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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唐抗擊吴越的常州之役述論

2017-01-25楊偉立

国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吴越常州

楊偉立

南唐抗擊吴越的常州之役,發生在保大十四年(後周世宗顯德三年,公元956年)三月。這時,後周世宗柴榮發動的討伐南唐的戰爭已經進行五個月了。在這五個月的戰爭中,南唐方面屢屢失利,幾乎不能支持。在一片失敗的沮喪聲中,南唐柴克宏、陸孟俊等一舉戰勝奉世宗之命而來的吴越軍,大大地鼓舞了士氣,振奮了民心。南唐軍民乘勝反攻,取得顯著的戰果,呈現非常有利的轉機,也許南唐將從此走出困境。然而,歷史的現實所展示的圖景是:南唐在壽州決戰中全面崩潰,一蹶不振,淪為後周附庸。

常州之役,無論從什麽角度審視,對南唐來説,都有它的重要意義,是南唐史上的重要事件。而史書記載相當簡略,很不全面,又摻和著陳仁杲的幽賛,使常州之役蒙上“大君昭感”的神秘色彩,貶低了柴克宏、陸孟俊、趙仁澤、何重貴等將領與廣大戰士、民衆捍衛南唐的豐功業績。

本文試圖根據現存的有限史料,梳理事件的原委,剔除不合理的神秘成分,還它以本來面目,同時也探討導致南唐失敗的原因。

一、 常州之役前,淮甸戰場的形勢

保大十三年(955)十一月一日,周世宗發兵討伐南唐,來勢迅猛,水陸齊攻,震撼南唐。世宗在《喻淮南郡縣詔》中説:“今則推輪命將,鳴鼓出師,征浙右(指吴越——筆者)之樓船,下朗陵(指楚國——筆者)之戈甲,東西合勢,水陸齊攻。”[注](宋)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卷一百一十五《周世宗紀》,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534頁。即從南唐的左中右三方發起猛攻。“周師俄至,(南唐)頹然無備,(元宗)神情委懾,若無所措。”[注](宋)龍袞撰:《江南野史》卷二《嗣主》,《四庫全書·史部·載記類》。南唐上下,一片震驚和慌亂。

戰爭從壽州(治今安徽壽縣)開始。這時,劉仁贍做清淮軍節度使(駐節壽州),“部分守禦,無異平時”[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二百九十二“後周世宗顯德二年十一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9533頁。。倉卒之間,元宗李璟以神武統軍劉彦貞為北面行營都部署,領兵兩萬赴壽州,皇甫暉為應援使,姚鳳為應援都監,領兵三萬趨定遠(屬濠州。在州南八十里)。到保大十四年(956)正月,後周的前綫總指揮李穀攻壽州,久不能克。南唐的劉彦貞發兵三萬,又發戰艦數百艘趨正陽(在壽州西,周兵在正陽建浮橋),展開衝斷浮橋架勢。李穀畏懼,焚燒芻糧, 退保正陽。“吴人以穀為懼,乃發兵三萬餘,旌旗輜重數千里,又發戰櫂二百餘艘以張斷橋之勢,列陣鼓譟而北,横佈拒馬以萬數,皆貫以利刃,維以鐵索,又刻木為戰形,立陣前,號捷馬牌,皮囊貯鐵蒺藜以佈戰地。……(周師)合勢攻之,一鼓而敗,斬首萬餘級,追奔二十餘里,殺大將劉彦貞,擒裨將盛(咸)師朗等數十人,降三千人,獲戈者三十萬。”[注](元)脱脱等:《宋史》卷四百八十四《周三臣·李重進傳》,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13976頁。“自楊氏王吴,淮甸之人,不識干戈者二十餘年,及彦貞敗,民皆恟懼。”[注](宋)馬令:《南唐書·嗣主書》保大十三年十一月,《四庫全書·史部·載記類》。

