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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区海洋秩序变迁与亚太安全

2017-01-26韩爱勇

中共中央党校学报 2017年6期
关键词:亚太秩序力量

韩爱勇

(中共中央党校 国际战略研究院,北京 海淀 100091)

一、问题的提出

关注东亚安全的研究者,通常将美国和中国作为影响地区安全和地区秩序的两个关键变量。他们认为,在东亚地区存在着以中国为经济中心和以美国为安全中心且两个中心相互分离“二元格局”[1],中美两国互动成为观察和研究地区安全的核心因素。这一研究框架主要关注的议题有二:一是东亚大陆的安全研究,二是安全与经济两分二元格局的内在张力及其对地区安全的影响。随着美国战略重心向亚太地区转移和中国提出建设海洋强国战略,既有的东亚安全研究框架明显无法涵盖诸如地区海洋秩序变迁、海洋安全等领域的新议题。

首先,美国战略重心转移到亚太地区,一方面导致美国在亚太地区的海上同盟体系在地区安全中的影响越发重要,另一方面又使得域外国家,如澳大利亚、印度,卷入到东亚安全中来。东亚安全作为一个学术概念,在地域上已经无法涵盖所有的地区安全行为主体。其次,中国建设海洋强国带来西太平洋海域安全与海洋秩序变迁等问题,自然成为中美之间相互博弈的关键议题。这就意味着从功能上讲,既有的关注大陆安全的研究框架出现了研究议题的空缺。以涵盖东亚大陆和太平洋尤其是西太平洋的一个相对狭义的“亚太安全”来替代“东亚安全”可能更契合地区安全研究的核心议题。

从实践中看,中国走向海洋,其影响之深远超出西方学者预期。长期以来,他们认为,“中国的优势与利益在大陆,美国的优势及其利益在海上;受地理影响,美国和中国都不可能去挑战对方的势力范围。”[2]虽然中国走向海洋没有挑战美国势力范围的意图,也没有将美国挤出亚太的能力和部署,但美国对中国的战略警惕心理仍然根深蒂固。早在二战尚未结束时,美国著名地缘政治学家尼古拉·斯皮克曼就认为,“一个现代化的、拥有四亿五千万人口且充满活力并拥有强大军事力量的中国不仅对日本,而且对西方国家在西太平洋的地位也将构成一种严重威胁。”[3]2013年,美国卡内基国际和平基金会一份研究报告指出,未来20年,中美的经济和军事实力差距将会缩小,中国的军事优势在其周边水域对美日同盟构成越来越大的挑战,美国主导地位会受到挤压,从而出现一种“被侵蚀的平衡”[4]。这也意味着,中国经略海洋的行为在逻辑上已经凸显出亚太安全的第二个二元格局——陆地与海洋两分的二元格局。换言之,亚太海洋安全尤其是亚太海洋秩序变迁对地区安全带来的新议题和新挑战,成为研究亚太安全一个极为关键的问题。

二、亚太安全对地区海洋秩序变迁提出新要求

自美国战略重心转向亚太地区以来,亚太安全局势日趋复杂多变。其中,来自海洋的安全威胁更是急剧上升,成为影响地区安全的带有全局性的重大隐忧。如何更好地维护地区安全,对变革当前的地区海洋秩序使之更为公平、更为合理提出新的要求。

(一)冷战结束后的亚太海洋秩序及其内在困境

国际秩序始终是国际问题研究的一大核心议题。赫德利·布尔认为,国际秩序就是追求国际社会的基本或主要目标的行为格局[5]。雷蒙·阿隆则将国际秩序界定为国际社会成员国相互和平共存的最低条件,当然这种最低条件必然是一种有规则的安排[6]。他们两人的定义就是国际秩序研究议程中著名的“雷蒙·阿隆—赫德利·布尔”公式。从中可以看出,任何一种稳定的秩序包括两个必要条件:权力格局和规则安排。鉴于此,亚太海洋秩序反映的就是亚太海域的权力格局和规则安排。

