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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牙山酒店

2017-01-21沈仲旻

上海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腹腔

沈仲旻

从房间的窗口望出去,可以看见一片水杉林。暗黄的绢面落地灯反射在玻璃上,在它的周围依次出现了床、沙发、书桌、衣柜。水杉林和天空之间羊齿状的界限渐渐消失,连成一片蓝黑。向内泛着微光的窗户上,偶尔扭转的脸占据了夜色。

L直立起上半身,伴随着呻吟,腹腔开始有节奏地翕张,幅度越来越大,上腹皮肤下呈现出天空破晓时分才有的火烈鸟色。他紧紧抓着我的手,汗水急剧在我们的身体周围形成一层雾气屏障。我目不转睛地瞪着他的身体,每次都竭力想看清眼前的这一幕。他腹部发红的部分变得明亮起来,就像从手指缝背后射出的电筒光,这艳丽的橙红色沿着最后两根肋骨向下蔓延扩张,如往常一样,先是腹部中央出现了一道细小的裂缝,接着是两道……裂缝很快便相连在了一起,形成了一道巨大的口子,恰如一把锋利的弯刀从内部将整张羊肚皮划破,露出了散发着热气腾腾的暗红色腔体。他抓住我的手也松开了,像皮筋一样弹回肩膀后侧。我下意识地试图向后方挣脱,但他的下体却将我牢牢钉在床上,我闻到从他光秃秃的腋下传来一股潮湿的树根气味。随着整个身体开始剧烈扭动,他的脖子也缩进了肩膀,脸庞朝天仰起,鼻子向两颊开始塌陷,接着是眼皮、嘴角、眉弓骨,所有的五官逐渐融化成一些混乱的皱褶,钻进那个热浪袭袭的中心。他的呻吟则减弱成了夜晚树林里那种时有时无的风声。由于四肢和头部的全部塌缩,让他的整个腹腔看起来就像一只从福尔马林空罐子中逃

脱的超级蜱虫。腹腔左右晃动了几下,几根巨大螯状的节肢从周侧伸展出来,风声经由节肢的搅动,转而变成了一阵黏液的喳喳声。其中一根节肢伸向我的脸,将我由于汗液而黏在面孔上的几缕头发一一拨开,那螯尖如玉器一样光洁冰凉。接着,他束起前腹,谨慎地、仪式般地将所有节肢整齐地收拢——并以一种独特的方式缠结起来,一侧的前部节肢与另一侧的后部节肢交错搭在一起,就像西北的牧民用来捆羊的手法,经由这种捆绑,狂躁的绵羊瞬间就能安静下来。节肢暂时遮盖住了深红色的腹腔,四周露出了周围几片房间里原有的空隙。

在L后方的白墙上挂着一幅库尔贝的《诺曼底海岸》仿画。三两艘用黑色平抹出的小渔船停泊着,一张姜黄色的帆布被整张铺晒在沙滩上,左侧陡峭锈色的悬崖顶坡上有着一片上好的草垫,绿得却有些格格不入。午间的海面风平浪静,只有远处那两个过于浓重的黑点,表明着也许正有人沿着幼细可见的白色波纹线向我们缓缓走来。一只蜘蛛,从画框的后方爬了出来,黑点比远处的人更大一些。它几步一停地移动到油画和房门之间的墙面上,犹豫了一会儿,接着朝门的方向迅速爬去,消失在了栗壳色柚木门缝的深处。

