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前《中興鼓吹》與民國詞壇的‘詞體革命’
2017-01-28歐陽明亮
歐陽明亮
内容提要 盧前的《中興鼓吹》是民國詞壇上一部特點極其鮮明的詞集,其特點表現在: 首先,《中興鼓吹》的出現與中華民族救亡圖存的抗日戰争緊密相關,其創作目的旨在鼓吹民族中興,其創作歷程也與中國十四年抗戰相始終,是一部具有‘詞史’意義的詞集;其次,它是一部明確以‘稼軒’爲宗尚,以雄健豪放爲主導風格的詞集;第三,《中興鼓吹》中的詞作在諸多方面表現出新時代的特點,如引入現代詞彚、使用中華新韻、配合新樂演唱等。這些特點説明,盧前創作《中興鼓吹》,既有國族危亡、全民抗戰的現實背景,同時也是民國詞壇‘詞體革命’的一次重要試驗,它反映了在新的文化語境中,作爲舊文學的詞如何自開新徑、重獲生命的問題。從這個意義上説,盧前《中興鼓吹》不但關涉民族的救亡圖存,同時也關涉詞體的‘救亡圖存’。
關鍵詞 盧前 《中興鼓吹》 民國詞壇 詞體革命
盧前的《中興鼓吹》是中華民族救亡圖存的時代背景下應運而生的一部抗戰詞集,它以鮮明的紀實性和强烈的使命感,忠實記録了中國十四年抗戰的許多重要事件和英雄事跡,表達了一代知識分子的愛國熱忱,對振奮民心,鼓舞士氣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同時,盧前在創作中表現出的突破傳統的種種傾向,也使《中興鼓吹》成爲民國詞壇‘詞體革命’的一次重要試驗。盧前用自己的方式對困擾民國新一代詞人的‘詞之存亡’問題作了解答,無論這種解答是否成功,都值得我們對《中興鼓吹》這部‘舊文辭、新意境’的民國詞集進行重新審視。
一 從《紅冰詞》到《中興鼓吹》: 盧前詞體創作的轉變
盧前一生的詞體創作,可以劃爲涇渭分明的兩個階段,前後判若兩人,迥然相异,這在民國詞壇上是非常少見的。盧前在青年時代即表現出全面的創作才華,雖然受老師吴梅的影響,他的主要精力放在曲學研究和散曲創作上,但在詩詞方面,盧前也多有涉獵,尤其是在詞體創作上成績斐然,正如吴宓在《空軒詩話》中的評價: ‘冀野平生致力於曲,製作甚工;其次則詞,所造亦深。詩乃君之緒餘。’〔一〕。大約在一九三年前後,盧前將自己弱冠以前的各類作品删削匯集,刊印於世,總名《盧冀野少作》,其中含詩集《弱歲集》、《南雍集》兩卷,曲集《曉風殘月曲》一卷以及詞集《紅冰詞》一卷。
《紅冰詞》共收詞三十首,卷前有一九二九年吴鳴麒所寫的序言。吴鳴麒是盧前曾祖父盧雲谷的門生,光緒十五年舉人,民國後寓居滬上,是當時較有名望的老派文人,也與盧前是同鄉。在序言中,吴鳴麒對盧前這位吴中詞壇的後起之秀極力褒奬: ‘冀野遂承祖學,兼得師資。吴山稱按拍當行,盧前果聰明特出。’〔二〕他還對《紅冰詞》一集的詞旨做了如下申發:
《紅冰詞》者,亦猶抒寫風懷,假觀泡影。羅生比紅百咏,原茫茫懺過之辭;楊家滴冰一壺,惜點點横波之血。發情者甜生紅雪;止義者繭出冰蠶。人第見其詞面靧桃花;我獨知其詞骨寒梅樹也。哀樂得正,不淫不傷,君子韙之。〔三〕
吴鳴麒這番‘發乎情,止乎義’的説辭,與其説是稱贊《紅冰詞》的‘不淫不傷’、‘哀樂得正’,倒不如説是對《紅冰詞》中表現出來的綺怨傷情風格的回護。的確,《紅冰詞》一集多是以風懷情思爲主題的作品,如《霜花腴·懷伊人和夢窗原韻》追懷早年戀情,《賣花聲》(柳上有啼鵊)、《虞美人》(嬌花籠霧憐幺鳳)描寫傷春閨怨等等,都是極盡綺怨纏綿之作。
盧前在《紅冰詞》中表現出的這種主題風格,與他早年對詞體的認識有着密切的關係,他曾在《詞曲文辨》一文中分析詞曲之别: ‘詞文之至者曰頓挫,曲文之至者曰流利。惟其頓挫,故出之以吞咽;惟其流利,故出之以滂沛。……故詞以婉約爲主,雄放者非其正也;曲以雄放爲主,婉約者非其正也。’〔四〕盧前强調詞以婉約爲本色,並主張‘詞境求深’〔五〕,這裏的‘深’,即是指情致的深婉幽致。
