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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寄荷竹心相通
——傅山与王士禛交游考

2017-01-28北京傅珉

名作欣赏 2017年22期
关键词:傅山

北京 傅珉

学人研究Scholars

情寄荷竹心相通

——傅山与王士禛交游考

北京 傅珉

从先秦以至于当下,中国学术的源流,可谓“浩浩汤汤,横无际涯”。正是由于无数学人孜孜矻矻,那些经典蕴藉的优秀篇章及其隐现于文字背后的中国传统价值观,才能代代相传、不断出新。从本期开始,本刊特开设“学人研究”栏目,旨在推出当代学者对于古今中外不同时代文人、学者的研究文章。对学人的研究,其意义不仅仅在于将被遮蔽的一个人、一段历史推入公共视野,更在于对学人个体的研究,往往会带出一个学术团体、一个学术时代、一种学术生态,而其对于当下学人做学问的方法以及学术生态,也会有重要的启示。本期推出一组文章以做引子,期待本栏目得到更多学人的支持。

——编者

傅山与王士禛之交寄情于诗画,特别是寄情于竹与荷。本文意在通过梳理二人对竹、荷共同的爱好,窥知二人精神层面的相互赏识。由傅山与王士禛之交,我们可以看到四百多年前中国社会的生态以及那个时代士人阶层的风貌。

傅山 王士禛 竹与荷 交游

傅山先生是书画艺术巨匠,他与王士禛之交寄情于诗画。在诗画的主题内容上,傅山像很多古人一样,多寄情松柏和咏颂梅兰竹菊,借以言志传情。读他的《霜红龛集》,我们细细体察发现,傅山一生赠予好友的诗与画当属“竹”与“荷”为多,他的题诗深邃、隽永,笔下的竹荷更是别具风采。

傅山另有一字为“青竹道人”。青竹道人给他早年同窗好友王如金,还有程示周、魏一鳌,更有终身的挚友戴廷栻,各写有咏竹的诗;在与梁檀的诗画合册上,我们能看到傅山对梁檀所画的竹和多幅山水花卉的题诗。

傅山爱竹,更对莲花别具钟情,这一点是我们在傅山诗文中不难发现的。荷也称莲,别称菡萏。佛经中有“花开见佛性”和“拈花一笑”之说,这里的花即指莲花。莲作为圣洁之花、智慧之花,除了具有出淤泥而不染的亭亭玉立之美,还因佛陀脚踩莲花或端坐在莲花座,因此以莲喻佛,莲花的意义通常指向佛教。

首先从名字——青主的父亲一名为“无垢居士”“离垢先生”;青主父子(傅山子名傅眉)自号“老蘖禅”和“小蘖禅”;戏称孙子傅莲苏“莲和尚”。青主笔下有两首充满乐府古意的《采莲曲》。青主爱莲,影响到儿孙也爱莲,在《霜红龛集》中《哭子诗》第十一首记载了傅眉的趣事:

戏命为“采莲”,丽如子夜浓。红裙爱颜色,笑

倒旷林翁。(有注:九子笑曰:“何径如子夜曲也!”)

这可视作傅眉爱“莲”之启蒙,启蒙人恰是傅山的好友、三立书院时同学、河东名士郭九子(九子名郭新,洪洞人)。傅山说:“知九子名,因重九子诗,九子风节可不以诗传也。”傅山写有《序郭九子旷林一枝》《郭九子哀辞》,痛失狂狷之士好友的言辞感人至深。笔者在此言及,也算一桩傅山与“莲”有关之事。