一阵刺痛再次袭破了这持续了一周的古怪性爱,L腹腔重新开始剧烈翕张起来,他的下体似乎也以同样的速度长出更为有力的倒刺,它发出最后一阵剧烈的胀缩后迅速地从我体内抽离。此时,交错的节肢才再次全部打开,放射状地罩住了整张床,当它们几乎全部伸直时,差不多足有近两米。我不敢动弹,窗户上的灯影晕成一摊五彩斑斓的模糊水汽。L的节肢失去了力量,变得纤弱、蜷曲,整个躯体像一只气球一样收缩起来,他的腹腔里不停渗出透明的液体泡沫,逐渐地,所有尖锐的外壳融化成了一条鼻涕虫状的躯体,只有半截手臂那么长,疲软无力、湿漉漉地躺在我的双腿之间。它缓慢地蠕动,用一种好像从罐头食物容器里发出的含糊声音哀求着:“等等……你别走……陪我在这里待一会儿……陪着我……”我抓起衣服从床上弹了起来,这也许是唯一的机会。他意识到我试图离开的举动,扭动着无骨的身躯试图从床沿上爬下来挡住我的逃路,我胡乱套上连衣裙和高跟鞋,一阵可怕的嚣叫,其中一只鞋跟刺破了他那前半截刚延伸到地板上的、乱作一团的柔软身体。他随即不规则地膨胀开来,斑驳的褐色皮肤里流出浓稠的血浆,染红了地板上的那件白衬衣。他狂怒地吼叫着,却无法发清楚任何一个词。我瞥到头顶上方那只虚掩着的吊橱,于是迅速用他的衬衫胡乱捏起这摊难以辨认的物体,踮脚拨开橱门,将他扔向了漆黑的深处。没有回头,“咔嗒”,232房门上的金色安全插锁发出了一记轻巧的声响。

酒店的驻场乐队正在大堂的凹陷型中庭里演奏着爵士乐,我在环形台阶咖啡座角落里找了一张空桌坐下。大理石台阶分成十来层,每隔两层设计成错落的小平台,每个平台上摆放着三五张咖啡桌。住店客人们百无聊赖地倚靠在这些伞菌状的木料周围,在三百六十度的环形视野里,等待烛光和水晶吊灯擦亮自己昏昏欲睡的眼睛。大堂在上世纪80年代的改建中,将穹顶中央凿出一圈圣索菲亚大教堂式的拱形洞,并覆上了几何图案的彩绘玻璃,晕染的风格让它们看起来就像是保罗·克利的半透明赝品。白天的时候,灰色大理石地板被罩上一层教堂的彩色光晕,但是到了晚上,这些玻璃在短短几分钟内便迅速黯淡下去,成为了夜色中最浑浊的一串污迹,既瞧不见月牙山顶所能见到的微弱密布的星空,也展现不出彩绘玻璃上被精心设计出的形状或颜色。那些四周支撑着穹顶和五层环形客房的爱奥尼柯林柚木廊柱层层叠叠,如林中密不可支的巨大水杉制成的同比标本,让坐在其中的人产生阵阵晕眩。酒店的旋转大门也是这种深沉的柚木色,门上的防风密闭毛刷和轴承僵硬老化,十分不易推动,不过如今,这扇艰难的大门倒是应验了它暗藏多年的讽刺预言,按照昨晚新出的戒严规定,从即日起的每晚六点至早上八点间,住店客人严禁外出,所有人必须在夜幕降临之前回到酒店,门童和前台会为客人做好详细的时刻登记表。据说不久前,山腰上那片树林里再度出现了一种沉寂多年、被认为已经绝种的野兽,曾有报道说有目击者看到过这种背部高高拱起口腔内伸出长獠牙的不明动物,有生物学家和环保主义者认为那只不过是一群普通的丛林狼,或是形迹可疑的花豹,还有一些原住民的传说表明,这是寄居在山林深处的鲁里尼达恶灵,它们并无形体,常幻化成各种竹影蛇形,在人们受到引诱并失去理智的时候,瞬间吸尽人的精血。两天前,一位知名的联合国环境大使不知缘由地在晚上独自进入那片森林,彻夜未归,直到第二天清晨,一个本地樵夫发现了他的尸体,大使的面目自然难以辨认,只剩下一具无头空壳。于是,这座以生态度假而著名的酒店失去了它最宝贵的外部资源,仿佛变成了一艘漂浮在山顶孤岛上的密室邮轮,夜晚的月牙山成了一片谣言和惨案的黑暗大海,无人涉足,那些尊贵的住客们只能禁闭在纸醉金迷的酒店游乐室和豪华卧房中谋划着各自的归期,但他们表面上却看不出有一丝紧张,依旧盛装打扮,整夜地玩扑克、跳舞、饮酒,白天在酒店精心修剪的法式花园迷宫里兜圈散步,晒着薄雾中若隐若现的太阳。如果不是因为我还爱着L,我也许会将这两天里发生在他身上的可怕变化公之于众,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已遭到了什么诅咒,全然不止大使一人,不止那片树林。但谁又会在意呢?所有人都宁愿信奉死去的故事,并且最好将它永远地留在那扇年久失修的旋转大门之外。

