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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回為江西詩派續立統系①

2017-01-25

国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文學金元山谷

吴 晟

方回(1227—1307),字萬里,號虚谷,又號紫陽居士,歙州(今安徽歙縣)人。南宋景定三年(1262)進士,官至嚴州知州。宋亡入元,授建德路總管,不久即罷去。平生著述頗勤,其《虚谷集》已佚,今存《續古今考》《桐江集》《桐江續集》《虚谷閑抄》《瀛奎律髓》等。

一、首倡“一祖三宗”之説,為江西詩派張目

吕本中撰《江西宗派圖》,謂源流皆出豫章,圖中所列陳師道等二十五人,以為法嗣。《宗派圖》並序數百言,原文不傳。據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十八載:“吕居仁近時以詩得名,自言傳衣江西,嘗作《宗派圖》,自豫章以降,列陳師道、潘大臨、謝逸、洪芻、饒節、僧祖可、徐俯、洪朋、林敏修、洪炎、汪革、李錞、韓駒、李彭、晁沖之、江端本、楊符、謝薖、夏倪、林敏功、潘大觀、何覬、王直方、僧善權、高荷,合二十五人,以為法嗣,謂其源流皆出豫章也。”[注]傅璿琮:《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445頁。吕氏試圖為江西宗派確立一個傳承的統系,從而建構一種詩統。承襲這一思路,方回進一步提出了“一祖三宗”之説:

惟山谷法老杜,後山棄其舊學而學焉,遂名黄、陳,號“江西派”,非自為一家也,老杜實初祖也[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一《評晁端友〈甘露寺〉》,吴文治主編:《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第615頁。。

嗚呼,古今詩人當以老杜、山谷、後山、簡齋四家為一祖三宗,餘可預配饗者有數焉[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六《評陳與義〈清明〉》,《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808頁。。

方回尊杜甫為祖,並增列陳與義為宗者,其意圖是欲通過對江西詩派“詩統説”的進一步完善,擴大江西詩派的門户,並以此來説明江西派詩是唐詩的繼承與發揚,其詩統一脈相承,從而確立江西詩派的正統地位。方回在評杜甫《題省中院壁》時指出:“此等句法惟老杜多,亦惟山谷、後山多,而簡齋亦然。乃知‘江西詩派’非江西,實皆學老杜耳。”[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五,《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801頁。黄庭堅云:“拾遺句中有眼,彭澤意在無弦。”(《贈高子勉四首》其四)句法是黄庭堅示以後學學詩的不二法門,即由學習杜詩句法入門,因為它有規矩可循,故可學。方回在此是為了進一步説明江西詩派之“三宗”的句法均法嗣杜甫,以示與“四靈”“江湖”師法晚唐之别。據趙彦衛《雲麓漫抄》卷第十四載:“吕居仁作《江西詩社宗派圖》,其略云:‘……歌詩至於豫章始大出而力振之,後學者同作並和,盡發千古之秘,亡餘藴矣。’録其名字,曰‘江西宗派’,其原流皆出豫章也。宗派之祖曰山谷,其次陳師道(無己)……凡二十五人,居仁其一也。”[注](宋)趙彦衛撰,傅根清點校:《雲麓漫抄》,北京:中華書局,1996年,第244頁。又據劉克莊《江西詩派總序》載:“吕紫微作江西宗派,自山谷而下凡二十六人……派中以東萊居後山上,非也。今以繼宗派,庶幾不失紫微公初意。”[注](宋)劉克莊:《後村詩話》後集卷二,《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451—452頁。可知《江西宗派圖》中原來就有吕本中。曾幾是繼吕本中之後的江西派傑出詩人,詩學本中,也學山谷。他雖不在《江西宗派圖》中,但劉克莊説:“比之禪學,山谷初祖也,吕、曾南北二宗也。”[注](宋)劉克莊:《茶山誠齋詩選序》,《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866頁。説明其詩的淵源和在江西派中的地位。故而方回又將吕本中和曾幾列入江西詩的“正派”人物:“予平生持所見,以老杜為祖,老杜同時諸人皆可伯仲。宋以後山谷一也,後山二也,簡齋為三,吕居仁為四,曾茶山為五。其他與茶山伯仲亦有之,此詩之正派也。餘皆旁支别流,得斯文之一體者也。”[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六《評陳與義〈道中寒食二首〉》,《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700—701頁。方回這樣做的目的非常昭然,就是進一步加强和鞏固吕本中《江西宗派圖》為江西宗派確立的傳承統系,從而完成“詩統”的建構。方回又在評陳與義《與大光同登封州小閣》時指出:“老杜詩為唐詩之冠,黄、陳為宋詩之冠。黄、陳,學老杜者也。嗣黄、陳而恢張悲壯者,陳簡齋也。流動圓活者,吕居仁也。清勁潔雅者,曾茶山也。七言律,他人皆不敢望此六公矣。”[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首,《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620頁。又評陳與義《送客出城西》《送熊博士赴里安令》云:“簡齋詩氣勢雄渾,規模廣大。老杜之後,有黄、陳,又有簡齋,又其次則吕居仁之活動,曾吉甫之清峭,凡五人焉。”[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四,《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794頁。這兩段話進一步明確了江西詩派的祖述和傳承,並説明作為江西詩派的成員,儘管均以杜甫為祖而以黄、陳為宗,但詩風卻異彩紛呈,各具特色。

