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志科学论一瞥
2017-01-26李醒民
李醒民
·科学技术的哲学理 解·
秉志科学论一瞥
李醒民
秉志虽然是一位科学家,但是他对科学论也比较关注。秉志对科学概念、科学方法、科学精神和科学功能有独到的见解和观点,发表了诸多论 著。
秉志;科学论;科学概念;科学方法;科学精神;科学功能
秉志(1886—1965),字农山。他是中国著名的动物学家,中国动物学界的开山大师,中国现代生物学的主要奠基者之一,是中国科学建制化的滥觞即中国科学社的创办人之一。作为一位科学家,他不时对作为一个整体的科学做根本性的思考,探究“科学之真义,对于一般人观念之错误,特为纠正”①秉志:《科学呼声》,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二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49页。,从而形成了他的科学论②参见李醒民:《科学论:科学的三维世界》(上卷、下卷),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思想。本文仅仅一瞥他关于科学概念、科学方法、科学精神、科学功能的思想——虽管中窥豹,时见一斑,亦足知其大略矣。
一、科学概念
秉志认为,“科学为格物致知之学”③秉志:《科学与民族复兴》,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35页。,“科学之为物,乃人类思想能力之菁华”④秉志:《人类一斑》,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二卷),第382页。,“科学以求真理为唯一之目的”,“不习科学者,或疑科学为神秘之术,其实此学无非将常识而条理之,俾有系统,更有系统之常识,造其精深,成为专门之知识而已”①秉志:《科学精神之影响》,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145页。。他特别强调:“科学所治者,皆系自然界之现象,既极真实而毫无虚幻。其方法首重观察,所得之事实,乃由直接观察而来。习之者恒觉其确凿可据。而自然之现象,无奇不有,变化百出。新奇可喜之事物,常接触于心目之间。其足以激动人之欣赏者,乃属无穷。人类皆有好奇之心理,自非白痴极愚,心思颓惰之人未有不因之而感发兴趣者。故科学者,与一切涉乎空虚之学问,不可同日而语也。”②秉志:《科学呼声》,第60—61页。秉志的意思很清楚:科学是关于自然实在的有条理的、有系统的实证知识——真知,属于人类思想之精华。在这里,他抓住了科学的本质特征,即追求真理的动机和作为一种知识体系的追求结果。尽管他对科学的看法是单维度的(科学的另外两个维度是研究活动和社会建制③李醒民:《什么是科学?》,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1—24页。),但是他并不认同科学是形而下之器即技术,这在当时的历史与境和学术语境中,还是难能可贵的。
秉志把科学本身分为两大部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属于前者的,有数学、物理、化学、动物、植物、地质、天文等。其施于实用者,有工业、工程、农业、医学及一切致用之术,所谓为人类而求之学问也(studies for man)。属于后者的,有政治、经济、法律、教育等学及与此数门有关之学术,所谓研究人类之学问也(studies of man)。前者为国防实业等重要问题之所从解决,后者为内政外交等要项之专才所从造就。④秉志:《科学与国内之青年》,载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180—181页。在另一处,他做出相同的划分,但是列举得较为详细——其中一些属于技术范畴或实用科学与技术的交叉领域,尤其是体现了当时抗战救国的时代特征。属于前者为物理、化学、地质、生物等门。其施于实用者有土木、电机、机械、化工、矿冶等工程,及农业、医药等门。属于后者为政、法、经济、教育等门。此等学术皆与战事有直接之关系。当战事进行,国人集群策群力,以捍外患。后方最要之问题约有七项,即粮食、工业、军械、交通、医药、教育、经济。其余者,皆附属于此七者之中,可以为附带之解决。⑤秉志:《如何利用国内之科学家》,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182页。
秉志指明,他的两分法是“严格与广义之分”。“自然科学,皆严格之科学也。社会科学之中,有若干门属于广义之科学。严格之科学,必充分施用六种科学方法。广义之科学,未必完全施用之,或未能严格施用之。然无论如何,其施用之程度,终较科学以外之学问为多。科学之性质及范围,皆由此法以决定之。”⑥秉志:《科学与国运》,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257页。此外,他把自然科学叫做“严格之科学”或“基本之科学”,社会科学当然是非严格科学了。他还把数学、物理、化学、天文、地质、动物、植物等门称为“基本纯粹科学”。对于这些门类繁多的学科,他特别提醒:“凡习科学者,要不可有歧视。”①秉志:《科学呼声》,第53页。在这里,秉志的严格科学或自然科学,相当于英语science的含义;广义科学大体相当于德语的Wissenschaft或俄语的наука,它把(某些)社会科学的学科包括在内。这种界定是适当的。我认为,人类知识基本上可以分为三大部类,即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学科。部分社会科学的学科大量运用自然科学的方法研究,按习惯称其为科学倒也无妨。但是,不宜把人文学科称为人文科学——这并不是小觑它,而是言其在规范和方法上与自然科学相去较远。②李醒民:《科学与人文》,北京:中国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版,第5—35页。