盧前的這種認識反映在創作上,便是對五代的較多摹習,例如他主張令詞創作當效法温、韋: ‘就令詞言,故應以唐五代爲宗,温、韋爲兩大派。温濃韋淡,後世作小令者,蓋無能逾此二派者也。’〔六〕不過在‘温濃韋淡’之間,盧前更多地偏向韋莊的疏淡清麗。此外在《紅冰詞》中,盧前追摹馮延巳、歐陽修一路的痕跡也很明顯。他的《蝶戀花·二月二十七夜留小嫏嬛作》四闋便很容易讓人聯想到馮、歐二人的《蝶戀花》聯章組詞。不過在《紅冰詞》中,時人更爲看重的還是那些抒發自我情懷的作品,如夏敬觀在《忍古樓詞話》中稱贊盧前‘既以曲名,其所作詞不自珍惜,予顧謂其詞亦不凡近’〔七〕,而他所徵引的例詞,則是《紅冰詞》中的《小桃紅·寒食前二日隨瞿安師太平門外訪桃花》、《偷聲木蘭花·調楊定宇》、《浣溪沙·中秋前夕飲筠丈家》以及《臺城路·夜坐小齋追念先子愴然有感》。這四首詞作除《偷聲木蘭花·調楊定宇》涉及閨怨情思外,其餘三首都是表現人世飄零,客情滄桑的感懷之作,尤其是《臺城路·夜坐小齋追念先子愴然有感》一詞,追念先人,寄寓身世,極盡凄清哀婉之至:
平生心事從頭説,青衫淚痕多少。走馬求名,挑燈訴怨,如此勞人草草。孤雲自好。只兩袖風懷,一囊詩料。奄忽春光,依稀歡意怕人曉。 滄桑彈指閲遍,認兒時巷陌,遊屐猶到。雨滿江城,雲迷驛路,懶向長安西笑。黄鸝正悄。有千百橋西,一聲聲早。未白秦郎,可憐春夢老。
總體而言,《紅冰詞》一集表現出深婉幽曲的風格追求,夏敬觀稱其‘亦不凡近’,葉恭綽譽其‘出色當行’,都是指此而言。不過我們在《紅冰詞》中還是能發現盧前日後詞體創作變化的蛛絲馬跡,如《紅冰詞》中最後一首《金縷曲·録少作既盡,賦呈瞿安夫子,以龔定庵懷人館詞韻》,便表現出與集中其他諸詞迥然不同的面目特徵:
蕉萃盧郎矣。算如今、江東人物,疏狂誰似。倚馬文章徒綺麗,覆瓿糊窗而已。還説甚、千秋心事。如此江山留不得,竟低頭袖手風塵裏。歎逝者,有如水。 少年豪氣重新理。看年來、鵑啼蜀道,筑鳴燕市。壯志雄於斑斕虎,孰是人間奇士。難怪得、目無餘子。劍膽銷沉琴心淡,耐清寒肯爲蛾眉死。空盼斷,東山起。
從詞題可知,這首《金縷曲》是盧前將《紅冰詞》詞稿鈔録完畢後,賦呈老師吴梅之作。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説,該詞其實並非《紅冰詞》中的一員,而是《紅冰詞》結集之後的作品,是盧前對自己二十餘年的人生過往的總結,同時也是在向自己的‘少作’告别。與《紅冰詞》中的其他詞作相比,盧前的這首《金縷曲》在風格上已經與他‘詞以婉約爲主’的一貫主張相偏離,表現出由深婉幽曲向豪隽激越的轉變,而這顯然爲此後《中興鼓吹》的創作埋下了伏筆。
盧前的這種轉變背後有多方面的原因,首先是盧前自身的曲體創作習慣向詞體遷移的結果。雖然盧前在辨析詞曲時强調‘詞以婉約爲主,雄放者非其正’,但同時他也認識到‘詞境狹,已難辟户牖’〔八〕的問題,也正是出於這種考慮,盧前才將自己的主要精力放在散曲這種‘前人未克之業’〔九〕上,並特别看重曲境對詞境的突破,亦即更適合表現雄放、流利的一面,這使得盧前的散曲創作在風格上與蘇辛詞風氣類神合,如吴梅就稱盧前爲‘曲中之稼軒’,江絜生在《吟邊雜記》中載道:
金陵盧前冀野,工於製曲,尤其北曲。曩聞其於朱仙鎮謁鄂王祠,有《雙調折桂令》一支,頗負時譽。近代詞宗吴瞿安稱其爲曲中之稼軒。任二北謂每讀此曲,輒令人神折。酈衡叔則贊其有天風海淘之音。惜未一誦其文也。今夏旅居漢上。適與冀野同住。因獲窺全調,沉鬱雄奇,吴評當矣。
雖然盧前在理論上極力辨析詞曲之别,但隨着浸淫散曲日久,盧前在散曲中的美學追求和創作習慣也自覺或不自覺地帶入詞體創作之中,例如上述《金縷曲》就表現出一定的‘曲化’傾向,詞中‘還説甚’、‘難怪得’諸語,便是較爲典型的曲語。因此可以説,盧前對散曲雄放、流利等特點的强調以及相應的創作實踐逐漸遷移到他的詞體創作之中,從而對盧前詞風的轉變産生了相當的影響。
此外,盧前詞風的漸趨豪隽、激越,也與他的老師吴梅有相當的關係。雖然吴梅的詞體創作呈現出多種風格面目,‘時或俊逸而見密麗,時或沉麗中呈蒼涼,各隨時代的更變、心境的遷移而有所异’〔一一〕,但他的詞作,尤其是晚年之作,之所以能够‘高逸不凡’,超拔於當時詞壇流習之外,一個重要原因就是詞作中表現出的逸懷浩氣,如夏敬觀《忍古樓詞話》所評: ‘長洲吴瞿安梅,爲曲家泰斗,其詞亦不讓遺山、牧庵諸公。近得其《霜厓讀畫録》,題鄭所南畫蘭次玉田韻《清平樂》、題龔半千畫《桂枝香》、題王東莊畫《長亭怨慢》。諸詞豪宕透闢,氣力可舉千鈞。’〔一二〕吴梅的這種創作傾向自然對盧前不無影響。盧前在抄畢《紅冰詞》後特意呈送一首豪情逸興的《金縷曲》給吴梅過目,便是對老師創作風格的一種回應。
