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国内生态旅游理论与实践的反思*
2017-01-26杨延风马俊杰
杨延风, 马俊杰
(1.西北大学城市与环境学院,陕西西安 710127; 2.西安财经学院商学院现代企业管理中心,陕西西安 710100)
0 引言
生态旅游的兴起与发展有着深刻的时代背景。非洲的肯尼亚和拉丁美洲的哥斯达黎加是发展生态旅游的先驱。如果说早期生态旅游实践是欠发达国家人民在反抗殖民统治、摆脱贫困的努力斗争中被迫选择的一条经济发展道路,那么对生态旅游的研究则是发达国家在应对环境危机过程中对人类文明发展与生存环境演变历史规律的深入反思之后做出的理智选择。
从18世纪下半叶开始,以英国为首的西方经济发达国家相继完成了工业革命,建立起了以煤炭、冶金和化工等为基础的工业生产体系,社会生产力达到了空前的水平。与此同时,产业革命不断扩大了消遣旅游的人群,至19世纪初消遣性旅游已经具备了社会意义的规模。然而数量骤增、低层次开发、粗放经营是这一时期旅游业发展的主流,对生态环境的破坏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
生态旅游遵循环境库兹涅茨曲线(EKC)揭示的环境质量与收入呈“倒U”形关系的规律。20世纪70年代左右,随着以美、英、德、法为首的西方发达国家人均GDP先后突破1万美元大关,对环境问题的关注开始演变为民众普遍愿望,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经济的增长绝不能以资源的枯竭、环境的污染与破坏为代价。1972年6月,联合国在瑞典的斯德哥尔摩召开了“人类环境会议”。会议通过的《人类环境宣言》第一次呼吁全人类要对自身的生存环境进行保护和改善,保护环境就是保护人类自己。对生态旅游的研究正是在这种历史背景和形势下展开的。大多数观点认为“生态旅游”是由国际自然保护联盟(IUCN)特别顾问、墨西哥专家谢贝洛斯·拉斯喀瑞(H.Ceballos Lascurain)于1983年首次提出。但是,直到20世纪90年代,可持续发展的概念和原则被提出并推广之后,生态旅游作为旅游业实现可持续发展的主要形式才在世界范围内被广泛研究和关注[1]。
1 国内生态旅游研究的热点分析
自1993年王献溥[2]首次引入Ecotourism的中文释义以来,生态旅游受到了国内学者的广泛关注。通过对CNKI检索发现,从1993年至2017年10月期间,剔除学位论文、会议论文外,以生态旅游为篇名的学术论文8 227篇,其中发表于CSSCI、中文核心期刊目录的论文1 936篇,占总量23.5%。纵观目前国内生态旅游的研究,可从理论与实践两条脉络进行剖析。
1.1 理论研究
从生态旅游概念与本质的解析,进而对其价值与功能的探讨、资源的分类与评价,再到利益相关者分析是20余年来国内生态旅游理论研究热点的演变次序。
1.1.1 对基本理论的争辩
目前在整个理论研究层面最为困惑的是,由于对生态旅游概念内涵界定难以达成共识,导致对其本质与特征、内涵与外延等理论框架体系问题的认识莫衷一是。据不完全统计,目前国际上与生态旅游有关的概念约140余种,国内有近100种,但至今仍未有一个绝对权威的定义。1996年以来,很多学者从不同角度对生态旅游进行了诠释。其中,卢云亭[3]与郭来喜[4]的定义从构建生态旅游体系的角度出发,不仅明确了生态旅游应坚持生态学的原则,还注重强调这种旅游应持有的自然生态观与环境保护责任,并对生态旅游的价值与功能有较为科学的归纳。这两个定义较之以往单义性的定义,对生态旅游的认识有了跨越式的进步,但也存在一些不足,如卢云亭给出的同一概念中突出了“生态工程”与“旅行活动”两个主体,作为定义的精准性略显不足; 郭来喜的定义未能直达概念的本质,对生态旅游性质定位缺失。牛亚菲[5]的定义是从旅游需求角度出发,着重强调生态旅游资源体系与生态旅游追求本真的特性,同时将生态旅游资源从自然生态延伸至人文生态,但角度略显单一,对生态旅游概念体系功能、价值与性质的定义存有缺失。