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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和的反思与理性的同情
——论严歌苓的《陆犯焉识》

2017-01-28辽宁张维阳

名作欣赏 2017年22期
关键词:刘亮严歌苓知识分子

辽宁 张维阳

温和的反思与理性的同情

——论严歌苓的《陆犯焉识》

辽宁 张维阳

在《陆犯焉识》中,严歌苓通过表现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在革命时代的遭遇,不仅寄托了她对祖父的同情和思念,同时也表达了她对中国知识分子历史命运的思考,以及对20世纪中国革命历史的反思。

《陆犯焉识》 知识分子 中国革命历史 反思

严歌苓生长于书香世家,她的父亲和祖父都是作家,这对她走上写作道路产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严歌苓虽然没有见过她的祖父,但在多篇访谈中都谈到了对祖父的钦佩和思念,这个未曾谋面的祖父无论在她的成长岁月中还是写作生涯里,都占据着重要的位置。严歌苓的祖父博学而多才,思敏而行健,是少有的才俊,然而他却在曼妙的年华对世界心灰意冷,于盛年选择自戕,这给严歌苓带来巨大悲伤的同时,也让她对生活和世界产生了深度的疑惧和困惑。她经年的困惑和感伤随着《陆犯焉识》的写作喷薄而出,在她的这部篇幅最长的长篇小说里,严歌苓通过表现一个中国知识分子在革命时代的遭遇,不仅寄托了她对祖父的同情和思念,同时也表达了她对中国知识分子历史命运的思考,以及对20世纪中国革命历史的反思。

《陆犯焉识》触碰了很多当代历史的痛点,引起了人们对“伤痕—反思文学”的回忆,很多评论者将《陆犯焉识》与之比较。“伤痕—反思文学”发生于我国政治方向调整的历史节点,在构建新的意识形态结构的过程中充当了重要的角色。叙述层面的倾吐和控诉配合着政治上对冤假错案的平反,对历史伤痕的揭示和展露给新的政治想象与实践提供了可能和空间,其在推动文化观念转型和配合政治蜕变的方面做出了重大的历史贡献。但“伤痕—反思文学”的政治使命限定了其叙述的方式,好人遭难,历经磨难后终得平反,坏人作恶多端,一时得志,终被清算,是其基本的结构模式,《芙蓉镇》《天云山传奇》《布礼》《大墙下的红玉兰》《将军吟》等风头一时无两的“伤痕—反思文学”经典概莫能外。“伤痕—反思文学”所承载的明确的思想观念和政治诉求限制了文学的丰富性与多义性,其政治意图远远大于文学追求。进入新世纪,作家们对于历史上政治造成的疼痛记忆进行了坚忍而持续的表达,在新世纪关于知识分子的“新伤痕文学”中,尤凤伟的《中国一九五七》等作品继承了《死屋手记》(陀思妥耶夫斯基)、《萨哈林旅行记》(契科夫)、《第一圈》和《古拉格群岛》(索尔仁尼琴)的传统,以关注历史的方式延续着对政治生态的关注。这些揭示历史隐疾的作品深入历史的细部,潜入历史的缝隙,希望打捞那些被人无意或刻意遗忘的过往,拯救那些行将消逝的尘封岁月。但其对政治和历史的关注远大于对人自身的关注,其带给人的震撼或惊惧多是由历史提供的,而不是文学提供的。《陆犯焉识》与以上作品有着明显的不同,书中的故事虽然也大多发生在共和国历史上那些知识分子的幽暗岁月中,但通过书名我们就可以看出,其关注的焦点是人,而并非历史。在小说中,历史作为布景,参与结构了人物的境遇,但历史并没有主导人物的命运,人物的命运是在其性格与历史的互动中完成的。可以说,《陆犯焉识》表现了典型的知识分子的个性与20世纪中国革命历史的格格不入,以及这种龃龉给知识分子造成的悲剧命运。从叙述态度上来说,有着海外学习和生活经验的严歌苓明显受到了基督教文化的影响,更多的是以悲悯和同情的眼光看待历史,少了很多大陆作家惯有的愤怒和怨恨。