正是以上種種原因,再加上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國家危亡、抗戰軍興的外部環境,最終促使盧前的詞體創作在《紅冰詞》之後發生明顯的變化,盧前曾作《沁園春·論詞,示夢野》一首,特别説明‘今日’學詞與‘曩時’之别:
弟學詞乎,今日而言,豈同曩時。算花間綺語,徒然喪志,後來柳賀,搔首弄姿。歎老嗟貧,流連光景,孤負如椽筆一枝。自南渡,始天生辛陸,大放厥辭。 於戲逝者如斯。念轉益多師吾所師。便白石揚州,遺山并水,豪情逸興,並作雄奇。天下興亡,匹夫責在,我輩文章信有之。如何可,爲他人抒寫,兒女相思。
從花間、柳賀到稼軒、陸游,從兒女情思到天下興亡。正是這種轉變,促使曾經主張‘詞以婉約爲主,雄放者非其正’的盧前在告别情思深婉的少作《紅冰詞》後,創作出《中興鼓吹》這部中國近世詞壇上以‘稼軒之風’激勵士氣、鼓吹民族中興的抗戰詞集。
二 萬人傳唱中興樂: 《中興鼓吹》的結集與流行
盧前的《中興鼓吹》由於與民族抗日緊密相關,具有振奮民心、鼓舞士氣的宣傳功能,因此一經問世便産生了極大反響,全國各地紛紛刊印,它的發行量之大,流行之廣,恐怕是當時任何一部詞集難以比擬的。而隨着抗日戰争的持續,盧前也在一直創作新的篇章,充實《中興鼓吹》的内容,因此我們現在可以見到多種不同的版本《中興鼓吹》。
《中興鼓吹》最早由獨立出版社於一九三八年印行出版,此部《中興鼓吹》(以下簡稱‘三八年版’)分三卷,收詞一一九首。在這一一九首詞作中,寫作時間最早的是《滿江紅·送往古北口者》,此詞寫於‘九一八’事變之後,是爲奔赴抗戰前綫的友人而作,也是《中興鼓吹》一集的發端之作。此後盧前歷經上海‘一·二八’事變、‘盧溝橋事變’、‘八一三’淞滬會戰,這些抗戰時事都在盧前的筆下得到一一再現,如《浣溪沙·一月二十九日》、《水調歌頭·七月八日得宛平之警》、《鵲踏枝·二十八日喜聞豐臺廊坊之捷》、《浣溪沙·八月十三日敵復犯我上海》、《滿江紅·謝晋元團附楊瑞符營長共死守閘北據點者八百士》、《浣溪沙·黄浦江上空軍之戰》、《卜算子·過宜興見所擊落敵機田中》、《滿江紅·平型關大捷》等,都是與抗戰史實緊密相關的作品。在三八年版《中興鼓吹》中,寫作時間最晚的是《滿庭芳·喜聞蕪湖收復訊》一詞。一九三七年十二月,粤軍鄧龍光部從南京突圍,乘敵不意,克復蕪湖,在南京會戰一片頽勢的局面下,取得局部戰果,消息傳來,舉國振奮,盧前此詞便是爲此而作,詞作下闋完全自杜甫《聞官軍收河南河北》詩化出,以表達欣喜之情: ‘初聞襟淚滿,猶疑夢寐,乍覺狂顛。但詩書漫卷,笑語窗前。落拓江湖未久,道今日、還我山川。青春伴,收京可待,悲喜不成言。’
此外,詞人不僅關注國人抗戰,對國外局勢及世界反法西斯斗争也有反映,如集中《賀新郎·馬客談自海西歸,言近事甚悉,時亞卑西尼亞方受制於義大利》、《雨中花·亞卑西尼亞既敗,聞亞王出走矣》兩詞,即是針對意大利入侵埃塞俄比亞而作,詞人高度贊揚了埃塞俄比亞以弱國抗强敵的戰鬥精神,並對埃國的最後勝利寄予希望。除了直接描寫時局的作品外,集中還有一部分是咏史抒懷、借古抒憤之作,如《滿江紅·讀史有感再次前韻》、《臨江仙·讀劍南詩稿》、《點絳唇·雨中過岳墓撫古柏》等詞,作者在歷史往跡中追思古代忠烈與愛國志士,希望以此唤起國人鬥志,再塑民族之魂。
不過,三八年版《中興鼓吹》雖然以抗戰爲主題,以鼓吹爲宗旨,但也不是每篇都爲抗戰而發,其中還有部分詞作抒寫作者個人的日常情懷,這些作品顯然是盧前早年《紅冰詞》創作傾向的延續,如《點絳唇·讀徽音〈記憶〉詩極幽婉之致,以爲與白石同趣也,以詞譜之》:
這首《點絳唇》是盧前在讀到林徽因的白話詩《記憶》後所寫的檃栝詞,它不但在《中興鼓吹》中顯得較爲特别,即便是放到整個詞史中來考量也頗具新意。雖然自宋代以來,詞人就有檃栝前人或時人詩文的傳統,但將白話詩檃栝入詞,却是一種全新的嘗試。盧前之所以檃栝林徽因的《記憶》,正如詞題所言,乃是因爲欣賞該詩的‘極幽婉之致’,這與他早年追求深婉幽致的詞風顯然有密切關係。可見,雖然在民族救亡的時代背景下,盧前一改《紅冰詞》中的風懷情思,走上了以辛劉之詞鼓吹民族中興的創作道路,但其早年的詞學趣味依然有所保留。
