敘事内容、風格及其詞學觀》: ‘龔自珍詞學的“無住”、“無寄”,是無局限,隨情任性,所寄之情不限於美刺和盛衰,不刻意於政治的幽約怨排。’載《龔自珍與二十世紀詩詞研討會論文集》,頁二一。

〔五五〕龔自珍《長短言自序》有尊情之説,認爲情不能壓抑或縱容,惟須尊情,讓真情得以盡情流露。這是就‘真’情立論,並不表示他反對‘比興寄托’,文中又云: ‘龔子之爲長短言何爲者耶……曰: 先小咽之,乃小飛之,又大挫之,乃大飛之,……而極於哀,哀而極於瞀,則散矣畢矣。’以詞長、短、大、小各種形式,多方面地表達情感,最終便能極盡哀瞀。

〔五六〕《清史稿》,卷三百七十二,頁一一五二四—一一五二五。

〔五七〕周閑《大酺·陪葛雲飛、王錫鵬、鄭國鴻三帥夜餞定海城樓》,載周閑《范湖草堂遺稿》,《清代詩文集彙編》影印清光緒十九年(一八九三)活字印本,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年版,卷四,頁五下(總頁五七六)。

〔五八〕張景祁有《酹江月》一詞爲弔葛雲飛而寫。詞云: ‘連環龍雀,甚斑花剥紫,英鋩如舊。要與乾坤平浩劫,青海磨銅時候。光弼鞋中,霽雲席上,血灑屠鯨手。樓蘭未斬,白虹驚看纏鬥。 當日刑馬鏖軍,蛟門月黑,棋矟空支守。想見戎衣斜壓處,膽肝一身能剖。碧葬遺冠,金寒佩玦,兩字成忠壽。風生霜鞘,壁間猶作騰吼。’載嚴迪昌編《近代詞鈔》,江蘇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六年版,頁一二四三。詞以葛雲飛之佩刀寫起,刻畫了他在第二次定海之戰英勇作戰的事跡。葛雲飛事見《清史稿》,中華書局一九七七年版,卷三百七十二,頁一一五三一—一一五三三。

〔五九〕周閑《水龍吟》,載周閑《范湖草堂遺稿》,卷四,頁五上,《清代詩文集彙編》第六七八册,總頁五七六。

〔六一〕周閑《憶少年》,載周閑《范湖草堂遺稿》,《清代詩文集彙編》,卷四,頁八下(總頁五七八)。

〔六二〕周閑《感皇恩》,載周閑《范湖草堂遺稿》,《清代詩文集彙編》,卷四,頁八下至九上(總頁五七八)。

〔六三〕林則徐《金縷曲》,載林則徐著,林則徐全集編輯委員會編《林則徐全集·第六册·詩詞卷》,頁二九一。

〔六四〕鄧廷楨《金縷曲》,載鄧廷楨《雙硯齋詩鈔》,《清代詩文集彙編》,卷下,頁二六下(總頁一五九)。

〔六五〕周閑《夜飛鵲·重上招寶山對月感舊》: ‘山城正寥廓,夕色參差。天宇淨吐蟾輝。清光燭我,料應識、娟娟曾照征衣。重來異風景,認寒潮東下,夜鵲南飛。關河自昔,歎憑高、極目都非。 依舊倚欄纖影,携酒記登臨,紅映參旗。何意當時筵散,刀環斷望,樽俎難期。女牆荒草,看離披、漸與人齊。但淒涼圓彩,漂零剩客,一意愁悽。’載《范湖草堂遺稿》,《清代詩文集彙編》,卷五,頁二十一上(總頁五九三)。《沁園春·大寶山朱將軍桂祠堂》: ‘百戰沙場,馬革裹屍,壯哉鬼雄。記銜杯虎帳,横腰劍緑,談兵馬矟,拂面旗紅。生不侯封,死當廟食,看我平生肯讓公。來憑弔,正高祠落日,大樹多風。 昔時樽俎曾同,誓共掃東南海上烽。自將星墜地,軍摧沉勁,妖蟲射影,椽罷田豐。漂泊頻年,彫零雙鬢,回首黄壚酒已空。徘徊望,悵山河真邈,旗鼓難逢。’載《范湖草堂遺稿》,《清代詩文集彙編》,卷五,頁一九上(總頁五九二)。《塞翁吟·金雞山是謝將軍朝恩戰場》: ‘黯淡斜陽裏,山色細認葱蘢。是舊日,一鞭籠。記立馬高峰。征塵漠漠迷旗影,零落斷鏃猶紅。旋故壘,陣雲空。歎千古沙蟲。 巃嵸。東南望、危崖百尺,朝暮掩、愁霾萬重。有不盡、當年戰血,向秋晚、亂葉斑斕,染上丹楓。西風夜閃,劫火光寒,欲化長虹。’載《范湖草堂遺稿》,《清代詩文集彙編》,卷五,頁二二下(總頁五九三)。

〔六六〕嚴迪昌《清詞史》,頁四六八。嚴迪昌另有提及姚燮,姚曾經歷甬東的戰事,並以之入詩。而詞方面提及與戰争相關的較少,有部分是戰後詞人重經故地,與周閑同類的作品相似。

〔六七〕陳兼與《閩詞談屑》,載《詞學》第三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一九八五年版,頁二一二。

〔六八〕朱惠國《論清代學人之詞與詞人之詞的離合關係》,《文學遺産》二一一年第六期,頁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