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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赫玛托娃书写的俄罗斯女性史诗

2017-01-28冯玉芝

中华女子学院学报 2017年2期
关键词:托娃阿赫玛诗人

冯玉芝

阿赫玛托娃书写的俄罗斯女性史诗

冯玉芝

阿赫玛托娃是和普希金比肩的伟大诗人,被称为“诗歌的月亮”。她诗歌创作的经典性超越了她所经历的时代和个人生活,她在诗歌史上的贡献是俄罗斯乃至世界文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她全部的创作漫长而丰富,若从女性书写的角度来考察其写作的审美与叙事特点,尤其是结合外在作者精神格局和内在的女性形象比照意义,就能够更好地把握作者的创作风格,从而明确揭示俄罗斯文学女性书写的独具一格的诗学建构。

阿赫玛托娃;女性书写;审美与叙事

安娜·阿赫玛托娃(以下简称阿赫玛托娃)生于1889年,1907年开始诗歌创作,至1966年去世,其个人全部写作贯穿整个俄罗斯现代文学。在被称为“白银时代”的文学复兴时期,阿赫玛托娃是汹涌的文学流派(象征主义、阿克梅主义、未来主义)中的活跃人物,是阿克梅派的最主要诗人之一。她的作品现代性浓厚,却绝少颓废的色彩,并且她倾心遵循普希金传统,从20世纪20年代起就沉湎于普希金研究。1925年到1940年,被边缘化的诗人以“记忆”之名,写下伟大的诗篇《安魂曲》;在她去世之前,历经20年精神磨难,杰作《没有主人公的长诗》问世。“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阿赫玛托娃意外地和幸运地开始享有世界性的声誉。”[1]3251964年获得意大利“埃特内·塔奥尔米诺”国际诗歌奖,并在次年被授予牛津大学的荣誉博士学位,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宣布1989年为“阿赫玛托娃年”。

阿赫玛托娃的创作活动非常具有整体性和超越性。第一个创作阶段的诗集好评如潮。1912年出版第一部诗集《黄昏》,1914年第二部诗集《念珠》问世,1917年第三部诗集《白色的鸟群》再度赢得好评。这些作品无一例外地获得了各路现代文学批评家的赞誉。俄国文学史家米尔斯基认为,阿赫玛托娃的早期诗歌创作具有“个性化的自传色彩”。[2]264在她的诗歌中,居于片断性心理流程中心的是具有强烈话语表达力的女性抒情主人公,她们不是男性爱情的对象,而是那些由古典性细节塑造的点的细腻而磅礴的演绎者。作者曾自豪地说:“我教会了女性诉说。”在第二个创作阶段,即1925年到1940年,这些早期诗歌中极其具有文学声誉的内容却受到了来自于诗歌以外的无数的诽谤和妄议。“闺阁诗”成为矮化阿赫玛托娃创作的题材名称,但是,诗人捍卫诗歌的使命从未停止。她的诗歌自由的空间不是个人化的,也从不因历史的僵化窒息而收缩诗歌的想象。在战争与革命的历史狂飙中,悲剧因素在阿赫玛托娃诗歌中不断上升凝化为命运主题,对诗人的公民身份的确认、为民族代言的决心和捍卫历史记忆的勇气在诗人身上从未丧失,《安魂曲》的横空出世把俄罗斯女性史诗书写推至世界文学的顶峰。进入第三个阶段,“彼得堡哲学”就犹如叠加的国家(俄罗斯)、城市(列宁格勒)、个人(阿赫玛托娃)的传记,更是“女性命运的多声部大合唱”。诗人曾说:“如果20世纪诗歌注定要在我的祖国繁荣和我之间选择,可以勇敢地说,我是最为快乐和忠诚的见证者。”[3]51白银时代女诗人的吉比乌斯认为,“阿赫玛托娃诗歌吟唱的是女性的心灵。这里的一切都是女性的:敏锐的眼睛,对美好事物爱的记忆,优雅——细腻而有点别出心裁。这种优雅不仅仅是矫饰,不是装腔作势的样子,而是掩饰伤口必需的东西。所以真正的抒情者永远都会受伤,而安娜·阿赫玛托娃就是一位真正的抒情者。”[3]517