我们还看到傅莲苏咏颂莲花的诗有《小站营看莲花》:“秋日看莲兴致深,出城莺啭柳林阴。”《晋阳郭外柳堤莲畔行吟》:“衔泥燕子飘然去,出水荷花艳未央。”等等。

傅山先生一生崇信佛教,常来往佛堂寺院,交往了很多僧人朋友,他还批注大量佛教经典。傅山有时称儿子傅眉为“眉道人”,这是与他甲申国变后出家为道士的经历有关,带有调侃意味。傅眉的信仰是佛教。据载,傅眉在三十五岁时,皈依佛教,五十岁后,“一切诗文,皆置去不复理论,唯读释典……遂发愿力,累劫修行。先为王霸,然后为佛。卜之佛,佛许之”,“寿毛天性近于禅宗,读释典如旧熟”。这些是戴廷栻等人的记载,我们来看《霜红龛集》中傅山《哭子诗》其三:“吾诗惟尔解,尔句得吾怜。俯仰双词客,乾坤两蘖禅。终年闻法佛,片刻死情缘。痛绝仁哥罢,于今刚十年。”傅眉参禅悟道之功很为傅山肯定,他的诗文深邃、率真而狂放,深具个人特点,常使我们读之生叹!

傅山崇信佛陀,延续到孙子傅莲苏。新版《傅山全书》收录了刘雪崖道光丁酉年编的《仙儒外记》,使我们终于知晓“莲苏”名字的来历:

医经:痘出肾经者凶。长房出花,遇此症。傅山忧之。会弟子馈莲花数枝,半萎,虔供佛前。次早,花盛开,痘变心经,故名莲苏。详傅山手书妙法莲花经跋。

傅山咏颂莲花的诗句,常与他的梦境相关。特别是其在一生罹难时刻,更为神奇。细细体味,颇有深意。

傅山有《梦中作采莲曲》:“风来荷叶批,荡浆向深处。飞将白鹭鸶,伴侬不肯去。”同年傅山另有诗云:“庚辰秋,梦游箕子陵,有三兽守之。”顺治十一年(1654),因宋谦案,傅山父子下狱。据载,傅眉在狱中“梦铁藕开莲花一枝,行事解”。为此,傅山在《秋夜》诗中有“宝莲开铁藕,儿梦亦非常”句。

傅山在《纪梦》诗中云:“老子知无用,眉儿自审才。一枝铁藕上,千叶莲花开。自是心菡萏,全非意藓苔。五千言面壁,只道闭关来……咄咄箕陵梦,于今十八年。”在《览岩径诗即事回复连犿一百韵示眉并两孙》五言长诗中有以下四句:“版继荒岩筑,花培铁藕莲。盘桓原筮久,高尚祖师宣。”这是含义深刻的二十个字。《孟子·告子下》有“傅说举于版筑之间”之说。傅山将莲花和商代贤相、始祖的功绩联系在一起,可以说有着几代人一脉相传的宿命因缘。作为后裔(孙傅莲苏的字是“岩裔”)当记住始祖的出世背景,以及傅山一家与佛教的因缘。另有学者从中读出的是傅山的一生追求、一生行藏。傅山曾编撰有《傅史》,为历代傅姓先贤立传。

对唐代名僧彻上人,历来不乏赞颂之诗,傅山把他惜用的莲花诗写在《题彻上人扇》上:“画我白莲花,换若红莲藕。妙法互权实,佛性各含有。”《神州国光集》刊有《傅山墨荷花》绫本,长六尺、宽三尺,为“风雨楼”藏品,画面文字为:“写得此花端合在瑶池,寄呈伯翁先生一啖。傅山”,这是目前我们间接获得傅山荷作品的唯一图影,“伯翁”究为何人待考。笔者还搜寻到傅山一首《白沙荷叶底》诗,跋曰“书博野老词宗笑政”,此“老词宗”系指谁人,亦不得而知。

王士禛,号阮亭,又号渔洋山人。主要著作有《居易录》《香祖笔记》《带经堂集》《渔洋诗话》等。王士禛爱荷爱竹,咏荷咏竹。随意翻阅王士禛的诗集,我们即可感受到“荷”与“竹”的风姿在我们眼前闪动。