作爲《中興鼓吹》衆多版本中最早問世的一部,三八年版《中興鼓吹》的結集出版成爲當時文藝界的一個重要事件,單是出版前爲之寫序題辭的就有陳立夫、歐陽漸、潘伯鷹、龍榆生、任半塘、李冰若、酈承銓、許凝生、江絜生等多位政界、文化界的重要人士和知名學者,而出版之後更是在社會上引起巨大反響,尤其是引發了詞壇同道的熱切關注,他們紛紛對《中興鼓吹》進行宣傳、品評以及修正校改,儼然成爲民國詞壇的一個熱點事件。在上海圖書館所藏的一部三八年版《中興鼓吹》中,通篇有汪辟疆(朱筆)、林庚白(墨筆)的批校,以及唐圭璋、繆鉞、酈承銓、任半塘等人的墨筆評點。其中既有對《中興鼓吹》的總體評價,如林庚白批語: ‘辛劉雅健,姜張清快,殆兼而有之。沾沾以聲學自喜者流,本是晚近詞匠見解。豈足語於吾冀野之鼓吹!’〔一三〕又有對具體詞作的贊譽,如汪辟疆批《沁園春·論詞,示夢野》: ‘此詞一氣舒卷,極摧陷廓清之力,詞家正法眼藏也。今日以文章報國者,尤宜知之。’〔一四〕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汪、林二人在評點的同時,對詞作的文字也做了圈改,如林庚白將《滿江紅·送往古北口者》上闋‘八千子弟揮戈起’一句中的‘八千’圈改爲‘幾家’,下闋‘時不利,騅何逝;流不盡,虞兮淚。縱天亡項羽,死而已矣’一句圈改爲‘且按劍,盟新誓;從不灑,英雄淚。縱天乎亡我,死而已矣’,並在天頭批道: ‘上半闋“八千子弟”句、下半闕“時不利”句至“死而已矣”,似皆須修正,否則寧删去全首。’〔一五〕根據林庚白的改動内容和天頭批語,我們可以推知林氏的用意,顯然他認爲《滿江紅·送往古北口者》是爲即將奔赴戰場的友人而作,但詞中却引用項羽敗亡的典故,流露不祥之兆,有悖於‘鼓吹中興’的初衷。這説明當時的詞壇對《中興鼓吹》的社會影響十分看重,他們希望整部詞集在精神上更加積極樂觀,從而更能發揮鼓舞民心的作用。
汪、林諸人對三八年版《中興鼓吹》的批校,不僅僅是友人同道之間的交流切磋,它還是爲《中興鼓吹》的再版而進行的先期工作。一九三九年,獨立出版社推出了《中興鼓吹》的增訂本(以下簡稱‘三九年版’),其中就迻録了上圖批校本中的諸家批語,詞作内容也根據批校本的圈改做了修訂,如《滿江紅·送往古北口者》一詞上闋‘八千’改爲‘幾家’,下闋‘時不利,騅何逝;流不盡,虞兮淚’改爲‘且按劍,從新誓。豈肯灑,英雄淚’,便是參考了林庚白的批改意見。此外,三九年版《中興鼓吹》新增了林庚白、陳匪石二人的題辭,又將原來的三卷合併爲兩卷,並删去了三八年版中的二十四首詞作,同時又新增了十五首作品,它們大多是三八年版《中興鼓吹》問世之後的新作。
獨立出版社先後出版的這兩部《中興鼓吹》都是鉛印本,而大約在一九三九年底,盧前的《中興鼓吹》又以刻本的形式問世。這部刻本由成都黄氏茹古堂刊印(以下簡稱‘茹古堂本’),共二卷,收詞六十一首,其中五十九首見於三九年版《中興鼓吹》,另外兩首(《賀新涼·五月二十五日記事》、《木蘭花慢·與公遐别久矣,頃相見中白沙,示北碚道中所爲詞》)是新增的作品。此外,與上述兩部《中興鼓吹》按寫作時間編排詞作不同,茹古堂本選擇了更爲傳統的依調編排方式。
茹古堂本《中興鼓吹》的出版也受到詞壇同道的廣泛關注,上海圖書館藏有一部任半塘朱筆批校本,根據批語内容,任氏批校的目的是爲了删汰集中的‘閑詞’,以編成一部精要的選本。任半塘在卷首有兩則總批,一則云: ‘卷内凡題下或調名下著單雙圈者,鄙意可存,餘應删’,一則云: ‘本書宗旨,在鼓吹國族中興,並非鼓吹詞藝中興,此層首要辨明,怕連作者自己有時也混了,故將許多閑詞列入’。〔一六〕從這兩則批語來看,任氏並不滿意盧前將一些與抗戰没有直接關係的‘閑詞’也收入《中興鼓吹》,在他看來,這些‘閑詞’雖然詞藝精湛,但却與抗日救亡、國族命運的現實主題無關,將這些作品收入集中,顯然會冲淡《中興鼓吹》的主題,有礙其發揮積極的作用。