正陽之敗,南唐的應援使皇甫暉退保滁州清流關。二月,後周軍又敗南唐軍於清流關下,生擒皇甫暉、姚鳳於滁東門之外,攻下滁州,切斷了壽州與東面的聯繫。南唐元宗李璟趕緊派王知朗帶著他的書信抵徐州[注]《舊五代史》卷一百一十六《周世宗紀》顯德三年二月“甲戌,江南國主李璟遣泗州牙將王知朗齎書一函至滁州”,滁州,誤。。書稱:“願陳事兄,永奉鄰歡,設或俯鑒遠圖,下交小國,悉班卒乘,俾乂蒼黔,慶雞犬之相聞,奉瓊瑤以為好,必當歲陳山澤之利,少助軍旅之須。……道塗朝坦,禮幣夕行。”[注](宋)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542頁。世宗不予回答。李璟懼怕亡國,又遣翰林學士、户部侍郎鍾謨,工部侍郎、文理院學士李德明奉表稱臣,見周世宗於壽州城下,請求停戰。世宗對使者説:“歸告汝主:亟來見朕,再拜謝過,則無事矣,不然,朕欲觀金陵城,借府庫以勞軍,汝君臣得無悔乎!”[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二百九十二“後周世宗顯德三年二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9540頁。

二月乙酉,後周軍進入揚州。庚寅,楚軍拔鄂州長山寨。辛卯,唐天長制置使耿謙降,獲芻糧二十餘萬,後周下泰州。

三月初,南唐光州刺史逃跑,都監張承翰以城降周。周兵又攻下舒州。南唐元宗遣司空孫晟、禮部尚書王崇質入周,請比吴越、楚國,願做附庸。

李璟卑辭厚幣求和,都不能使周世宗滿意。

到三月十九日(常州戰役進入第二階段)前幾天,後周軍已經佔領泰、揚、滁、光、舒、和六州。周世宗務必要得到長江以北諸州纔甘心。他告誡李璟:“淮南部内,已定六州,廬、壽、濠、黄,大軍悉集,指望克日,拉朽焚枯,其餘數城,非足介意。必若盡淮甸之土地,為大國之隄封,猶是遠圖,豈同迷複。”[注](宋)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卷一百一十六《周世宗紀》,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544頁。

淮南形勢嚴峻,李璟感到非常危急,常州方面又出現吴越軍隊的進攻。

二、常州抗擊戰

周世宗在發動討伐南唐戰爭之初,便嚮吴越、楚國指示,要他們配合,二國自然積極回應。顯德三年(保大十四年,公元956年)正月,周世宗來到淮南,詔吴越“王以國兵分路進討”。二月,吴越王俶命丞相吴程、前衢州刺史鮑修讓等攻常州,命指揮使駱彦銖攻宣州,命都指揮使羅晟等督水軍駐紮江陰,“應王師也”[注](宋)錢儼:《吴越備史》卷四,《四部叢刊續編》史部,上海:上海書店,1984年。。

吴程攻常州,破常州外城,執團練使趙仁澤。何重貴率領前軍,“獨當强寇,以忠貞為甲胄,以恩信為金湯,首挫敵鋒,力全郡壘”[注](宋)徐鉉:《徐公文集》卷十《武烈帝碑》,《四庫全書·集部·别集類》。。這是常州抗擊戰的第一階段。

吴越軍在常州發起進攻,李璟擔心會侵逼潤州。這時,李璟的長子弘冀任宣潤大都督,駐在潤州。常、潤間的距離纔171里[注]《元豐九域志》卷五《兩浙路·潤州·地理》:“東南至本州界一百二十里,自界首至常州五十一里。”(宋)王存撰:《元豐九域志》,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李璟知道弘冀不練軍事,打算把他調回金陵。部將趙鐸嚮弘冀進言:“大王元帥,衆心所恃,逆自退歸,所部必亂。”[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二百九十三“後周世宗顯德三年三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9550頁。弘冀接受了趙鐸的意見,辭不就征,部分諸將,作戰鬥準備。

當時吴越軍在常州活動,南唐方面也在考慮派遣將官前往抵抗。但派誰去,踟躕未決。正在常州岌岌可危的時刻,柴克宏挺身而出,毅然要求赴常州,擔當抗擊吴越軍的重任。

柴克宏,楊吴名將柴再用的兒子,蔭為郎將,累官至龍武軍都虞候。柴克宏一貫為人低調,以聲酒為務,雖身為軍官,口不言軍事,一般人都認為他没有軍事才幹。關於他被任用,南唐朝廷中存在爭議。周應合著的《景定建康志》卷十二述其情況説:

