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落在翠微街
2017-01-25
租碟
一个春寒料峭的深夜,赵馨茹闯进房以年的店。
小小的店里置放着三个木架,靠墙的两个架子上分别堆放着碟片和磁带,中间的架子放书。往里面走几步是个旧的桃花心木的四角桌,上面放着一台DVD和电视机。室内光线昏暗,桌上有个透明的玻璃瓶里插了几朵白花,幽幽地发出暗香。
房以年正闷头看碟,眼皮都没抬一下。
赵馨茹在堆积如山的货架上随意翻了翻,凑到房以年身边:“老板,看什么呢?”
她身上浓重的脂粉香气让房以年突然打了个喷嚏,他这才转过视线:“电影,《霸王别姬》。”
这是部关于戏子的电影,1993年的张国荣尚未在苏州家喻户晓,但戏是好戏,人物也有血肉,赵馨茹默默地站在旁边看了很久。
再后来,外面渐渐热闹起来,是不远处的一家舞厅散场了。
守在舞厅外的夜宵摊点也跟着被点燃,夜晚更深露重,食物蒸腾出的水汽氤氲在空气中,与夜游人群身上那浓得化不开的暧昧迷离的气息一起,构筑出属于翠微街的气质。
《霸王别姬》已经演完了,赵馨茹说:“老板,最近有什么片子好看,我想租几盘。”
房以年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她穿着一件红黑蕾丝的盘扣旗袍,衩开得高,好身材显山露水,显得很刻意。
他混这一带已经很久,只消一眼,就把她的身份看得清清楚楚。但同往常出现的那些舞女不同,赵馨茹身上缺少她们那种……风尘味。是的,“风尘味”,房以年在心里斟酌了一下这个词,转身抽了几张香港电影给她。
租碟需要付十元押金,赵馨茹爽快地摸出五十元,笑嘻嘻地说:“再加一盘刚刚你看的那部《霸王别姬》。”
撞见豪客的夜晚
1995年的那个夜晚,赵馨茹第一次见到五十元纸币。那张薄薄的,却实实在在的,完全属于她的财富。
那晚她首次“开工”,因为紧张,茫然地站在舞池边踌躇。突然,舞厅里乐曲响起,身边形形色色的男女便滑入舞池,就像一尾尾滑溜灵活的鱼,无声无息地潜进深沉无边的暗海。
这是间颇有年月的黑灯舞厅,执行的规则很简单,男人们邀请舞女共舞,跳完一首曲子就付给对方一块钱。男女间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灯光暗下来的那首曲子中,曲罢周遭重新亮起,一切便恢复如常。
邀请赵馨茹跳第一支舞的是一个老头儿,他确实已经很老了,脸上皱纹肆虐,背也有些佝偻,但精神却很好。跳完后他大方地给了她那张五十元。
她攥紧那张纸钞,有些欣喜又有些难以置信,即刻跑去问舞厅门口的卖票员:“这钱是真的吗?”
对方端详了一下:“是真的,小姑娘撞见豪客啦!”
而就在三个月前,命运似乎并没有任何即将地动山摇的迹象。
命运网开一面
那是个寻常的午后,赵馨茹正坐在老家的门口给未来丈夫宋建军织一双毛线袜。有个同乡正好路过,看见赵馨茹一副乖巧懂事的小媳妇样,便停了下来,有些犹疑地告诉了她一些真相。
同乡之前跟宋建军在一起工作,他说,宋建军在苏州纺织厂上班的第二个月就结识了新的姑娘,一来二去,很快就好上了,已经悄悄地在苏州结了婚。
赵馨茹自然不信,第二天就买了车票急急忙忙赶到苏州。宋建军已经搬离了先前信上的地址,她便背着行李守在他上班的工厂门口等他。
人是等到了,不想却等来了三人。
宋建军的老婆很瘦,脸却有些浮肿,她站在赵馨茹面前,只轻轻地做出几个抚摸隆起的小腹的动作,赵馨茹瞬时就哑口无言了。
她背着行李无计可施,只得去求助那位好心的同乡。
南方的冬天刮着刺骨生冷的寒风,赵馨茹冻得嘴唇乌紫,刚坐下就灌下一碗热汤。
“回老家还是留下来?你怎么打算的?”同乡问她。
回去肯定也是被人戳脊梁说闲话,必然要继续忍受贫穷与潦倒,于是赵馨茹很坚定地答:“留下。”
她没有什么生存技能,辗转找了几份工都不如意,最后被介绍去翠微路上的那家舞厅跳舞。
第一晚挣得的钱她不是拿去置办衣物,而是来到了房以年的租碟店,那间破旧昏暗的小店,贴着满墙鲜艳华丽的电影海报,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邀约,也像是暗示一样,让她狂喜,也让她不安。
《霸王别姬》里的小癞子说:“等以后我成角儿了,就天天吃糖葫芦。”回去后,赵馨茹缩在小小的租屋里又看了一遍这部电影,心里对未来充满了一种隐隐的期待。
爱情滋长
后来她便常常出没于房以年的租碟店,有一次半夜来还碟的时候,房以年正在吃一碗芋头,旁边放着一碟酱油。赵馨茹一时嘴馋,多说了一句:“芋头蘸酱油怎么好吃呢?蘸糖才好啊。”
房以年愣了一下,说:“我们一直都蘸酱油吃,要不你尝尝看?”
她便伸手拿了一个,仔细地剥皮,蘸了些酱油,一口咬下去,美得眼睛都眯起来:“嗯嗯!原来这样吃那么好味!”
