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猫者
2017-01-21谈衍良
谈衍良
仲恺北路的夜里,路灯平常地亮着,门卫室也亮着,正合乎不夜城的名号。但不夜的只是城,人终究是要入夜的。
然而黄英是例外,因为他是门卫。
仲恺北路的夜里,时而有火车轰鸣而过,汽车也不罕见。但动的也只有机械,生命则都已经噤了声。
然而猫是例外,它们嘶叫正欢。
黄英与猫是敌人。
黄英十岁时候,腊月二十三,他觊觎了一整年的房梁上的三条腌鱼被猫叼走了两条,另一条成了一弯月牙。他本喜欢用骨头喂野猫,那之后他就喜欢用骨头砸野猫。黄英二十六岁那年,相亲时候散步路遇野猫,他嘘走猫,顺便也气走了打算逗猫的女人。气走那女人之后,他直到四十岁才花了半生积蓄娶到老婆。去年,黄英四十七岁,黄英的儿子五岁,五岁的儿子玩耍时被猫咬了一口,打疫苗花了一千九百块钱,黄英的月薪是两千元。那以后他一个月没吃肉,从一百十四斤瘦到了一百零九斤;一整年没有买衣服,穿着保安制服出门买菜。
事不过三,黄英终于与猫耗上了。
仲恺北路的铁道口不远处有一个垃圾回收站,垃圾回收站后有一片不小的树林,树林之间藏着数不清的流浪猫,流浪猫放肆地奔跑,常被火车轧死。
或是死后被火车轧,频率是一个月一只。
黄英是个以能干和正直著称的保安,只有在每个月的第二个周三,黄英不以保安自居,同时又比任何时候都有保安的英勇气概。在这个夜里,他连《新老娘舅》的重播都不会认真看,到了半夜两点,他就撂下同事老谭,独自出发去垃圾回收站“巡逻”了。
黄英的皮鞋踏在石子路上咔咔作响,偶有未入眠的鸟便会惊飞。但猫是很胆大的,总是自顾自地吃,吃到高兴处还发出愉快的呻吟。黄英伸手去抱猫,猫也大多是不反抗,任凭黄英抚摸自己的毛发。这一抚摸,就抚摸到一千米以外的铁道上去了。
铁道是城市里少有的空旷地方,铁道边是矮树和石子,上方是黑色的天。矮树上结了红果子,黄英用它们喂猫,猫是不乐意吃的,黄英就佯作愠怒地用铺铁路的石子喂猫,猫当然更不会吃。
再之后,黄英就会用刀子喂猫。
仲恺北路上“被火车轧死”的猫,这是第四只。三个月前第一只猫死去的时候,隔壁大学动物保护社团的成员们为它立了一个墓碑;两个月前,又在第一个墓碑的十厘米外立了一个小墓碑;到了一个月前,众人就不敢再立墓碑了。
“大约是中了什么诅咒——”来自旅游管理系的王慧林同学如是说。
“不如给铁道部提个建议——”来自通信工程系的张存威同学如是说。
“之后,每个星期三的晚上都在铁道口蹲点——”来自生命科学系的白露同学如是说。
语惊四座。
“就知道白露最靠谱。”
问题就这么解决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则是决定由谁来给白露买一杯热奶茶。
白露每周的课时数是二十,担任的职务是没有职务,参加的社团数量是一个。对于他的空闲程度,没有人有所质疑;对于他爱猫的真诚,没有人有所质疑。
白露的调查就这样开始了。第一次调查时,社长陪着白露在树林里坐到了午夜十二点,他又独自坐到凌晨五点;第二次调查时,王慧林的猫玩偶陪着白露坐到了凌晨五点。时而有猫跳到白露的身上玩耍,都被白露温柔地驱走,驱去呼朋唤友。
第三个星期三,树林里噼噼啪啪地落着红果子。白露看着无声的视频,手机屏幕上就落满了浆汁,于是白露开始抚摸猫,把剩下三分之一的奶茶给猫喝,猫们都是一副欢腾的样子,露出自己的舌头,露出自己的背脊。直到半夜两点,猫终于渐渐地散了,白露想,它们也该去睡了。
然而渐渐靠近的粗犷脚步声却没有想让人入睡的意思。那是中老年人的皮鞋声,溅起的石子把鸟也惊飞,把猫也惊得欢腾起来。