《瓶中荷花开偶成二首》其一有“载酒红桥日,扁舟莲叶东……别来一千日,相见胆瓶中”之句;回忆扬州红桥下,“四面皆人家荷塘,六七月间,菡萏作花,香闻数里,青帘白舫,络绎如织”的盛景,这是王士禛在任上时的印象。其二有“鲁连陂上路,十里白莲花”之句,联想的又是故乡济南的景致。再看《息斋夜宿即事怀故园》诗中的莲与竹:“夜来微雨歇,河汉在西堂。萤火出深碧,池荷闻暗香。开窗邻竹树,高枕忆沧浪。此夕南枝鸟,无因到故乡。”王士禛最著名的《秋柳诗四首》,历代为众口传诵。诗中表现亡国之痛,多用典故而不切“秋日”,不着一“柳”字。莲为君子花,竹应有劲节,而王士禛用“青荷”与“黄竹”,这失去荷竹原义的贬词贬义,抒发见景生情的悲戚怀旧之感。

在王士禛著《居易录》卷二十一,有这样的句子:

予生平喜竹,所居辄种之。顺治庚子、辛丑间任扬州推官,于谳事厅前后皆种竹。爰书之暇,辄啸咏其下。厅后故有小亭,可置床几,倦即宴息其中……少年高迈之气,不为卑冗缚束如此。王士禛喜好荷与竹,崇尚的是高风亮节,这与他的交友观相一致。他身居高位,朋友圈既有朝廷高官,也有诸多明朝遗民和布衣士子。他礼贤下士,主动拜访关心邵潜这样困苦的明朝遗民,与孙枝蔚、吴嘉纪、杜濬等明朝遗民有着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南方大文士、明朝遗民屈大均说:“最早知音是阮亭。”(见《翁山诗外》)

王士禛一生官运亨通,虽偶有小挫,终究深得康熙恩宠。他朝中做官四十五年,官至刑部尚书。七十一岁时因遇冤屈罢归乡里,闭门著书。返乡行囊“图书数簏而已”。联想他离扬州时,“山人官扬州五年,不名一钱,急装时惟图书数十箧”,实为两袖清风,唯有书香!

读王士禛自撰年谱,给人印象很深的是他的诗意生活——与任上公务记载相联系的,是每到一地的诗兴大发,还有就是他与众多文士的唱酬选录。从中我们也看到他的难能可贵之处,就是他与多位当朝大臣的君子之交所展现的人格魅力。不知其人视其友。当朝大臣魏象枢、陈廷敬、叶奕苞皆为王士禛的知己,诗酒唱和的座上客,他们也是傅山的好友。对官场的这股清流,傅山自有他的观察和识人标准,因此我们断定傅山对王士禛并不陌生。

《渔洋续诗集》卷十三《庚申稿》有王士禛在康熙十九年(1680)所作《傅山征君写荷竹见寄奉答兼怀戴枫仲》:

眼中突见筼筜谷,露压烟啼万竿竹。下有亭亭菡萏花,大似凌波倦膏沐。烟墨淋漓元气足,老笔纵横破边幅。卧游真对两诗翁,晋祠水流如碧玉。

此诗咏颂的是突入眼帘的大朵莲和万竿竹,笔墨的淋漓纵横体现出真元气场之足,已冲破丹青载体的限制。如同傅山曾经的手泽所云:“凡字画诗文,皆天机浩气所发,一犯酬酢请祝,编派催勒,机气远矣。”“机与气”是因对象而发的,端赖二人气息贯通,可以想见王士禛看到《荷竹图》时的感受。赠诗题目中“兼怀戴枫仲”几字,是与此同时表达了他对与傅山相识的牵手人戴廷栻(字枫仲)的怀念之情。

在《池北偶谈》的一些条目中,我们能看出王士禛与傅山所好的会心之处。在746条《鸡上木》中,王士禛写道:“予赠徐隐君东痴夜诗云:‘先生高卧处,柴门翳苦竹。雪深门未开,村鸡鸣乔木。日午炊烟绝,吟声出茅屋。’云云。故友叶文敏公方霭最爱之……”我们不禁联想到,在《国朝画征录》中,傅山、傅眉条目下有这样一段话:“山工诗文,善画山水,皴擦不多,邱壑磊砢,以骨胜。墨竹亦有气。兼长分隶书及金石篆刻。子眉,字寿毛,亦工画,善作古赋……时有牛枢暐者,字孝标,顺天人。品行清高,不事趋谒,亦业医,卖药自给。善山水,有《柴门竹深图》,渔洋山人有诗。”“柴门”“竹深”是傅山与王士禛的同赏同好,难得有同道牛枢暐为傅山作画,获得王士禛赞赏,为此而题诗:墨竹亦有气。可惜今不得见画与诗!