由于定义中内容不完善与目标欠明确的问题导致很难在实践中落到实处。李东和[6]提出应从需求与供给两个角度全面认识生态旅游。从需求角度看,是一种旅游活动形式或旅游产品; 从供给角度看,是一种可持续旅游发展模式。该定义一针见血地触及了生态旅游的本质,但并没有给出两者有效结合的机制,使得存在供需“两张皮”的问题。吴楚材[7]的定义从旅游需求的角度出发,强调生态旅游是小众化消费群体前往良好自然生态环境的一种负责任的旅游。该定义强调了旅游的生态特征,却忽视了生态旅游的经济属性,对生态旅游限定过细。同时,近年来,钟林生[8]、于伟[9]、卢小丽[10]等或采用分类汇总,或采用科学知识图谱,或采用聚类分析的方法,尝试从不同视角对大量具有代表性的生态旅游概念进行辨析,试图找寻最符合中国实际的概念内涵。然而,正如新西兰学者Orams[11]所说,“生态旅游的概念就像画在沙滩上的一条线,其边界是模糊的,而且被不断冲刷、修改”。虽然对生态旅游概念界定多种多样,但国内学者对其本质认识在某些方面达成了一些共识,如教育性、参与性、高品位性、可持续性、干扰可控性等。时至今日,国内对生态旅游本质特征争论焦点主要集中于:(1)要不要重视生态旅游的经济属性; (2)要不要保持生态旅游与大众旅游的决然对立; (3)要不要从自然生态扩展到半人工生态,乃至全人文生态。
文章认为,对旅游产业“资本逐利”属性的过分强调是传统旅游发展走向粗放型发展极端的罪魁祸首。生态旅游理论正是因此而生,但目前绝大多数有关生态旅游的研究在强调其“生态性”的同时,却忽视了其与生俱来的经济属性,存在矫枉过正的问题。只有科学的生态旅游理论,方能引导传统旅游产业走出泥沼、走向新生,反之,将会陷入自相矛盾的困境。
1.1.2 对生态旅游资源类型与评价的研究
20余年来国内学者对生态旅游资源范畴与类型的研究从未停止。郭来喜[4]、杨桂华[12]、王力峰[13]、袁书琪[14]、王建军[15]等分别从资源形成机理、资源开发方向、资源的本质特征和资源空间属性等多角度对生态旅游资源的范畴与分类进行了研究。城市生态旅游、乡村生态旅游、农业生态旅游、工业生态旅游、民俗文化生态旅游等一系列冠以生态旅游概念的研究铺天盖地。而以刘德谦[7]、吴楚材[16]、宋瑞[17]为代表的学者纷纷反对国内生态旅游泛化的现象,认为其偏离了生态旅游的发展思路、摒弃了国际生态旅游研究已达成的共识。该文认为,此种争论是由于缺乏权威的生态旅游理论框架造成的。
自2003年国家旅游局颁布并实施《旅游资源分类、调查与评价》以来,对生态旅游资源的评价研究进入高潮期,研究方法已突破早期以经验定性评价为主,转变为注重定性与定量的结合。如王力峰[13]、周文丽[18]、吕建树[19]等尝试采用模糊综合评价方法、层次分析法、灰色评价法等经典量化研究方法结合实例对生态旅游资源进行评价。研究方法的不断更新促使对生态旅游资源评价研究更科学、更合理。
1.1.3 对利益相关者的研究
旅游利益相关者理论源于管理学研究对企业利益相关者的认识,其打破了企业传统“股东至上理念”,提出企业不是只为股东而生存,而是为受企业决策影响的诸多利益相关者服务的组织[20]。国内对生态旅游利益相关者的研究主要集中在对利益相关者的界定、层次划分、利益诉求、矛盾冲突和条件要求等理论研究方面。谭红杨[21]、刘燕[22]、旷雄杰[23]、黄艳葵[24]等学者对生态旅游利益相关者层次划分进行了研究,明确了生态旅游核心利益相关者的利益诉求、矛盾冲突和条件要求,为有效管理提供了决策依据。但目前对生态旅游利益相关者研究仍然存在一些问题,如利益相关者之间的关系分析不够全面和深入; 理论分析多、实践验证少; 利益相关者的群体层次划分缺乏统一标准等。
1.2 实践研究
1.2.1 案例地区生态旅游影响研究