“您一个人?”两个三十多岁的男人端着酒杯直接坐了下来,我神情恍惚,分不清到底是其中的谁问了这句话。我并没有回答,但心里却希望他们坐下。两人中留着一撮小山羊胡的那个不停地喝着威士忌,另一个长得清瘦,坐在了我边上。他们并不怎么说话,偶尔就刚才的德州扑克牌局调侃一两句,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小山羊胡喝完一杯后有些不耐烦,他用指关节敲了敲桌面,“明天早上八点别忘了,还有希望你那台破车的发动机到时候别掉链子。”然后便摇晃着肩膀醉醺醺地离桌而去。瘦的那个男人并没有给他的朋友任何回应,始终面朝着大堂中央的爵士乐队,待小山羊胡拐下了两层台阶后,他才喝了一口酒。我的面前什么也没有,一个空杯也没有,我没有点任何饮料。十多分钟后,他忽然转头对我说,“去我房间吧。”我抬头瞥了眼这片环形台阶上方的楼层,迅速回忆着232房的位置,然后迟疑地望向他的眼睛,“你住哪个房间?”“409。”他也望着我。他的眼珠左右移动,不知是反射还是真的,和这座酒店被悉心包裹的颜色如出一辙,那种散发着香气的柚木色。409,一切看来很合理,房间与房间隔得很远,不同的楼层,挨着不同的电梯。我站起身,目光没有离开他,带着一种最后时刻出自本能的判断,挽住了他的胳膊,和他一起走下了环形咖啡厅。

