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秀华诗歌中色彩意象“白”的审美构建
2017-01-28黄雨璇湖北大学文学院武汉430062
⊙黄雨璇[湖北大学文学院, 武汉 430062]
余秀华诗歌中色彩意象“白”的审美构建
⊙黄雨璇[湖北大学文学院, 武汉 430062]
湖北诗人余秀华的诗歌中,存在着大量想象奇特、组合新颖又自然流畅的色彩意象,使诗歌画面变得生动鲜明的同时,蕴含着独特的审美韵味,其中又以“白”这一色彩意象最为显著。“白”在余秀华的诗歌中是非常独特的一类意象,通过语言的表达与变形,体现了丰富的审美内涵。鉴于这一现象,笔者将从色彩美学的视觉认知、情感联想和象征意义三个层次对色彩意象“白”在余秀华诗歌中的审美构建进行分析论述。
意象 “白色” 余秀华 诗歌 审美构建
随着余秀华网络走红期的消退,学者们逐渐探寻她在“脑瘫”“农妇”标签之下的诗人身份,其诗歌也得到一定认可。诸多学者从余秀华“农民”“女人”“诗人”的身份入手,分析其诗歌中的乡村意象、女性意识和诗歌风格与渊源。虽然不少学者注意到“她笔下很多的意象流畅又频出新意”,但少有人对其诗歌中的意象进行详细分析,更没有人对其诗歌审美图像中的重要组成部分——色彩意象进行分析。
作为“一般美感中最大众化的形式”,色彩是一种感觉和体验,是思想的一种表达方式,自然也是人类在历史沉淀下的一种审美心理结构。文学作品若能成功地运用色彩,就会张扬作品的艺术表现力,取得强烈的审美效果。余秀华诗歌中存在着大量色彩意象,其中又以“白”的内涵最为突出和丰富。“白”通过语言的表达与变形,体现了色彩意象在诗歌中的极大张力和丰富的审美内涵。约翰内斯·伊顿曾指出,色彩美学可以从印象(视觉)、表现(情感)和结构(象征)三个方面进行研究。参照这一观点,笔者将从色彩美学的视觉认知、情感联想和象征意义三个层次对色彩意象“白”在余秀华诗歌中的审美构建进行分析论述。
一、色彩意象“白”的视觉认知
色彩意象的运用和组合,能给诗歌带来浓郁的画意,创造优美的意境。闻一多在《诗的格律》中提出“绘画美”,色彩是“绘画美”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运用色彩意象使诗歌中所描绘的人、物、景具有如绘画般的美感,这在余秀华的诗歌中并不少见。
在《初夏》“穿过一条白而窄的光,抵达一棵植物”中,“白而窄的光”将无形的光有形化,同时也突出了光的刺眼和虚无。“父亲啊,你的幸福是一层褐色的麦子皮/痛苦是纯白的麦子心”(《麦子黄了》),则将父亲的痛苦比作麦子纯白的芯,也将无形的痛苦有形化,还赋予“白”这一纯洁美好的颜色以痛苦的情感色彩,是色彩的逆向视觉认知,对比之下更能凸显出痛苦之深厚。在《雪》中,“雪从一个人的骨头往里落/她白色的失眠越来越厚”,同样是将无形的失眠有形化,是色彩的顺向视觉认知,纯粹的白色衬托出失眠的程度之深。
除了以单纯的白色来描物外,余秀华诗歌中也出现不少以另一色彩配合白色来状物写景的诗句。如在“不会再光顾我了:槐花的白,美人蕉的红”(《只有一种风吹着我》)中,明艳的白色与红色相互映衬,突出花朵的美好。在《美好的生活是坐下来,把字打上去》中,“由此可以知道,天空是怎样的蓝/流云是怎样的白”,纯洁的白色与安详的蓝色相互映衬,描绘出乡村天空的安宁。“之所以能够看见他/是全部的秧苗都绿了,而他白得忘乎所以”(《病体》),则是白绿对比,广阔的绿色中用一点纯洁美好的白色来写“他”,是中国古典画中的“留白”手法。“覆盖我的大雪是白色的,落在雪上的乌鸦是黑色的”(《一场大雪覆盖了沉睡着的我》)中,黑色与白色形成对比,俨然一幅中国黑白水墨画。
二、色彩意象“白”的情感联想
从视觉上感知色彩只是对色彩最浅层次的认知,对色彩更深层的解读应来自情感的审美。王国维说:“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诗人在色彩描绘中难免掺入自己的主观情感,此时景物色相的描写就可能超出了事物本身的界限。“以色主情,以情观色”是古代诗人描绘颜色的总原则,在这一原则指导下,诗人们对颜色的描绘体现了民族独特的审美心理和审美情趣。诗人运用这种情感观照下的色调来描写,可以更充分地烘托气氛、唤起共鸣,表达更丰富的诗歌意境。
余秀华诗歌情感的主旋律是孤独和淡淡的忧伤。在谈及孤独时,她说道:“孤独是内心的感觉,我时时刻刻都是孤独的,你信吗?孤独是随身带着的,它跟随着你。孤独是先天性的,孤独是不可能排除的,寂寞是可以排除的。”因为孤独先天存在又不可排除,所以孤独在余秀华的诗歌中随处可见,自然会有淡淡的忧伤。余秀华用色彩来侧写孤独和忧伤,委婉含蓄又别有韵味。
