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飘忽,性灵不居
——读施玮长篇小说《世家美眷》
2017-01-28江苏郭玉琴
江苏 郭玉琴
岁月飘忽,性灵不居——读施玮长篇小说《世家美眷》
江苏 郭玉琴
《世家美眷》是施玮身体力行创作的灵性文学中比较成熟的一篇力作。这一部专门围绕苏州世家书香门第陆家四代女人的沧桑故事展开的小说,企图探索的正是众多女性生存空间的困境与情感挤兑下的温暖和光明的一面,给生活以活力,给生命以精彩。
施玮 《世家美眷》 灵性文学 女性
施玮是一位很有个性、很有特色、很有思想的海外女性作家。她率先倡导的“灵性文学”成为她在文坛上独树一帜的文学风格。《世家美眷》是她身体力行创作的灵性文学中比较成熟的一篇力作。要想通透解读施玮的《世家美眷》,必须先在这里诠释一下她倡导的灵性文学的内涵。何谓“灵性文学”?灵性文学的概念主要有以下几点:第一,有灵活的人写作;第二,呈现有灵活的人的思想和生活;第三,启示出住在人里面的灵的属性。灵性文学创作在思想、体验、语言三个方面的特点是,神性光照的思想特质,灵性创作空间的体验,信仰爱的文学语言。由此可见,灵性文学的本质就是拥抱生活,把思想变成一双翅膀,从生存困境中飞翔出来,寻找到生活的终极意义。而《世家美眷》这一部专门围绕苏州世家书香门第陆家四代女人的沧桑故事展开的小说,企图探索的正是众多女性生存空间的困境与情感挤兑下的温暖和光明的一面,给生活以活力,给生命以精彩。
《世家美眷》的故事背景是苏州城。故事讲述书香门第陆家几代女人似水流年的生活经历,她们从家谱上跨越老少四代,从历史上横跨清朝末年到北伐战争、抗日解放到“三反”“五反”“文化大革命”到改革开放;从地理上跨越苏州、青岛、上海、香港和美国等几个地域。由此可见,这是一项巨大的创作工程,承载的是陆氏家族衰败史,也是家国变迁的沧桑史。作者落笔美眷,让我想到汤显祖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可是流年里的一个个花容月貌又如何能敌得过世事沧桑?在这一部小说中,我们从女人的命运起伏、情感纠葛和两性之间相互依附又互为战争的小说故事情节画面上,看到的不仅仅是嫁出娶进的女人被卷进战争、革命和金钱的风暴中,还有生存与自由的挣扎、爱情与伦理的迷茫以及人性被一遍遍残酷践踏的呈现。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世界中,叙述四代女人的故事同时也更有力地展现出整个大时代史诗般的历史变迁和人民离乱疾苦的悲惨命运。
陆家就像是一棵大树,每一个女人都像这棵树上缀着的一朵早春的鲜花。大家族枝叶繁多,人口驳杂,盘根错节,纵横交错,能够有条不紊地在主线爱情和辅线命运轨迹相互并行中高屋建瓴,又各自将她们一一抽丝剥茧,和盘托出,令人唏嘘,这需要作者缜密的思维和拓展的视野。从第三代起,陆家共有三支,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文福年轻时涉命案,逃亡日本,国内只有两个姐妹。小说从陆家第三代美女文荫写起,借助第四代女人方佳喻的第一人称口吻声情并茂地叙述。少女文荫夜间偷看到待嫁给老爷的丫环秋水与琴师廖玉清幽会、逃跑,于是把秋水的身世交代了出来。而廖玉清家中还有家室赵氏和儿子廖思城,这花花琴师竟又出走了,留下三口相依为命。