方回首倡“一祖三宗”之説,為江西詩派張目,除了綜論江西詩之“正派”,還多次分論江西詩派多位成員。如陳師道著有《後山詩話》二卷,自宋代始就有人懷疑為托名之作,陸游認為:“《叢談》《詩話》皆可疑。……意者後山嘗有詩話而亡之,妄人竊其名為此書耳。”[注](宋)陸游:《跋後山居士詩話》,《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498頁。方回也認為“此詩話非後山所為”,《後山詩話》有云:“唐人不學杜詩,惟唐彦謙與今黄亞夫、謝師厚景初學之。”[注](宋)陳師道:《後山詩話》,何文焕輯:《歷代詩話》,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上册,第307頁。方回辨析曰:“山谷少孤,後山皇祐五年癸巳生,少山谷八歲,必不識其父,此乃稱為‘今黄亞夫’,非後山語也。”[注](元)方回:《桐江集》卷三,《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520頁。但陳師道逝世不久,其門人魏衍於徽宗政和五年(1115)編訂其詩文集時,作《彭城陳先生集》,謂陳師道於詩文外,尚有“《詩話》《叢談》,各自為集”[注](宋)魏衍:《彭城陳先生集》,《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478頁。。魏衍所記應該可信,陳師道確實著有《後山詩話》。方回提出上述疑點可能為後人輾轉抄録、有所增補所致。陳師道作詩,以“苦吟”為特點,黄庭堅謂其“閉門覓句”。方回告誡後學:“後山詩步驟老杜,而深奧幽遠,咀嚼諷詠,一看不可了,必再看,再看不可了,必至三看、四看,猶未深曉何如頓挫耳,平易之中有艱苦。但學其平易,而不從艱苦求之,則輕率下筆,不過如元、白之寬耳。學者當思之。”[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十,《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657頁。指出陳師道作詩用心之“艱苦”,詩境“深奧幽遠”,卻以“平易”出之,提示後學當“從艱苦求之”,如果“但學其平易”,則難免流於“元輕白俗”一路。江西派詩為人所詬病者之一,在其聲色枯澀,方回辯護説:“讀後山詩,若以聲音求,是行邪道,不見如來。全是骨,全是味,不可與拈花簇葉者相較量也。”[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六,《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697頁。方回還對黄、陳詩作了簡要的比較:“自老杜後,始有後山,律詩往往精於山谷也。山谷宏大,而古詩尤高。後山嚴密,而律詩尤高。”[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七,《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715-716頁。認為黄庭堅詩歌氣魄“宏大”,其中古詩成就尤高,而陳師道的詩歌格律“嚴密”,律詩較黄庭堅精嚴。這個評價不一定符合實際。方回這樣做與其“一祖三宗”觀點一致,“一祖三宗”説主要是針對律詩而言,《瀛奎律髓》所選詩即唐宋律詩,選陳師道律詩113首,而黄庭堅律詩衹選了35首。吕本中《江西宗派圖》衹尊黄庭堅為宗,以陳師道等25人為諸派,而方回卻將陳師道提到“三宗”之一的地位,與他視陳師道的律詩成就高於黄庭堅的看法一致。莫礪鋒指出:“方回雖然並尊黄、陳,但相形之下,他對陳詩更為推崇,甚至超過黄庭堅而把陳師道看作杜甫的直接傳人。”[注]莫礪鋒:《從〈瀛奎律髓〉看方回的宋詩觀》,《文藝理論研究》1995年第3期。