陆焉识是一个典型的20世纪的自由知识分子形象,他求学于西方,在西方掌握了学术的方法,见识了西方的启蒙精神,但他不满于西方对国人的歧视,无意滞留海外,于20世纪30年代回到上海。回国后,他并没有打算涉足政治,而是以笔墨为管道在蒙昧的大地上输送自由理想,只想倾心于学术,在书斋中发挥自己的能量。然而,自从他再次踏上祖国的大地,他遗世独立的想法就化成了泡影,他被迫开始了身不由己的遭遇。他发表探讨日语语言发展的文章,无端地被污蔑为汉奸,他想反驳,却发现反驳的文章无处发表。国内并没有他想象中的学术净土,学术刊物早已被卷入激烈的意识形态纷争,分属各个政治派别,学术发声必然伴随着政治表态,清高和独立在那个时代并没有容身之处。作为知识分子的陆焉识不是意气风发的革命家,也不是心怀鬼胎的投机者,他对政治不感兴趣,也不希望政治对他感兴趣,面对复杂的局势和纷繁的事态,他只想独善其身,置身事外。然而,在激烈的政治斗争中,在动荡的局势里,革命中国容不得一个清高的自由派,他必须参与,必须表态,任何的含糊和犹疑都会被认作是立场的问题。政治意识淡漠的陆焉识在不知不觉间就给人留下了已然政治站队的错觉,对“己方”自由的表态被理解成了背后捅刀,他不自觉地树立了敌人,又莫名其妙地得罪了“队友”,他自由思想的抒发被人认作是出尔反尔,清高姿态的坚守被人理解为两面三刀。陆焉识自由的观念与作风让他在时代的旋涡中流离和迷失,不仅让他丢掉了教职,也为日后成为囚徒埋下了伏笔。在20世纪40年代初的重庆,陆焉识因被质疑宣扬自由思想而锒铛入狱,在极“左”政治当道的岁月中,他又因坚持自由观念而被剥夺了自由。他对权力的质疑和为自由的呼喊不仅让他遭受了漫长的牢狱之灾,而且差点儿丢掉了性命,他一句对司法公正的质疑让法庭裁定他是“大闹法庭”,死刑的判决覆盖和淹没了他所有绝望的声音。妻子的奔走搭救让他在死亡的边缘得以幸存,从此他口吃了,这是他为躲避可能招致灾祸的政治表态而进行的伪装,也是他心态的客观呈现,他终于认识到了自己的渺小,他为了生存选择与现实妥协,搁置了对自由的追求。

在事业方面,陆焉识因坚持自由理念而屡屡碰壁,而在个人情感方面,自由的观念又给他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和困惑。几次与爱情相遇,又几次错过,为了自由,他经历了几次的痛苦与折磨,这与历史有关,但更源于他的性格。他的怜悯与同情,犹豫和软弱,让他无法拒绝恩娘对他婚事的安排,他一方面按传统的孝的观念和要求娶了婉喻,一方面又遵循西方现代的自由观念寻找自由结合的灵魂伴侣。他与热情而奔放的意大利姑娘恋爱,与妩媚而热辣的重庆女子同居,他受够了被安排和摆布的命运,他要通过爱的自由释放反抗和控诉传统对他的束缚,寻找和确立主体的价值。但他忘不了楚楚可怜的恩娘和婉喻,一切的激情和诗意都消抹不了他内心的怜悯,他在传统的纠缠中反抗与挣扎,对传统暧昧和迷离的态度让他无以摆脱传统的束缚,意大利女子和重庆姑娘注定只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他对自由爱情的追求注定是一场无疾而终的幻梦。中国漫长而悠久的历史以及随之而形成的超稳定的文化结构,让20世纪中国的知识分子在面对传统时难以形成决绝的态度,他们虽有彻底的、激进的反传统姿态,但当他们面对代表传统观念的母亲时,他们大多忍让和妥协,鲁迅、胡适、郭沫若等莫不如是,在这个意义上,陆焉识的性格不只属于他自己,他的性格和命运对于历史夹缝中的20世纪知识分子来说,具有普遍性的象征意义。由此可见,在《陆犯焉识》中,“历史”不是直接对应那些极“左”政治横行的岁月,而是更多地涉及了中国的传统与文化,包含了更为深广和复杂的内涵。有了他者文化的参照,严歌苓可以用更宽广的视野观察和考量中国那些疼痛的经历,在她的叙述中,政治不是历史悲剧的唯一诱因,中国的传统和文化也参与其中。