穿着保安衣服的人,脚跟边围着十来只猫,猫们兴奋的样子让通常身边只有三四只猫的白露嫉妒起来,嫉妒到丢出三颗大石子,击中了花豹般飞跃着的大黑猫的背脊。大黑猫慌不择路地逃跑了,保安却毫无反应,只是抱着腿上带有三条黑色花纹的黄猫逐渐远去。
白露追了逃走的黑猫两步,猛地想起自己是来捉拿凶手的。他向着保安离开的方向迈出一步,却发现天是黑色的。天是黑色的,正紧盯自己的猫的眼珠也是黑色的。鞋底触碰地面时,发出瘆人的爆裂声。
“自己是无法阻止凶手的。”白露猛然意识到——尽管他从没有过阻止凶手的念头。但白露终于是去了。他透过树丛看见保安的手里提着猫的尾巴,猫的身体垂直于铁轨。是否流下了血液呢?白露猜是有的,他看见保安那笨拙的手势,一刀下去必然是血流满地了。
白露怕自己也会血流满地,因此不必说拔刀相助,他连呼吸也不敢。他想起自己的动物学实验课,实验报告还没有写,还不知道怎么写,因为整个鸽子都是由他的搭档解剖的。回学校之后,他打算对搭档说,“解剖的时候哪个部分难切”,“你有没有把哪个内脏切碎”,然后用第一人称描述整个过程,再加上对自己的不谨慎的反思。
相比保安,搭档的手势就非常娴熟利落,几刀下去也没有见血——尽管到了动刀的时候,鸽子早已经死了。但现在,白露隐约听见猫的呻吟,咿呀。
然后猫落到了铁轨上,保安再次踏过石子路,五分钟后,白露才抓起地上的树枝,掷向猫的尸体所在的地方。他又觉得树枝太过寒酸了,折下三段结满果子的漂亮枝丫,然后钻出树丛。
白露蹑手蹑脚地走向猫的尸体,刚走到铁路口时,他就听见铁轨的震动。他后退了五步,然后等待了五分钟,没有一盏车灯照亮过白露的身体。白露冲向铁轨,闭着眼抓起猫的残骸,然后转过身狂奔,直到垃圾房边,月光也照不到的地方——猫的目光照耀着的地方。
白露把腿上有三条黑色花纹的黄猫的尸体塞进了一个纸箱里,然后把纸箱又塞进了一个大纸箱。
周四是动物保护社的固定活动日。距离大学一公里远的仲恺馨苑是全市著名的爱猫小区,居民家养的猫、居委会收养的流浪猫、定居于垃圾站的猫群,都是社团看望的对象。
为白露庆功也是这个周四的活动之一。依靠埋伏作战成功吓退猫杀手并且探查了其情报的白露,尽管没有抓获真凶,也可算是居功至伟了。
王慧林对白露说:“小猫们都没吓着吧?我真是担心死它们了。”
张存威对白露说:“下次准备好拍照片,就不会让那家伙逃了。”
社长特意借了高级的摄像机,还邀请了负责流浪猫收容的居委会工作人员——大腹便便的年轻女性一名,满脸皱纹的保安一名。
白露很久没有见过白昼之下的猫了,猫的眼睛没有发光,更闪亮的是白色的毛发。白露以及社团的十来个同学们簇拥着猫群照相,猫大约是懂得亲切感,安分地坐着。直到保安接过摄像机,踏过石子路,然后面对着黑色与白色的猫。
那一瞬间,就混乱得只剩下灰色的猫了。
向着保安嘶叫的,露出利爪的,或者躲进树丛的,散乱一片。保安以及白露以外的所有人都立刻用口哨声、手掌以及小鱼干安抚起受惊的猫。
“黄英,你平时是不是老吓唬它们?”胖女人半是调笑地这样说,却引得众人的目光,审视起黄英满是灰尘的全身。
然而黄英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大家站好,准备说茄子。但作为主角的猫已经没有耐心了,只管对黄英虎视眈眈,那眼神,分明是用以对待天敌的。猫的一眼,招来的是人的一眼,猫的嘶叫,引来的是人的惊叫,人群中的白露,被推搡着挤压着,被噪声环绕着。
白露是爱着猫的,比任何人都更爱。他喜欢猫的眼睛、猫的耳朵、猫的毛发、猫的尾巴、猫的叫声、猫的撒娇、猫的打滚、猫的自由、猫的警觉,白露是爱着猫的。
如果是杀死四个人,是否足以判死刑,白露不知道。但如果是杀死四只猫,一定是不足够的,如果白露是法官,大约会拘留他十五天吧。
白露这样计算,人的生命大概价值一只猫的一万倍;而如果是依照宠物店的价格,大约也是在同一个数量级。
白露真的爱着猫吗?