柴母(柴克宏的母親)上表,臣妾長男克宏堪任指揮。樞密李徵古奏曰:“此人雖良將之子,素無聲望,觀之乃尋常之人,請勿用。紫母又上表:“……妾見克宏舉止有父風也,若用之,必能集事。如不勝任,甘受族誅。”

爭論的結果,元宗任命柴克宏為抗擊吴越的總指揮。

樞密副使李徵古不贊成任用他,元宗又憑什麽任用他呢?周應合説:

嗣主(元宗李璟——筆者)召克宏入見,詢以謀略。克宏曰:“周師北 入,尚隔長江,馬鞭雖長,未能及腹;越人東侵,咫尺畿甸;臣謂舉兵東嚮,先掃越人,然後北跨長江,取安淮甸。”[注](宋)周應合撰,王曉波校點:《景定建康志》卷十二,《宋元珍稀地方志叢刊》甲編(1-3),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7年。

柴克宏這番話,言語不多,卻概括全面,主次分明,十分精審。他指出:當時的戰場在長江以北。長江天塹,自古以來的軍事家都認為是隔斷南北的一條天然防綫。即是説,在保大十四年三月的時候,後周兵力還没有渡過長江,“馬鞭雖長,未能及腹”。後周軍隊未能逾越長江,相對來説,南唐京城金陵有天然防綫保護,還是安全的。常州就不一樣。常州地處長江以南,與金陵的距離衹有470里[注]《元豐九域志》卷六《江南東路·江寧府·地理》:“東南至本府界二百八十五里,自界首至常州二百八十五里。(宋)王存撰:《元豐九域志》,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故他説“ 咫尺畿甸”。意思是:吴越軍出現在常州(同時,還有一支吴越軍在進攻宣州),猶如後周在長江以南開闢了第二戰場,攻下常州,直指金陵,一旦南唐政權中心被衝垮,將會是什麽局面?所以他指出“舉兵東嚮,先掃越人”,不能讓吴越軍隊在常州落足,務必要把他们掃除。這一步完成後,長江以南無戰事,再出兵“北跨長江,取安淮甸”。

柴克宏對整個形勢的分析和方略是正確的,但祇代表某方面。於是,元宗任命他為右武衛將軍,率領軍隊救常州,又任命袁州刺史陸孟俊率軍前來會同作戰。

在這間不容髮的時刻,身為樞密副使的李徵古繼續從中阻擾刁難。調撥的士兵,都是年老有病的人;鎧甲兵器,又都是朽壞傢伙,拒不更换;柴克宏到了潤州,李徵古遣人去召還,另外派人。宣潤大都督弘冀支援柴克宏,説:“君但前戰,吾當論奏。”乃嚮元宗上表,稱“克宏才略,可以成功,常州危在旦暮,不宜中易主將”。克宏領兵直赴常州,李徵古又遣使召之,克宏遂斬使者[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二百九十三“後周世宗顯德三年三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9540頁。。

三月壬子(十九日。甲午為初一日),克宏來到常州,進行了激烈的抗擊。常州之役進入第二階段。經過兩天戰鬥,抗擊戰結束了,斬首萬級,俘虜吴越將佐數十人,南唐獲得全勝。

這場戰鬥無疑是激烈的,諸書記載不够全面,有的説勝利的力量來自陳仁杲的幽助,有乖事實。今所見記載中,有三種為代表。

徐鉉是當時人,應該是最得實情的人。他寫道:

丙辰歲(保大十四年——筆者),金革爰興,師徒四出,師屯細柳,火照甘泉。蠢兹越人,伺隙稱亂,焚我郊保,軼我封陲,宵災禦亭,晨圍武進。天子為之旰食,東郊於是弗開。於時令儲後以長子率師,以九命作伯,風行京口,氣懾句吴,激大意以推心,授成謀而警衆。右武衛將軍柴克宏,見危授命,臨難忘生,總帥禁兵,星夜赴援。人懷國恥,如報私仇,軍政肅而上下接和,人心感而神衹助順。若昆陽之雷電震耀,淮、淝草木之形勝,兵勢飆馳,醜類氷泮[注](宋)徐鉉:《徐公文集》卷十《武烈帝碑》,《四庫全書·集部·别集類》。。

其次,陳彭年《江南别録》説:

淮上用兵,錢塘乘虚圍我常州,命將軍柴克宏往救。常州有陳仁杲祠。克宏將戰,夜夢陳仁杲曰:“吾遣陰兵助爾。”及戰,有黑牛二頭衝錢塘之陣,我師繼之,乃大破之,斬首萬餘,遂解常州之圍[注]馬令《南唐書·柴克宏傳》同。陳仁杲,亦作陳果仁。兩《唐書》的《沈發興傳》均作陳果仁。關於陳果仁廟,馬令《南唐書·柴克宏傳》、陳彭年《江南别録》《常州志》《輿地紀勝》均言在常州;《寰宇記》卷八十九“潤州丹陽縣”下云:“武烈帝廟在縣東南一里,隋司徒陳果人也。”《寰宇記》誤。。

第三,《通鑑》卷二百九十三“後周世宗顯德三年三月”條説:

先是,唐主遣中書舍人喬匡舜使於吴越[注]馬令《南唐書》卷十《游簡言傳》:“淮上兵起,越人背盟寇昆陵,乃除簡言中書侍郎,奉使讓越……至境,召還。”或因此有喬匡舜使吴越的事。兩《南唐書》的《喬匡舜傳》均不載匡舜使吴越事。,壬子(三月十九日——筆者),柴克宏至常州,蒙其船以幕,匿甲士於其中,聲言迎匡舜。吴越邏者以告,程曰:“兵交,使在其間,不可妄以為疑。唐兵登岸,徑薄吴越營,羅晟不力戰,縱之使趣(趨)程帳,程僅以身免。克宏大破吴越軍,斬首萬級。

這三段文字都是説南唐抗擊吴越取得重大勝利。至於為什麽取勝、憑什麽取勝,則有不同的認識。歸納起來,有兩種解釋:(1)最根本的是神力——陳仁杲的幽助,以徐鉉、陳彭年、馬令為一方。(2)柴克宏的智慧和將士們的英勇戰鬥。主要以司馬光,還有《景定建康志》的作者周應合及陸游為一方,他們根本不提陳仁杲的幽助。《通鑑》所記,是諸家中最詳細的一條。固然神力幽助説不可信,但在柴克宏指揮的常州之役的具體情況下,又有真實的因素,把數條資料綜合起來看,這兩種説法又相得益彰。

首先,喬匡舜出使吴越未歸,柴克宏巧妙地利用了這件事。柴克宏在戰鬥前放話,他來的任務是迎接喬匡舜回南唐,用以麻痹對方,使吴越軍的指揮官喪失警惕性,“不妄以為疑”,因而南唐船隊没有遇到抵抗,就迫近岸邊,直接衝嚮吴越軍營,使吴越措手不及。

其次,黑牛助陣,假借陳仁杲幽助,大造聲勢,威懾對方。常州有隋將陳仁杲祠,柴克宏便造勢稱陳仁杲托夢,説:遣陰兵相助,先使二黑牛直突吴越軍營,吴越軍見之喪膽,這是先聲奪人的高招,正是柴克宏的智慧。“兵者,詭道也。”“此兵家之勝,不可先傳也。”[注]《孫子兵法·計篇》。

第三,乘吴越軍將領的矛盾,集中兵力攻其指揮部——吴帳。錢俶派遣的吴程、鮑修讓、羅晟三位官員本是老搭檔。昔年,他們一同支援福州,吴程為鎮將,鮑修讓為戍將,吴程與鮑、羅有矛盾。這次,他們三人又一同領兵攻常州,“程抑挫之,二人皆怨”。“唐兵登岸,徑薄吴越營,羅晟不力戰,縱之使驅吴帳,吴程僅以身免。克宏大破吴越兵,斬首萬級。”其戰況之激烈,可想而知。

常州之役,袁州刺史陸孟俊奉命率軍會戰,立有大功。《舊五代史·周書·世宗紀》説:顯德四年四月“辛末,揚州奏:江南大將破浙軍於常州。初,兩浙錢俶承詔遣部將率兵攻常州,為江南大將陸孟俊所敗,將佐蹈没者甚衆”。