一、白银时代的投影:女性自我意识的书写

历史上,女性认知世界的方式是被动的,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经历了漫长的过程。19世纪之前,无论是“美德型”女性形象,还是“叛逆型”女性形象,都反映了其在男性视野关照中的依附、服从、唯命或者相反的极端立场。19世纪之后,女性的自我意识,尤其是女性创作中的自我意识有了不同的命题与意义。女性写作者在注重自我的同时,会独具慧心地把成就自我作为彰显女性存在的重要使命。这个命题是如此重要,以至于女性独当一面的坚毅存在,往往是以真情实感的艰难选择为突破口的。很多女性写作者的作品以探讨爱情、婚姻、独立、自由等主题居多,无论女主人公们的现实生活卑微与否,她们的生命力在不同的生活层次中总是闪耀着不屈的光芒。更为难能可贵的是,女性自我意识中的家国情怀往往会使男性世界在被解构与被颠覆的临界点上,体现出深刻的人文关怀,使两性的对立不断以一种共同的责任获得平衡乃至于平等,这是女性自我意识升华所具有的艺术魅力。女性意识从最初的与男性世界的对立与隔阂发展到现代书写,以理解、宽容、尊重的底色,重新揭示新两性关系的基本实质,充分表明了现代女性意识的逐渐完善、深邃和丰厚,形成一种对新的文化价值与世界观的期许,即对平等的世界与平等的人格体系的展望。

“白银时代”的俄罗斯女性书写格局既有女性自我意识觉醒后冲破传统女性定位的心理轨迹,又有伴随着激烈的社会变革与动荡而产生的女性的现实精神使命。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诗歌的生存、爱情和死亡的主题中,真正的自我价值是由包含了至高无上的真诚使命来实现的。除此而外,“白银时代”诗歌出色的心理内容、崇高的个性尺度以及对缪斯使命的阐释都构成了女性自我意识图谱的重要符码。比如,对于战争题材,女性的苦难意识非常明显。阿赫玛托娃一生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她不愿意遵从尼采的哲学从善恶中做出抉择,而是将男人和女人的痛苦从细腻的心理过程推升至人类苦难的想象,把一个直面残酷人生的女性转化为全人类的代言人。因此,记忆的书写、赎罪的主题、时间的史诗,在严酷的时代背景下,整合了现代女性自我意识中的世界观和宇宙观。

“俄罗斯的萨福”是安娜·阿赫玛托娃创作之初就获得的赞誉性称号。但是,这个后来进入世界一流诗人行列的作者却是因家庭的反对而取了母系鞑靼郡主的名字作为笔名,她的父亲强烈反对她从事诗歌写作,怕她玷污名声而不准她写诗。按文学史家马克·斯洛宁的说法,她的丈夫、诗人古米廖夫也对“年轻的妻子之写诗颇为轻视”。[4]233可见,女性写作在“白银时代”之前的文学史上空缺已久。在父母的家庭生活和成年后的三次婚姻里,甚至在与唯一的儿子列夫的分离中,她所获得的情感创伤无以复加。她经历的人生磨难和厄运难以诉诸语言。然而,“安娜·阿赫玛托娃用许多办法创造了她自己”。[1]12

首先是创作之初对抒情主人公的选择。与安娜·阿赫玛托娃同时代的著名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在自己的早期诗歌中所选择的是自然,40年代前他的诗歌中没有人的位置;后来,进入其诗歌的抒情主人公大多是男性,比如出演哈姆雷特的演员,在现实和想象中具有双重的形象性。相比之下,阿赫玛托娃从不模糊自我性别与身份,坚定选择第一人称视角“我”或者复数第一人称视角“我们”,使女性的个体经验占据叙事的中心,并历经大半个世纪而毫无褪色。女性的一切,包括心理流程、伦理意义、两性冲突、自我的困境,女性的精神世界,均以前所未有的诗歌形态进入俄国的文学史中。像《最后的会晤之歌》《披着深色的面纱》中塑造的“恋爱中的女性”深刻阐释了女性不同层次的情感体验,有对美的认识,对爱的炙热、迷恋、梦想和狂热,更有对男性“轻浮”情感的不屑。抒情主人公与女性的结合造成了诗歌文本本质的变化,即以往文学中非对象化塑造女性形象的“片断式”描绘的界限被完全打破,弱势群体的形象和男性审美中心都已经失去了,阿赫玛托娃的诗歌中女性独白拓展了女性身份、意识、身体和声音,表达了女性对爱的感悟、心灵的觉醒、精神的追寻,以及对尘世之爱的坚守与承受。这个抒情主人公的选择的精准度在现实和想象两界都具有权威性,尽管我们熟知假定性场景的设定,但仍为高昂的女性意识所震惊。例如,《高傲把你的灵魂遮挡》就是阿赫玛托娃诗歌中诸多女性主题的一个并轨式片断。