“越开越白了。孤注一掷的内心/在黄昏徘徊的心。它的白/被对面的空椅子收留。”在《桌上的一束百合花》中,余秀华将百合花的白与“孤注一掷”“徘徊”“空”“收留”等词连用,使花朵本来纯洁美好的白色沾染上一种孤独的色彩。“的确,雪从北方传来了消息/但是与我的村庄有多大关系呢/雪没有下,我的村庄也如此白了”,《冬天里的我的村庄》中前面诗句写三叔的牛丢了、媳妇跑了、乌鸦没逮住、二叔不会回来了、树叶落了、风跌下来等事件,皆是事物的离去,结局的白隐喻“空白”,众物的空缺使身处其中眼看消逝的诗人觉得孤独。
在“过了木桥,马就白了。她不知道它是怎么白的/她的裙子也是白的,忧伤也是白的,如一朵莲花/在风里飘飘摇摇”(《女人的马》)和“一场雪,西北白,江南也白/她轻描淡写,勾出一个小茅屋/她抱着一顶旧帽子/她不画她在哭”(《虚影》)等诗句中,余秀华则是通过白色或明或暗地表露了忧伤的感情。
三、色彩意象“白”的象征意义
色彩具有表现性,不同的色彩可以引起人们在文化、生活积淀下的不同联想。所以很多诗人用代表色彩的词语来展示生活的美,同时也用色彩的美感形式作用于人们的心理,让人们在脑海中形成鲜明的表象,进而产生某种审美感受。余秀华诗歌中的“白色”意象在具有视觉认知或情感联想意义的基础之上,也蕴含着象征的内涵。
白色是具有丰富象征意义的色彩,在视觉上它是最完美的颜色,纯洁、光明,在我国的一些少数民族文化中象征着虔诚和无邪念;同时白色也是冷色,在生理感知方面是无血色,象征着脆弱、惨淡,所以人们普遍将白色用作葬礼的主色调。而在西方,白色用于婚礼,象征着纯洁和永恒。在余秀华的诗歌中,“白”也规律性或创造性地被赋予了一些象征含义,让读者在阅读中产生更深层次的审美感受。
(一)纯洁美好的“白”
“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我爱你》),“春天”是余秀华诗歌中的常见意象,象征爱情、生机和美好,“雪”也是余秀华诗歌中的常见意象,在这里象征“纯洁”,既然“洁白”等于“接近春天”,所以“白”在这里隐喻“纯洁、美好”。诗句中用了意象并置的手法,达到了强调纯洁、美好这一主题的效果。“那么多黑的,灰的日子已经来过,我没有理由把自己/放进这一场白。”在《一场白先于雪到来》中,“黑的,灰的日子”不难理解是指苦难与挫折,“白”则象征纯洁安宁的去处。
同为爱情主题的诗句“我这么白的时候,他来过”(《雪下到黄昏,就停了》)和“她乖巧,她明白人情,她的灵魂清白/哥哥,她不是我”(《哥哥,哥哥》)中的“白”是指人性的单纯美好。在《栀子花开》中,“白,不是一种色彩。而是一种姿态”,诗人直接指出这里的“白”并不简单是指视觉上的色彩,“而是一种姿态”,是一种高洁可贵的姿态。
另一方面,因为白色太过纯洁太过美好,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又让诗人感到质疑。所以在余秀华的诗歌中,白有时又象征纯洁美好的假象,蕴含着繁多的黑暗。
在《春雪》中,诗人较直接地写下:“雪下了,万物泛白。我不该想到更大的黑隐匿着。”雪落时节,“万物泛白”的景象在最初让诗人觉得和谐、纯洁和美好,但下一瞬间诗人又想到洁白之下掩盖着的是“更大的黑暗”,天真无邪的“白”便在此时“白”得有些病态了,像是一个光明的假象。“白到我不忍揭开它的假象:罪恶被覆盖/善良被损伤”,在《月光这么白》中,诗人点出了“假象”这个关键词,继而又说“罪恶被覆盖”“善良被损伤”,“白”这一“纯洁”的色彩意象下隐藏的危险性不言而喻。
(二)危险恐怖的“白”
既然“白”在余秀华诗歌中有时象征着“覆盖罪恶”“损伤善良”的假象,那么“白”在这种情况下无疑具有危险恐怖的色彩。延伸开来,从余秀华诗歌中我们确实可以发现“白”在象征着“纯洁美好”的同时,也象征着“危险”和“恐怖”。
“月光在这深冬,一样白着/她在院子里,她想被这样的月光照着/靠在柿子树上的人,如钉在十字架上/有多少受难日,她抱着这棵柿子树,等候审判/等候又一次被发配命运边疆。”在《月光》中,余秀华将月光的照耀说成是“审判”和“发配”,此时月光的“白”无疑是清冷的、惨白的,带有恐怖色彩。《九月,月正好》中:“月亮那么白。除了白,它无事可做/多少人被白到骨头里/多少人被白到穷途里。”《白月光》中:“比雨更狂暴,打下来,锤下来,这杀人的月光/能怎么白呢,能怎么叫嚣呢,能怎么撕裂呢,还能怎么痛……罪行也是白的。不白到扭曲不放手。”这里的“白”是同理,在危险恐怖色彩之外还加了一种“扭曲”,一丝病态。