对自由观念的坚持给陆焉识带来了漫长的牢狱之灾,狱中的陆焉识就像《神曲》里地狱中的但丁,目睹各种残酷的刑罚,展示各种不幸的人生,而远方的妻子婉喻就是他的贝阿德丽采,给他重逢的希望和活下去的力量与勇气。经年的牢狱生活让陆焉识对自由的理解和判断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青年时他将自由理解为选择的自由和思想的自由,但自由的实践让他堕入痛苦的深渊。自由的爱情选择让他背负了对婉喻无边的愧疚,而对自由意志的执着又让他陷入了遥遥无期的无妄之灾。生活物资的极度匮乏和行动的极端受限让他感知和理解世界的重心由外部转向了内心,外界的极端压抑让他打开了内心的世界,他在回忆中回味和咀嚼细碎的生活,妻子婉喻的柔媚和深情在无尽的寂寞和磨难中生长。冯婉喻是严歌苓习惯塑造的那种“地母”式的女性形象,她无私、包容,甘愿为爱人承受一切的疼痛和苦难,和《少女小渔》中的小渔、《第九个寡妇》中的王葡萄、《床畔》中的万红、《扶桑》中的扶桑以及《小姨多鹤》中的多鹤属于一个形象系列。她对陆焉识的爱真挚而坚定,虽历经风雨却一往情深。为了让焉识开心,她拿出姑姑给的陪嫁祖母绿,给焉识买了欧米茄手表;为了探视焉识,她带着丰盛而沉甸甸的食物,不惧几百公里的路途;为了让焉识的死刑改判,她将房子抵押,自己去做杂工,给官员们送去一份份厚礼;为了可以救焉识,她不惜献出自己的身体,贿赂能决定焉识命运的官员。婉喻的深情厚谊让陆焉识愧疚和感动,在这样坚贞而厚重的爱面前,他对爱的理解由激情浪漫的目眩神迷转变为义无反顾的长相厮守,他用盲写的方式在心里记录自己的苦难遭遇和对婉喻无尽的愧疚与思念。他对自由的理解也由外部的行动和思想的自由转变为心灵的自由,只有对爱人的倾诉和坦白才会换来他内心的安宁,只有在爱人的谅解中他才会得到心灵的自由。由此,监狱的藩篱成了他心灵的高墙,周遭的禁地化为他心灵的绝境。人身的禁锢和荼毒他可以隐忍和承受,但内心的焦虑和躁动让他无法忍耐,这样,严歌苓不仅记录了陆焉识身体的苦难,也表现了他心灵的苦难。