陶渊明是二人都喜爱的诗人,陶诗有“心远地自偏”;傅山有联“性定会心自远,身闲乐事偏多”;王士禛有诗“心远地仍偏,琴书杂作眠”(见《遥题王咸中石坞山房四首》其三)。

王士禛写诗主张“字字入禅”,他写有:“疏帘清簟昼无暑,翠竹碧梧时有声。此中幽意少人会,起坐弹琴山月明。”(见《石谷子与门人合写溪堂诗思见赠题其上》一诗)对此诗,史上多有评论,认为“通幅是诗,通幅是画也。画帘簟、竹梧之人忘昼暑,冷冷自远,萧萧有声,则技也而进乎道矣”。其中的禅意与傅山的大字联“竹雨松风琴韵,茶烟梧月书声”何其相似!史上人称傅山的画为“逸品”,称王士禛的神韵之诗也等同画家之“逸品”。

诗意中的会心之处随处可见,傅山先生对王士禛的一切似乎了然在心,又似乎体察到了王士禛的喜好。

傅山与王士禛,无论是在朝廷,还是在明朝遗民的圈子里,他们一生都有着共同的朋友,比如:顾炎武、李因笃、魏象枢、刘体仁、朱彝尊、尤侗、王弘撰、屈大均等。然而,与傅山、王士禛交往最为密切,各自都最称得上是知己、挚友的,当属戴廷栻。

在傅山研究领域,大家都熟知傅山与戴廷栻之间无人企及的密切关系,甚至形成这样的观点——没有戴廷栻,就没有傅山一生的精彩。的确这样,戴廷栻大到了解傅山一家几代,小到关心其日常生活中的柴米油盐,还对索要书画应酬等有所关照,几十年来傅山无不需要戴廷栻花费心思。戴廷栻是唯一能够体察到傅山先生内心世界冷暖亲疏的之人。

特别要指出的是,新版《傅山全书》不仅收录了新发现的戴廷栻与傅山来往的诸多手札,更重要的还收录了刘雪崖编道光版《仙儒外纪》的摘录内容,引发了人们的研究兴趣,借此扩展了傅山研究领域。

有学者认为:王士禛在博考后认识傅山。此说法并不尽然,应该说,王士禛对于傅山早有知晓,傅山被迫来京前后,因着戴廷栻的关系,二人始得相见。所以对戴廷栻与王士禛的交谊,我们要稍着笔墨,意在表明君子之交所衍生、所伴生的另外的君子之交。

(一)在戴廷栻所撰《高士傅寿毛行状》一文,王士禛有跋:“寿毛真奇才,枫仲真友情,尺幅中两见之。悲痛深至,当令风雨飒然,草木欲泣。王士禛贻上。”另为傅山侄子作《傅仲寿元小传》,王士禛也有跋:“不用一字修饰,真切沉痛,读之歔欷,凄恻不能自止,情至之文也。王士禛贻上。”

(二)“南有水绘园,北有丹枫阁”,丹枫阁名噪大江南北,不仅仅因为由戴廷栻题写、傅山抄录的《丹枫阁记》的内容充满神奇而闻名,还在于丹枫阁的藏书和商周鼎彝等古器堪称国之珍宝,以及“订刻古书数百种”。当然作为灵魂人物的傅山在此引领着北方学术圈是最重要因素。

《渔洋山人自撰年谱》载:康熙十一年(1672),山人(王士禛)奉命典四川乡试,路过闻喜县和祁县。此时“丹枫阁”已建成十年,吸引着南北名士。王士禛的朝中好友张英(1637—1708,字敦复)在给戴廷栻所撰的墓志铭中,记下“王阮亭题其庐曰‘山右龙门’”(《丹枫阁遗珍》,第139页),由此推断王士禛曾来过丹枫阁。

