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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论中国民间文学、文艺

2017-01-28吴光兴

民间文化论坛 2017年5期
关键词:钱穆民间文学文艺

吴光兴

民间文学研究

钱穆论中国民间文学、文艺

吴光兴

作为20世纪著名的文化保守主义者、“新儒学”思潮代表人物之一,钱穆对于民间通俗文学、文艺有一系列论述,并且将之纳入到他构建的文化体系之中。他相关的雅俗之辨与“雅化”理论也颇有特色。

民间文学、文艺;钱穆;通俗小说;戏曲;“雅化”

作为20世纪的中国历史学大家、也是现代新儒学思潮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钱穆(1895—1990)的论著(如《先秦诸子系年》《近三百年学术史》《朱子新学案》等)早已成为相关领域的经典之作。相比较而言,对于钱穆学术与中国古典文学的特殊关系,以及他本人有关中国文学史的相关论述的关注,仍显不足。对于中国民间通俗文学、文艺,钱穆的濡染之深、关切之多,也值得特别注意与总结。

一、钱穆的学术生涯及其与民间通俗文学、文艺的关系

20世纪的中国学术史上,钱穆的崛起堪称奇迹。钱穆,字宾四,本身家中排行第二,江苏省无锡县人。钱穆出生于乡间一个世代书香家庭,曾、祖、父数代皆曾入学读书,父亲为县秀才,乡试数不利,遂绝意场屋。钱穆十二岁时父亲病逝,由母、兄抚养成人。他七岁入私塾,十岁入新式小学,十三岁入江苏省常州府中学堂,读书四年,第五年(1911)因故转学并肄业于南京钟英学堂,时年十七岁,当年武昌起义爆发。

钱穆只有中学学历。自民国元年(1912)至民国十九年(1930),十八岁至三十六岁之间,先后担任小学、中学的国文、写作等课程教师长达十八年。这也是他学术上厚积薄发的“沉潜期”。本时期之末,他的手边已经放着名作《先秦诸子系年》的手稿本,进入大学任教只是时机问题。

民国十九年秋(1930),因顾颉刚推荐,三十六岁的钱穆开始登上大学讲坛。首任燕京大学国文课程讲师,此后历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北平师范大学、西南联大、成都齐鲁大学、华西大学、四川大学、昆明五华书院、无锡江南大学等校专职或兼任历史教授等职。直至民国三十七年(1948),为钱穆学术生涯的中期,名作《近三百年学术史》《国史大纲》作于此时期。

钱穆于民国三十八年(1949)离开大陆、避至香港,晚年在台湾定居,民国七十九年(1990)去世。他后期学术生涯的主要成就为在香港兴办新亚书院前后十六年①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合刊》,《钱宾四先生全集》(51),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369页。,弘扬以儒学为核心的中国传统文化。晚年巨著有《朱子新学案》。

纵观钱穆七十余年学术生涯,早期近二十年中小学国文教学,中期近二十年大学历史教授,晚期四十年以一代儒宗兴办书院,贯通始终者为教书育人。因此,他晚年“皈依”于朱熹代表的重视教化的新儒学显得水到渠成。

关注钱穆与民间文学、文艺的关系,略有如下数端可述。

第一,“民间文学、文艺”的观念与研究是20世纪初期“新文化运动”的重要成果,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同时代人,钱穆亲眼目睹了新兴的现代民间文学、文艺学科建构与成长的历程②他的中学同学刘半农(原名刘寿彭)就是“新文化运动”及“歌谣研究会”的干将。。不管自觉与否,受其影响是必然的。

第二,“新文化运动”已经百年,我们如今可以用更为客观的态度来看待并论述之。事实上,任何时代人群的思想观念都可以分为左、右翼,在“新文化运动”的左翼进步思潮爆发之际,当时社会上属于右翼的、保守的派别同样颇有势力。以“左右袒”为标准,当初,年轻的钱穆同情古典文学为多,学术立场属于右翼,他对于包括民间文学、文艺在内的新思潮总体上保持了一定距离,基本态度偏于消极。

第三,对于新兴的民间文学、文艺思潮的热心与否,与本人之于客观存在的活着的民间文学、文艺之间的关系属于两码事。钱穆家境贫寒,对于包括民间文艺在内的社会中下层生活有切身感受,并且还培育了一些社会人士的文艺习惯。这是他与民间文学、文艺的特殊缘分。