生态旅游作为一种有效解决生态环境脆弱地区资源保护与旅游开发之间矛盾的手段,一经提出,学者们纷纷由案例地区实际出发从不同的角度研究了生态旅游的影响。如李军玲等[25]从生态旅游植被景观特征分析了普陀山旅游对植被的影响; 林积泉等[26]以蜈支洲岛为例,分析和评价了生态旅游开发活动对海岛生态系统的影响; 邵敏[27]以福州旗山国家森林公园为例,研究了森林生态旅游对林区居民经济、社会及环境的影响; 刘磊[28]以云南抚仙湖区为例预测了旅游活动在不同情况下对环境影响的程度和范围。以上研究纷纷表明生态旅游对社会与环境的负面影响是可控的。在对生态旅游影响的评价研究领域,国内学者深受国外研究的影响,偏向于利用环境影响评价(EIA)、生态足迹容量、可接受变化的极限(LAC)、游客影响管理(VIM)与投入产出分析(CBA)等方法进行测度。这些方法从不同的角度对生态旅游影响建立起较全面的评价体系,但缺点是不同程度忽视了生态旅游主体——旅游者在指标体系中的主体地位[8]。此外,受传统生态旅游本质存在结构性缺陷的影响,对生态旅游环境容量、生态效率的研究存在对旅游经营者的切身利益考虑不足的问题,于是实践中难以真正调动旅游经营者成为忠实环境保护者的积极性与自觉性。
1.2.2 对开展生态旅游条件的判断和发展对策的研究
自生态旅游被作为旅游业可持续发展的主要形式引入我国以来,社会各方寄予厚望。生态旅游条件的判断与发展对策研究成为生态旅游研究领域的热点话题。高文智等[29]分析了北京大庄科乡发展农村生态旅游的条件,并量化研究了该地实现农村生态旅游跨越式开发的潜力。刘娟[30]对巩乃斯国家森林公园发展生态旅游条件进行分析,并提出相应发展建议。李念等[31]基于四川23个样本的分析对国家湿地公园发展生态旅游的模式进行了研究。赵艳[32]对川西三大草原生态旅游资源进行了分析,进而提出了少数民族地区草原生态旅游发展的三大模式。
生态旅游研究在中国发展的20余年中,其热点分布沿理论与实践两条脉络辐射诸多领域,近年来又有明显的应用倾向,侧重于解决生态旅游发展中存在的现实问题。生态旅游发展中负外部性的内在化问题、目的地生态旅游成本与效益核算、社区参与、景区管理等都成为生态旅游研究的新热点。但遗憾的是,由于概念内涵模糊、理论研究深度不足、架构不清,导致大量实证研究较少涉及生态旅游内核,策略指导意义不强。
2 国内生态旅游理论与实践的主要矛盾
2.1 对生态旅游性质的认识
生态旅游概念的提出和理论发展,对遏制传统旅游经济粗放式发展势头具有积极的作用,但正如前文分析,生态旅游在其理论体系上存在不足,在理论起点上过于理想化,过分突出其生态性,强调通过限定活动区域、行为方式、游客数量与游客素质等追求旅游活动对生态影响的最小化。而现实中,旅游业作为一个重要的经济行业,经济性是其本质属性。因此,在生态旅游理论指导实践的过程中,理论上的理想化和实践中的逐利性就会产生激烈的冲突,使得生态旅游的理论在实践中难以达到初衷。例如,在生态旅游的开发中,很多经营者以生态旅游为噱头,抓住消费者返璞归真的审美与体验的需求,表面上打着生态旅游的旗号,实际上却干着破坏生态的行为,生态旅游只是他们招揽游客的金字招牌。泰山索道、张家界百龙电梯、黄山楼堂馆所等项目就是具有代表性的例证。
因此,生态旅游在理论层面打破了传统旅游发展唯经济论的模式,以追求旅游可持续发展为目标,是旅游发展思路的一种变革与尝试。但是在实践层面,由于对生态旅游经济属性认识不足,对其经营者与消费者构想过于理想化,无法真正引导旅游发展走向一条全新的道路而最终再次陷入传统旅游发展模式唯经济的宿命与结局。因此,学术界亟需对传统生态旅游的理论架构深刻反思,推行一种更适合今天时代特征与消费环境的全新发展思想,才可能从根本上遏制生态旅游不“生态”的行为。
2.2 对生态旅游消费者群体的理解
西方学者对生态旅游者小众化、高层次的特征基本达成共识。他们将生态旅游范围界定在自然环境良好、干扰较少或没有受到污染的地区,甚至是生态敏感区,那么在此种环境脆弱地区开展的旅游注定了其参与者必定是小众化的、有较高环保意识的高端人群。国内学者对生态旅游消费群体应该是小众还是大众的问题产生了极大的分歧。其中,以刘德谦[16]、宋瑞[17]为代表的支持派认为应坚持西方学者在生态旅游研究已达成的共识,大众旅游不仅不利于严格的生态保护,更无法承担生态旅游肩负的责任。而以李天元[33]、贺春艳[34]为代表的反对派认为小众化的形式既不能满足广阔的市场需求,也因为硬性不道德地剥夺了部分人要求生态旅游的权利,最终导致缺少资金投入而使资源面临更大的破坏。