王士禛对丹枫阁的赞誉,见《渔洋山人精华录》收录的两首诗,其中一首《戴氏鼎》,写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昔在京师赋方鼎,年少笔力回千钧……迩来衰谢二十载,虽有意气无由振……丹枫阁中尽奇古,此鼎屹立何雄尊。”另一首为同年所作《多父敦》:“昨日赋罢天马鼎,今日复示古敦牟……流传千载历尘劫,却伴高士山之幽……丹枫孤阁踞其上,朝霞暮霭临窗浮。先生静坐观众妙,图书万卷皆亲仇……庭列九宾发缇幕,令我一见生叹愀。”

以上使我们对王士禛与丹枫阁的过从,及其对他产生的吸引有了了解。首先,1672年,王士禛路过祁县,正值“丹枫阁”高朋满座。其次,王士禛的两首诗表明,二十年前在他处他见识过方鼎、焦山鼎,对此已不陌生,1682年来到丹枫阁,看到戴氏鼎、多父敦又引发了感慨。再次,王士禛对丹枫阁藏品之奇古极尽赞赏,对丹枫阁主人戴廷栻和傅山为万卷古籍的校雠之功而生叹,对满座高士及古器物肃然起敬。但是,对于王士禛是否与傅山在此谋面,我们不得而知。后来丹枫阁因各种原因而走衰,对此人们有着种种猜测。鉴于王士禛身份的敏感,未见他的自传以及友朋对于此行的记载。

(三)王士禛在手记《池北偶谈》中,记载有多条他与戴廷栻的交往,并提及傅山。第740条《管夫人画》全文:

祁县戴枫仲藏管夫人道升小画一帧,有细书十字云:“出回新绮阁,竹掩旧朱门。”邢子愿太仆题云:“竹绕层楼罩网蛛,丝丝缕缕貌昙瞿。倦来素面流轻粉,尚衣羊肝半臂无。”戴博雅有文,与傅山善,有《半可集》。

(四)另外还能说明王士禛与戴廷栻交往密切的是,据《闻喜县志》载,康熙二十一年(1682),戴廷栻赴闻喜任官学训导。前已述及,这年王士禛来祁县“丹枫阁”有诗为据。有学者认为,戴廷栻为避“丹枫阁”越来越盛的名声而去闻喜仕官。闻喜是王士禛伯祖王象乾当年任职之地,口碑甚好,百余年来百姓祭祀不衰。戴廷栻遂将太师公祠移建到城中。

康熙十八年(1679)举行的博学宏词科,系康熙帝搜罗人才达到极致的措施。王士禛此时任翰林院侍读,他对京城的浮华世风和各色人等有着冷静的观望。当时傅山先生称疾荒寺,拒不入城,他的好友陕西人王弘撰也迟迟未入都,寓城西昊天寺,拒见诸多前来拜访的官宦贵胄。王士禛同样对王弘撰“不染风尘,不谒权贵,虽在都城,依然华山隐士”的风骨赞赏有加,在《同施愚山、陈蔼公集山史昊天寺寓,观唐子华水仙图》诗中,王士禛云:“八驺喧阗不到此,两三素侣还相要。”

王士禛同样关注的是傅山。在《池北偶谈》中,第85条目《荐举优异》记载:“初,太原傅山、定兴杜越年皆七八十,以老病请于吏部不与御试,故部议不及,特旨:‘傅山、杜越,文行素著,俱著授内阁中书。’右文之盛,古未有也。”从中看到作为近臣的王士禛不但对康熙帝施行文化的推动,还影响到康熙对于抵制者的态度,那就是宽容和擢拔。在第322条目《傅山父子》中有近二百字的内容曰:

医术入神,有司以医见则见,不然不见也……山工分隶及金石篆刻,画入逸品。子眉,字寿毛,亦工画,作古赋数十篇。常粥药四方,儿子共輓一车,暮抵逆旅,辄篝灯课读经史骚选诸书,诘旦成诵,乃行;否即予杖。