409是一间现代化风格的套房,房间异常宽敞,清雅的灰白紫罗兰调子,电子窗帘、空调和可调节灯光的按钮显示在进门的黑玻璃操控板上,皮质白沙发呈S型抛在客厅中央的灰色折线图案羊毛地毯上,一株南方兰花从黑色的石料花瓶里斜伸而出,垂向窗户的方向。我们直接走进了卧室。这间卧室和客厅几乎一般大,并单独配有一台全新的大尺寸LED液晶屏电视机,电视机里正滚动播放着酒店的悠久历史和自然保护区的介绍,声音被设置成了静音。我曲腿坐在铺着香芋色真丝床套的玻璃钢柱式床上,盘算着明天一大早就能在这个男人的掩护之下名正言顺地离开这里,我根本无所谓他那个令人生厌的朋友,发动机怎会出问题,只要可以下山,没有什么比这更为重要。可L怎么办?他不可能就这样死了,应该说是毫无可能。他只是受了点伤,按照惯常,他只需要两三个小时就能恢复过来。不过他刚才一定是发怒了,确信我背叛了他,他的愤怒甚至会迫使他不甘心等到完全恢复正常人形就来找我,他不用走楼梯或坐电梯,不用询问酒保,单凭那细小而黏糊糊的身体和敏锐的嗅觉,他就能顺着裂缝、管道,甚至是餐车,找到这间房间来,他永远知道我在哪儿,我想这次他是不会原谅我的……眼前的这个陌生男人捧起我木讷的脸,亲吻着我的鼻子和嘴唇,也许是那个来自无限遥远的明天的念想让我重燃希望,我不能让L占据我的头脑,毕竟现在一切还有转机。我扬起脖子,回应着这个男人,为他解开衬衣,用手触碰他的肩膀和肋骨,情不自禁地投向这具有着正常体温和形状的身体。“你是一个人来这里的?”“不是。但现在是。”“现在?”“嗯。”他不再问下去。他抚摸着我的背,双手宽厚柔软,让我渐渐从对L的不安回忆进入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之中。闭上眼睛后有那么一刻,环形台阶的中央转动起了一个白色漩涡,从漩涡深处浮出一叶黑色的S型小船,它摇摇晃晃地跃向我,愈来愈近,几乎驶进了整个眼眶。我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和精神正在魔术般的恢复之中。可就在情绪逐渐高涨,肌肉变得越发轻盈时,那个男人却忽然触电般地推开我紧紧搂着他脖子的双臂。他僵硬地直起身子,那双迷人的眼睛由于瞳孔的疾速扩大而显得分外浓郁可爱。我仔细地端详着这张面孔,惊恐的表情丝毫没有影响他那两道利落的咬肌和平滑的蒙古褶,我想将他继续拥入怀中,就让一切继续,直到明天那个会响起布谷鸟幽幽鸣叫的早晨。我的一只节肢长螯伸去勾住他的脖子,另外几只亮起密麻的锯齿围起他的上身。我试图说些话去安慰他,但我已经无法讲出什么具体的词语,甚至也不能再用表情或眼神来传达任何解释。现在,我的眼睛已经分成了无数极小的复眼分布在节肢的各个关节上,嘴则聚集成了腹腔中心的小孔,张嘴讲话时只能听到风一样的声音。那个男人用尽全身气力想挣脱我,但他被我的下体牢牢吸附住,也许是太用力了,他开始痛苦地呻吟起来,我忽然有些紧张,担心这呼救会把L引来。我举起了一根最细的节肢,用尖端的螯刺进他的声带。就这样,他的声音变得和房间的中央空调通风口、我的呼吸一样安静了。香芋色的床单被浸晕成了一种暗沉的浆果色。我的节肢连接着他的双手,将他慢慢经由消化管吸入腹腔,即便在挣扎中,他的手还是如此柔软,让我想到他同样柔软的颅腔,柔软的血管内壁,柔软的五脏六腑。我对他除了喜欢,似乎还夹带着一丝隐秘的感激。我放慢溶解他的速度,尽力记住他美妙的身体和那双柚木色的眼睛。一条空余的节肢懒散地搭在光滑的黑色玻璃钢床柱上,上面的几只眼睛正在观看他身后的那台液晶电视。电台似乎被换过了,不再是酒店和自然保护区的风光介绍片,而是正播放着一个有着奇特视角的监控录像画面,就好像,有一个探头正从我身后的某个机位拍摄过去,而电视里的那台电视机也在放着同样的瞬间。一种前所未有的欣慰从心中升起,毕竟,我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过自己的背面。我一边温柔地吮吸着他头部颤动的神经,一边向后翻转着节肢去搜寻那台隐藏的摄像机。洁白而巨大的墙面上空无一物,只有几颗零落点缀着的南天竺式样的小血珠。我回过身子,睁开了所有的眼,再度凝视着那台电视机,久久地凝视。

“这是最有趣的部分,它让我想到了我曾经去过的一栋高级写字楼,里面的电梯,那种四面都安上了镜子的……”L笑着吻了我一下,打断了我念念不忘的话语。他的嘴唇湿润柔软,白衬衫散发着兰花味洗涤剂的清香。我们将胳膊挽在一起,挽得很紧,更紧,好像小孩子玩互相角力你推我搡的游戏。山坡上清风拂面,月亮将黑色的山丘照出一条鱼背似的银边。“戒严令什么时候会解除?”我问他。“很快,亲爱的,很快。”

作者自述:

做过咖啡馆服务员、记者、电影副导演、广告创意策划、杂志文化版编辑等工作,也是个漫游者,喜欢在各种不起眼的空间闲逛,观察并思考景物和人在其中的微妙的关系与流动,命运的转角,时空的暗门,也许就在其中。从小对梦的记忆强于其他方面,而那些构造奇异的梦对我产生了十分重要的启示与滋养。梦与醒着时的世界相互渗透,并没有太大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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