冷战结束后,亚太海洋秩序进入美国主导时期。该秩序模式强调:一个强国在世界居于核心地位,并在其主导下整合出的一系列国际制度和国际规范是世界和平与稳定最有力的保障[7]。这一秩序模式又称之为霸权稳定模式,意即美国通过主导的多层等级体系来强化对亚太地区的安全承诺,在实现地区基本稳定的同时也保障了美国霸权秩序的稳定[8]。

从力量格局上看,苏联解体使得亚太海域失去了可以与美国相匹敌的竞争者,美国“一超”地位由此奠定。在实际操作上,美国在亚太海域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力量存在体系,包括自身海上力量部署的前沿存在和美日、美韩、美菲、美澳、美泰等双边军事同盟体系,以及以此为基础在亚太海域打造的三条“岛链”。通过这一体系,美国不仅牢牢占据绝对的力量优势,而且在战略态势始终占据主动地位。在规则安排上,美国以现实主义的态度继承了自由主义的思想传统。海洋是美国推行全球战略的重要载体,维系对海洋的绝对控制是美国地缘大战略的核心[9]。因而,维护不受阻碍地进出海洋的权利,拥有绝对的航行自由就成为美国核心利益之所在。现行海洋秩序的核心规则是航行自由,这是《联合国海洋法公约》(以下简称为《公约》)的一个核心规范。从理念上讲,近代海洋自由论的理论基石是古典自由主义哲学,它强调保障每个具有利用海洋意愿的国家平等、自由地利用海洋的权利,并认为最终会促进国际海洋秩序的确立、国家的富强以及个人福利的进步[10]。这其实与美国的自由主义世界秩序观并无二致。在实践中,美国关注的航行自由与《公约》规定的航行自由并不一致。美国固然重视航行自由的经济维度,但更关心军事行动的航行自由,它关系到美国军事力量的全球布局和全球到达,这也构成了美国全球霸权的关键根基。美国之所以要在航行自由的国际规则基础上加进自己的规则,归根结底在于,《公约》所能保障的只是国家作为“沿海国家”所享有的海洋权益。美国自认为是“海洋大国”,除了沿海国家的海洋权益外,美国更需要世界海洋的权益,这是《公约》所无法满足的[11]。但不管怎么样,美国在亚太海域一骑绝尘的力量存在和绝对航行自由的规范,一并成为当前亚太海洋秩序的两根支柱。

美国主导的亚太海洋秩序之所以被地区国家所诟病,在于其内在的困境。表现为:

一是作为美国力量构成的同盟体系具有封闭性、排他性的特征,使得同盟成为地区不安全、缺乏正义的一大根源。美国一直以来秉持自由主义的理念,认为同盟要在所谓的民主自由国家之间来构建。由此一来,具有浓厚意识形态色彩的同盟体系不仅不接受异己国家并且将之作为同盟防范的对象。这就导致,在亚太地区加入同盟体系的只能是少数国家,同盟的安全供给也仅限于同盟内部,在此之外的国家不仅没有同盟的安全保障,还要面临着来自始终抱着“寻找敌人”心态的同盟体系的安全威胁。从地理分布看,同盟体系主要集中在亚太海域,以防御大陆国家威胁、保障海洋国家安全的方式来实现地区安全的维护。这也在安全上割裂了亚太地区,导致“海洋-大陆”相背离的二元安全格局。此外,在美国主导的同盟体系内部,主导国与成员之间并不是一种平等的关系,成员国的军事战略、对外政策甚至是国家内政都受到美国的强大影响。比如日本、韩国、澳大利亚等国的对外政策都建立在与美结盟的基础上。从功能上讲,同盟异变成一种成员国以主权换取美国安全护持的交易,同盟体系内的公平与正义也就无从谈起。