前面刚刚提及,对于科学的各个学科,秉志提醒人们,勿厚此薄彼,不应对某些学科心存歧视。他一再指出:“吾人既学科学,要当有相当之信仰。近来吾国之人,稍习科学而未能深入者,往往有是丹非素之心。每谓某种科学重要,某种科学不重要,因一时风尚所趋,好为时髦。以某一种科学足以耸动一般人之视听,遂恭维之,而睥睨其他。其实各种科学皆重要,无一不为国家所急需。纯粹科学,如数理化、地质、天文、动物、植物,等等,实用科学,如农、工、医、矿,等等,此外复有社会科学中之较为切实需要者。……每一种科学之本身,皆有其相当之价值,……”③秉志:《科学三点》,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122—123页。直到1949年之后,在不利的学术环境下,他依然不改初心,肆力呼吁:“科学是一个有机体,它本身的发展,必须是整个的,决乎不允许重视一面,而忽略其他一面。近来国内不免有一种趋势,就是若干浅见者流,以为某一门科学重要,值得提倡,某一门不关重要,可以不必重视。在科学之中,又以为某种工作,是结合实际,某种科学不结合实际,如理论科学。所谓纯粹科学者,一般浅识之人,皆视为不亟之务,特别一般水平较低之干部,不懂得科学,乱发议论,甚至抨击研究科学不问外事之人。一般科学家,毫无操守者,或因此动摇其信心,或更随声附和,使科学有倒退之危险。他们这种做法,真是打击国家整个科学之发展,其害何可胜言。幸而近来情形稍好,政府的政策日见明朗化,而忽略理论科学之心理,恐仍未涤除,望止下一心,彰明较著,号召全面发展。实用的科学,有助生产建设,应当大力支持,尽量利用,而科学基础性的研究,万不容歧视,以为与生产建设无关。”④秉志:《在中国科学院会议上的发言》,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308页。
尤其是,秉志看重实用科学,也很重视纯粹科学或基本科学,很重视基础研究。他的这种态度和立场一以贯之。他从科学的关系和历史两个角度,直率地批评当时流行的错误观点:“顾或者疑纯粹科学,多无关实用,纵研究有得,以之成立学说则可,以之应国家人民之急需,则无直接之裨益。此说也,不独非科学者,持为口实,即从事科学者,亦多信之,故有谓某种研究,为无用者,某种研究为空虚者。此盖未究乎科学之关系,未明乎科学之历史者也。科学以发现真理为唯一目的,而天地间之真理,每与实用发生关系,真理发明,实用即因之而出,此科学上最奇异之事也。奈端(Newton)研究苹果坠地,其时何尝思及力学之发达,噶文尼①今译伽伐尼(Luigi Galvani)。研究蛙足触铁杆而动,其时何尝思及电学之发达,其后力学电学,影响于世界人类之文明者何如?稍有知识者,人人知之,科学发达史中,关于重要发现,与人类生活极有关系者,其初或由极细极微之问题,为人所不注意者研究而来。其例甚多,不可悉数,故科学家研究一问题,似与实用毫无关系,迨其研究既深,触物连类,终有裨益实用之处,旁观者无容讥其空虚无用也。”②秉志:《科学与国力》,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104—105页。他简洁地道出二者的关系:“有所谓纯粹科学者,有所谓实用科学者,前者为后者之根基,后者为前者之效用。”“无纯粹科学之研究,则实用科学不啻面墙而立,寸步难行。”③秉志:《民性改造论》,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154、155页。他针对其时中国的实际状况,一针见血地揭橥:“国人徒炫耀于科学之足致富,而不知实用之科学,不能离乎纯粹科学之研究。此等人急欲致富,忽视根本之工作。各种实业,纷然起手,事事只凭袭人成法。有以基本研究语之者,彼乃视为河汉。唯知以科学图速利,辗转抄袭,转瞬即形落后。与外人相竞,既多失败,而谋利不已,终为外人分销之工具而已。数十年来,国人日谋实业,而终未尝因此使科学稍形发展者,乃此逐末图利之观念误之也。”④秉志:《科学呼声》,第78—79页。他特意告诫青年:“青年对于各种科学,皆宜视同重要,不可稍存是丹非素之成见。……盖实用科学之进步,全恃纯粹科学之研究。忽视纯粹科学,而独从事于实用,摹人成法,不能精益求精,有所发明。转瞬之间,已落人后。往者吾国所兴办之各种实业及国防工业,腐劣陈旧,绝不能与人相竞者,盖人以研究纯粹科学,改进实用之技术。而我墨守故技,毫无新奇学理之获得也。”⑤秉志:《人类一斑》,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二卷),第380—381页。他大声疾呼习科学者和热心科学者不要急功近利:“勿只注意于实用,而基本科学,宜加意振兴,则本末可以兼顾。勿于各种科学,强加歧视,则科学之发达,不致发生障碍。勿于甫行着手之时,即存朝耕暮获之心,则信仰坚强,态度恳挚,将来成效,必有可观。”⑥秉志:《科学在中国之将来》,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115页。他还明确表示,赞赏奋发踔励,一往直前,恒有以“为学问而求学问”的精神。⑦秉志:《谢淝成传》,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175页。秉志的上述观点,一直持续到1949年之后,而没有见风使舵、随波逐流:“今日国家已脱离积贫积弱的苦境,国人不应再有往日的饥荒心理,唯知以赚钱谋利为要务。科学是一整个的有机体,不容任意割裂,以为某门科学对生产有直接速效,就要全力赴之,某门科学属于纯粹理论,不能使人即时发展大量的财富,不妨暂行搁置,……。此种肤浅庸陋的议论最足误事,望国人勿再轻信,致有害于国家百年大计。”①秉志:《〈动物学杂志〉发刊词》,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317页。秉志的这些看法,即使在今天看来也是正确的,是富有教益的。
