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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水澡

2017-01-21李黎

上海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冷水澡房子

李黎

我们在七月初可以离校,最晚七月二十三日必须全部搬出宿舍,于是我们有二十多天时间安排离开的日子,并且频繁参与到别人的离别中去。普通人的离别总是仓促和草率的,人们一般不会把力气花在如何结束上,不管是结束一次聚会还是结束大学四年,或者结束这一生。人们总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相聚上,张罗一个饭局,组织一次聚会,邀请大人物,操办大事。无数的离别在事后回想起来总是让人觉得遗憾,意犹未尽,仓皇而粗鲁。

或许早早认识到了这一点,陈尚龙在七月初的一天突然离开了,不声不响,没有常见的拥抱、痛苦、惆怅、茫然四顾、摄影留念,更没有吃饭唱歌、勾肩搭背和令人将信将疑的信誓旦旦。为了不惊动大家,他连睡了几年的破旧的凉席都没有带走。有人把席子掀开来,下面有几张《体坛周报》,还有两本《科幻世界》和两只黑袜子。还没有离开就看到了这些原本可以勾起回忆的玩意儿,这让我们很不舒服,不过,它们默默地出现在我们眼前,不是为了勾起回忆而只是展示陈尚龙离开的决心。一些人对此表示不满,毕业是大事啊,此后可能再也不会见面,怎么能说走就走呢。但陈尚龙确实就这么走了,以手机短信的形式通知了极少数关系不错的同学,仅此而已。

我也收到了陈尚龙的消息,知道了他在城乡结合部的一个庞大的小区里租了一间房子作为过渡,陈尚龙说,接下来打算就在这里买一套房子。我不知道这是炫耀还是倾诉,没有当回事,只是顺应着周遭的毕业感伤给他回复了一句话:

加油兄弟,都在南京,以后争取跟在学校一样,几天见一次。

我没有考虑这句话给他的印象,我自己都不信这句话。

我和陈尚龙关系一般,起码四年来我并没有和他一起喝醉过,没有一起熬夜上网或看球,更没有和他聊过女生,也没有跟他比赛朝前方撒尿和射精。别说他这么走了,他就是去了云端、月球或者火星,我也无所谓。

无所谓就是完全想不到,毕业后的半年我几乎没有想到过陈尚龙,似乎他去了云端、月球或者火星,而我还在疲于奔命。

十二月初我突然接到他的电话,请我吃饭,说是房子已经买好,装修也已经完成,现在一个人住一套大房子,大家随时可以来玩。我问他,能不能和马陵一起去吃饭,他欣然同意,还补充说,你现在还和哪些女生常常见面,帮我喊喊,一起来玩。我嘴上答应,心里觉得有些为难和挫败,一起玩的女生不多。打了好几个电话后,只有王小融答应一起去,她大概对陈尚龙有些好奇,或者把这种小范围的聚会视为一种及时又恰到好处的怀旧吧。

我们按照陈尚龙告诉我们的地点和路线,在车站集合,挤上114路公交直奔城外而去,在即将出城时下车,在寒风中往回步行,路过一大片早已荒废的前苏联风格的厂区,来到了“日月花园”门口。

眼前的大门吓了我们一跳,太大,宽十多米,高起码二十米,疑似汉白玉的建材上雕龙画凤,两边是四五个红色制服的岗哨,一切都可以称之为壮观。这道门后面必将是另外一个世界,否则配不上门的高大壮观。

走过几十上百幢一模一样的楼房后,我们到了陈尚龙家。一阵客气激动并且招呼着我们换拖鞋后,房间里突然安静下来,我和马陵也就无话可说了,王小融对这套房子的羡慕和向往由此显得特别清晰乃至刺耳。她不断感叹眼前的一切,真大,真宽敞,地板的颜色真舒服,门选得很好,窗帘不错,真干净,厨房真气派,采光真好……在我看来毫无特殊之处的房子在王小融眼里全是优点。这真让我很奇怪。我悄悄地对马陵说,王小融有点像女主人,在对我们这些外人介绍房子的诸多好处,也为我们这些单身汉普及住家常识。马陵笑而不语。