二是绝对航行自由保障的是美国的海洋霸权,但却严重伤害了亚太地区沿海国家的利益和地区安全。包括中国在内大多数地区国家主张,外国军用船只在专属经济区内进行军事探测活动危害国家安全,沿岸国有权予以限制。美国则以航行自由为借口,强调沿海国在法律上无权限制在其专属经济区内的军事测量活动[12]。正是源于对专属经济区军事探测活动的不同认识,美国在亚太海域惯例性的抵近侦察活动成为地区海洋安全局势间歇性紧张的一大根源。从经济形态上讲,亚太国家多为外向型经济结构,对海外贸易、航道安全与航行自由的依赖与关切不比任何国家少。但在现实中,却出现了实现经济安全的航行自由伤害着国家领土主权安全的奇怪现象,出现了“经济安全与主权安全”相背离的悖论。

三是美国对海洋的垄断和“以海制陆”的地缘战略思想决定了当前亚太海洋秩序的难以持续。控制海洋是美国全球霸权的根基。在亚太地区,美国通过“以海制陆”的方式来制衡大陆国家,维持亚洲大陆的均势和亚太海域的非均势[13]。如此一来,亚太国家尤其是大陆国家走向海洋必然导致与美国之间的海洋竞争,竞争的激烈程度又与亚太国家力量增长与经略海洋的意志呈现正相关的关系。在美国实力相对衰减和以中国为代表的亚洲国家群体性崛起之际,美国在长期的竞争中做出调整甚至妥协是可以预期的,这也预示了既有海洋秩序模式的过渡性和暂时性。

(二)维护亚太安全需要开放、包容、公平的地区海洋新秩序

既有海洋秩序的内在困境决定了它无法为地区提供足够的安全供给,也不可能为地区带来可持续的安全局势,维护地区安全需要对海洋秩序做出新的调整。

海洋秩序观需要秉持“开放”的理念。即便是一些传统的海权理论家也认为:“海洋的正常状态不是处于某国控制之下,而是处于一种非控制状态下,实际上海洋的控制权通常是处于开放争夺的状态。”[14]要打破垄断导致的排他封闭和制衡带来的安全竞争,让新的海洋秩序保持基本的稳定和长期的持续,就只有秉持开放的理念,坚持共赢的思路,将亚太海域视为亚太国家的公共财富,将所有亚太国家的利益诉求与安全需求纳入到秩序构建进程中来,寻求地区共同利益诉求的最大公约数,秩序的根基才能坚实牢固,秩序的运行才能富有活力。以开放的姿态,坚持“共商、共建、共享”的秩序构建路径已成为亚太海洋秩序未来发展的一个基本方向。

海洋力量格局需要具有“包容”的特征。美国在亚太海域的超强力量存在,客观上表现为同盟体系,主观上具有厚重的意识形态色彩,实践中又展现出遏制、对抗、竞争的特点,结果却导致保障安全的措施反而成为地区不安全的最大来源。应该说,亚太地区在历史上长期以来一直是多元文化共存,“差别”成为各国和谐共存的一种文化价值观,差别是本地区共存共生的一个长期存在的基础,这已经形成根深蒂固的认识,而统一的价值基础却是缺乏的[15]。在这种客观态势下,摒弃异己的思维,抛开意识形态对立的陈旧观念,包容差别,尊重多样性,才能实现地区国家间关系的良性互动。在力量格局塑造上,亚太国家尤其是以美国为首的海洋国家需要相互包容彼此的力量存在,尊重各自的核心利益,实现最大化与合理化的配置。

海洋规则安排需要具备“公平”的特质。各国对作为当前亚太海洋秩序核心规则的航行自由存在着严重分歧:作为秩序主导国的美国坚持享有绝对航行自由权,军事航行尤其不能受到任何限制和阻碍;亚太沿海国家主张,航行自由应该尊重相关国家海洋专属经济区的合理权益。美国基于超强的国家实力,将自己的规则凌驾于各国意志之上,进行例行抵近侦察,以军事宣示行动来抵制沿海国家所谓的“过度海洋主张”并宣示它享有的海洋权利[16]。这种做法显然缺乏基本的公平性,也是对亚太沿海国家主权权益的严重伤害。只有完善既有的规则安排,使之更加公平公正,秩序规则才能真正成为地区国家所认同的行为规范。