房以年把碗推给她:“也许你只是饿了,饿了就觉得什么都好吃。”
她确实饿,因为年轻,身材曼妙,人又聪明会来事,在那个舞厅已渐渐有了人气,积攒了好些老客,几乎每晚要跳足三小时。
跳舞不仅耗费体力,与男人间的周旋考验的更多的是耐力、智力和气力。一晚下来,赵馨茹总是筋疲力尽,最大的乐趣便是从房以年这里带回一两张碟片,打发回家后那些无聊又寂寞的时间。
很快,她就吃完剩下的芋头,还觉得意犹未尽,站起来说:“老板,我请你吃夜宵吧!你定个地方。”
房以年没有扫兴,很快就关了店门,推出一辆自行车载着她去了一家老字号的小店吃饭。他们排队买了咸豆浆、油条、酥饼、茶叶蛋,好不容易找到两个空位坐下。
赵馨茹觉得很新奇:“居然有那么多人这么晚来吃东西!”
“你吃吃看就明白了。”
她喝了一口豆浆,里面加了油渣、油条碎、小葱,还打了蛋花,又香又暖,让她感觉特别幸福。
很多人的爱情都是从吃开始的,两个小半生不曾有过什么交集的人,因为一起吃过一碗令人愉悦的咸豆浆,觉得人生突然就被这个夜晚点亮了。爱情从他们的灵魂里长了出来。
回去的时候,赵馨茹注意到房以年走路的时候有点不自然,他轻描淡写地解释是因为冻疮,晚上降温,冻疮又犯了。
当晚回到家,她连夜织完了之前那双毛线袜,第二天放在了他店里的四角桌上。
白日深长
后来,赵馨茹便常常出现在房以年那辆永久的自行车后座上,她大部分时间都带着妆,穿着旗袍或者戴珠片的裙子。在那种环境中摸爬滚打,慢慢地,风尘气就出来了,坐在朴拙的自行车后座上总显得有些违和。而房以年却没什么变化,依旧沉默寡言,很少有情绪起伏。
他们之间的来往很简单,赵馨茹晚上结束后房以年会在外面等她,随手递过去一瓶热水。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总是安安静静地看碟,有时会一起吃饭,闲聊几句,饭后再剥一个橙子吃。
直到有一天,房以年用一把刀亲手打破了这份宁静。
那天下午,赵馨茹去店里找他,但迎接她的是大门紧闭,房以年不见了。
她心中涌起莫名的不安,第一次真正注意到白天的翠微街是什么样的。日头高升,街上行人很多,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像是心里充满了秘密。
问了很多人她才拼凑了个大概,早些年房以年跟翠微街上一间杂货铺的老板有过节,最近租碟店经常被工商部门突查,房以年听说是杂货铺老板举报这里租售不健康的音像制品,便去杂货铺找举报者对质。不知道两人在言语中发生了什么,房以年突然掏出刀子,将对方捅成了重伤。
因为故意伤人,房以年进了监狱,无声无息的,曾经夜灯长亮的那爿店在翠微街暗了下去。
赵馨茹的生活也跟着发生了改变。
他们之间似乎并没有明白通透的情感关联,更遑论那些相许一生的誓言。但她在那天做了一个决定——她要等房以年。
即使可能没什么意义和结果,即使有些努力会很徒劳,但她仍决定等他。
那晚她没有去舞厅,而是坐在房以年店铺的门口吃一包糖炒栗子。栗子壳剥了一地,街边的夹竹桃已经开了花,绯红与白,在暗夜里喷薄盛放。
人间小团圆
房以年被判了七年,他家人里里外外跑了很多关系,后来才减为五年。
五年里,赵馨茹几乎每个月都去看他,带上很多他喜欢吃的食物,认认真真地封装好。她渐渐瘦了,眼神也黯淡了一些。第三年的时候,房以年终于跟她说:“别再跳舞了,找点轻松的事情做,该为以后考虑考虑了。”
言下之意是提醒她爱惜名誉,该嫁人了。
她愣了一下,说了个“好”字。
但她仍旧月月来:“外面人虽然多,却找不到一个能一起开开心心吃饭的。”
就这样,她真的等了他五年,直到他出狱。
他们两个人的爱情得不到彼此家庭的认同,一个做过舞女,一个蹲过监狱,他们是世俗的异类,想要结合自然困难重重。
房以年的母亲为了阻止儿子与赵馨茹见面,把大门换了一把大锁,赵馨茹在门外把门捶得咚咚响,两个女人隔着房门吵得整条街都喧嚣了起来。
她们闹得不可开交,最后房以年翻了墙,也让母亲死了心。
他们结婚时酒席摆了四十桌,也许那是翠微街最安静的一场酒席了,男女方亲朋各一半,南北两场泾渭分明,大家都吃得安静而节制,心照不宣。
按礼俗,中途新郎新娘要向每桌宾客敬酒,赵馨茹穿着大红的改良旗袍,端着酒杯毕恭毕敬地给婆婆行礼,两个女人的眉眼间各怀心事,但最后,她们都喝下了自己手中的那杯酒。
饭后,外面开始下雨,雨越下越大,赵馨茹和房以年站在门口送客。她的裙摆被雨溅湿,但她却觉得这是自己这么多年来过得最愉快的一夜。
房以年突然说:“你笑什么?”
她告诉他:“没什么,想起很久以前跟你一起看碟,看《霸王别姬》。”
电影里有几段不圆满的乱世之爱,充满了惆怅与唏嘘。而在当下的太平年代里,她的爱情圆满了。
而当年房以年动刀伤人的真相并不是因为对方举报了自己的生意,那只是个引子。真正让他愤怒至失去理智是因为对方说:“你不光贩卖黄色光盘,你还跟一个不干不净的舞女来往,简直肮脏。”
他不能容忍的是对方对赵馨茹的侮辱。
但在这个风雨如晦的夜晚,他并没有跟她提起过这些真相,他决定让它成为秘密,永远留在翠微街的大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