就秉志关于科学概念的见解而言,值得注意的有两点。第一,他断言科学作为学问涵盖伦理道德:“科学之为物,最足以培养道德,陶冶性情。从事科学之人若浅尝辄止……虽知识技能视人为优,而道德性情心术品行反甚劣下。此等人岂足称为科学家,岂得称为学人?……若夫真正之科学家或任何学术中之学者,以研究学问之日深,未有不成为言忠信、行笃敬之君子。学问最足以改良人之气质,增进人之品格,科学尤甚。”②秉志:《训子女书》,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253—254页。他还明确表示:“人民富于科学之知识,娴于科学之技术。国家贫弱之宿疾,可以霍然脱去矣。然而此犹非至高无上之目的也。科学为人误认为技术,习之者率系谋利之人,乃科学自身之不举,亦国家之不幸也。间有学者爱好科学之知识,甘心攻习纯粹科学,以商业化为耻而不屑为,其道差高一等矣。然只知学识之是求,而未能体认科学之道德者,亦不足为科学界上乘人物。科学之罪人,其中何尝不有努力纯粹学理者,而道德薄弱,致科学在国内之发展,受其阻挠。各国之以科学获日兴月盛之效者,亦不以科学之道德为意,所以不免于纷争。吾国今后欲以科学立国,宜自择光明之大道,打破世人不纯正之观念。道德、知识、技术三者并重,以为培养民德,巩固邦本之资。不然,科学之技术纵能发达而为不肖者所利用,专家反为金钱势力所驱使,人民恐终不免为人所剥削,殊堪痛恨者也。”③秉志:《科学呼声》,第116—117页。秉志认为科学有助于进德、以科学培养民德固然不错,但这是作为研究活动和社会建制的科学的意涵和功能,特别是科学精神、科学方法和科学研究规范之功,而作为知识体系的科学是中性的,仅仅是事实和理论的陈述,不包含价值判断和命令,从而与伦理道德没有什么关系。④扈丁(李醒民):《科学和伦理》,载《哲学动态》1991年第8期;李醒民:《再论科学与伦理的关系》,载《上海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期。
第二,科学方法对科学来说须臾不可或缺,是科学区别于其他学科或学问的根本。按照他的观点,科学方法共有六种,“此六者,乃科学必不可少者。今人谈科学者,往往不知科学之真谛,以为研究自然现象,即是科学,然自然现象,何以研究,非用此六者无从入手。有谓有系统之学问,即是科学,然科学以前之学问,何者无有系统,其不需用此六者,究不能谓之科学。治科学者须将范围划清,明晰此六种方法,则科学与其他学问,可以区别矣。”⑤秉志:《科学与民族复兴》,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135页。“科学与文哲美术等学不同者,以其所施用之方法,非其他学术之所有。……凡属一种学术,皆有系统。故系统云云,不足划清科学与他种学术之界限也。科学之所以为科学,无论其为纯粹科学,或为实用科学,其所施用之方法,与他学术有不尽同也。”①秉志:《科学与国运》,第256页。不知秉志秉持的这一观点是直接还是间接来自皮尔逊?皮尔逊这样写道:“科学方法的特质在于,一旦它变成心智习惯,心智就能把所有的无论什么事实转化为科学。……整个科学的统一仅仅在于它的方法,而不在于它的材料。”②皮尔逊:《科学的规范》,李醒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版,第12—13页。要知道,在民国时期,有哲学头脑的科学家和科学哲学家都因袭或直接引用皮尔逊的话语或思想立论,譬如任鸿隽③李醒民:《任鸿隽与批判学派的思想关联》,载《哲学研究》2003年第7期。、丁文江④李醒民:《丁文江的科学论与批判学派的思想传承》,载《哲学分析》2015年第1期。、王星拱⑤李醒民:《王星拱与批判学派的思想关联》,载《哲学分析》, 2016年第1、2、3期。、胡明复⑥李醒民:《五四先哲的睿智:对科学和民主要义的洞见(上、下)》,载《学术界》2001年第3期。、竺可桢⑦李醒民:《竺可桢1950年之前的科学观》,载《山东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等均如是。
二、科学方法
科学方法是认识自然或获得科学知识的步骤、顺序或过程;它既意谓特定科学门类所使用的或对其来说是恰当的探究程序、途径、手段、技巧或模式,通常实施时是比较有秩序的或合乎逻辑的、系统的和行之有效的;它又意谓处理科学探究的原则和技巧的研究领域或学科,大体相当于科学方法论。⑧李醒民:《简论科学方法》,载《光明日报》2001年5月8日第B4版。李醒民:《科学方法概览》,载《哲学动态》2008年第9期。
秉志不仅看重科学方法在科学研究中举足轻重的作用,而且也就具体的科学方法加以介绍和阐发。他说:“科学之方法有六:一曰观察,谓研究之初步,首宜就自然之现象,作彻底之查勘。二曰实验,谓于观察之后,复用种种方法,以作考验,如普通科学实验室中之各种工作,或分析、或测定,等等,由因以求果,或由果以求因。三曰比较,各种现象或同或异,彼此较量,可得其性质之范围。四曰分类,既得各种现象之异同,更从而类别品定之,使明析而不相混。五曰演绎,论理学之一半,即讲此法,几何纯用此法,由甲以求乙,由乙以求丙,甲若等于乙,乙复等于丙,则甲与丙必相等,此其浅显易见者。六曰证实,既得其结果,复往返推求,以证明是否详确。”⑨秉志:《科学与民族复兴》,第135页。在后来出版的一本小册子中,他如此强调科学方法的重要性:“科学与其他学问不同者,以其施用之六法非其他学问所得有,即偶有之,亦不得尽有。故严格之科学,此六种方法,乃缺一不可。”接着,他以生物学研究为例,进而详尽地陈述了科学六法,并注明其英文名称:观察(observation)、实验(experimentation)、比较(comparison)、分类(classification)、演绎(deduction)、证实(verification)。他还特地指出:“此六者之中,除演绎一法外,其余五者皆归纳法(inductive method)之所有。”而且,科学六法或多或少均以逻辑学为基础:“论理学为用思想求知识之工具。其中所述者为演绎与归纳二大法。科学所用之演绎一法,即论理学之法。