陈尚龙在王小融的夸奖之下有些手足无措,盘算一会儿后,问王小融的现状。王小融说,挺好啊,不过住得没你住得好,自己花钱在单位以前造的小区里,也是一个三室一厅,房主出国去了,一个房间里放着他们的贵重物品,从来不打开,所以实际上是两室一厅。

多少钱?陈尚龙问。

不知道,两千左右吧,不是我自己掏钱,单位帮我们几个新进来的人租了房子,正好系统里有人房子空着,就帮我租下来了。

那不是挺好的吗?陈尚龙说。

一点不好,太老了,房子是上世纪80年代造的,隔音特别不好,而且还有老鼠蟑螂,有时候半夜都能被吵醒了,恐怖死了。

我说,这已经很好了,毕竟是一个人住,而且设备齐全。我到现在还只能跟小平小鹅三个人挤在一套一室一厅里,厨房小得站不下两个男人,最多站一男一女。

大家笑笑,尤其是王小融,应该感觉到了我的烦躁,她用诚恳的语气说:应该说,我们单位效益还是不错的,不然也不会给我们租房子了。不过呢,听说租房子的钱我们其实也承担一部分的,单位承担百分之七十左右,算作用人成本吧。

我走到阳台,不再参与他们关于单位、效益和职务之类的谈话。窗外是层层叠叠的住宅楼,没有景色。阳台上有两副哑铃,随意摆放在那里,似乎刚刚被放下。一排盆栽的仙人掌贴着墙脚,传递着稀罕的绿意和生机。突然间,我特别羡慕陈尚龙有自己的房子,有了房子,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暗自咬牙,一定要租一套好房子——当时的我没有办法买房子,没有首付,而如果首付太少,每个月的还贷就是极大的负担。房子像一道每次考试都错的题在眼前出没,让人几乎要痛恨自己。

吃饭时我话不多,有气无力的样子。陈尚龙说,他现在还和住宿舍一样,每天冲冷水澡。

我吓了一跳,此刻已经是冬天,冰冷刺骨,刷牙不用热水就会刺骨地痛。我问他:在学校里是没办法,澡堂人太多,你一个人住为什么还要洗冷水澡呢?

马陵也感慨说,你太生猛了吧。

王小融带着童趣问道:是不是洗冷水澡那方面会厉害很多啊?

陈尚龙严肃地说:我洗冷水澡是为了心血管好一点。洗冷水澡的时候,皮肤会遇到强刺激,血管会急剧收缩,让大量血液回流到心脏和深部组织,这个是进化了很多年形成的生理机制,就是为了保护心脏和重要的脏器。然后,心脏输出量增加,血管扩张,继而皮肤血管扩张,大量的血液又从内脏流向体表,血管的这一张一缩,让血管得到了很大的锻炼,有人就把这个叫做“血管体操”……

我冷笑一声说,你这么早就开始养生啦。

陈尚龙依旧严肃地说,也不算早,人从二十五岁就开始衰老了。

你不是才二十三岁吗?马陵说。

陈尚龙说,到二十五岁再开始注意就来不及了。女人衰老得更快,王小融你也要注意保养,不过女人不适合冷水澡,女人是特别忌讳受寒的……他后面的话像装修声音一样让我避之不及。

我们吃完就走了,转眼过去了半年,到了毕业一周年这个让人激动又惆怅的时间点。班长等人商议组织一次聚会,这也是去年毕业时一些人拍着胸脯保证的。我眼前还浮现着几个人发誓的画面,大家在喝了很多酒之后怒吼着:我们以后每一年聚一次,就在这个时间,就在这个地方,再忙也要来,再远也要来,谁不来谁就是傻逼,谁不来就日死他全家!我也跟着吼了好几嗓子,感情真挚而热切。