“被摄像机吓到了吧,快重新回来拍照。”
因此,他这样说。
这一句话,是抵不过此起彼伏的猫叫声的,猫掩盖了白露的一切。
白露五岁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花猫,黄褐色的,左眼有一个黑眼圈。
它死了,白露也就记得它死了。妈妈把它埋在小区楼下的草丛里,用三颗石头给它立了墓碑。
那场面是静默的,诗意的。
但猫不是静默的,它们喧闹着,以扣人心弦的方式可爱着。它们消失,引走了人的灵魂,然后引走人的肉体,就只剩下白露和黄英面面相觑,偶尔瞥一眼远处的铁轨。
白露呆滞地看着黄英,说:“我不会告诉他们是你杀的猫。”
然后黄英走了,再然后,白露走了。
那之后过去了一周,黄英在保安室里看着股市的K线图。那是一个周三,老谭一如往常地看着《新老娘舅》的重播,然后拍案而起:这小赤佬太没良心。
是的,那群野猫太没良心,它们不知道是黄英每天喂养它们。它们害得黄英再没有权力去喂猫了,居委会对他的补贴也因此少了一百五十块。
半夜一点,空旷的道路上驶过卡车,卡车是运猪的,猪放肆地叫,让黄英的心头疑惑且痒。
他对老谭说:“我出去溜达一圈。”然后走上了树林间的石子路。他的头用来眺望远处的霓虹灯,他的脚无声地前进,他的右手摸着小刀,他的左手也摸着小刀。
他一路走到铁轨边,踢倒了四块石头叠成的墓碑,那里,白露蹲坐着。
白露的面前有剪刀、针、镊子,还有一只肚皮朝天的猫,以及交叠的三块石头。
黄英说:“你干什么呢?”
白露说:“解剖猫。”
黄英觉得白露太没良心,他身为猫的保护者,却如此背信弃义——尽管他自己也曾是猫的保护者之一。
“猫怎么得罪你了?”
“上星期你的手法太差了,我来教你怎么干净利落地处理一只猫。”
“上星期你还好好的,你怎么就和猫有仇了?”
“你又怎么和猫有仇了?”