其余所用之观察、实验、比较、分类、证实,五者皆归纳法所必需。科学所用之方法,基本源于论理学。”①秉志:《科学呼声》,第91—92、95页。在同年的一篇文章中,他说明科学六法是赫胥黎所言,并昌言实验方法在科学中的普遍性和重要性,同时其他五法也须予以配合。他这样写道:赫胥黎之六法,“此乃不磨之名论,科学家至今奉为圭臬而无疑问者。科学之工作,实验固为最重要方法之一,然此外尚有其他五者,在研究进行之中时时应用。徒知注重实验而忽视其他方法,亦不思之甚矣。实验分广狭二义,如物理化学之无时不需实验,几无一事能离乎实验室,即偶须于田间作之,亦必以实验室内之方法而进行。此等实验工作,皆属于最严格者,所谓狭义者也。数学为最严格纯粹之科学,以其发达最久,其本身之健全独立,为其他所有科学所不及,然由表面观之,此学之研究,似乎恃观察、比较、分类、演绎、证实等方法而无实验之可言矣,然就数学之工作详细加以分析,则知此学施用实验方法之处,正不逊于他种科学,数学家之施用原理定律及公式等以解决各项问题,与理化诸学之施用各种工具正复相同,不过数学家之实验工具与理化之工具形式上相异而已。故研究数学者,在其工作进行中实亦未离乎实验。天文学与地质学,在表面上观之,似乎全恃观察之方法,其实观察而外,尚需比较、分类、演绎、证实等方法,然其运用原理定律公式等工具亦含有实验性质,故所有自然科学,未有离乎实验者也。生物学之分类一门,其运用原理、定律、公式等工具,与数学、天文、地质等学亦大略相同,分类学工作所得之结果不独由观察而来,必兼用其他五种方法方能确定无讹,实验方法无时不被所施用,唯其工具系另为一种,不与理化相同而已。由此观之,所谓实验云云者,若置其狭义而不论,则分类学不能目之为非实验科学,今日所谓实验生物学、实验动物学、实验胚胎学,实验天演学等学术,盖欲趋入狭义之途,利用理化之方法与工具以研究生物界之现象,学者以缺乏相当之名词,不得以实验二字,冠于此各门之上,非谓此外各门,皆不得为之实验也。”②秉志:《生物学与民族复兴》,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二卷),第198页。在这里,秉志欣赏和推崇的科学六法固然是科学的主要方法,但是眼界毕竟还是有些窄小。要知道,科学方法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既有全部科学适用的普遍方法,也有各个学科专有的特殊方法。不管怎样,完全可以把它们归属于三大类——实证方法、理性方法、臻美方法。科学六法只是前两类方法的一部分,而且明显缺乏后一类方法,而臻美方法在科学发明和科学评价中尤其具有神奇的魅力。③李醒民:《彭加勒科学方法论的特色》,载《哲学研究》1984年第5期;李醒民:《论科学审美的功能》,载《自然辩证法通讯》2006年第1期。
秉志还针对科学方法发表了另外一些议论。由于科学中普遍运用实验方法,所以科学并非仅仅是脑力劳动,也是体力活儿:“科学之工作,一劳动之工作也。凡属科学之事业,皆由目治手营而成。纯粹科学,如理化、生物、天文、地质等门,皆不能离乎实验。科学专家在实验室中从事工作,与工人之工作颇有相同之处。故赫胥黎尝谓其平生研究比较解剖学,用手、用眼及用各项器具,实一劳动之工人。研究纯粹科学者如是。至于实用之科学,如各种工程、农林、矿冶等项,皆系规模较大,于野地或工场中进行之。专家从事于其间者,往往栉风沐雨,胼手胝足,与一般工人之劳苦几乎无异。由此观之,劳工与科学实有相近相似之处。不过科学专家于手足勤苦之事,不至如工人之甚。而其所为者乃高深知识之尝试与实施,非如工人之完全资赖乎其体力而已。”他还提出,科学六法在不同学科中所处地位和运用多寡是不同的:“科学之各门施用此六种方法最完全者,当首推物理学与化学。数学施用观察、比较、分类、演绎、证实。而于施用实验则不能如理化之显而易见。其所以实验者系以公式定律等为工具。天文学亦如之。生物学与地质学,其中有一部分不需理化之实验,然而需用此种实验之时亦甚多。至于其他五法则无时不需之。此基本科学之情形也。其余所有之科学,率由此数者脱胎而出,皆非基本之科学也。而于需用此六法也,其多少疏密之程度以其性质而异。总之,凡属健全之科学不能离此六者也。社会科学,非严格之科学。故需用此六者不如自然科学之切。然此六法之中,亦有一大部分为其所必需。”此外,科学六法并不是在短时间得以完备的,而是有一个漫长的发展过程,是无数科学家在研究自然的过程中逐渐积累起来的,是其思想的结晶。希腊时代之学者,多习用演绎法,故其时科学未得脱离哲学。其发展亦未克驰骋尽致。兹后历相当长久之时期,旋受宗教之摧残,而愈形翳暗。然卒以人心智慧之不容永久遏抑,至欧洲中古以后,学术复生(renaissance)。科学之潮流,汹涌澎湃而不可挡,于此始渐放其光芒。至17世纪中,科学之方法渐形完备。盖因研究科学者,已得施用归纳之法。求知之工具较为完全,故进步遂得一帆风顺也。由是观之,科学之六法历千余年之久,始得发展齐备。其关系科学本身之发展,亦大矣哉。①秉志:《科学呼声》,第55、92—93、94页。使秉志感到遗憾的是,“一般治科学者,罕有以科学之方法,为青年作透彻之解述者。致青年对于科学本身之性质,知其当然,而不知其所以然”②秉志:《科学与国运》,第256页。。因此,他不遗余力地推介和传播科学方法,冀望以此促进中国科学的发展和提升国人的科学素 养。
诚如秉志所言,科学方法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运用于社会科学。但是,他的下述断语未免过于绝对了:“科学方法,施之于政治、经济、法律、教育等事业。一切人事上之问题,尽可由科学方法解决之。国力、民力,遂得尽摄发展,而成郅隆之治。”①秉志:《人类一斑》,第380页。科学方法固然可以在某些方面运用于人事,而且处理人事问题无疑可以借鉴科学方法,但是并非所有人事问题尽可用科学方法解决。在任何情况下,科学方法都不是无条件地适用于非科学学科的,更不是无条件地适用于处理一切人事的,也就是说,科学方法也不是万能的。爱因斯坦说得好:不管什么都一律用自然科学的方式来反映是无意义的,这就好像用气压曲线来表示贝多芬的交响乐。②赵中立、许良英编译:《纪念爱因斯坦译文集》,上海: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79年版,第206页。他告诫人们,在涉及社会和人生的问题时,不要过高估计科学方法。他说:“目前成为时髦的把物理科学的公理应用到人类的生活上去,那不仅是完全错误的,而且也是应当受到谴责的。”科学方法“这个工具在人的手里产生什么,那完全取决于人类所向往的目标的性质。只要存在这些目标,科学方法就提供了实现这些目标的手段。可是它不能提供这些目标本身”③许良英等编译:《爱因斯坦文集》(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303、397页。。