秋水是一个从一出场就藏有女性主体意识和性意识觉醒的底层女人,她不甘于给人作妾,企图通过私奔改变卑贱命运,获得自己想要的幸福。但是命运偏偏不济于她,在雪夜私奔逃跑后还是被廖玉清给欺骗了,做了妾并且遭到无情抛弃,独守空闺误了青春。她的上当不是偶然,在我看来有着女性世界悲剧命运的必然性,就像杜丽娘怒沉百宝箱一样,根源不在于她的选择是错的,而在于封建男权社会中,女人的生存困境无处不在。就像同样仇恨过她、嫉妒过她的陆文荫的母亲陆敬天的夫人一样,她到死都把自己当作是男人的身体附属物,与陆老太爷的一段不伦之恋让她终生挣扎在伦理与情欲的痛苦中不能自拔。而她临终前的一句对秋水的质问:“你不配怀上他的孩子,我的文福是他的,是陆元洪的”,更是将女性在家族男权专制下的愚昧麻木和自我丧失的迷茫体现得淋漓尽致。
文荫是小说贯穿始终的人物,明媒正娶她的丈夫是同学方耀堂,生有三个儿子。可在战乱中,丈夫杳无音讯,她却爱上了说书人薛云飞,并育有一女方美彬。薛云飞被暗杀后,她又与廖思城好上了,可为生计,她竟将亲生女儿拱手送给了自己的情人廖思城。她道德的唯一标准是生命的需要、生存的需要。陆文荫是陆家女人中最有亮色的一个女性,她的亮色在于不管命运有多不济,生存有多困顿,感情有多纠葛坎坷,但是她的心底从来都不愿意放弃活下去的希望。她是一个经历过情海浪难平的大起大落的女人,但是她始终把走出困境当成觉醒的第一意识,把活下去当成主体行为的第一理由。她的性意识觉醒是从少女时代琴师廖玉清与秋水的幽会被她窥视见开始的,但是她在中年以后对比她小十多岁的廖思城产生的婚外恋则是一个正常女人情欲的点燃,她由被动变为主动,处处可见她的女性意识像一把火在燃烧,直到生命停止呼吸,化为灰烬。
陆家还有一个与文荫同父异母的姐妹陆文芯,命运不济,远远不及姐姐文荫。她嫁给了商人王福仁,“商人重利轻离别”,在家时日不多,她就与丈夫那残疾人弟弟王福义好上了。新中国成立前,王福仁带着情人和女儿静竹跑到香港去了,她自己带着小女儿静梅与王福义留下。可在公私合营运动中,竟遭公方代表王虎柱强暴,自杀身亡,王福义也被枪杀。后来,两个女儿先后出国,结婚,离婚,再结婚,再离婚,弄了不少钱回国。然而家庭已经破碎,姐妹反目成仇,都不得善终。陆文芯的命运劫难足可以让人看得泪流满面。她是一个把爱情当生命一样呵护的人,与残疾小叔子王福义好上后,她不怕离开有钱丈夫后失去优越环境的困境,在她的潜意识里,精神需求远远高于姐姐陆文荫的物质需求。但是她所苦苦追求的爱情虽然能够始终如一,没有因为年华似水的时间退潮而变质,却在小说的结尾王福义为她殉情喊出的那一句“她是我的”而大煞风景。“她是我的”,强调的正是女人在男人心目中是归属物的位置,而不是平等自由,相互信赖和尊重的独立地位。王福仁虽然是陆文芯名正言顺的丈夫,但是在关键时刻,当陆文芯遭到日本兵盘查生命受到威胁时,他却远远站在一个地方,双腿发抖,吓得裤子都尿湿了,挪不动步子。这远远不如王福义的那份勇敢震撼人心,他推着轮椅冲向日本兵救下了自己的情人。作者笔下的王福仁看起来是个很有显赫家族权威的顶梁柱男人,实际上他是精神上的阳痿病人,有着中国男人骨子里自私、懦弱、虚伪、缺少担当的民族劣根性的一面。小说中塑造的这个男性人物,有着烘托女性精神上的坚忍不拔与勇敢的精彩之处,因为陆文芯恰恰是因为不顾自身安危去救自己的大姑姐王玉兰才落在日本人手里的。
陆家男丁中最后只剩个陆文福,已成了日本佬。从海外归来,他见到的是一大堆从祖父母到父母,到同辈亲人,甚至到下一代晚辈的坟冢。如花美眷终究敌不过似水流年,陆氏状元府大家族就这样坍塌败落了。百年的似水流年,拷问的是历史与政治的风云过往,人伦与性爱的挣扎与纠葛,心理与灵魂的思想蜕变。作者认为人的灵性高于理性,而我认为人是万物灵长,完全具备这个能力。有灵性的作品,渗透着神圣者的智慧,有深刻的生命意识和人性意蕴,是灵魂拯救的文学。《世家美眷》一路读下来让我想起刘勰在《文心雕龙》里强调过的一句“岁月飘忽,灵性不居”,恰好暗合了它的主旨母题,这里的“灵性”就是人的性情,而动荡跨越百年变迁史的岁月,又如何能不飘忽?