听着黄英不解风情的提问,白露只是浅笑着,生疏的手法让手术刀落进了猫的肚皮里。
黄英不知从何讲起,他只是摸了摸口袋里的硬币,然后说:“那可多了去了。”
“那你就当我是来行侠仗义的。”
然后白露掏出手术刀,血液汩汩地流,染红雪白的毛发。
“这下不干净利落了?不过你就姑且看看,猫的内脏是很复杂的。”
“也好,你看起来很专业,”于是黄英这样评价,这评价把白露的心融化了。
这一个周三,依旧没有发现被杀死的猫。社长说“不错”,然后在微信群里发了一个五块钱的红包。白露一分也没有抢到。白露每隔一小时刷新一次,也没有见过第二个红包,刷新了一个星期,也没见有人在微信群里说一句话。
他们是只在乎猫的,只要保护了猫,白露如何并不重要。但即便嫉妒,白露也爱着猫,因为爱猫是正确的,他没有爱猫以外的选项。
用榔头和钉子把猫固定在地面上的白露开始翻弄手机,依旧没有人言语,没有一个表情。
“这猫是死的还是活的。”
黄英悄无声息地接近了白露,端详起咽了气的黑猫。
“死的。”黄英叹息。
“对,今天用死的给你解析内脏,打好基础。”白露锐利着眼神剖开肚皮,又咬牙切齿。
气流吹过,火车的震动也渐渐近了。白露望着闪亮的火车头,希望它发现自己,也希望它不发现自己。因为白露应当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但也应是一个善良的人。
“你这次不错,那怎么说的来着——”黄英却只是看着渐渐显山露水的心肺胃肠,惊叹,“——对,干净利落。”
白露立刻就把手机收进口袋了。
之后的周三,白露与黄英尝试把猫活着钉在地面上,结果猫的挣扎与惨叫无法阻止,只能以死了结。再之后的周三,白露给猫注射了麻醉药,麻醉药是动物学实验时偷偷外带的,剂量不足以让猫彻底沉睡,却恰好兼得了痛苦与安静。猫每一次露出痛苦的神色,黄英就说:“小伙子,你太能干了。”白露也就一阵暗喜。
这是白露第一次发挥自己的专业才能,也是第一次被用崇拜的眼神看着。猫不会夸奖他,社团的成员则是虚情假意地夸奖他,将他陷入与猫争宠的境地。
白露发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当他剪去猫的毛发,当他剪去猫的耳朵,当他剪去猫的心脏,他确信自己不平凡了。
于是白露把猫的脏器,死亡的过程,以及处理的手段,全部写进实验报告里。实验报告得到了老师的回信,说是非常细致,再接再厉。
那之后,白露的动物学实验课得到了一个A。他从老师的手中接过了新的实验报告书,然后在实验名称的栏目上填上了“猫”,一个字。
那是一个星期三。
黄英收到了居委会的通知,流浪猫的照看重归于他,补贴两百元一个月。黄英很高兴,花了十八块钱买了一把新的斩肉刀。
那是一个星期三。
薄雾,暴雨的星期三。
仲恺馨苑里,六七十岁的女人和四五十岁的男人也不出门喂猫了。肉店老板洪贺拉上生锈的卷帘门,雨水冲击着猪肉中渗出的血水,在下水道口翻滚着。
猫竖起耳朵,惊慌失措地奔跑,毛发也成了喷水管。它来到下水道边,闻血的气味。
然后,它闻见了自己的血的气味。
学期结束的时候,同学们各自结伴玩耍去了。白露至今只得到过一个A的成绩,来自于对猫的屠杀。白露来到仲恺馨苑,冬日的寒风呼啸,听不见人声、猫叫声。白露寻到黄英,黄英正躲在保安室里,看股市K线图。
白露抢了老谭的座位,老谭像是要发火的样子,黄英却说,他对我是有恩的。
白露一怔,停止了伸到一半的懒腰,说:“我们要不要再去拿只猫玩一次?”
黄英说:“不去了。”
“也是,天气冷成这样,手也冻——”
“猫都没了。”
“别人不知道,卖肉的把它们剁成馅了。”
洪贺的肉店倒闭了,被震怒的居民与社团成员们驱赶到了十公里以外的菜市场。
白露凭借着不可动摇的功绩荣登社长之位。
但流浪猫已经没有了,动物保护社没有了活动。社团成员渐渐散尽,动物学实验也已经结课,白露的人生价值转瞬即逝。但这对于黄英而言是个好消息,他可以安心地坐在保安室里炒股了。股票已经让他赔了三千七百块钱,再照这势头下去,黄英就快要和股票结下梁子了。
听闻此事的白露选修了一门名叫“金融市场导论”的课程。
没有人怀疑,白露是真心喜欢黑猫股份的。
作者自述:
我是一个材料科学系的学生,理想是成为工匠,特长是逻辑类智力题,爱好是数学,以及用面对数学的方式写作。
我不了解世界的美,也不发现真理。
热烈的残酷总是出于心怀热情的作者之手。美好的事物被摔碎在众目睽睽之下时,也许会喷薄出正义与力量。
我并不拥有正义与力量。我愿意是一个冷漠的写作者。
冷漠不将对一切作出改变,但冷漠——以及冷漠所通向的主观真实,正是我以为的文字价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