以此爲原則,任半塘對茹古堂本《中興鼓吹》所收的六十一首詞作多加品評,以説明去取之由。如批《點絳唇·讀留侯世家》: ‘衡以中興要旨,未免不切,可不列入本集。’〔一七〕批《點絳唇·林徽音女士〈記憶〉篇極幽婉之致,以爲與白石同趣也,譜之成詞》: ‘詞極好,但與中興之旨無涉,可删。’〔一八〕批《臨江仙·方密之〈江天曉霧圖〉,爲重蕃作》: ‘無關本旨。’〔一九〕批《鷓鴣天·關雨東席上作》: ‘對名將不作壯詞,却寫翠蛾緑袖,何所鼓吹。’批《鷓鴣天·成都北校場訪達雲,相别七月矣》: ‘應酬之作何必存。’〔二一〕總之,在上圖所藏的這部批校本中,被任半塘圈點選中,認爲可存的詞作共有二十四首,而這二十四首也的確是既能體現《中興鼓吹》的創作主旨,又具有較高藝術水平的作品。一九四二年,貴陽文通書局將此二十四首詞作匯爲《中興鼓吹選》一卷鉛印出版,署名‘盧前著,任中敏選’,卷前列有任半塘的評記二十二條,前三條概述《中興鼓吹選》的選詞宗旨和主體風格,後十九條是對入選諸詞的品評,它們基本上都是迻録自任半塘所批的茹古堂本《中興鼓吹》。
一九四四年,建國出版社出版了一部《中興鼓吹抄》,收詞五十三首(另附曲十一首),其中四十一首見於上述各集,同時新增了一九四年至一九四三年所作的十二首詞作,如《采桑子·元夜中條軍中望月寄孫總司令蔚如郭原》、《朝中措·鄭州偕孫總司令蔭亭巡視河上作》數詞作於一九四年隨‘華北視察慰勞團’赴冀、豫、晋、陝等地視察期間。《好事近·過桂林,達雲邀遊李家村,宿軍校。明日爲學員講話復留題山壁》、《南歌子·予過嶺南》、《一剪梅·余居榕城》等詞作於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三年由重慶赴福建永安任國立音樂專科學校校長期間。
为了避免再次发生掘进进度的错报,他提出采取井下现场挂牌、喷涂色料等办法,对丈量过的巷段做出明显的标记,并把这种标记做法推广到基层每个统计人员。
《中興鼓吹》最晚問世的版本是一九四八年出版於南京的四卷本,它也是《中興鼓吹》諸多版本中收詞最多的一部,共計二五首,其中一二五首見於之前各本,另外八十首爲新增之作,基本寫於一九四三年至一九四八年間,其中一部分是反映二戰後期中外戰局和國際事件的作品,如《歸朝歡·喜衡陽守將方先覺脱難歸,於時黔南警訊猶急》、《小重山·因魁北克之會作》、《西江月·敬悼美利堅羅斯福總統》、《點絳唇·八月十日夜聞倭請降》等,另外一部分則寫於抗戰勝利之後,如一九四六年七月新疆聯合政府成立,盧前隨時任監察院院長的于右任赴疆考察,集中《虞美人·塞上月夜》、《浣溪紗·别喀什噶爾》、《霜天曉角·輪臺》、《浣溪沙·焉耆寫懷》、《凄涼犯·從庫爾勒還焉耆,夜行沙漠中作》、《摸魚兒·鐵門關道中記那絲爾語》諸詞便是考察途中所寫。在四卷本《中興鼓吹》的篇末,盧前用《中興樂·代跋》一詞宣告了《中興鼓吹》創作的正式結束: ‘十五年間皕首詞,也曾捻斷吟髭。辛酸處,怕是没人知。 世兒都道邦興矣。歡歌起。勸君須記。吾閣筆,是何時。’
總之,從‘九一八’事變爆發,到抗日戰争的勝利結束,盧前《中興鼓吹》的創作歷程大扺與中國十四年抗戰相始終,同時我們也看到,《中興鼓吹》的結集和流行也並非全靠盧前一人之力,林庚白、汪辟疆、任半塘、龍榆生、唐圭璋、陳匪石、繆鉞、酈承銓等諸多詞人學者也都積極地投身其中,他們或撰寫序跋、品評詞作、或修改字句、編纂選本,從而使《中興鼓吹》的影響越發廣泛、主題也越發鮮明,最終造就了這部具有‘詞史’意義的抗戰詞集。
三 試爲詞體開新路: 《中興鼓吹》的‘革命’意義
不可否認,盧前的《中興鼓吹》是民族抗戰、救亡圖存的特定時代環境所催生出來的一部詞集,它的出現與當時中國整個文藝界組織‘精神國防’、用文藝作品爲抗戰服務的時代洪流息息相關。不過,盧前創作《中興鼓吹》,除了國族危亡、全民抗戰的現實原因外,還深刻反映了在新的文化環境和歷史語境中作爲舊體文學的詞如何繼續發展,以應對新形勢,融入新時代,重獲新生命的問題。盧前在《我是怎樣寫〈中興鼓吹〉的》一文中談及自己的創作緣起時説:
‘九一八’不幸的境遇終於見到,那一年我……正在開封;同事中淳安邵次公(彭瑞)先生、上猶蔡嵩雲(楨)先生,皆是詞壇宿將,常常一道唱和,所選的大都是南宋的牌調,依四聲,次韻,甚至和原題,苦心焦慮,十日半月作成一兩首,心裏要説的話,因爲種種限制,不能暢所欲言。剛巧有一位朋友是現役的旅長,憤於國事,棄職跑到古北口去抗禦敵人,過汴告别;有一晚,我正在酒後,即席寫了一首《滿江紅》送他,這便是《中興鼓吹》的開始。〔二二〕