方回評韓駒《送宜黄宰任滿赴調》時指出:“吕居仁引韓入江西派,子蒼不悦,謂所學自有從來。此詩非江西而何?大抵宣、政間忌蘇、黄之學,王初寮陰學東坡文,子蒼諸人皆陰學山谷詩耳。”[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四,《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614頁。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以詩為元祐學術,“遂定命官傳習詩賦,杖一百”[注](宋)葉夢得:《石林燕語》卷九,吴文治主編:《宋詩話全編》第3册,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715頁。。宣和六年(1124)十月詔:“有收藏慣用蘇、黄之文者,並令焚毀,犯者以大不恭論。”[注](元)脱脱等:《宋史》第1册,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第276頁。由於禁蘇、黄之學,韓駒衹有暗地裏學山谷詩。周必大也説:“陵陽先生早以詩鳴,蘇、黄門一見,比之儲光羲。與徐東湖游,遂受知於山谷。晚年或置之江西詩社,乃曰:‘我自學古人。’豈所謂魯一變至於道耶?”[注](宋)周必大:《周益國文忠公集·省齋文稿》卷十九,《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610頁。表明韓駒曾與徐俯游,也接受了山谷的影響,但吕本中引之入江西詩派,卻也不樂,説“我自學古人”。“蘇、黄門一見,比之儲光羲”,指蘇轍《題韓駒秀才詩卷一絶》:“我讀君詩笑無語,恍然重見儲光羲。”[注](宋)蘇轍:《欒城集》後集卷四,《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592頁。周紫芝評韓駒詩“淡泊而有思致,奇麗而不雕刻”[注](宋)周紫芝:《太倉稊米集》卷六十七,《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595-596頁。,正説明了他學山谷而不為,形成自己的面貌,詩風近儲光羲。韓駒是江西詩派中繼陳師道之後的傑出詩人,在當時頗負盛名,居於盟主的地位。汪藻評價説:“承作者百年之師友,為詩文一代之統盟。”[注](宋)汪藻:《浮溪集》卷二十二《知撫州回韓駒詩制啓》,《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595頁。

評徐俯《庭中梅花正開用舊韻貽端伯》:“師川詩律疏闊,其説甚傲,其詩頗拙。”[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642頁。徐俯詩學山谷,愛句中疊字,如“積得重重那許重,飛來片片又何輕”句,即學山谷“夜聽疏疏還密密,曉看整整復斜斜”(《詠雪奉呈廣平公》),方回評價説,山谷詩極工整,徐俯詩卻“極為粗率”[注](元)方回評,李慶甲集評校點:《瀛奎律髓彙評》,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890頁。。周煇《清波雜志》卷五載:“公視山谷為外家,晚年欲自立名世,客有贄見,甚稱淵源所自,公讀之不樂,答以小啓曰:‘涪翁之妙天下,君其問諸水濱;斯道之大域中,我獨知之濠上。’”[注](宋)周煇:《清波雜志》,《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637頁。黄庭堅與吕本中對徐俯的評價都很高。黄庭堅云:“所寄詩正忙時讀數過,辭皆爾雅,意皆有所屬,規模遠大,自東坡、秦少游、陳履常之死,常恐斯文之將墜,不意復得吾甥,真頹波之砥柱也。”[注](宋)黄庭堅:《與徐師川書》,《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623頁。吕本中《徐師川挽詞三首》其一:“江西人物勝,初未減前賢。公獨為舉首,人誰敢比肩。”徐俯的詩淵源於山谷,深受其影響,但不甘居山谷門下,卻矢口否認。故方回批評“其説甚傲”。陳師道《後山詩話》曰:“寧拙毋巧,寧朴毋華,寧粗毋弱,寧僻毋俗,詩文皆然。”[注](宋)陳師道:《後山詩話》,《歷代詩話》上册,第311頁。方回指出徐俯詩之拙,正是江西詩派的共同追求,又明確批評“徐師川詩無變化”[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十,《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664頁。。

評晁沖之《感梅憶王立之》:“此詩纔學後山,便有老杜遺風。”[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707頁。晁沖之曾游陳師道之門,故其詩頗受後山影響。晁沖之《過陳無己墓》云:“我亦嘗參諸子弟,往來徒步拜公墳。”[注](宋)晁沖之:《晁具茨先生詩集》卷十二,《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479頁。《過陳無己墓》又云:“五年三過客,九歲一門生。”[注](宋)晁沖之:《晁具茨先生詩集》卷十五,《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479頁。《感梅憶王立之》云:“王子已仙去,梅花空自新。江山餘此物,海岱失斯人。賓客他鄉老,園林幾度春。城南載酒地,生死一沾巾。”王直方有園在汴京城南,他好客,常延名士命酒劇飲唱和。如今直方已死,多年來園林空自春矣。此詩因見梅花而生物存人亡之傷痛。紀昀批:“似平易而極深穩,斯為老筆。”[注]《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707頁。此大概是方回所評“老杜遺風”吧。