抗擊吴越軍的常州之役,在柴克宏的指揮下,大約衹有兩天,南唐軍就獲得全勝了。

吴越還有一支攻擊宣州的軍隊,由於宣州的城塹整治,器械無缺,進攻不能下。吴越軍在常州失敗的消息傳出,三月二十二日,這支吴越軍也撤退了。

三、常州之役勝利的意義

常州大捷,是周、南唐開戰以來,南唐取得的唯一一次勝利,而且是重大的勝利。自從淮甸戰場拉開以來,南唐軍隊接連失敗,李璟不斷派遣使者嚮世宗求和,世宗務必要得長江以北十四州為目的,元宗又不甘心。正值元宗為難之際,柴克宏、陸孟俊等在常州擊敗了吴越軍,在宣州的吴越軍也隨之撤出南唐境,消除了江南有第二戰場之虞,金陵的安全有了保障,穩住了江南的局面。同時,常州大捷,大大地鼓舞了士氣,振奮了人心。“三月,柴克宏卒。諸屯田相率起義,以農器為兵,襞紙為鎧,處處保聚,號曰白甲兵。”[注](宋)馬令:《南唐書·嗣主書》保大十三年十一月,《四庫全書·史部·載記類》。而且,起義隊伍迅速擴大。“自邗溝以北,皆群聚而成團,糊紙為甲,壞鋤耰為(兵)器,因廢壘為固,官兵(指後周軍隊——筆者)與之對,則往往折北。”[注]《釣磯立談》第七條,《四庫全書·史部·載記類》。

常州之役後,淮甸戰場形勢發生了根本轉變,即南唐從被動挨打,轉變為積極反攻;後周從積極進攻,不斷取勝,轉變為被動挨打,往往敗北。這個變化,是以常州抗擊戰勝利為轉捩點。南唐常州抗擊勝利的意義就在這裏。

四、元宗如何應對新形勢

常州之役後,淮甸戰場呈現新形勢,對南唐來説,是一個轉機,也是唯一的走出困境的機會。元宗又將如何應對?

第一,援救壽州。

周世宗伐南唐,戰爭從壽州開始。世宗旋命諸軍圍城,不斷發起進攻,守將劉仁贍堅持抵抗。

世宗攻壽州,圍之數重,以方舟載炮,自淝河中流擊其城;又束巨竹數十萬竿, 上施板屋,號為“竹籠”,載甲士以攻之;又決其水砦入於淝河。攻之百端,自正月至四月不能下,而歲大暑,霖雨彌旬,周兵營寨水深數尺,淮、淝暴漲,炮舟、竹籠皆漂南岸,為璟兵所焚,周兵多死[注](宋)歐陽修:《新五代史》卷三十二《死節·劉仁贍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

但是,壽州之圍不能解,處境危急,亟待救援。

常州之役剛剛結束,元宗即任命柴克宏為奉化節度使。柴克宏不願接受這份恩榮與享受安樂,在“先掃越人”之後,要進一步實現其“安取淮甸”的預言,故而辭奉化節度使之命,“復請將軍救壽州”[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二百九十三“後周世宗顯德三年三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9551頁。。柴克宏的請求與大勢一致,立即得到元宗批准,遂率兵渡長江而北,然而行至泰興,卻突然死亡[注]關於柴克宏的死因:一説是“發瘍”,見《南唐書·柴克宏傳》。一説是李徵古“鴆殺”,見《景定建康志》卷十二。二説哪個可信?在没有更權威的史料參照的情況下,難以作出判斷。若聯繫南唐朋黨鬥爭來考慮,我傾嚮於“鴆殺”説。,美志不遂,是南唐的大不幸。

很可能就在柴克宏死亡之頃,元宗又任命“諸道兵馬元帥齊王景達將軍拒周,以陳覺為監軍使,前武安節度使邊鎬為應援都軍使”[注]“拒周”涵義模糊。馬令《南唐書》卷四《嗣主書四》保大十四年二月,“遣元帥景達帥師應壽春,陳覺為監軍使,拜邊鎬為大將,許文稹副之”。故定景達這支軍隊的任務是救援壽州。。景達、陳覺率領的軍隊,到四月,纔開到六合(在揚州西北130里),後周將官趙匡胤先期到達。兩軍在六合發生了一場遭遇戰。《通鑑》寫道:

唐齊王景達將軍二萬自瓜步渡江,距六合二十里,設柵不進。(周軍)諸將欲擊之,太祖皇帝(趙匡胤。時從世宗征南唐——筆者)曰:“彼設柵自固,懼我也。今吾衆不足二千,若往擊,則彼見吾衆寡矣;不如俟其來而擊,破之必矣!”居數日,唐出兵趣六合,太祖皇帝奮擊,大破之,殺獲近五千人,餘衆尚萬餘,走渡江,爭舟溺者甚衆,於是唐之精卒盡矣[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二百九十三 “後周世宗顯德三年四月”條,第9553頁。馬令《南唐書·嗣主書》保大四十年“二月,遣元帥景達帥師應壽春,陳覺為監軍使,拜邊鎬為大將,許文稹副之”。。

景達、陳覺的任務是拒周,遭遇周兵,畏縮不前,幾天後,纔發動進攻,貽誤戰機。景達是兵馬元帥,陳覺是樞密使,是軍事方面的頂級人物,以兩萬精兵對不滿二千的周兵,一擊即潰,頓時瓦解。“南唐之精卒盡矣”,又遭受一次巨大損失。

這兩次援救壽州的措施,都没有實現,毫無效果可言,元宗李璟也没有追究當事者的責任。

第二,收復失地,從泰州開始。

大約與柴克宏赴淮甸的同時,元宗任命陸孟俊從常州帶領一萬多人的軍隊進取泰州,還有柴進思[注]《徐公文集》卷十三《楞嚴院新作經堂記》云:“平陽柴君諱進思,字昌美,故太尉、中書令尋陽靖王之孫也。”“會梁人入寇,我武未揚,東畿陷落,群情震駭,命君為行營應援使,率舟師二千,鼓行而東,平難濟口,復海陵郡……”海陵郡即泰州。、陳德誠[注]《徐公文集》卷十六《唐故左右靜江軍都軍使、忠義軍節度使建州觀察處置等使留後、光禄大夫、檢校太尉、右威衛大將軍、臨潁縣開國子、食邑五百户、陳公墓志銘》:“淮上兵起,王師不振,公屢上書自奮,詔隸西北行營,以舟師趣濟難,破其屯戍,遂入海陵。”前來會師,併力取泰州。後周方面由高防城守。高防不能抵禦,退出泰州[注]《宋史》卷二百七十《高防傳》云:南唐軍來攻泰州,高防“乃遷州民入牙城,分兵固守,以俟外援。俄而揚帥韓令坤馳騎召防,吴軍(即南唐軍——筆者)復至廣陵,防與令坤敗之。詔書嘉獎”。《宋史》卷二百五十一《韓令坤傳》則説:李璟乘常州之捷,“遣將陸孟俊追泰州,周師不能守……”。兩處略有差異。。南唐把泰州收復了。南唐收復泰州,留陳德誠戍守。陳德誠“與諸軍會,厲兵固守,强敵日益,公連戰破之,虜獲千計”[注](宋)徐鉉:《徐公文集》卷十六《唐故左右靜江軍都軍使、忠義軍節度使建州觀察處置等使留後、光禄大夫、檢校太尉、右威衛大將軍、臨潁縣開國子、食邑五百户、陳公墓志銘》,《四庫全書·集部·别集類》。。

南唐諸將收復泰州後,陸孟俊、柴進思乘勝直逼揚州。揚州在長江北岸,與南岸的潤州(治今江蘇鎮江市)相對,它與南唐京城金陵的距離衹有230里;後周佔領它,對金陵必然有壓力。所以,南唐勢在必爭,後周也不願輕易放棄。

陸孟俊進攻揚州,屯於蜀岡,佔領戰略要地,後周守將韓令坤棄城逃走。世宗派張永德將兵來援救,令坤又得回到揚州;從泰州撤出的高防的軍隊也投入了揚州守備。世宗派張永德的時候,又派趙匡胤帶兵屯六合,本意是阻止韓令坤逃跑,而趙匡胤這支軍隊在客觀上卻攔截住南唐從長江南岸調來的抗周部隊,使陸孟俊、柴進思攻取揚州的部隊成了孤軍,“前矛接戰,群帥後期……破竹之勢垂成……”[注](宋)徐鉉:《徐公文集》卷十三《楞嚴院新作經堂記》,《四庫全書·集部·别集類》。。柴進思戰死沙場,陸孟俊被俘,旋被殺。