在周年聚会之前,陈尚龙又打电话给我,说是请我和马陵吃饭,感谢我们把王小融带到了他那里,他们后来保持联系,很快成了一对。

我欣然前往,因为我对王小融全无好感,她跟谁在一起我都觉得毫无问题。饭桌上陈尚龙不断感慨说,本来都没有联系了,因为那次去他家玩,不仅恢复联系,而且还在一起了。

那你们什么时候结婚?马陵直截了当地问。

两个人都没说什么。我笑着问,王小融你住到陈尚龙家去了吗?你不是说你自己房子有老鼠蟑螂吗?

王小融说,他们家离我单位太远了,我们正在考虑把“日月花园”的房子卖了,在我单位附近买一套房子,离他上班的地方也不远,公交车四五站路的样子吧。

我可以步行去上班,世界卫生组织将行走定义为“世界上最好的运动”,人体的各种解剖结构、生理机能、心肺的形成、人体骨骼、肌肉位置等方面最适合步行……

一想到周年聚会上会见到陈尚龙和王小融成双成对,并且会用很多时间和很大的嗓门谈他们的房子、健康、单位、领导、效益乃至感情经历,我就没有参加聚会,只在晚饭后的打牌宵夜时跑过去。去之前我问马陵,陈尚龙走了吧?马陵说,走了,回家去了。我这才晃过去,立刻和不愿意散场的几位融为一体。迟迟不回家的大体都是死党,或者,认为青春就是应该不要考虑生老病死的同一类人。

我已经不打算再见到陈尚龙和王小融了,这和很多人觉得此生再也不见我也毫无问题是同一个道理。

但一切都很怪异,马陵和王小融突然间就在一起了。我吓了一跳,赶紧找马陵问他怎么回事。马陵告诉我,那次陈尚龙请我们吃饭,他和王小融互相留下了全新的联系方式。作为毕业之后结婚之前的男性青年,很多人会储存下遇到的任何一个女性的号码以备不时之需,这一点我理解,何况王小融还是同学。王小融有一天突然打电话问他,陈尚龙找不到了,不接电话,有没有和你在一起?马陵说没有,他对王小融强调说,我和陈尚龙不熟悉,非常不熟悉。

这句话的本意是让王小融以后别找自己打听陈尚龙的去向,但此后事情的发展让这句话的意味变了,变成马陵和王小融在一起之后两个人都没有多大的心理负担,因为马陵和陈尚龙不熟悉,非常不熟悉。

我对马陵说,不要跳跃,跟我说说你怎么就和王小融在一起了。当然这也因为你们愿意在一起,你跟我说说王小融为什么跟陈尚龙分手了,不是都要一起买房子了吗?

马陵说,问题就出在房子上。因为买了一个市中心“天地豪府”的豪宅,陈尚龙觉得自己不能待在原来单位图清闲了,于是家里人帮忙把他弄到了一个国企里。陈尚龙家庭对他的支持有好几次,一是在“日月小区”买房子,二是让他进了之前那个稳定且可以直接养老的单位,三是在“天地豪府”买房子,但这一次远方老家的支持只能是首付了,后面的需要陈尚龙自己偿还,陈尚龙倍感压力。好在,家里还可以最后一次支持,帮他调进新的单位,一家国企。新单位效益不错,但需要跑业务,业务有多好收入就有多高。陈尚龙从此过上了另外一种生活,每天都有应酬,每次应酬都到深更半夜,并且往往酩酊大醉,外出办事三五天也很常见。这样的状态在祖国大地尤其是大中城市和公司集团里频繁上演,没有什么了不起,但当事人会上瘾,有一种牢牢抓住主流社会脉搏的幻觉和吃得很开的感觉。王小融觉得,陈尚龙也上瘾了,他对每一个生意伙伴和客户都极其挂念,到了不顾家和自己的程度。每次谈到王小融从未谋面的赵总钱总孙总李总的时候,陈尚龙都情感真挚,令人感动。王小融本想着赶紧结婚生孩子,但婚期被陈尚龙一拖再拖,吵架也无济于事,她忍无可忍,只得分手。

我问马陵,再细一点,王小融是分手后跟你混到了一起,还是你参与了她的分手,并且让她决心分手?