秉志甚至秉持这样一个观点:科学六法在吾国数千年前已为先哲所道及,此不能不谓中国古时已有此方法。只不过唯其时过早,先哲所言者不免简略,不如今人所论者之为精详。《中庸》载孔子之言:“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人,笃行之。有弗学,学之不能弗措也。有弗问,问之不知弗措也。有弗思,思之不得弗措也。有弗辨,辨之不明弗措也。有弗行,行之弗笃弗措也。人一能之,己百之。人十能之,己千之。”他以此为例,阐释这种说法与近世所有之科学六种方法甚相似。所谓博学与审问者,盖就一问题,考察详细,以求其真相。此与科学六法中之所谓观察者何其相同也。所谓慎思者,虽未言其所以思之术,然由博学审问所得者,据理推测,以求有以贯通之,可无疑也。则其与演绎已相似。所谓明辨者,盖以辨别事物之异同与真伪,科学所用之分类与比较二法相近。所谓笃行者,即实践也,事之征诸实行。则其与科学所重之实验一法,亦多少相仿。至于所谓不能弗措,以至己百己千,尤与证实之法相符合。即此而论,除“慎思”一项由字面观之,与演绎之一法,彼此印证稍觉笼统外,其余五者,皆极相仿佛也。演绎之法,自希腊以迄近世,发达极臻完备。先哲“慎思”一语,诚不足以尽之。然演绎法之总义,为执其全以御其偏(reasoning from the universal to the individual)。而先哲亦尝主张由博而返约,多学而一贯。是其运用思力之法,已近乎演绎矣。归纳之法,细目亦繁。如观察、实验、比较、分类、证实等项,皆此法所有者也。其总义则为即其一以概其余(reasoning from a part to a whole)。而先哲亦尝言及举一而反三,闻一以知十。是其推理定论之法,已近乎归纳矣。唯其如是,其在自然学科上重要之贡献,亦有蛛丝马迹之可寻。④秉志:《科学呼声》,第94—95页。秉志的以上论述虽然不能说全错,但是不免有些牵强。即使中国先哲的某些说法与科学六法有某种类似之处,那也不过是学术研究方法的一些共性,而不是严格意义上的近代科学方法——这是时代性的差异!就像中国古语的说法“地恒动不止而人不知,譬如人在大舟中闭牖而坐,舟行而人不觉也”不是伽利略的运动学;“泰山为小秋毫为大”、“天上一日地上一年”,不是爱因斯坦的相对论。
三、科学精神
秉志直入科学堂奥,洞察到科学的深层底蕴和科学文化的深层结构——科学精神。他专门撰写文章,阐明科学精神的意义和内涵:“科学之精神,则人人皆所宜有。倘人人皆有科学之精神,其国家必日臻强盛,其民族必特被光荣焉。”科学之精神为何?在他看来,一曰公。科学非为私产也,其理乃人人所得而求,人人所得而知者也。研究科学之人,必须有公开之精神。倘自己从事研究,得有结果,严守秘密,不肯公之于世,则此人绝不能于科学上有所成就。倘科学家皆不肯大公无私,则科学永无发达之希望。今日世界所出版之科学书籍与杂志,其数目之多,不可胜计,凡研究所得之重要结果,无不公之于人也。二曰忠。科学家对于自己所从事之工作,皆具最忠挚之态度。科学之真理,不以忠诚之精神,努力进求,绝不能自来相寻。研究科学者,稍存虚伪之心,必不免于失败。对于自己之本门,缺乏忠实之态度,势必至毫无所成。三曰信。科学以求真理为唯一之目的,所研究之问题,几经困难,得有结果,是即是,非即非,不能稍有虚饰之词。对于各种学理,各种事实,反复推求,得是乃止,毫不容参加意气,尤不容作伪矫强,自欺欺人。四曰勤。科学之为物,乃最“忠实”者。所谓“忠实”者何?即研究此学之人,不肯勤苦努力,则此学之真诠,绝不能偶然侥幸而获之也。世界各国之著名科学家,未有不勤勉所学,朝于此,夕于此,穷年矻矻,而能产出惊人之贡献者。五曰久。科学专家,从事研究,必终身不懈,方能有所成就。人有绝顶聪明,而其性颇不耐久者,以之研究科学,最不相宜。真正之科学家,对于科学无论处何等环境,遭如何困难,必锲而不舍,一息尚存,不容稍懈,凡事皆贵有恒,科学尤贵有持久之精神也。①秉志:《科学精神之影响》,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5—146页。在另一文,他把这五种科学精神表述为,公而忘私、忠于所事、信实不欺、勤苦奋励、持久不懈,重申其意义或重要性:“然科学之特识,何以发达;科学之常识,何以普遍?则恃科学之精神为之后盾。科学发展之国家,其国人必富于科学之精神;科学落后者,其国人亦必缺乏此精神也。……唯有此五者,以治科学,世界伟大之成绩,无不由之产生焉。自有科学以来,所有此学中之巨子,无不备此五者。此五者普及于社会,浸渍程度,愈广愈深,其人民乃愈优秀,足以领袖全球,享光荣之历史。故此五者,治科学之人万不可缺,而欲为爱国家,尽责任之人民,亦不能无之。其为国家负责愈大者,乃愈有需乎此。使一国之中,上自政府,下逮黎庶,皆有此精神,举凡误国殃民之罪恶,堕落不振之劣习,涤荡廓清,国势不蒸蒸日上者,未之有也。此无他,科学之精神,一旦发达,举国皆视科学如菽粟水火之不可须臾离,人民习之者众,专门人才,日形增多,高深学理及精妙技能,继长增高,突飞猛进,国家所有问题,皆用科学方法解决之,欲谋富强,犹反手耳。”①秉志:《科学精神与国家命运》,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171—172页。他似乎比较看重的是:“科学之精神乃诚正之精神,任何学术欲臻夐绝之境,从事研治者,必须有忠信笃敬之精神。”②秉志:《训子女书》,第254页。他后来又宣示追求真理为科学精神,并称科学精神为科学家之精神:“科学以发现真理为目的,以造福人群为效用。”③秉志:《科学呼声》,第87页。“科学家之精神,在寻求真理;科学家之目的,在造福人类。故能称得起科学家之人,不独其在专门学问上,有精深之造诣,而其道德人格,亦必高尚纯洁,有深邃之修养。换言之,科学家之心术,乃极光明仁爱,所谓视天下为一家,视中国如一人。”④秉志:《科学与世界和平》,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361页。