評吕本中:“居仁本中,世稱為大東萊先生。其詩宗江西而主於自然,號彈丸法。”[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四,《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775頁。吕本中是繼韓駒之後居於主盟地位的江西派詩人。趙番《書紫微集》云:“詩家初祖杜少陵,涪翁再續江西燈。陳潘徐洪不可作,閫奧晚許東萊登。”[注](宋)趙蕃:《章泉稿》卷一,《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769頁。劉克莊云:“紫微公作夏均父集序云:‘學詩當識活法者,規矩備具,而能出於規矩之外,變化不測,而亦不背於規矩也。是道也,蓋有定法而無定法,無定法而有定法。知是者,則可以與語活法矣。謝玄暉有言:好詩流轉圓美如彈丸。此真活法也。近世惟豫章黄公首變前作之弊,而後學者知所趣嚮。必精盡知左規右矩,庶幾至於變化不測。’”[注](宋)劉克莊:《後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五,《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772頁。吕本中學山谷而能變化,謝逸評價曰:“以居仁詩似老杜、山谷,非也。杜詩自是杜詩,黄詩自是黄詩,居仁詩自是居仁詩也。”[注]《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753頁。所謂“彈丸法”即“活法”理論,是對黄庭堅詩法的理論提升,也是鑒於江西詩派後學死守詩法而不知靈活運用提出來的。

評曾幾:“上饒自南渡以來,寓公曾茶山得吕紫微詩法,傳至嘉定中趙章泉、韓澗泉,正脈不絶。今之學永嘉四靈者,不復知此。”[注](元)方回:《桐江續集》卷十五,《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868頁。曾幾避地柳州時與在桂林的吕本中有詩書往來,並嚮他請教句律,故其詩受吕本中的影響無疑。曾幾《東萊先生詩集後序》:“紹興辛亥,幾避地柳州,公在桂林。是時年皆未五十,公之詩固已獨步海内,幾亦妄意學作詩。公一日寄近詩來,幾次其韻,因作書請問句律。”[注](宋)曾幾:《東萊先生詩集後序》,《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755頁。平時兩人常切磋詩藝,由於本中早成,故曾受益頗多。吕本中《與曾吉甫論詩第一帖》:“惟不可鑿空强作,出於牽强……楚詞、杜、黄,固法度所在,然不若遍考精取,悉為吾用,則姿態横出,不窘一律矣。……要之,此事須令有所悟入,則自然超越諸子。悟入之理,正在工夫勤惰間耳。”並指出曾詩的不足之處是“少新意”[注](宋)吕本中:《與曾吉甫論詩第一帖》,《宋詩話全編》第3册,第2908頁。。《與曾吉甫論詩第二帖》又評曾詩“治擇工夫已勝,而波瀾尚未闊”,告誡他“欲波瀾之闊去,須於規摹令大,涵養吾氣而後可”[注](宋)吕本中:《與曾吉甫論詩第二帖》,《宋詩話全編》第3册,第2908頁。。方回又評曾幾《鄧帥寄梅併山堂酒》:“此晚年使淮南詩。但觀其句律,何乃瘦健鏗鏘至此!雖平正有奇古也。”[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732頁。所謂“瘦健鏗鏘”“平正奇古”可見其江西詩學的淵源。

評陳與義:“抄誦少陵、山谷、後山律詩,似未有所得。别看陳簡齋詩,始有入門。於是改調,通老杜、黄、陳簡齋玩索。”[注](元)方回:《桐江集》卷一《送俞唯道序》,《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957頁。方回之所以將陳與義列入江西詩派的“一祖三宗”,在他看來,欲學詩衹習杜甫、黄庭堅、陳師道詩“似未有所得”,還必須玩索陳與義詩“始有入門”。高利華《論方回的江西宗派學説及其對陳與義的評價》指出,方回“致力推薦的陳與義,不惟在創作上與江西詩派所標榜的詩歌主張合轍,在持論上也有登堂入室成為江西派中巨擘的資格”[注]高利華:《論方回的江西宗派學説及其對陳與義的評價》,《社會科學戰綫》2004年第6期。。《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價陳與義:“其詩雖源出豫章,而天分絶高,工於變化,風格遒上,思力沈摯,能卓然自辟蹊徑。”[注]《簡齋集提要》,(清)永瑢、(清)紀昀主編:《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五十六,海口:海南出版社,1999年,第812頁。紀昀謂其詩居山谷之下,後山之上。詩學山谷,尤其學杜甫。他的身世與杜甫類似,故詩亦近之,但能够卓然形成自己的面貌。