第四,钱穆有关民间文学、文艺的学术性质的论述,较多发表于他学术生涯的晚期,这时他已是思想具有体系的一代儒宗,所以,有必要关切相关论述与他学术思想体系的关系。

第五,钱穆思想主和合,治学特色是通博。与治学注重专精的学者比较,钱穆兼容社会各层次的“通史”,学术世界范围广大,民间文学、文艺拥有更多一点的位置。

钱穆与民间文学、文艺之间具有如上所述的多层关系,他笔下论述的民间文学、文艺将是一幅怎样的学术“景观”呢?

二、钱穆论中国民间文学、文艺

按之钱穆本人的学术趣味,文学与历史,大致具有相当的分量。然而,因为著述生涯的关键阶段,他在大学历史系任教、以“历史学家”现身学术界,所以,很遗憾,钱穆文学史方面的著述,以他本人的文学素养与趣味来衡量,是相当不充分的。他有关文学史的论述,多数发表在晚年香港兴学时期,其中部分是讲演的整理稿。

钱穆的论述当中偶尔用到“民间文学”的概念,他对于相关内容有自己的定位。如他举《说苑》之例,对于民间文学、文艺之存在,只是“有限承认”。《说苑》卷十一《善说》篇记载楚庄辛讲述楚王子(鄂君子晳)与越歌者相悦交欢的故事:

鄂君子晳之泛舟于新波之中也,乘青翰之舟,极䓣芘,张翠盖而揜犀尾,班丽袿衽,会钟鼓之,音毕榜枻越人拥楫而歌。歌辞曰:“滥兮抃草滥予,昌枑泽予,昌州州,【飠甚】州焉乎,秦胥胥,缦予乎,昭澶秦踰,渗惿随河湖。”鄂君子晢曰:“吾不知越歌,子试为我楚说之。”于是,乃召越译,乃楚说之曰:“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顽而不绝兮,知得王子。山有木兮木有枝,心说君兮君不知。”于是鄂君子晳乃揄修袂,行而拥之,举绣被而覆之。①(汉)刘向撰、赵善治疏证:《说苑疏证》,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310—311页。

越歌者倾慕鄂君子晳,他(或她)以越语方言所唱的歌必须经译者翻译为楚语,鄂君子晳才能了解歌者的心意。钱穆引此越、楚之间的翻译歌词,意在指出,中国的乡土俗歌大致都必须经过一个“雅化”的过程,才能渐次通行流传。“无论那首歌,在越人听来,可说是一首绝好的歌,或说是一篇绝好的文学:但若不经一番楚译,在楚人听来,真是不知所云,毫无可说的。……那一首越人歌,纵使楚译了,纵使楚人也认它是一首绝好的诗,而还得要‘雅化’,还得译成为在古代中国当时各地所流行的一种普通话,才始能成为中国的文学,而列入于中国文学史。”②钱穆:《中国文学论丛》,《钱宾四先生全集》(45),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122—123页。

对于神话、寓言故事、民谣等,钱穆都有论述。任何一个原始的古代社会,必然会有许多神话流行,中国不会例外。然而,为何中国古人不能或不爱运用神话来作文学题材呢?这其实就是许多人曾经发出的“中国神话文学不发达”之问。对此,钱穆的《中国古代文学与神话》指出,中国文学里未尝没有神话成分,显著的例子如《诗经•大雅•生民》所述的姬周氏族始祖后稷的故事。后稷的母亲姜嫄“履帝武敏歆”即履踏天帝巨大的脚印而感生后稷,后稷不以常规出生而被弃之后,又有牛羊禽鸟倍加护持等灵异事迹。后稷儿时至成人,皆致力耕稼,周人奉为始祖。姜姓氏族中的“神农”就是类似的神话人物,相关故事却没有流传③按:《诗经•商颂•玄鸟》说简狄吞燕卵而生契(商人始祖),亦是神话故事典型。。如《楚辞》之例,南方荆楚地方民间流传的神话可谓极盛④参见胡小石:《屈原与古神话》,载《胡小石论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然而屈原等楚国作家“随俗味薄而雅化情深”⑤钱穆:《中国文学论丛》,《钱宾四先生全集》(45),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14页。,并不以讲述楚地神话故事为满足,更愿意承续《国风》的雅化文学传统。同样,据《蜀王本纪》《华阳国志》等史籍,蜀中的风土神话亦玮瑰绝丽,然蜀国才子司马相如等亦不愿意自限于乡土文化以媚俗,以故,蜀地神话资源也得不到发扬光大。总之,中国大地上的神话资源,某种程度上是被重雅轻俗的中国早熟的文明传统抑制住了,因而没有得到足够的保存与流传的机会。