糖尿病是机体内胰岛素分泌不足或和胰岛素出现生物作用障碍时,导致的一种以高血糖为主要特征的常见的内分泌代谢紊乱疾病,患者往往还会伴有肾脏、眼部、血管、神经系统等损害。糖尿病早期肾损伤是糖尿病的一种常见并发症,患者不会出现特异性症状,因此,诊断有较大难度,尿微量白蛋白与尿糖是目前临床上常用的糖尿病早期肾损伤诊断指标。该研究以该院2015年10月—2018年10月收治的2 000例患者的尿糖与尿微量白蛋白检测情况为依据,分析两个指标对于糖尿病早期肾损伤的诊断价值。现报道如下。

三、中国经略海洋与亚太海洋秩序变迁

党的十八大报告做出“建设海洋强国的战略部署”,这标志着海洋强国战略已成为党和国家的大战略。随后,中央政治局就建设海洋强国进行第八次集体学习,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建设海洋强国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重要组成部分”[17]。党的十九大报告再次明确指出“坚持陆海统筹,加快建设海洋强国”。中国对海洋强国建设和海洋事业发展的认知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虽然中国并没有领导世界的主观意愿,但在客观上,中国走向海洋的努力已经成为亚太海洋秩序变迁的一个因素。从力量格局的角度看,基于中国海上力量的长期羸弱,中国海上力量的增长主要改变的是中国近海力量存在格局。典型的案例就是南海岛礁建设,短短一年半的时间,中国通过岛礁建设使得岛屿面积大为拓展,为中国在南海的力量存在提供了地理空间,彻底扭转了中国在南海力量存在的弱势局面。从军队建设的角度看,应对各种突发事件和军事威胁,有效维护国家领土、领空、领海主权和安全;维护海外利益安全是中国军队担负的两项主要战略任务[18];由此也决定了中国海军的任务是近海防御和远洋护卫。这就意味着中国的海上力量建设具有内向性和防御性的显著特征。

中国必须在近海追求压倒性的海上优势,确保近海海域的战略安全,主要有四个原因:一是自近代以来,中国遭受由东亚近海而来的外敌入侵达479次,规模较大的84次,入侵舰船1860多艘,兵力47万多人[19-1],历史的教训和教益不能不引起中国的重视。二是经过近40年的改革开放,东南部沿海已成为中国最为重要的经济中心,面对来自海上的威胁时,中国缺乏战略纵深。三是中国还面临捍卫主权及领土完整的重大使命,台湾问题、东海划界纠纷、南海问题都在这一区域。四是近海海洋资源也是未来中国海洋经济持续发展的重要支柱。中国海上力量建设可能没有改变亚太地区的整个海上力量格局,但基于美国亚太海上同盟体系和前沿军事存在均位于东亚近海的地理事实,中国海上力量在东亚近海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也意味着亚太海上力量格局已经改变了过去美国一家独大的状态。这一趋势随着中国海上力量的不断发展和维护海外利益安全的能力的加强而呈现出加速发展的态势。

但整体上看,中国经略海洋对亚太海洋秩序变迁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海洋理念和行为规范领域。2014年6月21日,李克强总理在在中希海洋合作论坛上系统阐述了“建设和平、合作、和谐之海”的“海洋观”。2014年9月15日至21日,时任海军司令吴胜利将军在出席美国纽波特海军战争学院举行的以“共同应对全球海上安全挑战”为主题的第21届国际海上力量研讨会上,系统阐述了以“共同安全、综合安全、合作安全、可持续安全”为核心的新型海上安全观。2014年11月17日,习近平主席在澳大利亚国会发表演讲指出,“中国将同世界各国一道,构建和平安宁、合作共赢的海洋秩序”。从海洋认知到安全观念再到秩序理解,可以说在国家层面,中国已形成了系统的海洋经略新理念。这些新认知对于既有海洋秩序的影响短期内可能显露不出来,随着中国走向海洋步伐和海上力量建设进程的加快,特别是考虑到中国完善既有海洋秩序的努力,将成为未来亚太海洋秩序的应有原则和基础规范。