方回對二謝、高荷等也有評價。評二謝《飲酒示坐客》:“臨川謝薖字幼槃,兄逸字無逸,二人俱入江西詩派。此學山谷,亦老杜吴體。三四尤極變態。”[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十六,《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693頁。評高荷:“高荷子勉,江陵人。五言律三十韻贄見山谷,中有曰:‘蜀天何處盡,巴月幾回彎。點檢金閨彦,飄零玉筍班。尚全宗廟器,猶隔鬼門關。’山谷賞之,遂知名。和山谷六言皆佳。蠟梅絶句尤奇。”[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四十二,《古典文學研究資料彙編·黄庭堅和江西詩派卷》下卷,第737頁。這些都為我們研究江西詩派提供了重要史料。

二、攻駁“永嘉四靈”之短,為江西詩派回護

大約至宋光宗紹熙年間(1190—1194),江西詩派的影響逐漸式微,“永嘉四靈”則開始登上詩壇。他們不滿江西詩風又無力自闢新途,因此在永嘉學派大學者、文壇宗主葉適的理論支持下,他們衹有重返宋初崇尚晚唐體的老路,以賈島、姚合、許渾為宗。方回在評翁卷《道上人房老梅》中大致勾勒了這一詩派的源流本末:“葉水心適以文為一時宗,自不工詩。而‘永嘉四靈’從其説,改學晚唐,詩宗賈島、姚合。凡島、合同時漸染者,皆陰撏取摘用,驟名於時,而學之者不能有所加,日益下矣。名曰厭傍‘江西’籬落,而盛唐一步不能少進。天下皆知‘四靈’之為晚唐,而鉅公亦或學之。……此近人詩之源流本末如此。”[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734頁。葉適在《徐文淵墓志銘》中説:“四人之語,遂極其工,而唐詩由此復行矣。”[注](宋)葉適:《徐文淵墓志銘》,蔣述卓等編著:《宋代文藝理論集成》,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942頁。他認為“四靈”詩風是對唐詩的復歸。又在《徐斯遠文集序》中説:“慶曆、嘉祐以來,天下以杜甫為師,始黜唐人之學,而江西宗派章焉。……以夫汗漫廣漠,徒枵然從之而不足充其所求,曾不如脰鳴吻決,出毫芒之奇,可以運轉而無極也。故近歲學者(按:指“四靈”),已復稍趨於唐而有獲焉。”[注](宋)葉適:《水心文集》卷十二《徐斯遠文集序》,《宋詩話全編》第7册,第7396頁。批評江西詩學尤其是其末流學杜甫以致“汗漫廣漠”,肯定“永嘉四靈”雖“脰鳴吻決”卻能“出毫芒之奇”,可謂學中晚唐“有所獲焉”,對“四靈”以晚唐之工巧清奇救江西末流刻削枯澀之弊作了高度評價。針對葉適對“四靈”的大肆揄揚、對江西詩學的批評責難,方回不能坐視,奮起抗議,提出了與葉適針鋒相對的觀點:

老杜所以獨雄百世者,其意趣全古之六義,而其格律又備後世之衆體。晚唐者,特老杜之一端。老杜之作包晚唐於中,而賈島、姚合以下得老杜之一體。葉水心獎“四靈”,亦宋初九僧體耳,即晚唐體也。……近世學者不深求其源,以“四靈”為祖,曰倡唐風自我始,豈其然乎?[注](元)方回:《桐江集》卷四《跋許萬松詩》,《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973—974頁。

近世之詩莫盛於慶曆、元祐,南渡猶有乾、淳。永嘉水心葉氏忽取“四靈”、晚唐體,五言以姚合為宗,七言以許渾為宗,江湖間無人能為古選體,而盛唐之風遂衰[注](元)方回:《桐江集》卷四《孫後近詩跋》,《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974頁。。