秉志所说的寻求真理以及公、忠、信、勤、久五者与诚正,确实或多或少都是科学精神的内涵。但是,他的说法只是平行罗列,其间没有主次,没有要领,无法构成一个纲举目张的逻辑结构和逻辑体系。尽管如此,他在现代科学刚入国门不久或中国科学还不发达之时,能够刻意探究和弘扬科学精神,并且以身作则、身体力行⑤翁文灏先生在1933发表文章说:“如果中国有科学家,立身行己,处事接物,表现出真正科学精神,足以引起社会的景仰与效法,他的影响是很大而很好的。中国科学兴起甚晚,这样的人物当然还不容易产生,但是我们也不是没有很可佩的人。例如秉志先生,不但是生物学著作等身,而且20年来忠于事业,从不外骛。学校散了,没有薪水,他一样的努力工作;经费多了,他也是这样的努力工作。标本所得,他便尽力研究,研究有所获,他从速发表。他的工作只求一点一滴的进益,并不追求铺张扬厉的虚声。这都是真正科学家的态度。他对于后起的学者,不但尽心指导,而且尽力的拿好的材料给他做,甚至分自己的薪水帮助他。因为有他这样的人格,所以养成中国许多动物学家,莫不仰为宗匠。”[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一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序”第2—3页],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其实,科学精神的内涵是很丰富的、很深邃的,体系是很完整的、很有序的,而且其中某些要素比在其他学术或日常生活中体现得更为普遍、更为鲜明、更为强烈。据我研究,科学精神以追求真理作为它的发生学的和逻辑的起点,并以实证精神和理性精神构成它的两大支柱。在两大支柱之上,支撑着怀疑批判精神、平权多元精神、创新冒险精神、纠错臻美精神、谦逊宽容精神。这五种次生精神直接导源于追求真理的精神。它们紧密地依托于实证精神和理性精神,从中汲取足够的力量,同时也反过来彰显和强化了实证精神和理性精神。它们反映了科学的革故鼎新、公正平实、开放自律、精益求精的精神气质。科学精神的这一切要素,既是科学的精神价值的集中体现,实际上也成为人的价值,因为它们提升了人的生活境界,升华了人的精神生命,把人直接导向自由。在这种意义上可以说,科学精神是科学的生命,也是人的生命。①李醒民:《科学的文化意蕴——科学文化讲座》,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15—296页。
使秉志感到遗憾和愤懑的是,吾国人民近来之性情,乃无一不与五种科学精神相反。对此,他予以无情地揭露和抨击:吾国人之好自私,即与科学所需之“公”字相反。吾国人对于己之所长,最喜严守秘密,唯恐人知,所谓秘诀、秘方、秘传,皆一家之私产,在国家未尝保护专利之时,凡涉于实用之技术,与谋生牟利有关,诚难怪其有一技之长,不肯传人,与世相共,若夫纯粹之学术知识,与经商致富毫不相涉,亦秘不示人,其自私骄吝之态度,毋乃太甚乎?又吾国人最易自逞私见,凡作一事,皆不肯廓然大公,平日存心,既极偏私,遇一小事,以私心处之,已不免于误人偾事矣。甚至与国家安危攸关之事,亦以私心处之,其害岂可胜言乎?故今日而谋私利而害公家,任私见而见灭公理者,皆缺乏科学精神之故。至于“忠”字,亦吾因人民所急宜补救者。今日国内各组织,无论其属于政府者,或属于社会者,其中每一分子,皆忠于所事乎?倘能忠心效力于科学精神之影响其所属之团体,则吾国早已无事不上轨道,不至受人奇耻大辱,日濒于危殆也。吾国人对于“信”字,亦难及格。文人之虚诞夸张无论已,学者著书立说,往往不求诚信,社会欺诈相仍,亦时所不免,皆坐不信之故。对于“勤”字、“久”字,尤缺乏太甚。全国之内,皆呈衰落不振之象,知识阶级,不免有堕落之分子,乃不勤所致也。本来,“公、忠、信、勤、久五者,在吾国本系固有之物。先哲明训,以此提命吾人者,古籍之中,几于无处不有。在先哲固未特以此为科学之精神,欲教人人研究科学而然也。唯科学应有之精神,与一切学者应有之精神,本极相同,与人人修身立品,处世奉公应有之精神,亦无不同也。吾谓科学之精神,人人皆须有之者,亦即此意。先哲曾谆谆以此教诲吾国人矣,而国人乃堕落不堪。近数十年来,尤溃藩决篱,无所不至,势必害及其国,灾逮其身,诚可惧者也。”为此,他发出振聋发聩之强音:“吾人欲振起国人之萎敝,唯有诉诸科学之精神,对症施药而已。盖今日世界人类,未有不恃科学以图生存者。其有反科学者,皆不能存于天壤之间。缺乏科学之知识及技能,其害固大,而缺乏科学之精神,其国家必日见剥削,其种族必不免于沦亡。救国家者,必以提倡科学精神为先务。……科学精神,影响于英法两国之人民,其国家乃蒸蒸日上,其国防足以左右全球。其余世界各强国,亦何尝不唯科学是赖。以科学之精神,为立国之根基,陶铸人民,使全国尽浸渍于上述五者之中而不自知,此固由政府之提倡,亦由其国内科学家之奋力,以身作则,率导人民,蔚成民气。今其国家无内忧外患,人民享自由之幸福,毫不受人凌侮者,岂非受科学精神之赐乎?”②参见秉志:《科学精神之影响》,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46—148页。秉志可谓“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①王令:《送春》。,其拳拳之忱令人感 佩。
四、科学功能