随着中国旅游经济持续蓬勃发展,旅游已然成为国民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向往自然、热爱生命既是人类的本能,同时也是每个人拥有的权力,没有人应该被排斥在生态旅游消费群体之外。虽然国内学者如朱璇[35]、丁加琪[36]等着重探讨了生态旅游者的特征。李燕琴[37]提出了一种利用 K 阶最近邻和反向传播前馈型多层神经网络综合分类法对生态旅游者进行识别与细分的具体方法。但是,这些研究成果均无法作为度量生态旅游的参与者的道德与行为资格的标准,不具有实践可操作性。传统生态旅游“小众化专项旅游”的特征无法满足当前国民对旅游消费的狂热需求,靠限制旅游消费者规模与道德层次的手段既无法解决旅游带来的生态问题,对游客的筛选也无现实可操作性。虽然大众旅游发展势不可挡,但并不意味着对生态问题放任不管,而是应该调整思路,更多的从政府、旅游经营者、游客三位一体的角度引导实现旅游与生态共生式发展模式。实现旅游与生态保护协同发展有赖于政府引导、法律的约束和行政监督,需要企业坚守经营生态化的道德底线,科学规划、合理组织、技术支持、平衡管理、动态监控,还需要游客不断培育生态意识,提高道德修养,形成低碳、环保的消费理念与行为方式。
2.3 对生态旅游资源对象的限定
生态旅游概念提出的本意是尝试通过在限定的自然区域推行一种全新“旅游+生态”的理念来探索旅游可持续发展新路径。而生态旅游概念引入到中国后,生态旅游范围已从原生的自然景观扩展到半人工生态景观甚至全人文的景观中。涌现出了乡村生态旅游、农业生态旅游、工业生态旅游、城市生态旅游、文化生态旅游等一系列新名词。以刘德谦[7]、吴楚材[16]、宋瑞[17]、马波[38]为代表的国内学者纷纷对这种生态旅游概念泛化的问题提出批判,认为这些概念完全违背了生态旅游的本质。
该文并不认同刘德谦等学者的观点。无论何种类型的旅游都要避免再走以资源枯竭、环境破坏为代价的粗放型发展的老路,必须用“生态化”的理念去规划开发、组织经营,兼顾发展与保护之间的利益均衡。学术界应积极探索依据旅游活动对资源占用、资源耗损、环境破坏的具体情况进行社会价值估算的评价体系,将其作为旅游活动的生态成本在收益中进行扣除并有效引导让旅游经营者能从积极的生态保护中受益,将生态保护问题与经济收益进行利益捆绑,才能引导生态旅游经营者“生态化”开发与经营的行为。
3 结语
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指出,建设生态文明是中华民族永续发展的千年大计,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重要内容。生态文明是人类遵循人、自然、社会和谐发展这一客观规律而取得的物质与精神成果的总和,要坚决把生态文明建设放在突出地位,融入经济建设、政治建设、文化建设、社会建设各方面和全过程。旅游作为一个典型的生态友好型产业,人与自然的和谐是旅游发展的基础,也是生态文明建设的必然要求,生态文明是旅游产业的灵魂。从某种意义上说,生态文明的建设将与旅游产业发展实现共赢。
生态旅游作为实现旅游可持续发展的手段,在促进旅游发展模式转型中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是对惟经济论发展模式的颠覆性创新。然而由于其概念存在先天的缺陷与时代的变革等原因,注定了其始终只是一种理想化的理论架构。应对理论与实践中凸显的矛盾,必须及时对生态旅游的概念进行反思与重构,既要重视旅游发展中生态保护的问题,又不能忽视旅游经济逐利性的本质,唯有视两者如鸟之两翼、车之双轮,协同共生发展,方能更好地处理旅游经济与生态保护之间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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