欲攻駁“永嘉四靈”,為江西詩派回護,必須否定其所學“晚唐體”。“晚唐體”指模仿唐代賈島、姚合、許渾詩風之作。宋初即有兩個“晚唐體”詩人群體:一個是“九僧”;一個是潘閬、魏野、林逋等隱逸之士。故方回説“宋初九僧體耳,即晚唐體”。方回因此批評説:“晚唐人非風、花、雪、月、禽、鳥、蟲、魚、竹、樹,則一字不能作。‘九僧’者流,為人所禁,詩不能成,曷不觀此作乎?”[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四十二,《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856頁。這是針對“九僧”晚唐體而發。《跋仇仁近詩集》指出:“‘九僧’以前,‘四靈’而後,專尚晚唐,五言古調、七言長句皆不能不彼此相效許渾水、鄭谷僧、林逋梅、魏野鶴。雪、月、風、花、煙、霅、竹、樹,無此字不能成四十字。四十字之中,前聯耳聞目見,後聯或全是聞,或全是見。”[注](元)方回:《桐江集》卷四,《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978頁。這是針對魏野等晚唐體而發。《送胡植芸北行序》又云:“近世詩學許渾、姚合,雖不讀書之人皆能為五、七言。無風雲月露、冰雪煙霞、花柳松竹、鶯燕鷗鷺、琴棋書畫、鼓笛舟車、酒徒劍客、漁翁樵叟、僧寺道觀、歌樓舞榭,則不能成詩。”[注](元)方回:《桐江集》卷一,《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958頁。評姚合《游春》則云:“姚之詩專在小結裹,故‘四靈’學之。五言八句,皆得其趣,七言律及古體則衰落不振。又所用料,不過花、竹、鶴、僧、琴、藥、茶、酒,於此物,一步不可離,而氣象小矣。”[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十,《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661頁。指出“四靈”生活面狹小,創作局限於書齋之中,詩歌題材狹窄,内容單薄,可謂擊中“四靈”之要害。方回甚至認為“詩道不古”自學“晚唐體”始:“不意學禁息而時好乖,七許渾,五姚合,哆然自謂晚唐。彼區區者,競雕蟲之虚名,昧苞桑之先兆,遽以是晚人之國,不祥莫大焉。詩道不古,自此始。”[注](元)方回:《桐江續集》卷三十一,《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1006頁。

方回攻駁“永嘉四靈”之短,目的是回護江西詩派。因此,他常通過對照反襯,以“四靈”之短來襯江西詩派之長。

自山谷續老杜之脈,凡“江西派”皆得為此奇調。汪彦章與吕居仁同輩行,茶山差後,皆得傳授。茶山之嗣有陸放翁,同時尤、楊、范皆能之。乃後始盛行晚唐,而高致絶焉[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五,《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802頁。。

此等詩不麗不工,瘦硬枯勁,一斡萬鈞,惟山谷、後山、簡齋得此活法,又各以其數萬卷之心胸氣力,鼓舞跳蕩。初學晚生不深於詩而驟讀之,則不見奧妙,不知雋永,乃獨喜許丁卯體,作偶儷嫵媚態。予平生不然之,而江湖友朋未易以口舌爭也。[注](元)方回:《桐江續集》卷二,《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998頁。

“江西”詩,晚唐家甚惡之。然麄則有之,無一點俗也。晚唐家吟不著,卑而又俗,淺而又陋,無“江西”之骨之律[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四十六,《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900頁。。

指出江西詩派得杜甫“奇調”,而“四靈”規摹晚唐致使“高致絶焉”;江西派詩“不麗不工,瘦硬枯勁,一斡千鈞”,“四靈”則“作偶儷嫵媚態”;江西派詩有骨有律,“無一點俗也”,“四靈”詩則“卑而又俗,淺而又陋”。方回《送俞唯道序》云:“但不當學姚合、許渾,格卑語陋,恢拓不前。”[注](元)方回:《桐江集》卷一,《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957頁。又評許渾《晚發鄞江北渡寄崔韓二先輩》云:“許用晦……其詩出於元、白之後,體格太卑,對偶太切。陳後山《次韻東坡》有云:‘後世無高學,舉俗愛許渾。’以此之故,予心甚不喜丁卯詩。……而近世晚進,爭由此入,所以卑之又卑也。”[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三,《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687頁。何謂“卑”?方回批評“晚唐家多不肯如此作,必搜索細碎以求新”[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首,《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613頁。; 又諷刺劉克莊“初亦學‘四靈’,後乃少變,務為放翁體,用近人事,組織太巧,亦傷太冗”[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734頁。。可見所謂“卑”指“巧”“冗”“俗”“細碎”“淺陋”。“四靈”也自認為:“昔人以浮聲切響、單字隻句計巧拙,蓋風、騷之至精也。”[注](宋)葉適:《徐文淵墓志銘》,《宋代文藝理論集成》,第942頁。“四靈”為了與江西詩派的縱恣雄博對抗,反其道而行之,專務小巧精細,在聲調字句上較工拙,以“出毫芒之奇”。《四庫全書總目》指出:“‘四靈’之詩,雖鏤心鉥腎,刻意雕琢,而取徑太狹,終不免破碎尖酸之病。”[注](宋)徐照:《芳蘭軒集提要》,《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卷一百六十二,第836頁。可謂一語中的。