按照秉志的观点,科学是利用厚生之学,亦是正德进德之学。也就是说,科学既具有物质功能,也具有精神功能。科学的物质功能是十分明显的,一般人瞥眼即知。前面已经涉及他这方面的言论。此外,他以欧洲的历史为例说明:“科学系格物致知之学,其功效至广,凡属利用厚生者,无不由科学而来。吾人试就欧洲历史一观,其中古之黑暗,不可言喻,耶教肆行,摧残一切学术无论已,而政治之混淆,贵族之专横,各国人民,无日不在水深火热之中,当时所谓百年战争,三十年战争,积尸盈野,流血成河,严刑峻法,草菅人命,暴敛横征,朘削民髓,地主有奴役人民之权力,佃户无迁徙婚娶之自由,时值两雄相袭,为佃户者,驱若犬羊,以饷锋镝,欧洲人民,宜死亡净尽,无有焦类矣。乃因少数科学家,奋力于冥心孤往之中,科学渐行萌芽,其知识潜滋暗长,弥漫于社会,其势力竟如河决东注,一往直前,酝酿日久,政治因之改革,经济因之渐裕,人民遂得享自由之幸福,而国势亦蒸蒸日上。迄今欧洲各围,其最称兴盛者,必其科学在国内最为发达者,其人民亦必较他国最自由最怡愉者,然则科学关系国计民生,不綦重乎。”②秉志:《科学在中国之将来》,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113页。他后来还坦陈:“今日人类所享生活上之便利,皆由科学之发展而来。科学愈发达之国家,其人民所获之幸福乃愈多。此稍有常识之人可以想见者。农业、工程、矿业之口进无疆,人民之富力几百千倍于昔日。医药之日新月异,使人类减少甚多疾病之痛苦。其健康因之增加,寿命得以延长。衣食住皆因科学而改良,而交通之便利,愈开旷古未有之奇局。举凡世界之旷途绝险,皆为所克服,瞬息千里,所谓神秘缩地之法,今皆征诸事实。于是科学万能之说,腾诸人口而不可否认矣。”③秉志:《科学呼声》,第73—74页。看来,秉志是一位科学万能论者,因为他早先还说过:“吾国今日之困难,指不胜屈,然无论其为何种困难,未有不可由科学解决之者。盖科学者,解决困难问题之利器也。现在科学虽未臻于万能,然其发达,固日进不已也,久而久之,终有至于万能之一日。”④秉志:《科学与国力》,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104页。其实,科学也不是万能的。诚如爱因斯坦所说:“科学本身不是解放者。不是幸福的最深刻的源泉。它创造手段,而不是创造目的。它适合于人利用这些手段达到合理的目的。当人进行战争和征服时,科学的工具变得像小孩手中的剃刀一样危险。……人类的发展完全依人的道德发展而定。”“改善世界的根本并不在于科学知识,而在于人类的传统和理想。”①O.内森、H.诺登编:《巨人箴言录:爱因斯坦论和平》(上册),李醒民、刘新民译,长沙:湖南出版社1992年版,第413—414页,下册第254页。因此,“在涉及人类的问题时,我们就应当注意不要过高地估计科学和科学方法;我们也不应当认为只有专家才有权利对影响社会组织的问题发表意见。”②许良英等编译:《爱因斯坦文集》(第三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76年版,第268页。
秉志尤为注重的是科学的精神功能,特别是科学的德育功能。这种功能有科学物质功能延伸的间接作用——所谓“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③《管子·牧民》。是也,更是科学思想、科学方法和科学精神在其中或明或暗、或显或隐地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振振有词:“人民之道德,可因而日新。既有知识技能之增长,与生活体育之改进,与夫思想之成熟,则人民之道德,尚有不因之抬高者乎?唯因以上数者之退化,道德遂亦堕落,今日奋斗于科学,用科学教育,解决以上数者之困难,人民由暮气沉沉之中,蝉蜕变化,渐有朝气蓬勃之趋势,对于国家,对于社会有尽力爱护之热诚,如是其公德日强,私德亦即日盛,吾国先圣昔贤之遗训,无美不至,今人诚能履此不懈,不难使国家有郅治之隆。然卒不能如是者,盖因无科学以解除民生之痛苦,知识、技能、生活、体格、思想皆馁败不堪,道德早已毁弃,而国家遂陷于混乱矣。近人谓物质文明之缺乏,精神文明亦因之堕落者,非无故也。科学之本身,不徒为知育之渊薮,亦实道德之根基。人之在社会上有大贡献者,其道德之高尚,亦非常人所能及,噶利留(Galileo)、奈端(Newton)等之坚卓贞信,各有孤诣无论已,达尔文(Darwin)、巴斯德(Pasteur)、赫胥黎(Huxley)等之卓绝纯粹,广大高明,尤足为世之楷模。然则科学者,实精诚博爱,修己治人之学术也。科学精神,浸渍于社会,谓人民之道德,不因之刷新者,孰其信之。”④秉志:《科学与民族复兴》,载翟启慧、胡宗刚编:《秉志文存》(第三卷),第137页。
在另文中,他直言科学何以育德和进德:“科学为格物致知之学,其功效在利用厚生。吾国先圣早已见及,而昭示学者以进求之正途。海外之先哲,亦同心同理。其承学之士,独能竭尽能力,终身以之而不懈。研究纯粹学理者,皆扩然大公,唯知真理之是从。对于工作,忠诚无二,绝无外慕徙业之心。研究所得之结果记录之,以便讨论报告也,一丝一毫,不容虚伪,必十分真确而始心安。研究有成功,绝不以此满足,而必更求推进。研究不幸失败,甚至遭受严重之打击,而不屈不挠,再接再厉,必得到所求而后已。即使终身失败,其门人后进,复继承其志而研求焉。”⑤秉志:《人类一斑》,第379页。他特地点明:“科学之精神,既足以使人为高尚纯洁之人物。其六种方法,更足以使人穷探真理,而成夐绝之造诣。故科学者,乃兼德育智育者也。而人之日日训练于科学方法者,苟非天性卑劣,思想邪僻,亦必渐次熏陶,而成忠信笃敬之人,故曰真正之科学家,其兴趣在寻求真理,其目的在造福人群。复有此六法,以浚其思想,增进其知识,故有伟大之成功。一国之内,倘有若干之大科学家,其力量足以影响于社会。社会日形改进,人民之力量,足以左右其政府。其政府之当局,纵不免偏私贪污、腐化堕落,而社会之力量,足以钳制之。无形之中,即可改革进步,而不至于长此无望。”①秉志:《科学与国运》,第258页。