就海洋规范而言,中国不反对航行自由,但是中国坚决反对别的国家借航行自由之名,行横行自由尤其军事横行自由之实。这折射出中国对待作为既有海洋秩序核心理念的“航行自由”的两种心态。一是中国作为最大的货物贸易国,经济航行自由符合中国的利益,对此中国毫无疑问持支持的态度。二是中国作为海上力量的后发国家,深受别国借航行自由之名进行抵近侦察而给国家安全带来威胁之害,对此中国坚决反对。特别是在东亚近海海域,中国与一些周边国家还存在海洋领土和海域划界的纠纷,肆无忌惮的军事航行自由对中国的伤害是双重的:一方面侵害了中国的领土主权利益,另一方面则意味这这些国家以实际行动反对中国的主权诉求。这就意味着,在航行自由的规范方面,中国与相关国家竞争和博弈的结果将直接决定着未来亚太海洋秩序对于航行自由的界定和规范。

当然,美国等西方国家认为中国对海洋规则的影响还体现在“潜规则”领域。美国智库“战略与国际问题研究中心”2016年4月份发布的分析报告称,中国以迅猛势头增加海警船,在围绕钓鱼岛的攻防中,相比日本,中国未来有可能占据优势[20]。这些分析表明,美国不仅担心中国海上军事力量的发展,同时还忧虑于中国海上执法力量的壮大,认为中国将以一种“不对称”的方式利用海洋规则来谋求海上格局的改变①对于这一点,笔者在2015年10月赴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罗伊研究所等研究机构进行学术交流时,休·怀特等教授也持有相似的看法。他们认为,在南海海域中国在与美国进行一场“非对称”的博弈,即,以海警船、海上民兵为代表的中国民事力量和以第七舰队为主的美国军事力量的对峙。这样的对峙不仅使中国占据国际道义的优势,又相对有效地维护了海洋权利主张。。

中国走向海洋并不必然意味着地区海洋秩序就一定出现预期中的变革。这在极大程度上取决于美国维护既有秩序的能力和意愿。在中国经略海洋过程中,中美如果能就相关的海洋议题开展合作,变革的进程会加快许多。因为,中美有关海洋理念和规则的认同与分歧对于国际海洋秩序的演进至为重要,也正在对海上权力转移的进程发生着重要影响[21]。中国与美国在西太平洋的互动已成为影响地区海洋秩序走向的两大核心变量,也正是因为中国变量的加入,我们才可以得出既有秩序出现变迁趋势的结论。

四、亚太海洋秩序变迁给地区安全带来的新议题

将东亚安全转变为亚太安全,从研究领域和研究议题上讲,就是要将海洋领域的相关安全议题纳入到研究议程中来,从亚太海洋秩序变迁的进程看,亚太安全面临着以下三大新议题。

(一)亚太地区第三种地缘结构的浮现

通常意义上,亚太地区存在着两种地缘结构:一种是美国主导的地区结构,或者称之为地缘政治结构;第二种是以中国为主导的地区经济结构,也可以称之为地缘经济结构。对这种结构的概括,基本上沿袭了陆权思维和以海制陆的分析框架,海洋或者海洋议题从来没有成为分析亚太地区结构的单独视角。

现在,随着亚太边海问题尤其是南海问题的凸显,在亚太地区出现了第三种地缘结构,即海洋力量格局开始成为分析地区格局的一种独立的而且越来越重要的一种视角,关键的两个国家依然是中国和美国。这一结构表面上肇始于2012年的黄岩岛事件和2014年南海岛礁建设,中国通过岛礁建设一举奠定在南海的力量存在优势格局。但长期看,这个结构可以追溯至上世纪90年代的伊拉克战争之后,中国军事现代化进程包括海上力量建设的迅速推进。当然第三种结构现在仍然处于重塑阶段,但其轮廓已经浮现。