而中国式的人类与天神的关系,也与异域有所区别。中国人的观念讲天人感应,人类在天神照顾的世间,天神不直接参预人类事务。“子不语怪力乱神。”(《论语•述而》)儒家信仰流行广泛,也不利于常与“怪力乱”结缘的“言不雅驯”神话传说的传播。

民间故事方面,《孟子》《庄子》《战国策》等书当中的寓言故事,诚然多有民间渊源。然而,一经诸子思想家或策士修饰引用,即染上了政治、思想等方面意味。如“画蛇添足”“狐假虎威”“鹬蚌相争”之类,遂没有机会被编纂成为纯粹的“中国的《伊索寓言》”。下迄蒲松龄《聊斋志异》,“所收故事,十分之九,在那时先流传了。只经蒲氏收来,加以润饰改造,才公认为其是文学。在以前,村叟野老们,在瓜棚豆架下,茶馀酒后,兴高采烈地讲述,围着一些人,聚精会神地听着,我们却不能认为即是文学呀!”①钱穆:《中国文学论丛》,《钱宾四先生全集》(45),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121页。在注重雅化的环境之中,中国的民间故事也缺乏良好的成长、保存的文化条件。

民谣方面,如前揭《说苑》故事所示,方俗之内以方言为载体的民谣,在中国大一统的国家体制之内,仅是某种原始素材,经过“雅化”才能被认可为文学。作为中国文学渊源之《诗三百》(《诗经》),钱穆赞同朱熹的经典论断,认为《国风》当中有民间男女相悦的恋歌,如《召南》的《野有死麕》、《郑风》的《子矜》《将仲子》、《卫风》的《氓》、《齐风》的《鸡鸣》等。但是,纳入《诗经》之后,当然已经经过列国士大夫的雅化润饰,并配以声乐,成为官方礼乐教化的工具②同上,第56页。按:钱穆名文《读<诗经>》对于朱熹相关观点又有所保留,“近人盛称郑樵、朱熹,必以后起民间文学观念说《诗》,实多见其扞格而难通也。”参见《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一)》,《钱宾四先生全集》(18),第214页,第201—204页。。《楚辞》亦由楚国民间歌谣发展而来③钱穆:《中国文学论丛》,《钱宾四先生全集》(45),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124页。。《汉书•艺文志》所载各地歌诗,所谓“汉乐府”,为社会性下层文学,承《诗经•国风》之遗意,不脱乡土情味与色调④同上,第12页。。但是,对于《文选》所反映的汉魏六朝以下迄唐宋一段,钱穆的文学兴趣主要被散文、古文所主导。他对于民间文学的论述,另一个重点为宋元以下时期的小说、戏曲方面。

《三国演义》《水浒传》与通俗小说方面,这是钱穆文学“童子功”的主要阵地。据自述,他十来岁就熟读二书,《三国》的不少章节能够背诵出来。

余又念,方幼龄十岁左右,即读《水浒传》与《三国演义》。江湖如林冲,如武松,如鲁智深,每心仪其人。廊庙如诸葛武侯,如关壮缪,一言一行,皆深入余童年之肺腑。方余未能读孔子书,而孝弟忠信固已长存我心矣。⑤同上,第241页。