高傲把你的灵魂遮挡,

因此你不曾体验到光明。

你说,我们的信念是梦想、

是海市蜃楼、是京城。

你说,——我的国家罪孽深重,

我说,——你的国家不信神灵,

让罪孽躺倒我们之中,——

一切仍可补赎,仍可更正。

你的周围有花有水流,

为何还来叩穷女人的门?

我知道你身患痼疾的因由,

是你欲死又怕丧命。[5]①本文的诗歌除标注外,皆选自阿赫玛托娃:《阿赫玛托娃诗文集》,马海甸等译,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

在诗歌中,生命意识的主题会把女性生命、生存与生活的历练作为女性情怀的重要内容加以提炼,女性从身体、心理乃至于灵魂的塑造都历经了与男性生存截然不同的体验,在诗歌语言表述中,那些第二人称、对话都凸显了女性主题特有的极具性别自觉和性别意识的多重层面;而女性的成长主题则完全忽略了既有的男权文化的主导性和男性话语的束缚,在解构和颠覆的同时,着意于建构女性世界的核心——精神独立与自由的自我发现。阿赫玛托娃的诗歌中女性主人公的成长从不套用男性的标准,女性在对待生与死、爱与恨、时代与永恒的意识解读时,以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把握着自我发现、自我肯定。时间跨度上,女性面临剧烈变动的社会环境,以成熟的心智跨越内在与外在,个人与时代的局限性,把女性“苍凉的挣扎”阐释为人类的生命意识的发现,这在女性的生存与死亡问题上,突破了以往女性观念中国家、民族、人类生存观缺位的局限,深刻挖掘了人性最为隐秘的历史演绎过程。

她对女性抒情主人公的选择设计没有简单局限在婚恋圈子里的情感探索。“我”与他人、我与世界关系的调整都进入了早期诗作的咏唱范畴。例如,《这是北方海洋的岸边》一诗拟人化为逆向的关系拓展,角色化独白的核心是把女性身份、意识、身体和声音摒弃于与他人的矛盾、冲突、对立之外,完全立足于建立属于主人公自己的独特的自觉性意识。直到20世纪60年代,诗人仍然执着于对女性自觉意识的形象化阐释。《回声》就是这样写的∶

通往过去的道路早已封严。

过去对我还有什么意义?

那是什么?是血染的石板,

或是一扇门,被堵得死死,

或是那不会缄默的

回声,虽则我这样请求……

同这回声发生的,还有

蕴藏在我心底的事体。

其次,对于阿赫玛托娃的批评史非常混乱——宏观的、微观的评论经常把她作为女诗人的“吉普赛人式的流浪(即居无定所)生活”视为难解的谜题;很多研究者把她的创作史人为地分为完全不同的抽象派别的实验品。但诗人会理解诗人。“昏睡岁月中意识的闪光”(曼德尔斯塔姆语),这是对阿赫玛托娃作为诗人的主体性的鉴定。在《我生得不早也不晚》中,作者显然骄傲于自己的诗人身份:

我生得不早也不晚,

这无比幸福的时刻,

只有上帝不许我的

心,全无欺瞒地生活。

尽管写作的文风和意趣在不同的年代会有所变化,但阿赫玛托娃不会视自己的命运为偶然,写诗本身就是一种抗争。一如她在致敬中世纪诗人的《书中题辞》中写道:

我是在怎样的废墟下谈话,

我是在怎样的崩塌中叫喊!