之所以将南海问题激化视作第三种结构开始形成的一个分水岭,有两个原因:一是客观上或者历史地看,一个海洋大国成为海洋强国,必须具备塑造地区海洋环境的能力。这种能力的形成展开讲分为三个阶段:首先塑造地区优势力量格局,然后制定地区海洋规则,最后塑造一个稳定的可以预期的地区海洋秩序。中国的海上军事力量建设和南海岛礁建设显然处于第一个阶段,这就意味新的海洋力量格局初步奠定起来。二是主观上,美国的战略家和政治家长久以来秉持这样的一个观点,霸权更迭与大国海上力量的兴衰密切相关[22-1]。美国安全战略的理论基石就是要维持欧亚大陆均势和海上非均势[23]。沿着这个逻辑,当中国海上力量发展改变了地区海洋力量结构,进而制定海洋规则的时候,美国站出来声称,它要南海航行自由,要为南海相关方的行为定规立制。这就意味着,即便中国奠定了地区海洋力量格局的优势地位,只要美国的海洋规则还在,依然无法重塑地区海洋秩序。

当然,海洋力量结构的形成对于地缘经济结构,尤其是地缘政治结构也起着反向强化的作用,一个显著的例子就是,随着中国海上力量的崛起,美国急剧增加在亚太地区的军事投入和部署,力推双边军事同盟的多边化和网状化,体现的正是应对中国的海洋崛起,而在这个应对过程中,地缘政治结构因为美国力量投入的增加而导致既有力量格局的相对固化从而又呈现出相对强化的态势。

(二)海洋安全问题成为亚太安全的新挑战

亚太海洋安全具有传统安全的性质,关系到相关国家的领土主权和海域主张诉求。以中国为例,按照《联合国海洋法公约》的规定,中国所属的海域面积为300万平方公里左右,其中一半与周边国家存在争议。从北到南,中国与8个海上邻国都有主权争议。在黄海海域,中国与朝鲜和韩国存在18万平方公里的争议海区。在东海海域,除钓鱼岛问题外,东海大陆架是中国的自然延伸,据此面积77万平方公里的海区中应归中国管辖的为54万平方公里,其中16万平方公里与日本存在争议[19-2]。在南海地区,南沙众多的岛屿被声索国非法侵占,中国实际控制的只有8个(包括台湾控制的太平岛)。除此之外,日韩、日俄、菲律宾与马来西亚、马来西亚与印尼、文莱与澳大利亚等国之间也存在着海洋领土纠纷和海洋划界问题。领土主权具有封闭性和排他性,这就意味着在东亚近海海洋安全矛盾具有长期性和难以调和的特征,也存在着间歇性激化而演变为武力冲突的可能。

正是因为如此,任何国家发展海上力量的动作不可避免地被其他国家视为威胁加剧的举动,任何国家完善海洋规则的努力也将不可避免地与谋取领土主权的意图相联系。在地区海洋秩序出现变迁的时期,海洋规则的重塑与力量格局的演化所带来的某种程度的短暂失序,事实上起到了激化矛盾的作用,加强武备带来安全竞争,完善规则冲击国家互信。同样地,任何国家试图强化领土主权的努力也将被其他国家冠以“颠覆地区秩序、改变现状”的称谓,借此引入域外大国或者既有秩序主导国进行遏制。由此一来,在秩序转型期海洋安全被放大了。

(三)中美海上军事互动成为影响地区安全的重大因素

中美作为影响亚太海洋秩序转型的两个关键变量,两国间的互动尤其是海上军事互动不仅关系着地区海洋秩序的走向,也影响着地区安全局势的发展。单就南海问题而言,中美看待南海问题的视角是存在极大差异的。中国认为南海问题事关中国领土主权,中国发展海上军事力量固然要维护自己的国家主权;而美国则将南海问题与其霸权维护紧密联系起来,美国在南海锲而不舍的军事行动也理所当然地被美国视为维护航行自由的核心安全利益[24]。也就是说南海问题体现的是中国主权诉求和美国霸权追求之间的矛盾,这对矛盾在很大程度上是对立的和难以协调的。南海是这样,东海同样如此。这也决定了中美在亚太海域存在着军事对峙甚至擦枪走火的可能。