在此,方回提到“格”的概念,《瀛奎律髓序》云:“所選,詩格也。所注,詩話也。”[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首,《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612頁。他在《唐長孺藝圃小集序》中説:“詩以格高為第一。……予乃創為格高卑之論者。……何以謂之格高?近人之學許渾、姚合者,長孺掃之如粃糠,而以陶、杜、黄、陳為師者也。”[注](元)方回:《桐江集》卷三十三,《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1013頁。評曾幾《上元日大雪》又云:“詩先看格高,而意又到,語又工,為上。意到,語工,而格不高,次之。無格,無意,又無語,下矣。此詩全是格,而語意亦峭。”[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760頁。宋人論詩尚格,黄庭堅云:“予友生王觀復作詩有古人態度,雖氣格已超俗,但未能從容中玉珮之音,左準繩而右規矩爾。”[注](宋)黄庭堅:《跋書柳子厚詩》,《宋詩話全編》第2册,第945頁。陳善云:“歐陽公詩,猶有國初唐人風氣。公能變國朝文格,而不能變詩格。及荆公、蘇、黄輩出,然後詩格遂極於高古。”[注](宋)陳善:《捫虱詩話》下集,《宋詩話全編》第6册,第5577頁。林倅曰:“詩有格有韻,故自不同。如陶淵明詩,是其格高;謝靈運‘池塘春草’之句,乃其韻勝也。格高似梅花,韻勝似海棠花。”[注](宋)陳善:《捫虱詩話》下集卷一引,《宋詩話全編》第7册,第5569頁。“格”的含義有多種:一指體制規格;一指格調風格;一指性情品操。王士禛《師友詩傳續録》:“問:‘孟襄陽詩,昔人稱其格韻雙絶,敢問格與韻之别?’答:‘格謂品格,韻謂風神。’”[注](清)王士禛:《師友詩傳續録》,丁福保編:《清詩話》,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54頁。格或品格偏重於指詩人抒寫的情性品操和這種内質移情於物的詩化表現,韻或風神偏重於指詩歌的風采神味情韻。

方回攻“四靈”晚唐體“格卑”之短,而每每揚江西派詩“格高”之長。他評價説:“黄、陳特以詩格高,為宋第一”[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二,《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766頁。, “善學老杜而才格特高,則屬之山谷、後山、簡齋”[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四,《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788頁。, “簡齋詩獨是格高,可及子美”[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三,《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684頁。;又云,“自黄、陳駋老杜之後,惟去非與吕居仁亦登老杜之壇。居仁主活法,而去非格調高勝,舉一世莫之能及”[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三,《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778頁。。這些是對江西詩派“三宗”的評價。對江西詩派後勁,方回也多以“格高”評之,評吕本中《西歸舟中懷通泰諸君》“詩格崢嶸,非晚學所可及也”[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三,《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690頁。;評楊萬里《過揚子江》“詩格尤高”[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首,《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621頁。;評曾幾“放翁詩萬首,佳句無數。少師曾茶山,或謂青出於藍。然茶山格高,放翁律熟;茶山專祖山谷,放翁兼入盛唐”[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三,《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779頁。。從以上評價不難看出,方回所謂“格”,上述三種含義兼而有之[注]顧易生、蔣凡、劉明今著《宋金元文學批評史》認為,方回所謂高格有五種内涵:一、“詩體渾大”;二、“剥落浮華”;三、“瘦硬枯勁”;四、“恢張悲壯”;五、自然質樸與豪放深藴。(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下册,第934—935頁。)我們認為,第一種屬體制規格,其他可歸於格調風格。。我們認為,論陳師道、陳與義、楊萬里“格高”,側重其詩的體制規格和格調風格,因為他們的詩風與黄庭堅差别較大;而論黄庭堅詩“格高”多指性情品操。“格高”即不俗,不俗來自深厚的人格修養,江西詩派之宗黄庭堅重視人格修養,有關論述頗多,此不贅述。方回指出黄庭堅:“蓋流離跋涉八年矣,未嘗有一詩及於遷謫,真天人也。……學杜詩當學山谷詩,又當知山谷所以處遷謫而浩然於去來者,非但學詩而已。”[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四十三,《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863頁。黄庭堅胸襟之高為後世膺服敬仰,古今學者多有論述,在此亦不一一臚列。