可見,在國家發生重大事變,民族危亡迫在眉睫的環境下,盧前不免感到依聲次韻,選調和題的傳統創作方式在抒發自我情感、表現時代精神方面的種種掣肘。同時盧前也意識到,作爲舊文學的詞如果要在新的社會保持生命力,避免淪爲日趨邊緣化的舊式文人圈中的精致玩物,就必須在一定程度上擺脱傳統士大夫的審美情趣,以現代國民爲目標讀者,因此他有意識地將具有新思想和時代感的文學青年與傳統的士大夫區别開來,强調《中興鼓吹》‘决不是士大夫階級的讀物’〔二三〕,而他自己也正是希望以《中興鼓吹》爲契機,爲詞體創作開出一條‘試驗的路’〔二四〕。
盧前所説的‘試驗’,具體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首先是詞體創作手法和内容的革新。盧前在《我是怎樣寫〈中興鼓吹〉的》一文中説: ‘在字面上力求其檏素,在表現的技術上力求其堅實,這是我的信條。故意的“頓挫”,往往使作品更脆弱,故意的“粗豪”,往往使作品太淺薄。多充實我們的生活,保持豐富的熱情,不爲着寫詞去寫詞,似乎會有更好的收穫。’〔二五〕顯然,盧前此處是針對傳統的詞體創作脱離時代的種種局限而言,即遣詞用語的艱澀陳腐,意境風格的步趨古人,缺乏對現實生活的真切體驗和鮮活描寫。因此,盧前希望詞體能反映現實的生活内容,抒寫真實自然的個人情感,表現波瀾壯闊的時代主題,從而使詞體獲得新的生命,具體而言,也就是‘以新意境、新名辭爲詞’〔二六〕、‘以新材料寫入詞體’〔二七〕。如他在《滿江紅·勖受軍訓諸生》一詞中將美國援華飛行員蕭特的英雄事跡與勾踐卧薪嘗膽的歷史典故對舉: ‘嘗膽卧薪師勾踐,衝天奮翼憐蕭特’,對此唐圭璋評道: ‘以“蕭特”對“勾踐”,亦奇特。昔人言入詞材料須有限制,故詞境終狹。今天開詞運,使冀野俯拾大塊文章,盡收入詞,無怪乎汪洋恣肆,不可得其端倪也。’〔二八〕又如《浣溪沙·八月十三日敵復犯我上海》、《滿江紅·謝晋元團附楊瑞符營長共死守閘北據點者八百士》、《滿江紅·平型關大捷》、《清平樂·三十二年一月在永安,聞我與英美締平等新約,收拾百年世局,安得而不喜也。燈下寫付諸生歌之》、《賀新郎·馬客談自海西歸,言近事甚悉,時亞卑西尼亞方受制於義大利》等詞,忠實地記録了中國十四年抗戰的重要歷史事件、英雄事跡以及相關國際局勢,都是以新材料、新名辭入詞的典範,表現出富於時代氣息的新意境。
其次是詞韻的革新。詞作爲一種舊體韻文,它的協韻依據是歷代各部韻書所規定的宋代音系,與當時人們現實生活中的日常口語存在較大差异。因此在詞體創作時,是固守士大夫所尊奉的傳統韻書,還是使用符合現代國民日常用語的新韻,對這個問題,盧前也發表了自己的見解:
詞韻這個問題,以往我是用戈順卿的《詞林正韻》,去年雙十節國民政府公布了我們的《中華新韻》以後,不獨詞,一切詩、曲和其他的韻文體裁,我都是采用了新韻……無論如何,現代人應根據現代人的口語去協韻;在我寫這本詞時,不免有韻雜的地方,也是因爲抱着這種見解。願受‘不守繩墨’的譏誚,一任旁人議論好了。〔二九〕
民國政府於一九四一年頒布的《中華新韻》旨在推行以北京音係爲讀音標準的新聲韻,盧前本人即是該書的編者之一。正如盧前所説,他早年作詞,都是以清代以來詞人所尊奉的《詞林正韻》爲協韻依據,但後來他逐漸意識到‘現代人應根據現代人的口語去協韻’,並因此開始嘗試使用新韻。不過盧前也明白,相較於在詞作中加入新材料、新名辭,對詞韻的革新更容易受到外界的批評,遭致‘不守繩墨’的譏誚,例如繆鉞就指出其《滿江紅·九月七日閻海文死事》中‘漢’、‘彈’兩字出韻。但爲了改造詞體,使之成爲適應時代的活文學,盧前也只能‘一任旁人議論’。其實,盧前除了在用韻方面‘不守繩墨’外,他對詞體的平仄以及句法也時有突破,如《滿江紅·寶山之役》中‘有我不能寸土失’一句後三字依律當爲‘平仄仄’,《臨江仙·漢口待張佛千至二首》其一中的‘頓’字依律應用平聲,《百字令·喜白健生入京》末句‘早中興我民族’按句法當爲‘上二下四’等,故而陳匪石在題辭中説: ‘冀野以詞曲鳴當世,謹守聲律,尺寸不踰,而此集若不甚厝意者。’〔三一〕可見盧前是有意地擺脱聲律的束縛。
第三是關於詞樂的復興。盧前意識到,要讓詞體真正‘復活’,成爲現代人普遍接受的國民文學,還必須還原詞的音樂屬性,恢復詞的歌唱功能,使之能够播於人口,傳之四方,至於以何種曲調唱詞,盧前認爲也應該隨時代的變化而變化,大膽地用新音樂來唱詞,而不必糾纏於古樂古譜:
詞樂早在南宋時亡了,姜白石自度曲的旁譜到今天官司打不清,無論怎樣説,元明以來已是不能用詞樂的原來面目去歌詞了,難道説詞就不必去歌了嗎?清人謝元淮的《碎金詞譜》是用昆腔曲唱詞,雖然不是詞樂,使詞還能歌唱,也自有他的意義與價值。何况現在我們正在建立新音樂,輸入西方的技術,於記音、和聲、獨唱、合唱等等,都有顯著的進步,我們不妨用新音樂歌唱現代人的詞,不必限於謝元淮式。目前到處流行着岳武穆的《滿江紅》,雖然不是宋人唱法,又何嘗不好呢?〔三二〕
盧前主張‘用新音樂歌唱現代人的詞’,與他主張‘現代人應根據現代人的口語去協韻’一樣,其目的都是希望詞體能够更好地與現代讀者産生共鳴,更易於爲現代國民所接受。盧前《中興鼓吹》中的不少詞作都被譜上新樂,成爲流行一時的抗戰歌曲,如《清平樂·三十二年一月在永安,聞我與英美締平等新約,收拾百年世局,安得而不喜也。燈下寫付諸生歌之》一詞就是專門爲永安國立音樂專科學校的學生所寫的演唱歌詞,這首詞由劉天浪譜曲,更名《慶祝平等新約歌》,成爲國立音專學生旅行演奏團在沙縣、福州、南平等地巡演時的合唱曲目。
盧前的這些主張,以及他在創作中所表現出的種種傾向,都説明他不僅是將《中興鼓吹》視爲一部振奮民族精神、鼓吹民族中興的抗戰詞集,同時也是希望藉助抗戰救國的時代主題,爲民國的詞體創作開闢新徑。
進一步而言,盧前這種變革詞體的努力,也並非是其個人立意求新的問題,而是民國中期登上詞壇的新一代詞人所共同面對的問題,他們雖然與晚清民初的老輩詞人有着密切的師承關係,但普遍經歷了新文化運動的洗禮,接受過新式教育,文學觀念已有很大不同,對於舊體文學的局限和命運有着較爲客觀、清醒的認識。如夏承燾在一九三九年八月一日的日記中記道: ‘右白謂文化必明變明因,新詩知變而不知因,主修改唐詩之形式及思想,爲復古之創造。其所論未嘗不是,而爲之甚不易易。右白所作,似只能因而未能變也。思詞之存廢,亦爲今日文學界一問題,當爲一淺易書論之。’〔三三〕夏承燾這裏説所的‘思詞之存廢,亦爲今日文學界一問題’,顯然是出於對詞體命運的關切。的確,與之前的歷史時期相比,晚清以來的詞體在創作實踐和理論建設方面表現出一種前所未有的複雜性,這種複雜性根源於晚清以來中國歷史舞臺上所上演的‘千年未有之變局’。古典文學近千年來所賴以生存的文化土壤逐漸萎縮,符合歷史發展潮流的新觀念、新文化、新思想逐漸占領文藝界的主要陣地,舊體文學的作者開始面對一個與前輩完全不同的新時代,他們的創作環境發生了巨大變化,而詞體與也詩、文等其他古典體裁一道,在一般人眼中成爲與時代脱節的‘舊文學’乃至‘死文學’。
早在一八九九年,梁啟超就敏鋭地意識到古典文體在反映新時代方面所存在的種種局限,因此他接連提出‘詩界革命’、‘文界革命’和‘小説界革命’的理論主張,力圖革新古典文學。然而正如不少學者指出的那樣,在晚清舊體文學的革命思潮中,詞體却似乎處於‘缺席’的狀態。〔三四〕但隨着時代向前發展,‘詞之存亡’的問題最終還是擺在了民國新一代的詞人面前,如果要讓詞體在新的時代環境下依然保持生命力,不至於淪爲與時代、社會相脱離的古董擺設,就必須尋找出路,進行變革。夏承燾在《天風閣學詞日記》中明確表達了希望爲詞體開闢新徑的想法: ‘思中國詞中風花雪月、滴粉搓酥之辭太多,以外國文學相比,其真有内容者,亦不若法蘭西人之小説。求若拜倫《哀希臘》等偉大精神,中國詩中當難其匹,詞更卑靡塵下矣。東坡之大,白石之高,稼軒之豪,舉不足以語此。以後作詞,試從此辟一新途徑。’(一九二九年八月二十六日)〔三五〕此外,與盧前一樣,夏承燾也思考過以新韻填詞的問題: ‘早作林庚白復信,論詩詞韻當用國音爲標準。宋人用方言填詞不足法。國音以北土方音爲準。今北土淪陷忽逾年載,詩歌用北音,亦寓不忘舊物之意。’(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四日)〔三六〕不過,夏承燾也清醒地認識到,詞體的變革是‘不甚易易’之事,因此他不免自嘲‘庚白議論甚高,予此書亦多妄語’(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四日)〔三七〕。與夏承燾的審慎不同,在上海暨南大學講授詩詞的李冰若則顯得更爲激進,他在一九三五年發表的《中世紀的中國新文學》一文中明確主張‘擯棄一切陰陽怪氣的譜律,假舊詞的格式與昔人的技巧,來寫現代精神的感動,使長短句法之詞中,含有新時代的生氣’〔三八〕。