我是在臭烘烘地窖的拱顶下,

在一堆生石灰中点燃。

第三,阿赫玛托娃的女性自我意识不是简单地描摹性别带来的自由与局限的困惑,不是叙述一般的社会或者家庭身份交集的生存困境,在她的诗歌中,作者和抒情主人公永远都是有教养和学识、聪慧、与众不同的女性,而不是喋喋不休抱怨“他就是不懂我的心灵之美”的深闺怨妇。诗歌主题常常蜕变为主人公伫立在诗歌原野上的形象,这就是俄罗斯的形象,她的长诗、短诗都托举这个形象,从不夸张。纵观阿赫玛托娃的全部诗歌创作会发现,一个为爱情伤心的女人,在非常态的历史境遇中,迸发出博大的爱,在对人类恶行的拒绝中,表达了对人类命运的深切关怀:

不,我不曾在异国的天空下,

也不曾俯伏于他人的羽翼,——

在我的人民蒙受不幸的国家,

我与他们并肩站在一起。

“白银时代”是俄罗斯女性登上文坛并成为世界一流写作者的绝佳背景,而安娜·阿赫玛托娃是这个群体中最为杰出的代表。

二、沉默时代的命名:女性的历史文本书写

“白银时代”文学的繁荣造就了一流的写作者,这并不意味着文学创作活动是一个世外桃源。在我们接触到俄国现代史的血雨腥风之后,就不得不在历史事实的基础上,重新考察阿赫玛托娃这样的女性著述者作为一个实例的文学史认识意义。即“今天有越来越多的人已经意识到阿赫玛托娃是一位人民诗人、一位哲理诗人甚至公民诗人”。[6]521

维克多·弗兰克指出,除了诗人安年斯基,只有阿赫玛托娃能够在历史的意义中,在人和世界深深浸润其中的神秘的象征过程中来理解时间。个人的体验和普遍的经验在她三四十年代的诗歌中是结合在一起的。这不是在喜悦中、在狂喜中实现的,而是在悲恸和苦难中完成的。时间、死亡和忏悔,这是阿赫玛托娃诗歌三位一体的精神格局。至于阿赫玛托娃是如何从“皇村快乐的破戒者”一跃而成长为不仅仅是承担自己个人责任的女性,而且是为国家苦难发声的有力的喉舌的呢?并没有惊天动地。[6]521-522

至于个人的痛苦和忧愤,按阿赫玛托娃的话说,是“谁能拒绝自己的生活呢”?在《我的简历》中,她对自己1925—1940年的创作史做过简单的说明:“从二十年代中叶起,我的新作几乎停止出版,而旧作则停止再版。”1935年,诗人曼德尔斯塔姆被捕,为营救朋友,阿赫玛托娃四处奔波。第一任丈夫、诗人古米廖夫于1921年被处决。1935年她唯一的儿子列夫曾三次被逮捕定罪乃至流放服刑,“仅仅因为他是政府所谓意识形态的敌人的孩子”。[7]116然后是战争,她被疏散至塔什干。这是她回到列宁格勒时写的诗:

严峻的时代改变了我,

犹如改变了河流。

更换了我的生活。在另一条河床,

它在另一条河床,

我不知道自己的岸安在……

长诗《安魂曲》有一段著名的代序,把阿赫玛托娃从一个写作者到历史代言人的过程“轻描淡写”地记下:在叶若夫恐怖的痛苦岁月里,我在列宁格勒监狱的队列中度过了17个月。有一次,一个人“认出了”我。那时,一个站在我背后嘴唇发青的女人,她当然从来不曾听说过我,从我们都习以为常的麻木中惊醒,在我耳边问(那里所有的人都悄悄说话):

“你能把这都写下来吗?”

我说:

“能”

于是,一丝微笑在她那被折磨得面无表情的脸上掠过。

这个“被选中”的时刻凝聚着从诗歌的个人到现实的女性的所有担当。不但记下时间,不但直面死亡,还要让“300个时辰的伫立”成为民族记忆最深刻的一页。《安魂曲》检视了一个民族最伟大的文化反省能力。以时代和黑暗人性忏悔为己任的诗人用自己的笔把战争、暴力、恐怖、死亡、不信上帝的社会环境都钉在十字架上:

我知道人的脸怎样憔悴,

恐惧怎样从眼睑下窥视,

痛苦怎样在脸颊下刻绘

一页页无形的楔形文字,

一绺浅灰色和乌黑的

卷发,怎样地化作银灰,

畏惧在苦涩的微笑战栗,

微笑在温顺的唇中蔫萎。

我不是自个儿来祈祷。

而是为和我一块的人家,

在凛凛寒风中,七月的灼烧,

在红得令人眩目的墙下。

诗人从来都称:“我和我的人民在一起”,“我是你的声音,你呼吸的体裁”。从艺术特点上看,《安魂曲》的抒情主人公是叠加的、聚合的形象,其中既有“一夜白头”受难的群体,又有呼号奔走的人们,甚至旷野老妪、生者与死者等等,但是这里,作者的形象范畴像春水一样“泛滥”——历史的亲历者,受难者,受难者家属,受托者,承担使命者,许下历史诺言者,最终的人类历史记忆的书写者。女性、俄罗斯母亲,在最暴虐的历史时代中是受难者与庇护者合体的形象,这与俄罗斯文学传统一脉相承。普希金笔下,《上尉的女儿》中的玛丽亚就曾从被庇护者最终转变为护佑者,她独自进宫,面见女皇为自己的保护人伸张正义和洗雪沉冤;《战争与和平》中娜塔莎在大敌当前,可以义无反顾地做出“鸡蛋教训母鸡”的举动。为了把20世纪30年代不堪回首的苏联政治大清洗“复盘”为历史永久的记忆,诗人不顾病体,不间断写作,并且有机会就给自己的朋友们朗诵这些“残片”——为安全起见,手稿被她毁弃,《安魂曲》成为一部在熟人和朋友之间口口相传的作品(共有诗歌十四节),直到1987年作者已经去世20年以后才得以全文发表在大型期刊《十月》杂志上。有评论家据此认为,这部作品展示了阿赫玛托娃“抒情历史主义”的风骨:全诗不仅建立在完整的悲剧基调上,更有对“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的尊严的捍卫:

我要用偷听到的她们的话语,

给她们编织一幅巨大的遮盖布。

我不论何地,无时无刻都要将她们回忆,

在新的劫难里,我也决不忘记。

历史永远是最诡秘的。正是这个时期,对诗歌以外的阿赫玛托娃评价最低。1946年,阿赫玛托娃被开除出苏联作家协会也不奇怪,政治上的诋毁从来都是诗人的荣誉。诽谤者总是把作者和抒情女主人公之“我”混淆在一起,伪善地对其高尚的人格力量和作品的伟大艺术感染力视而不见。日丹诺夫式粗暴的含有性别歧视的“人身攻击”和谩骂的尽头充满了“缺德政治”的所谓政治正确,即“阿赫玛托娃的诗作完全自外于人民”。据说,诗人是在包鱼的报纸上发现自己和另一作家左琴科被点名批评的。[1]269这样的“气定神闲”在传记学上有不少关于阿赫玛托娃对诗歌创作以外之事“漠然”或者“默然”的解释,但和她的伟大作品一样,她的身份也超越了历史,都是对黑暗历史时代的无情解构。

石头般的话语纷纷下坠,

压在我苟活的胸脯。

没有啥,我已做好准备,

无论发生什么也能承付。

事实上,《安魂曲》不仅是诗人本人的写作高峰,同时也是现代文学史上不可逾越的高峰。阿赫玛托娃诗学的题材核心至此联结其一贯的主题形成了转折点:女性写作者及其笔下的女性中心形象构成了俄罗斯文学全新的、前所未有的格局并占据了文化中重要的一席之地。

三、悲剧时代的熔铸:辉煌女性史诗的书写

若从女性书写的角度来观察阿赫玛托娃的诗歌特点,我们会完全震惊于其对阿克梅派“唯美主义”的超越和对象征派的朦胧与晦涩的无情舍弃;而她所继承的艺术美学正是艺术同道曼德尔斯塔姆所总结的:“爱事物的存在更甚于事物本身,爱你自己的存在更甚于你自己:那就是阿克梅派最高的戒律”。[8]193阿赫玛托娃作为这一艺术信条的终生实践者,其诗歌所体现的思维磅礴浩然之气,感情真挚饱满之度,诗歌技巧精湛之无与伦比,完全不见写作史上女性作者所端持的温婉和纤细,作品中显著的女性特征完全不是外在的形象,而是精神世界永不放弃的生命之旅,它内在的忠贞和坚强比之传统对于女性的认可和要求更为全面和真实,它重申女性永不放弃的记忆权利和对诗歌这个技艺的价值重估。