钱穆晚年回味,着重在小说的道德教化价值。对于二书之产生,以及民间信仰中关羽“武圣人”偶像之塑造,又从政治现实与社会大众心理角度作出解释。

以关圣之故事言之,桃园三结义,以朋友之爱化为兄弟之爱,君臣之爱。后天之人伦,更深过先天之天伦。……只此一颗心,而千古人生大道主要即已在此。……盖因《水浒传》与《三国演义》实同出于元末明初,中国社会受蒙古异族统治,梁山泊忠义堂乃极富社会下层反抗政治上层之一种团结精神。……而刘、关、张之桃园三结义,论其内情,却与梁山泊结义无大相殊,仍是一种江湖相、山林相,而与朝廷廊庙臣对君之忠义有不同。满清入关,而《三国演义》一书乃益见盛行。关羽之为武圣,其要端实在此。⑥同上,第217—218页。

与“关公”类似的,又有小说、戏剧中“包公”形象塑造与民间信仰的问题。

又中国戏剧中,尤于关公、包公求有特殊之演出,故两人之脸谱与其扮相与其嗓音,皆务求有特殊处。……上不畏帝王朝廷之压迫,下惟为民间村野伸冤屈。故关、包两公之特加渲染,创造成下层社会万众一致之崇拜,此亦时代使然。虽关羽、包拯,确有其人,确有其历史地位,……而其同有捏造,同有夸张,则相去无几。一般读书人智识分子,亦不加分辨,同样从信。此无他,人心同,则风气同,乃可历数百年而不渝,而亦得成为民族文化传统一支派,一脉络,而有其未可忽视之意义价值之存在。此皆中国人心内蕴深情大义流露于不自觉之一种表现也。①钱穆:《中国文学论丛》,《钱宾四先生全集》(45),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218—219页。

这就将民间通俗文艺中的英雄形象之塑造,上升至民族或社会阶层之集体无意识的层面来认识。而这种社会中下层的集体无意识也浸染了许多传统精英文化的因素。

对于从昆曲到京剧的传统戏曲的热爱,钱穆一生以之,至老不衰。钱穆幼时,乡里有一乐户专唱昆曲,为邻里喜庆宴会助兴,他自幼即知爱好;上中学时,于学校游艺班上即选修昆曲并学唱生角。后来,移好于京剧(平剧)及各处地方戏②钱穆:《八十忆双亲师友杂忆合刊》,《钱宾四先生全集》(51),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57—58页。。晚年,在港艰难兴学,也不忘聘名角来校教昆曲,又设国剧团在校演出京剧等③同上,第328页。。钱穆对于由民间而正统的戏剧艺术,有自己独特的思考,他曾有写一本戏剧专著的规划,拟将中国文学心情与戏剧结合起来研究,从而宣扬中国文学传统。因故未果。然相关思想论断散见各处,尚有可徵。

在“现代化即西化”的时代压力之下,钱穆论学经常以西方为参照系。如他论昆曲剧情表演之曲折细腻、剧词组织之典雅生动、文学价值之优美卓绝,与外国比较并无多大逊色。而昆曲之时代与英国莎士比亚戏剧时代大约相当。论昆曲发达之机缘,他指出晚明之江南地区,文化环境小而密,学者聪明,乐于随俗,遂有昆曲通俗文艺之创造。他认为元代戏曲盛行,也与蒙古异族政治统治的形势使得学者聪明往下层世俗方面宣泄发挥有关,“雅化不足以寄情,乃转而随俗”④钱穆:《中国文学论丛》,《钱宾四先生全集》(45),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22页。。

对于明清两朝昆曲以至京剧的艺术发达之路,钱穆亦认识到其连贯性。起自明代的昆曲,逐渐激发起各地地方戏盛行,或称“土戏”,雅名称“花部”。一时间花雅争胜的局面,至清中叶“四大徽班”进京,遂演变成京剧,成为“国剧”⑤同上,第 199—200页。。

对于中国戏曲之欣赏,钱穆感受特深,他有关戏剧雅化与“别相”“共相”之辨的论述,揭示出传统戏曲体现中国文学、中国文化特色的特殊方式。

中国戏剧发展较迟,并少获文学界之特别注意,然亦不脱中国文学之传统意境与共有精神。故中国戏剧亦深富一种特殊性,与其他民族之戏剧有所不同。戏剧表演应属最富具体性者,应重别相,而中国戏剧顾不然。我尝言,中国戏剧,乃“语言音乐化,动作舞蹈化,场面绘画化”,此皆从注意抽象共相方面发展而来。故中国戏台无特定而具体之时空布景。戏中角色,使用面具,成为脸谱,将人类各各个性略去,而归纳出几个共相。所表演之故事,其实亦大同小异,忠奸义利,死生离合,悲欢歌笑,仍是侧重在抽象与共相方面。因此使观者得以遗弃迹貌,直透内情。纵使不了解其戏情本事,不熟悉其唱辞内容,亦能受甚深感动。盖已摆脱净了人世间种种特殊情况,而直扣观者之心弦,把握到人心一种超越而客观之同情,是亦中国传统文学中理想的一种最高境界,而中国戏剧亦莫能自外 。①钱穆:《中国文学论丛》,《钱宾四先生全集》(45),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45页。