与婉喻的爱情悲歌不是陆焉识情感悲剧的全部,婉喻去世后,子女的绝情对他千疮百孔的情感世界又造成了持续而强烈的伤害。那个让陆焉识朝思暮想的家对他表现出了无以复加的厌恶和排斥,他不是顺利返航、合家团圆的奥德修斯,挡在他归途上的层层路障已然烟消云散了,但那个让他忧心和牵挂的家却再也回不去了。女婿刘亮将岳父陆焉识视作其婚姻的麻烦和障碍,千方百计将他赶出房子,儿子子烨更是认为自己的爱情悲剧完全拜父亲所赐,他的愤怒和敌意时常让他迸发出尖锐的咆哮。陆焉识在家里没有得到晚辈应有的尊重,家人给他安排的繁重的家务劳动让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老佣人,他的劳动像是赎罪,他的生活像是又一段的服刑。儿子和女婿都害怕陆焉识老政治犯的身份给家庭带来新的灾难,都想将其拒之门外,显然,儿子与女婿高度政治化的思维是陆焉识被家庭排斥和驱逐的主要原因,家庭对陆焉识的排斥是政治灾难显著的次生灾害。然而,严歌苓并没有把这样的家庭悲剧简单地全然归责于政治,通过作品我们可以看出,在严歌苓看来,同是知识分子的丹珏和子烨,他们的软弱和自私也要对陆焉识的无家可归和心灵苦难负一定的责任。满身头衔和荣誉的丹珏在具体的生活中表现得软弱而无力,和她的父亲陆焉识一样,她在小说中被认作是一个“没用场的人”,所谓“没用场的人”,严歌苓如此解读:“‘没用场的人’都有一身本事,在榨取他们本事的同时,至少可以容他们清高,容他们独立自由地走完一生。但他们从来不懂,他们的本事孤立起来很少派得上用场,本事被榨干也没人会饶过他们,不知如何自身已陷入一堆卑琐,已经参与了勾结与纷争,失去了他们最看重的独立自由。”这样的性格使她在家庭生活中始终处于弱势,没有牵制和限制丈夫行为的能力。丹珏因父亲的政治影响而蹉跎了青春,为了组建家庭,她嫁给了离过婚的刘亮。市侩的刘亮胸无大志,在文化和技术方面无一在行,可他在处理人情世故方面却是个老手,在与丹珏接触的过程中,他快速地摸清了丹珏的脾气,游刃有余地将丹珏摆布于股掌之中,丹珏无限的软弱和退让让刘亮和他的几个孩子以近似鸠占鹊巢的方式“占领”了丹珏家的房子。事实上,刘亮在空间的意义上占领了陆家以后,其思维和市侩习气在精神层面也占领了陆家,丹珏这个陆家的知识分子在与刘亮的对垒中彻底败北,吵嘴之后总是乖乖听话,对丈夫简直无计可施。而陆家的另一个知识分子子烨,在拒绝与父亲同住的问题上与刘亮有着一样的考虑,那就是政治前景的不明朗可能会让陆焉识的历史问题随时发酵,会对自己造成不可预知的影响。为了确保自身的安全和利益,在安置父亲这一事上,他必定少不了和刘亮的算计。而在刘亮占领陆家房子一事上,子烨不想再做像父亲一样的“没用场的人”,出于个人利益的考虑,他表示要和刘亮就陆家房产的事“搞搞清楚”,子烨在不经意间已经在精神上被刘亮同化,他们之间的纷争想必是一场市井之徒的纠缠。时间无法消除陆焉识与子女间情感的隔阂,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裂痕只会被扩大而无法弥合。同时,社会生活的世俗化取代了政治化,陆家儿女在这样的转型中变得市侩化,这让陆焉识对家庭生活彻底绝望,他不辞而别,回归曾经囚禁他的草原,只有在那里,他才能回味梦中的自由。这样,严歌苓在呈现荒诞历史的同时,也检讨了知识分子自身的弊病,她的严肃和冷静让她避免被愤怒和冲动裹挟,可以在叙述中,对知识分子的悲剧命运形成更客观的判断。

严歌苓通过陆焉识的遭遇,以文学的方式展示和概括了自由知识分子在20世纪革命中国的命运,对那些被卷入历史旋涡的自由派表示了深切的同情,表现出了浓厚的人道主义情怀。当然,《陆犯焉识》也存在着某些方面的问题,比如婉喻对焉识的爱,坚定而执着,给人以深刻的印象,但这份爱在遭遇了如此巨大的生活变故,经历了如此漫长而荒芜的时间之后,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变化,这是否可能?在漫长的等待过程中,婉喻的内心除了牵挂和思念,究竟有没有彷徨和困惑,对于这些,严歌苓避而不谈,忽略了人类情感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这不能不说是一件遗憾的事情。但是瑕不掩瑜,这样的问题不妨碍《陆犯焉识》成为一部优秀的作品。目前严歌苓正处于创作的井喷期,近年来,她的作品每一次亮相都能给读者带来期待之中的惊喜,期待严歌苓给我们带来更多的佳作。

作 者:

张维阳,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讲师。

编 辑:

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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