早在1923年,文学评论家埃亨巴乌姆就认为,“阿赫玛托娃的诗歌是复杂的抒情长篇小说”。[4]5221962年,有着漫长的写作史(总计22年,作者甚至早在1913年就开始了第一部分的构思)的《没有主人公的长诗》最终完成。长诗有三个主要部分:第一部分,1913年;第二部分,硬币的背面;第三个部分,尾声。这部“三联诗”[9]2的文本结构经历了研究者对其“晦涩”的贴牌。但它的经典性不言而喻。老实说,这是阿赫玛托娃对“诗歌与记忆”这个抒情主人公的“显隐墨水”——上帝把一切记在心里——这不仅是喷泉宫石徽上的题铭,更是阿赫玛托娃对诗歌寄予的深情。伟大的,不是过去史诗里的“英雄”(俄文主人公与英雄相同,亦可译为《没有英雄的长诗》),而是诗歌女神对记忆的召唤。“我以这首长诗纪念它的第一批听众——围困期间死于列宁格勒的我的朋友和同胞。当我朗诵这首长诗的时候,便听见他们的声音,想起他们的形影,而这个隐蔽的合唱队,对于我来说,便永远地成了这篇诗作的辩护。”[10]211这个自述中包含着阿赫玛托娃创作学中的“彼得堡哲学”,即从物质世界到精神世界对“故土”的忠贞与坚守。作者庄严地宣称,“我们是大地边缘的灵魂”,把勇气与回忆、生死与艺术、神秘的天赋与坦诚的心灵完美结合起来。由于作品的经典性和真实性同时“罕见”地“双水合流”,当女性群雕与虚伪的时代乐观地全然被区分的时候,不定型的故事素材被诗人高度凝练的情感过滤了,阿赫玛托娃只讲真实的自己,只讲对人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死亡、衰老、孤独、居无定所、灵感……[6]522

我梦见了我们的青春,

那,他逃过了的苦情;

如果你愿意,我要在

清醒的时候,把它献给你留作纪念,

宛如泥炉里一团洁净的火焰,

或者墓上一枝斗雪的报春花。

彼得堡承载着阿赫玛托娃诗歌的全部历史,她没有把它视为可以远远回望的故乡,在《我听到一个声音》中,诗人“安然冷漠地”拒绝要“我”离弃彼得堡的“召唤”,“不让这污言秽语,玷污悲痛的心窝”;纵然二战中被德军围困900天,诗人的记忆仍然重回往昔,体裁则毫无违和地使用了能够完全承载民族精神的庄重的史诗类体裁来写彼得堡,在其他方面,比如背景庞大、人物众多、时间跨度大都与古代史诗类似,只有一点,在“虚构地理”方面,诗人的创新是现代性的——彼得堡即宇宙,即世界,即人类之中心:

你不是我的坟墓,

不管你坚如磐石,还是壮若地狱、

苍白无力、麻木不堪,甚至如死亡般沉寂,

你都是我的至爱。

我们的分离无足轻重:

你和我永世不能分离,

我的影子还留在一堵堵墙壁上,

我的倒影还飘荡在一条条运河里。

到处可以听到我的脚步声:

我曾和朋友一起在冬宫大厅里漫步,

也曾在孤寂的坟墓旁泪流满面。

诗歌之神挥舞着它的翅膀,

洒下了第一章有关爱情、背叛和激情的诗句。

我的城市巍然屹立,百废待兴……

无数的墓碑让无眠的眼睑低垂。

你和我仿佛时时刻刻都如影相随,

你,不畏死亡,永垂不朽,

闪光的层层尖顶和荡漾的清澈河水可以作证[7]118-119

以赛亚·柏林这样对朋友评价阿赫玛托娃:“她是表率:对于那些相信个体不足以对抗历史进程的人来说,她的勇气是不可亵渎,不可征服和道德上不可谴责的。”[2]344阿赫玛托娃是“没有英雄”的20世纪悲歌中的英雄,是悲剧时代中女性史诗中真正的主人公。她的艺术选择从来不是泛泛而论的伤神凝思,而是贯穿了人类历史经验和情感韵律的深刻独白。阿赫玛托娃对自己说话的节奏,对读者说话的自由,对抒情主人独白的冒险,迥然异于吉皮乌斯“诗是祈祷”的平静叙事哲学。从《没有主人公的长诗》的诗歌与抒情艺术的特点来看,我们会赫然发现,戛然而止的情节和伴随其即刻到来的叙事高潮这一特点更符合阿赫玛托娃对普希金“多年的追随”。《没有主人公的长诗》作为一部史诗作品,对俄罗斯20世纪前50年的历史的概括自有其特殊性,《圣经》和古希腊神话穿插在不一样的编年史中,体现了阿赫玛托娃对俄罗斯文化的理解和特定表达方式,颇具文学的文化中心主义意味。