南唐的反攻,在揚州遇到後周軍的還擊,損兵折將,兵鋒受挫。

第三,啓用新人,繼續收復失地。

隨著反攻的開展,軍事人才缺乏的矛盾就顯現出來。保大十四年(956)三月,李璟派遣鴻臚卿潘承祐到泉州、建州招募驍勇。潘承祐便嚮他推薦前永安節度使許文稹、靜江指揮使陳德誠、建州人鄭彦華、林仁肇等。這些人都是滅閩之後進入南唐的。元宗即以許文稹為西面行營應援使,鄭彦華、林仁肇為將領。陳德誠先期進用,已投入反攻戰鬥。

六月,駕部員外郎朱元因奏事言用兵方略,元宗以為能,命他將兵收復長江以北為後周佔領的州郡。七月,朱元取舒州。後周任命的舒州刺史郭令圖棄城撤退。元宗任命朱元為舒州團練使。李平取蘄州,元宗任命他為蘄州刺史。朱元又取和州。南唐收復失地的戰鬥,又取得新的進展。

第四,放縱後周軍安全撤退。

後周軍隊初入南唐境内,“舉弔伐之義”,申明紀律,“不犯秋毫”。日子稍久,“專事俘掠,視民為土芥;民皆失望,相聚山澤,立堡壁自固”[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二百九十三“後周世宗顯德三年七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9558頁。。濠州李元清的父親,“聚鄉里義士,襞紙為甲,號曰白甲軍,與官軍同守濠州水寨”[注](宋)馬令:《南唐書》卷二十二《歸明·李元清傳》,《四庫全書·史部·載記類》。。南唐民間有深厚的反佔領的群衆基礎。當其受常州之役勝利的鼓舞,自邗溝以北,白甲兵皆聚集成團,奮擊後周佔領兵,後周往往折北。當後周軍隊退出佔領郡的時候,“諸將請要(邀)其險隘擊之”[注](宋)馬令:《南唐書·嗣主書》,《四庫全書·史部·載記類》。。這是最正確、最及時、最有效克敵制勝的理念,必須抓緊時間行動,不可須臾怠慢。宋齊丘則反是。他説:“擊之怨深,不若縱之以為德。”[注]同上。這是極端錯誤的主張。冥頑不靈的李璟竟然接受宋齊丘如此錯誤的主張,“誡諸將閉壁,不得要(邀)戰”[注]同上。。於是,後周軍隊安全撤退,嚮壽州集中,把壽州圍得更加嚴實,為日後壽州決戰增添了難度。

第五,壽州決戰。

後周在轉入被動的形勢下,死死咬住壽州不放,從各州撤下的軍隊,集中在壽州,於是“壽州之圍益急”。保大十四年七月以後,被後周佔領的江北諸州(除壽州外),都為南唐收復,圍繞壽州的鬥爭就處在決戰階段了。

南唐解救壽州的方略:(1)摧毀下蔡浮橋,切斷後周補給綫。(2)解壽州城之圍。

林仁肇參加摧毀浮橋的戰鬥。《宋史·張永德傳》述説:“時吴人以周師在壽春,攻圍日激,又恃水戰,乃大發樓船蔽江而下,泊於濠、泗,周師頗不利。吴將林仁肇帥衆千餘,水陸齊進,又以船數艘載薪,乘風縱火,將焚周浮橋,周人憂之。俄而風反,吴人稍卻,永德進兵敗之。又夜使習水者没其船下,縻以鐵鎖,引輕舠急擊。吴人既不得進,溺者甚衆,奪其巨艦數十艘。永德……乃距浮橋數十步,以鐵索千餘尺横截長淮,又維巨木,自是備禦益堅矣。”

陳德誠也是參加這一戰役的重要將領。他留戍泰州,擊潰再來爭奪泰州城的後周軍隊之後,“乃涉長淮,指下蔡,别率戰艦,分擊浮橋,三中流矢,神色自若。自秋徂冬,且戰且前。凡五進軍壘,皆以衆寡不敵之勢,當輕悍卒(猝)至之師,臨難忘身,每戰必捷。而元戎逗撓,逆臣攜叛,群帥失道,公全軍而退”[注](宋)徐鉉:《徐公文集》卷十六《唐故左右靜江軍都軍使、忠義軍節度使建州觀察處置等使留後、光禄大夫、檢校太尉、右威衛大將軍、臨潁縣開國子、食邑五百户、陳公墓志銘》,《四庫全書·集部·别集類》。。