岁月飘忽,见证着陆家的女人无论经历什么,也没有因为时代的改变而翻身找出可以自己掌控命运的人生出路。从陆家的第一代陆老夫人开始算起,到陆家的第二代陆文荫的母亲,第三代陆家大小姐陆文荫、二小姐陆文芯,在陆家的前三代女人中,她们生活的时代大背景都有着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腐朽色彩,她们在这样的环境下受到的家庭伦理和文化专制的压迫如一重重枷锁,让人窒息。但是她们的内心世界在施玮的沉稳叙述下剥离出的一层层美丽的性情依然是那么的迷人、美好。例如陆文荫姐妹俩都曾奋不顾身地去爱过,为爱情做飞蛾扑火的挣扎,一直到死,她们都迷恋着自己的青春。文荫是在梳洗整洁干净后回到自己的苏州老宅安然辞世的,文芯虽然惨遭恶霸王虎柱凌辱,却在死前穿着象征爱情的旗袍跳楼自杀。无论肉身在红尘浊世中受到多少磨难,心灵永远保持着一方净土。
方佳喻是陆家的第四代女人,陆文荫的孙女。她与王静竹、王静梅以及方美彬的后代,代表的是改革开放后的新女性形象。但是我们从她们的各自婚姻与事业上可以看到,她们一样不能自主沉浮,尽管女权运动和女性意识都很清晰地摆在她们所处的时代面前,但是她们的人生依然困境重重。也许每一个时代的人都有每一个时代需要解决的问题和烦恼。新时代的职业女性摆脱了封建专制文化和家庭伦理的羁绊后,又跳入了新的男人世界构成的社会潜规则陷阱中。即使她们也尝试着跟着多元化的世界观改变自己,例如摇身一变为出国的留学生,嫁老外,或是模仿国外接受换妻的新潮前卫生活方式,可是每个人最终都伤痕累累,深陷感情的背叛与算计,金钱的诱惑和迷失,文化的扭曲和丧失,道德的沦陷和欲望的不能自抑。
人类身为万物灵长,生命的终极意义都是在寻找探求落叶归根的途径。中国人讲究落叶归根,所以归宿是绝不能忽视的一个体现生命意义的细节问题。小说中的人物,在作者的巧妙安排下,借助文福的回乡祭祖,一一交代出他们的身后事问题。不管活着的时候,每个人的感情如何错位,在死后祭奠祖先讲究名分的问题上,他们终究还是按照世俗本身存在的家族身份定位的,例如离婚后的王福仁还是和陆文芯合葬了,陆文荫也还是和离婚又分居的方耀堂合葬迁坟到一起,就连为陆家老太爷产下一子的陆夫人,最终也被埋在了自己丈夫的身边。女性意识屈从于男权意识的同时,小说还让我们看到最无奈的一面,个体意识淹没在群体意识中。因为与谁合葬并不是死者的意愿,而是活着的人给他们集体定位的。小说安排这样的情节不仅是为了让我们看清活着的女人的寂寞与疼痛,更是让我们看清男性主体意识主宰的社会,女性的意识觉醒和心灵成长是充满重重困难的,这仍然是一条任重道远的路,也不是轻易喊两句女权运动的口号就可以轻易改变和实现。
同样是女性视角写女性,在我的印象里,施玮的《世家美眷》与王安忆的《长恨歌》有可比的一面,她们都把一个女人的一生贯穿在了几个不同的时代背景中,并且都有过苏州、上海的生活背景。所不同的是,作为最出色的第一主角,《世家美眷》中的陆文荫远远比王安忆《长恨歌》中的王琦瑶有更多的人性美善和人类不可轻视的荣耀与尊严。王琦瑶悲剧得很彻底,让人彻底陷入虚无和绝望中,而陆文荫的悲剧人生却是悲而不哀的,她在自己的故园老宅中寿终正寝,得到的是安宁,是回忆中吉光片羽的过程美。哀而不伤才是文学存在的意义和给人满怀信心的力量。施玮《世家美眷》最后用凝练的笔触写下一首足以概括陆家整个女人故事内涵的诗歌,达到质的飞跃,正如结尾诗歌写道:“死去的祖先们,一个个在遥远的地方,逸若霞烟/被他们说过的话,都像金色的不死鸟,永无倦意地飘翔/它们飞越重重时光不染一丝霜尘,进出于我们的思想。”
作 者:
郭玉琴,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80后”女作家。以创作文学评论为主,兼涉散文、小说。编 辑:
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