以2016年10月21日两国在南海的一次军事互动为例,可以看出问题的严峻性。当时美国海军“迪凯特”号驱逐舰擅自进入中国西沙领海,中国海军“广州”号导弹驱逐舰和“洛阳”号导弹护卫舰当即行动,对美舰进行识别查证,并予以警告驱离。尤为值得关注的是,事后美国坚称自己的军舰没有进入12海里领海,这说明中美在南海海域界定的标准上存在着极大差异。客观的力量对峙加上主观的标准误差,其结果必然是安全局势的持续紧张。需要警惕的是,美国声称在南海的巡航是例行惯例,也就是类似的场景必将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节点被同样复制。

美国对中国经略海洋行为的军事警示归根结底还是体现了美国对中国海洋崛起尤其是海军现代化的深深忧虑。世界历史长周期理论认为,“发展海上力量”与“成为世界领导国家”两者之间存在着密切的相关关系,尤其是海军在世界性的霸权争夺过程中扮演着至关重要的角色,一个重要结论就是:海军是“海权乃海洋秩序的根本”[22-2]。中国走向海洋,发展海上力量,对于西方那些对世界政治持现实主义立场的政治家而言,中国毫无疑问就是在“追求海权身份”[25]。从实践的角度看,美国的战略家们更是认为,“无论从哪个方面看,美国真正担心的都是中国未来的走向,中国实际上是一个能够轻易进入海洋且同时具有发展某种威胁美国在西太平洋霸主地位的利益和能力的强国。”[26]

基于维护既有秩序的忧虑,美国将战略重心聚焦亚太的关键就是到2020年将其60%的海空力量部署到西太平洋地区,借此获取对中国海上力量的对比优势。可以预期,随着中美在西太平洋地区同时强化海上力量进程的加快,中美海上或空中军事相遇的几率将大大提升。虽然2015年中美已达成“军事危机通报”与“空中相遇”两项军事互信机制,但也只能在理论上减少两军擦枪走火的可能而不能消除两军对峙的状况。另外,美军太平洋总部作为一个独立的战区指挥系统具有相当的临机决策权,而中美之间尚未建立起系统的战区和军种之间沟通机制和平台,尖锐对峙甚至擦枪走火的可能依然存在,管控中美海上力量可能出现的军事安全危机依然紧迫而任重道远。

军事行动总是政治决策的延续,中美军事互动背后最大的政治因素是双方要明确各自的最大挑战是什么。对于中国而言,“中国的最大问题是如何更好地向美国表达自己的正当利益诉求;美国的最大挑战是,在一些不涉及生死攸关或核心利益的问题上,比如台湾问题,美国政策可能不得不做出一些痛苦的调整”[27]。在两国尚未彻底解决这两大挑战之前,再完善的军事互动规范可能也仅仅是治标不治本的技术性操作而已。

五、简短的结论

亚太海洋秩序由于中国海洋力量的发展而出现秩序变革的态势,未来的秩序模式究竟会呈现出什么的力量格局和制度规范尚不得而知。秩序变革与转型是一个长期过程,既取决于海洋崛起国的权势发展和缔造规则、解释规则的能力,也取决于秩序护持国维护既有秩序的能力和决心。中国作为地区最大的陆海复合型国家,依托陆地走向海洋,建设海洋强国;美国作为世界最大的海洋国家,由海向陆制衡大陆国家的海洋崛起。它们之间的互动决定了未来地区海洋秩序的模式、结构和运作形态,也成为研究和观察地区海洋秩序变革和地区海洋安全的两大关键变量。在地区海洋秩序变革时期,海洋力量结构的重塑、因秩序转型期而暂时出现某种程度的海洋行为“失序”而加剧的海洋安全与中美海上军事互动已成为当前亚太安全新的重要议题,不仅影响着秩序变革的走向,也大大拓展和丰富了亚太安全的分析框架和研究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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