在“我要这被我厌恶的白堆在我身上”(《渴望一场大雪》)和“真的,那么白。能把人压死的白/让人死去就不想活过来的白/抠了一辈子,也抠不出这样的白”(《九月的云》)中,“白”创造性地被赋予了重量,仿佛变成了重物、一种强大的压制力,置于人之上,让人感到压迫和“厌恶”,是危险的象征。“抠了一辈子,也抠不出这样的白”又在另一方面写出了“白”的虚无与不可捕捉。
(三)虚幻缥缈的“白”
余秀华说:“白色没有安全感,我更喜欢黑夜,黑色反而有一种安全感。白色恰恰是没有安全感,世界是空的,没有任何颜色。”她渴望白,白是纯净的,是光明的,但是很难得到,甚至也很容易被玷污,也显得空洞寂寥。所以“白”在她的诗中也有了“虚幻”的象征意义。
“今天,我太想告诉他我这个梦/告诉他,他是怎样扶正一个/总想歪斜的女人/但是我没有/我想把这团浓稠的白吞下去。”在《白》中,“白”指让“我”欣喜却选择不说出口的“梦”,是虚幻的美好,是不可能实现的。“不管了!反正这样的白抵挡不了那样的白”,《下午的兰花持续在开》中出现了两个“白”,但象征意义各有不同,前一个“白”象征虚幻,后一个“白”象征“压制力”,故而虚幻的白抵挡不住有力量的白。
“把我摁进白,茫茫的白/撞不得,扣不住的白”(《白》),这里的“白”是弥漫的,又是脆弱和虚无的,如同人类赖以生存的空气一般侵入人的骨髓里,无从摆脱的虚无与茫然便四散开来,无法逃脱。“有些话没有说就白了/你怎么也藏不住”(《静》),笔者认为这句诗由于“藏不住”存在歧义,既可指藏的事物丢失消逝,也可指藏的事物被暴露,故而有两种不同的解读。一方面可将“藏不住”理解为“藏的事物丢失消逝”,则“白”在这里就象征着虚无;另一方面若将“藏不住”理解“藏的事物被暴露”,则“白”可以理解为象征着一种“丰盈”“满溢”的状态,是一种欲“倾泻”的状态。
(四)其他象征意义的“白”
在余秀华的诗歌作品中,“白”的象征意义在某一首诗歌中是存在着交叉和可多角度理解的,也不仅仅局限于以上主要三种象征意义。余秀华诗歌中的“白色”意象还有多种丰富的象征内涵,如饱和充盈的状态、明亮袒露和衰老等。
1.饱和充盈的状态
“而月光越来越白,像要说话”,《月色里的花椒树》中将月光拟人化,由月光越来越亮联想到种子或其他物体过于饱满就会往外伸展,既而又想到语言从人口腔中流泻而出,诗人没有把中间的这个过程写出来,是因为人们已经有了这种后天养成的潜意识上的理解。其中“白”象征着事物一种饱和、充盈的状态。上文提到的“有些话没有说就白了/你怎么也藏不住”(《静》)中的“白”也是如此。
2.明亮与袒露
在《今夜,我特别想你》中,“夜色里总有让我恐惧的声音。而我心有明月/——即便病入膏肓,我依然高挂明月/她让我白,让我有理由空荡”中的“她让我白”指月亮照亮“我”,使我变得明亮,也使我大胆袒露在月光中,与下句“有理由空荡”相和谐。“这是第三拨了,白灯密密麻麻地挂着/她又一次相信/这些白聚集起来就能把日子照亮”(《在棉花地里》),白灯中的“白”象征着死亡,末句的白则象征光亮、精神支柱。
3.衰老
“再怎么逃,你的胡子也白了”,《霜降》中诗人用“胡子白了”暗指衰老。“一只水鸟从春天飞来,它的白很慢/时间在它翅膀下堆积,再融化。融化成一场大雪/再化为向下的水”(《一种缓慢的过程》),通过“慢”“时间”“堆积”等词让人联想到这里的白是指一种在时间流逝下逐渐演变的过程,一种慢慢衰老的过程。
色彩意象作为一种特殊意象,在具有一般诗歌意象具有的文学功能外,更能给予读者一种较鲜明的画面感、朦胧的美感和可延伸的表意空间。余秀华诗歌中的色彩意象“白”分别在视觉认知、情感联想和象征意义由表及里的三个层面参与了诗歌的审美建构,使文本具有了生动的画面感、极大的张力和丰富的审美内涵。对诗歌色彩意象的研究同样可以应用于其他文学作品,有利于学者更丰富全面地理解和解读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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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黄雨璇,湖北大学文学院在读本科生。
编 辑:曹晓花 E-mail:erbantou2008@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