四、结语

诗集《第七本书》是诗人研究诗歌“手艺”的专辑,这里基本的视野是对诗歌创作和诗人使命的阐释。在同时代的女诗人茨维塔耶娃的诗歌里,所描绘的阿赫玛托娃的形象是这样的:

对您而言,地球上所有的事情

都不过是小事一桩。

赤手空拳的诗行

瞄准了我们的心脏。[11]

她们都喜欢研究诗歌“手艺”,但从来没有圉于性别和身份。“个人诗歌活动的自由受到传统的限制;研究了这一传统之后,我们可能更接近于判明个人创作的界限与实质。”[12]600

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等女诗人群体作品的独创性建立在毫不吝惜自身、无所图的孤独生活基础之上,来源于这种生活产生的个人经验的,与其说是历史所提供的现实主义机遇,不如说,较之19世纪俄罗斯文学的传统性准备,20世纪文学聚合并全然整合了从历史象征向历史生命力探求的诗歌之路。如果从诗歌的语言层面上观察,阿赫玛托娃的美学判断力从来都拒绝工具理性话语,“但仍迫使事件现实般翻腾”(帕斯捷尔纳克)。她从普希金那里学习到的最重要的原则是,“普希金对‘每一种声音’都有反应,他容纳了他那整整一代人的经验”。[5]314就主观和客观来看,她说:“我认为,歌德也把自己的心灵和经历的一大部分转移给了自己的主人公。”[5]322在历史内涵的掌握方面,她把对永恒的人性概括从普希金的“和谐圆满的准确”提升至“尘世永不妥协的独特和敏锐”,在文学内向化的今天,阿赫玛托娃及其“心理史诗”本身就是一部形象化的波澜壮阔的历史。古典时代的普希金既是开始,又是高峰;从女性书写角度考量,阿赫玛托娃仍然如是——既是开始,又是高峰!

[1](英)伊莱因·范斯坦.俄罗斯的安娜[M].马海甸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

[2](俄)米尔斯基.俄国文学史[M].刘文飞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3]Е.М.Болдырева,Н.Ю.Буровцева,Т.Г.Кучина и др.Русская литература xx века[M].Москва:ДРФА,2000.

[4](美)马克·斯洛宁.现代俄国文学史[M].汤新楣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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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俄)曼德尔施塔姆.第四散文——曼德尔施塔姆随笔集[M].安东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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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Анна Ахматова.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Том 3.Поэмы.Pro Domo Mea.Театр[M].Изд:Эллис Лак,1998—2005.

[11](俄)茨维塔耶娃.茨维塔耶娃文集(诗歌)[Z].汪剑钊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

[12](俄)维谢洛夫斯基.历史诗学[M].刘宁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3.

责任编辑:杨 春

On the Feminine Writing in Poems by Anna Akhmatova

FENGYuzhi

Being praised as“the moon of poetry”,Anna Akhmatova rivals Pushkin in popularity and greatness.She has written many great poems during her life time,some of which have become literature classics.Taking an eventful life,she has a lengthy and extraordinary writing career.Her personal contribution to poetry constitutes an important part in the history of Russian literature,even in the history of the world literature.If we focus on her aesthetic and narrative features froma perspective offeminism,we are likelytoget a better understandingon her personal styles and a more insightful viewon the unique poetics offeminismliterature ofRussia.

A.Akhmatova;feminine writing;aesthetics and narration

10.13277/j.cnki.jcwu.2017.02.010

2016-02-20

I106

A

1007-3698(2017)02-0073-07

冯玉芝,女,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俄国文学批评史与小说史。 21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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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娃阿赫玛诗人
你来迟了整整十年
猫与鼠:阿赫玛托娃式婚恋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誓诗
——致阿赫玛托娃
诗人与花
想当诗人的小老鼠
猎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