“四靈”不滿江西詩派“以才學為詩”,試圖創作儘量少用典故成語的寫景小詩來救江西詩的“汗漫廣莫”之病,確實也寫出了一些輕靈秀巧、清新雋逸的好詩,其描寫的景色清邃幽靜,其刻畫的隱逸生活枯寂淡泊。五律在煉句上較精警,七絶則不乏意境渾融之作。如趙師秀《呈蔣薛二友》詩云:“中夜清寒入緼袍,一杯山茗當香醪。鳥飛竹葉霜初下,人立梅花月正高。無欲自然心似水,有營何止事如毛。春來擬約蕭閑伴,同上天台看海濤。”[注](宋)趙師秀:《呈蔣薛二友》,北京大學古文獻研究所編:《全宋詩》第54册,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33853頁。賀裳評曰:“第二聯神骨俱清,可謂脱西江塵土氣殆盡。”[注](清)賀裳:《載酒園詩話》,郭紹虞編選,富壽蓀校點:《清詩話續編》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453-454頁。翁卷《鄉村四月》:“緑遍山原白滿川,子規聲裏雨如煙。鄉村四月閑人少,纔了蠶桑又插田。”[注](宋)翁卷:《鄉村四月》,《全宋詩》第50册,第31426頁。無雕琢之習,生活氣息頗濃,清雋可喜。方回對“四靈”的“吹索不遺餘力”,的確有些過頭,故紀昀批評他“是門户之見,非是非之公也”(《瀛奎律髓刊誤序》)。

但是,“四靈”畢竟有很大的局限,其詩學姚合、許渾,方回批評説:“姚合、許渾精儷偶,青必對紅花對柳。兒童仿之易不難,形則肖矣神何有。求之雕刻繪畫間,鵠乃類鶩虎勝狗。”[注](元)方回:《桐江續集》卷十四,《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1000頁。認為“四靈”學“晚唐體”,雕刻過甚,對偶太切,缺少變化,得形遺神。因此方回推崇變體,他説:“或問此詩何以謂之變體?豈‘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為壯乎?曰:不然。此即唐人‘春還上林苑,花滿洛陽城’也。其變處乃是‘此地聚會夕,當時雷雨寒’,人所不敢言者。或曰:以‘雷雨’對‘聚會’,不偏枯乎?曰:兩輕兩重自相對,乃更有力。”[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五,《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804頁。他特别推崇擅長此道的黄庭堅,以此來反襯“四靈”詩之短:“山谷變體極多,‘明月清風非俗物,輕裘肥馬謝兒曹’‘功名富貴兩蝸角,險阻艱難一酒杯’‘春風春雨花經眼,江北江南水拍天’‘碧嶂清江元有宅,黄魚紫蟹不論錢’,上八字各自為對。如‘洞庭歸客有佳句,庾嶺疏梅如小棠’‘公庭休更進湯餅,語燕無人窺井欄’,則變之又變,在律詩中神助鬼飛,不可測也。”[注](元)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十六,《遼金元詩話全編》第2册,第806—807頁。方回在此所謂“變體”,實指對仗技巧,我曾這樣概括,即突破前人近體中詞性類屬都相同詞語(多為實詞)的工對,變革為詞性雖然相同但不同類屬的寬對;或上下句基本相對,個别詞語不對;或以虚詞相對等,初覺非對,細究之則字字對仗也。“四靈”詩之短暴露後,葉適也建議劉克莊跳出“四靈”的局限,開拓更宏闊的境界:“參雅頌,軼風騷可也,何必‘四靈’哉!”[注](宋)葉適:《題劉潛夫南嶽詩稿》,《宋代文藝理論集成》,第945頁。從學習“四靈”入手的劉克莊後來覺悟到“永嘉詩人,極力馳驟,纔望見賈島、姚合之藩而已”,於是“始自厭之,欲息唐律,專造古體”[注](宋)劉克莊:《瓜圃集序》,《宋代文藝理論集成》,第1049—1050頁。,並認識到晚唐體與江西詩各自的缺陷:前者“膠攣淺易,窘局才思,千篇一體”,後者則“馳鶩廣遠,蕩棄幅尺,一嗅味盡”[注](宋)劉克莊:《劉圻父詩序》,《宋代文藝理論集成》,第1054頁。,批評江西派“資書以為詩,失之腐”、晚唐派“捐書以為詩,失之野”[注](宋)劉克莊:《韓隱君詩序》,《宋代文藝理論集成》,第1061頁。。相較之下,方回對江西詩派的回護、對“四靈”的攻駁,就顯得有失公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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