进京博考期间,傅山的名气使“就见者罗溢其门,子眉送迎常不及。山但欹倚榻上,言衰老不可为礼”。在这种情况下,傅山与王士禛的初次相见,彼此无疑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傅山先生亲睹王士禛居高不骄的虚怀和内敛,王士禛对傅山也验证了曾经的耳闻。傅山所写的《荷竹图》即诞生在他离京后的当年,赠画答诗的史实作证。

在傅山和王士禛各自现存的著作中没有他们相见的记载,王士禛有诗《傅山征君写荷竹见寄奉答兼怀戴枫仲》。储方庆(1633—1683,号遁庵,江南宜兴人)有诗《太原傅先生病卧燕京,其友戴君不远千里来视之,余高戴君之义,亦知先生能择友也,赋诗纪其事》,赞赏戴廷栻闻傅山在京生病,来京城探望。储方庆康熙十四年任山西清源县知县,有文名,也参加了康熙十八年的博学宏词科考试,因此其诗的记载是十分可靠的。据此可以判断傅山和王士禛曾相遇于京城,且戴廷栻在场,即使戴没有在场,王士禛的答诗诗意所表达的对傅戴两诗翁的怀念之情,表明戴廷栻是他们交谊的纽带和见证人。

“相知何用早,怀抱即依然。”这一年傅山七十四岁,王士禛四十七岁,相差整整二十七岁的两代人,相识相见之前,彼此心意早已相通!

傅山和王士禛,二人都爱竹与荷,他们心中笔下的竹与荷不但赋予我们无限的美感和遐想的空间,更是唤起了我们进一步探究相关史实的兴趣。虽然傅山的荷竹图未见存留于世,幸有王士禛的答诗,为我们描绘出傅山缋事荷花的万千气象,今天的我们尚可去细细品味王士禛的答诗,从诗中寻找相关的信息和答案。

他们来自不同的地域,彼此经历不同,身份不同,社会地位悬殊,但是他们所走的是自古读书人共同的修齐治平的人生道路。傅山饱读诗书,修身齐家,在顾炎武等人的眼中当是像始祖一样的理想人物,成为辅佐明王的贤相。然而傅山父子恪守“不习举子业”“儒学即医学”的人生信条,“不为良相为良医”,一生以医活人。而王士禛一路功名官运顺畅,成为朝中重臣。他为官清正,礼贤下士,被赞曰“大培养元气,真朝廷大臣也,抑亦今日药石也”,是朝廷高官中并不多见的清流,为朝中上下所钦敬。他身为近臣,为康熙治国兴邦、推行汉文化可谓贡献良多。

傅山与王士禛主要通过赠画答诗表现出彼此的心灵相通,说明两个人在道德修养、性情爱好以及对生活的基本态度等方面,对对方的肯定和理解。特别重要的一点是,他们展现的是具有各自特点的精神风骨。这种精神风骨的内在支撑,就是对传统文化的热爱和坚守。从傅山与王士禛之交,我们能够看到四百多年前中国社会的形态以及那个时代士人阶层的风貌。这个阶层的优秀代表人物共同的目标取向一如宋代大儒张载所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数千年中华文明以它强大的生命力和延续力,能够战胜种种挑战,经受种种考验,直到今天还熠熠生辉于世界文明之林。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与数代知识分子精英的作用分不开的。他们的道德思想、精神风骨以及政治智慧,对后世无疑是一笔受用不尽的宝贵财富。

①本文傅山诗、文俱引自《傅山全书》,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不再另注。

②《神州国光集》自光绪三十四年(1908)初版发行,每两月一回,共出版二十集。

③④周兴陆编:《渔洋精华录汇评》,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251页,第58页。

⑤北京诗词学会,北京市宣武区档案馆:《清代宣南诗词选》,北京出版社2005年版,第309页。

⑥储方庆:《太原傅先生病卧燕京,其友戴君不远千里来视之,余高戴君之义,亦知先生能择友也,赋诗纪其事》,《傅山全书》第二十册,山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0页。

作 者:

傅珉,学者。著有《杨深秀评傅山》《傅山治傅史初探》《由顾炎武〈赠傅处士山〉说开去》等文。

编 辑:

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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