南唐摧毀下蔡浮橋,没有達到目的。

景達與陳覺,大約在保大十四年六月,又統領一支五萬人的大軍,任務依然是救援壽州。《通鑑》説:

齊王景達軍於濠州,遙為壽州聲援,軍政皆出於陳覺,景達署紙尾而已,擁兵五萬,無決戰意,將吏畏覺,無敢言者[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二百九十三“後周世宗顯德三年七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9559頁。。

這段記事,《通鑑》繫在顯德三年(956)七月,即周唐拉開壽州決戰前夕。當時的客觀形勢,總的説,對南唐有利,反攻連連取勝,後周軍中有畏懼情緒,議論退出淮甸戰場。而景達、陳覺卻駐紮在離壽州300里的濠州,“遙為聲援”,“無決戰意”。挨到保大十五年(顯德四年,957年)正月,周軍還是不能攻下壽州城,而“城中乏食”。“齊王景達自濠州遣應援使永安節度使許文稹、都軍使邊鎬、北面招討使朱元將兵數萬泝淮救之,軍於紫金山,列十餘寨如連珠,與城中烽火朝夕相應,又築甬道抵壽春,欲運糧以饋之,綿亙數十里。將及壽春,李重進邀擊,大破之,死者五千人,奪其二寨。”[注](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二百九十三“後周世宗顯德四年正月”條,北京:中華書局,1956年,第9563頁。朱元的救援方略受到考驗。這時,壽州守將劉仁贍請“以邊鎬守城,自帥衆決戰;齊王景達不許,仁贍憤邑成疾”[注]同上。。壽州軍情開始嚮南唐不利方面轉化。即便這樣,後周將佐對唐軍還是感到畏懼,“議者以唐援軍尚强,多請罷兵”[注]同上。。世宗聽了李穀的意見,堅持進攻,三駕淮南,並將新建的水兵投入戰鬥。“三月乙丑夜,帝(世宗——筆者)渡淮,抵壽州城下。庚辰旦,躬擐甲胄,軍於紫金山南,命太祖皇帝(趙匡胤——筆者)擊唐先鋒寨及北山一寨,皆破之,斬獲三千級,斷其甬道,由是唐兵首尾不能相救。”[注]同上,第9565頁。唐兵面臨嚴峻考驗。

在此關鍵時刻,監軍使陳覺挾私挑起與北面招討使朱元的鬥爭。馬令《南唐書·叛臣·朱元傳》述其緣由説:

元自紫金山築甬道以餉壽春,兵勢甚盛,會景達監軍使陳覺與元有私隙,召元至濠州計事,且欲害之。元不往,覺奏元不受節制,元宗遣楊守忠代元,且召還都。元憤怒……

三月庚寅夜,“賊將朱元、朱仁裕、孫璘各舉寨來降,降衆萬餘人”[注](宋)薛居正等:《舊五代史》卷一百一十七《周書·世宗紀四》,北京:中華書局,1976年,第1556頁。。第二天,周軍“盡陷諸砦,殺獲甚衆,擒賊大將建州節度使許文縝(稹),前湖南節度使邊鎬,其餘黨沿流東奔”[注]同上。。丙午日,壽州節度使劉仁贍病得不知人事,部下舉州投降。周軍佔領壽州。南唐淪為後周附庸的格局就此定下了。

總的説來,元宗應對的方略是圍繞驅逐周兵、收復失地這個主軸進行的,在四到七月的四個月内,取得顯著戰果。壽州城下決戰之初,南唐兵勢很盛,周軍畏援軍力强,又出現退出淮甸戰爭之議。朱元叛變,形勢急轉,土崩之勢,一發不可收拾,南唐歸於失敗,乃是元宗存在不可克服的弱點與内部破壞所致。陸游論道:“亡國之君,必先壞其綱紀,而後其國從焉。方是時,疆場之臣,非皆不才也,敗於敵未必誅。一有成功,讒先殺之,故强者玩寇,弱者降敵,自古非一世也。有唐如陳覺、馮延魯、查文徽、邊鎬輩,喪師塗地,未嘗少正典刑。朱元取兩州於周兵將遯之時,固未為雋功,而陳覺已不能容,此元之所以降也。元降,諸將束手無策,相與為俘虜以去,而唐遂失淮甸,臣事於周,雖未即亡,而亡形成矣。欲知南唐之亡者,當於是觀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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