總之,無論是夏承燾的審慎態度,還是李冰若的激進主張,都説明當時詞壇對‘詞之存亡’問題有過普遍的思考,而盧前的《中興鼓吹》也正可以看成是對這個問題的正面回應。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説,《中興鼓吹》不僅僅是一部鼓吹民志的抗戰詞集,同時也是民國詞體革命的一次重要試驗,它以個案的形式展現了詞這種舊文學在現代社會中自開新徑、救亡圖存的努力。盧前在創作時緊扣時代主題,表現國民精神,‘將我手、寫余心’,用新韻、譜新樂,在一定程度上突破了詞體傳統的聲律要求和美學規範,其最終目的就是要將傳統的‘士大夫之詞’改造爲現代的‘國民之詞’。但是我們也必須看到,盧前的這種改造所取得的具體實績不能不説是有限的,因爲任何一種體裁都具有自身獨特的規定性,如果人爲地打破其固有的審美規範和體制形式,則它的獨立性也勢必受到影響,詞體亦不例外,正如盧前本人所説: ‘詞體比較狹隘,我們既要給他注入新生命,還要顧及詞特有的體格,使他上不似詩,下不似曲,而又成爲“民國之詞”。’〔三九〕但是,盧前雖然對此有清醒的認識,但在實際創作中却很難時刻把握分寸,因此《中興鼓吹》一集雖然以民族中興的時代精神和大聲鏜鞳的藝術風格受到文藝界人士的普遍贊譽,對振奮民心、鼓舞士氣起到了積極的作用,但其中有不少詞作亦如任半塘所言: ‘取材雖新近,但了無詞韻。’此外,盧前主張采用現代的新韻、新樂來填詞譜曲,不必固守傳統的繩墨,其目的雖然是希望打破詞體與現代國民之間的隔膜,但這種做法本身也是一把雙刃劍,它是以削弱詞體的固有屬性爲代價,從某種程度上説,這也可能導致詞體陷入另一種危機,即‘名存實亡’。總之,舊體文學的改革是一件極其複雜的事情,盧前所遇到的這些問題,直到今天也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不過,盧前的《中興鼓吹》畢竟是一次可貴的‘試驗’,它所取得的成績以及暴露出的問題,都對當今詞壇有重要的啟示意義,值得我們去分析、評估,從而有助於我們進一步探索詞體的發展之路。
〔一〕吴宓《空軒詩話》,載《民國詩話叢編》(第六册),上海書店出版社二二年版,第八八頁。
〔二〕〔三〕吴鳴麒《紅冰詞序》,載《盧冀野少作》,民國飲虹簃刊本。
〔四〕〔五〕盧前《詞曲文辨》,《詞學季刊》一九三三年第一卷第二號,第三頁、第三三頁。
〔六〕盧前《令詞引論》,《詞學季刊》一九三四年第二卷第一號,第二八頁。
〔七〕〔一二〕夏敬觀《忍古樓詞話》,載《詞話叢編》(第五册),中華書局中華書局一九八六年版,第四八一頁、第四八一頁—第四八一一頁。
〔八〕〔九〕盧前《冶城話舊》卷二,載《盧前筆記叢鈔》,中華書局二六年版,第四四七頁。
〔一一〕嚴迪昌《吴瞿安先生的詞與詞學觀》,載《詞學》第十六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二五年版,第三一頁。
〔二二〕〔二三〕〔二四〕〔二五〕〔二九〕〔三二〕盧前《我是怎樣寫〈中興鼓吹〉的》,載《中興鼓吹抄》,建國出版社一九四三年版,第三頁、第七頁、第八頁、第八頁—第九頁、第九頁、第九頁—第一頁。
〔二六〕〔二七〕〔三九〕盧前《民族詩歌論集》,載《盧前文史論稿》,中華書局二六年版,第二七八頁、第三一六頁、第二七八頁。
〔三一〕陳匪石《中興鼓吹題辭》,載《中興鼓吹》,獨立出版社一九三九年版,第一頁。
〔三三〕〔三六〕〔三七〕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載《夏承燾集》(第六册),浙江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第一一八頁、第一三三頁、第一三四頁。
〔三四〕參見張宏生《詩界革命: 詞體的‘缺席’》(《南京大學學報》二六年第二期)、陳銘《晚清詞論轉變的核心: 以詩衡詞》(《浙江學刊》一九九三年第三期)等文。
〔三五〕夏承燾《天風閣學詞日記》,載《夏承燾集》(第五册),浙江古籍出版社一九九七年版,第一一四頁—第一一五頁。
〔三八〕李冰若《中世紀我國的新文學》,載《國民文學》一九三五年第一卷第六號,第六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