在小册子《科学呼声》中,秉志特意辟出三节,纵论科学的德育功能。在“科学之德育”一节,他在批评“一般人士惊叹科学万能,以为科学系极精奇之技术,而不知此乃错误之观念”后倡言:“科学之为学问,实包括德育在内。真正之科学大家,必系道德纯粹之人,其存心行事,皆以利物济人为唯一之目的,绝不容以一技术之人目之也。科学为高尚纯洁之学问。事事不能离乎德育。”可是,使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不幸习科学者,多未能如此着想。其最初之动机,率以科学足以致富,欲获此学之知识经验,为谋求物质享受之资。此种习科学者,无论其所习者为何,其目的只在吸取知识技术。即习之至精,亦不过为一技术之人,所谓科学之匠人而已,不足语于学者之林也。尤其不幸者,此等习科学之人,其知识技术多涉乎实用之途,藉其所能,而为剥削民众之事,乘机榨取,黑心冷血,简傲凌人。更有甚于是者,则为以科学杀人之人。毒药、利器其效力所至,血肉纷飞,草木腥臭,城市变为焦土,生命轻于鸿毛,屠戮焚毁,成旷古未有之惨劫。科学在此种人手中,不啻毒蛇猛兽,万恶所归。此种专家之罪,可胜诛乎。他解释了科学之德育所指:“科学系一种仁爱精诚忠恕信义之学术,其精神一以道德为依归,非徒关于智育而已。科学中之伟人其存心极光明正大,富于民胞物与之精神。未有道德薄弱,能成科学大家者。……社会人士当知科学不能离乎道德,以真正科学之精神而习科学,必于科学中受道德之熏陶。故曰科学之德育也。”接着,他胪陈科学之德育的四个最显而易见的含义,也就是研究科学之人必须有之精神。第一,必诚必信是也。科学之工作,绝不容有虚伪,所谓是即是,非即非,丝毫不诚不信之处,不能存乎其间。换言之,即科学家不准说谎话是也。研究此学,必须诚实不欺即是一“信”字之道德。人之浸淫于科学之精神者,为日既久,事事能信,岂非受最大之道德培养乎。其次,治科学者必须忠于所事,而不容稍存犹豫摇惑之心。科学研究之获成功,全在死心踏地以赴之。忠挚之至,忘却一切。视所专攻者,如饮食之不容一日缺,如生命之不可须臾离。精诚无二,生死以之,然后始可冀其学之精。凡习科学之人,外慕徙业者,皆毫无结果之可占。吾国科学方始萌芽,犯此病者甚众,无非缺乏忠挚之精神耳。科学所以教训于人者,即此忠挚之精神。能接受此教训者其道德之进步,当不少矣。又其次,科学家须有之精神,为大公无私,毫不容自守秘密,以所学骄人而欺世。古人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乃科学家公开之精神。世界古今之科学伟人,未有不具此精神者。教科学者,若能有此高尚之道德,以己之有,欲人之能。其熏染于其生徒者,当何如乎?吾国科学工作甫形开始。门户党派之见,已蠢蠢然动。皆私心太甚之所致。何不痛自觉悟,效科学大家公正无私之精神,为道德之改进乎?再次,科学家所必须有者,为仁爱之心。此项道德视前三者为尤要。治科学者若缺乏此道德,势必流于奸欺病物之人。科学非只关智育也。科学以发现真理为目的,以造福人群为效用。科学大家,本仁民爱物之精神,研治所学,为整个人类谋福利者,指不胜屈。科学所给予青年道德上之培养,如上所言,曰公正、曰信实、曰忠挚、曰仁爱,皆人生德育所必需。此与科学之精神公、忠、信、勤、久多相同。唯此四者系由科学上所受之训育。为此,他对青年寄予厚望:“青年学子宜避免俗人错误之观念,勿以科学徒系一种技术,勿以此为个人物质享受之阶梯,更宜痛惩科学败类之所为。以科学之精神,力图深造,不徒为此学之专家,亦必成道德之完人也。”在另外两节即“科学家之慈善事业”和“极乐世界”中,他再次申明自己的观点,并提出自己的希冀:“盖科学者乃正德利用厚生之大道。习科学者能得真正之科学精神,其道德必日进,而成高尚纯洁之人物。其所获之知识,所为之事业,皆足有益于人类。人之一生做到如此地步,必能造福于自身,而冀其后世。”“科学之为学术,不独知识技术而已。……此学包含高尚纯洁之道德,为人类进化所必需。科学史中之伟大人物,皆具科学之道德。……人能有专门之知识与技术,复有科学之道德,可谓科学界之完人。此种人富于民胞物与之精神,一生之努力皆系造福人群者。此种科学家若日见其多,其势力足以支配全世。所有各国之教育、实业、政治、经济为所主持,人类争夺自私之风,当可截止。此种希望,不知何日始能实现。然为吾国之前途计,要不妨以此为鹄的举国努力向之迈进。”①参见秉志:《科学呼声》,第85—87、107、115页。
其实,科学的精神功能或精神价值也是多种多样的。科学的精神价值在其三个维度(知识体系、研究活动、社会建制)都存在。②李醒民:《论科学的精神价值》,载《福建论坛》 (文史哲版)1991年第2期,《科技导报》1996年第4期转载。至于它的精神功能,至少包括破除迷信和教条的批判功能,帮助解决社会问题的社会功能,促进社会民主、自由的政治功能,塑造世界观和智力氛围的文化功能,认识自然界和人本身的认知功能,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法和思维方式的方法功能,给人以美感和美的愉悦的审美功能,训练人的心智和提升人的思想境界的教育功能。③李醒民:《论科学的精神功能》,载《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秉志只是重点敷陈了科学的德育或进德功能,也旁及科学的其他一些功能,但是毕竟眼界不够开阔。不过,话说回来,在当时对科学的认识比较狭隘的学术氛围中,在举国弥漫功利主义和急功近利的社会环境下,他居然具有比较高远、比较超拔的科学意识和科学态度,仍不愧为富有睿智的先知先觉者,值得人们青眼有加。
(责任编辑:肖志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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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047(2017)04-0133-16
李醒民,中国科学院《自然辩证法通讯》杂志社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