通过这一认识方式,钱穆将中国戏剧的特殊性关联至中国民族文化、文学的精神独特性方面。戏剧作为一般个性的艺术,在中华大地上,却绽放为通过个性别相表达共同精神关怀之花朵。

钱穆终生一“戏迷”,感性方面,他无疑首先是体会并陶染到民间与传统戏剧之乐的,而从个人理性、文化自觉方面看,昆曲与京剧深受中国传统文化精神的浸染,一定意义上已经上升至典雅艺术的高度,寓教于乐、雅俗共赏。在钱穆的心目中,概念化、脸谱化的戏剧艺术与感人至深、扣人心弦的艺术真谛之间,没有丝毫矛盾。

综上所述,对于中国比较缺乏西方式的丰富的神话、故事等文学资源,钱穆基于中国文化本位的立场,不觉得可惜。他认为独特的地理、历史条件,广大的土地,早熟集权的政治,使得中国发展出了“非西方”的别样的上层主导的国情与思想文化、文学传统。而钱穆的文学爱好,历代士大夫职掌的古典“雅”诗文与起自民间的“通俗”小说、戏剧兼而有之。他可贵的方面,更在于能将古典文学、通俗艺术这两种貌似矛盾的对象整合为一个“中国心情”与“中国文学”并进行具有体系性的论述。

三、钱穆文化史体系中的民间通俗文学、文艺

作为学者与思想家的钱穆,具有强烈的中国文化本位的情怀,他构拟的思想文化体系之中,民间通俗文学、文艺拥有特定位置。

首先,被20世纪西方强势的时代大势所激发,钱穆的体系自觉以中西文化对抗(或比较)为基本维度,他论中国文化及其各组成部分,大体以西方为参照系。而民间文学文艺作为西方舶来的异域观念,钱穆对之如何定位与论述,值得特别观察。

其次,钱穆的基本观点认为中国早熟的文明与西方异辙,各走各的路。“全盘西化”,以西方为基本模式来要求中国,只见得凿枘不合。民间文学、文艺这一西方式的观念,在中国没有完全对应物。中国文学、文化以“雅”为基本标准,在中国古代贵通方、贱局促的雅俗成规之下,以方言俗语为媒介的地方民间歌谣、传说等,充其量只是文学的题材、胚胎、种子,未经士大夫文人之润饰,登不上中国文学之台的。所以,他论述所及的只是“有条件的民间文学、文艺”。

第三,中国文学、文化的传统与体系,分为上层、下层。“中国文学,一线相传,绵亘三千年以上。……约而言之,当可分‘政治性的上层文学’与‘社会性的下层文学’两种,而在发展上则以前者为先,亦以前者占优势。”②同上,第55页。在这一“上层政治—下层社会”基本架构之中,民间文学文艺主要栖身于下层社会文学之中,也有被上层政治文学所采用者。

“(中国)文学正统,必以有关人群、有关政教、有关实际应用与事效者为主;因此凡属如神话、小说、戏剧之类,在中国文学史上均属后起,且均不被目为文学之正统。此乃研治中国文学史者所必须注意之大纲领、大节目,此乃不争之事实。”①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一)》,《钱宾四先生全集》(18),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221页。以崇尚政教为文学正统,民间通俗文学作为社会生活的组成部分,所处为非正统或边缘的地位。

文学的表达方式方面,钱穆以说唱、书写区别中国文学为二大类。“我认为文学应可分两种,一是唱的说的文学,一是写的文学。由唱的说的写下或演出,则成为戏剧与小说;由写的则是诗词和文章。在中国,写的文学流行在社会之上层,而说的唱的则普遍流传于全社会。”②钱穆:《中国文学论丛》,《钱宾四先生全集》(45),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 201页。

总之,下层的社会的,非正统的、叙事的娱乐的,歌唱演出而非纯粹书写的,通俗而非典雅的,这是钱穆描绘的中国文化体系中的民间通俗文学的全副面目。

第四,钱穆论文学的立脚点在于尊奉文言的古典文学为国之瑰宝、评价标准,以雅俗之辨为基本立场。以故,他又有俗文学后于雅文学的妙论:

俗文学之在中国,其发展则较迟,较后起。此乃由于中国文字之独特性,及中国立国形态与其历史传统之独特性,而使中国文学之发展,亦有其独特之途径。抑且中国之有俗文学,在其开始之际,即已孕育于极浓厚之雅文学传统之内,而多吸收有雅文学之旧产。故在中国,乃由雅文学而发展出俗文学者;乃以雅文学为渊源,而以俗文学为分流;乃以雅文学为根干,而以俗文学为枝条者。换言之,在中国后起之方言白话中,早已浸染有不少之雅言成分为其主要之骨干。由文学史之发展言,乃非由白话形成为文言,实乃由文言而形成为白话者。不论今日中国各地之白话,其中包孕有极多之文言成分;即就宋、元时代之白话文学言,其中岂非早已包孕有许多自古相传之文言成分乎!由此言之,则在中国文学史上,不仅文言先起,白话晚出;而且文言文学易于推广,因亦易于持久,而白话文学则终以限于地域而转易死亡。③钱穆:《中国学术思想史论丛(一)》,《钱宾四先生全集》(18),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219—220页。

立论的基础,在于中国古代制度与历史文化体系的独特性。

另一方面,从历时性的维度,作为偏爱“通史”的历史学家,钱穆也冷静地看到,唐宋(特别宋元)以降的历史时期,中国传统的上层文学开展乏力,因而文学向下开发(即通俗文学流行)的趋势渐涨,愈趋昌盛。

中国文化环境阔而疏,故一切宗教、文学、政治、礼律,凡所以维系民族文化而推进之者,皆求能向心而上行。否则国族精神散弛不收。然而未尝不深根宁极于社会之下层,新源之汲取,新生之培养,无时不于社会下层是资是赖。……雅化不足以寄情,乃转而随俗。向上不足以致远,乃变而附下。……唐宋以来随俗向下之一路,愈趋愈盛,并有渊源甚古,惟不为中国文学之正趋大流耳。④钱穆:《中国文学论丛》,《钱宾四先生全集》(45),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第21—22页。

钱穆本人爱好古文,又醉心于小说、戏曲,某种程度上也是夫子自道吧。这与“新文化运动”以来文学史学者重视元明清通俗文学的做法虽无直接关系,也许亦受有启发。

第五,钱穆治学主通博、和合,他论民间通俗文学,多强调“雅化”观念的整合作用,重视民间文学与上层精英文学的融合协调的关系,亦注意到通俗文学“寓教于乐”的功能。

结 论

总之,通观钱穆有关民间文学、文艺的论述,可见他的发言立论始终都有个或隐或显的对话者存在,那就是他同时代的“新文化运动”的推动者、追随者群体。在文学方面,“新文化运动”倡导包括民间文学在内的“新文学”,而视中国传统的“旧文学”为敌对者。陈独秀的“三大主义”要推倒中国传统的贵族文学、古典文学、山林文学,建设新时代的国民文学、写实文学、社会文学①陈独秀:《文学革命论》,胡适编:《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影印上海良友1935年版,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 44页。。

钱穆自称是“新文化运动”的“诤友”,他认为中国文学的根基由贵族文学奠定,古典文学是中国文学的正统,而山林文学也有利于陶冶中国人的情操。对于中国历史上的民间通俗文学,钱穆一方面是个沉迷其中的欣赏者,另一方面,他的有关论述则坚守中国文化本位,坚持在中国独特的文化体系中看待民间通俗文学的地位与价值,通过民间通俗文学感受中国社会上下的心情与精神境界。他对于民间文学别具一格的“涉入”,具有特别的参考价值。

I20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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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214(2017)05-0047-08

吴光兴,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丁红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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