马陵说,算是参与了分手吧。王小融很喜欢“天地豪府”的房子,想让陈尚龙把房子给自己作为青春的补偿。陈尚龙当然不愿意,因为是他付了首付并且还贷,王小融只是负责装修,何况一年多来房子升值了百分之五十左右。经过几轮正襟危坐的谈判,陈尚龙同意只要首付款,一年多来的还贷和增值部分就不要了,然后过户,离开。

王小融没有这么多钱,这笔钱是我出的。马陵说,似乎后面还有没说出口的几个字:他妈的。

我张着嘴看着马陵,他居然能拿出一百万,这比我强太多了,我问过父亲,如果买房子可以支持我多少钱,他说可以支持二十万,实在不够,还能跟周围的亲戚朋友凑二十万左右,这四十万是不需要我还的。如果我想要一百万,唯一的办法是父母立刻自杀,让我把房子及家里一切值钱的都卖了才能凑齐。想到这里我百感交集,不愿意说话了。马陵也陪着我沉默,估计是再一次考虑这样做的后果。

突然他感慨了一句:纠缠不清啊。

这种纠缠不清的感觉是我多年来很少体会到的,我只体会到单纯的快乐和单纯的不幸,只有单纯的喜欢和单纯的憎恨,没有复杂的事发生,自然也没有什么百感交集了。

我问马陵:你也不试试就打算和王小融结婚了?

马陵说,不一定结婚,先过着吧。

那如果不结婚,房子的事你有本事扯得清楚吗?你能确保自己赚不赔吗?

马陵说,不能,如果到时候亏了就亏了吧,就算是付了几年房租和打炮的钱。

我说,话不能这么说,你既然答应付钱,那肯定是冲着结婚去的,问题是你不觉得跟王小融结婚这件事有些让人不舒服吗?

马陵说,我现在已经后悔了,找了一个律师朋友在问如果分手这个房子怎么算。

我又一次觉得他比我成熟和高端,我从没有什么需要律师打理的事,希望一辈子都别跟律师接触。

马陵说,我觉得王小融也不错,比较精明强干,跟她在一起物质生活其实是不用担心的,我以后就专门操心精神生活了。

王小融外在的一切也就那么回事,我很想问问王小融是不是在床上有什么过人之处,以至于马陵如此奋不顾身,话到嘴边忍住了。我说:这么说来,陈尚龙也算是一条汉子啊!

他当然是一条汉子,天天冲冷水澡,王小融逼着我也洗冷水澡呢。

我大笑一阵,和马陵分开,各自回家。我无所谓早晚,一个人租房子住,马陵则不然,需要准时回家,步入类似于婚姻的环境之中。

因为觉得陈尚龙是一条汉子,在其他同学组织的聚会上再遇到,我对他热情了很多。我有什么资格对一个老同学不热情呢,或许只有冷淡本身这个资本吧。但我一热情,陈尚龙也极其客气。有一次,他白酒喝猛了,跟我大谈往事,其他人见我们回忆且抒情,迅速被我们的气氛感染了,本来喝两瓶白酒的晚饭变成喝了四瓶白酒外加两箱啤酒,几个人还吵着要找地方继续喝。一个当了官的家伙大声问,你们说,是去唱歌喝酒,还是去吃烧烤。

我尖酸刻薄的毛病随着酒劲发作了,大声说,你说两个去处让大家选,分化我们,其实就是不想继续再喝了嘛,直接安排一个不就行了。

那位同学有点尴尬,陈尚龙赶紧给我打圆场说,老牛说的对,我们今天喝太多了,就别喝了,改天再聚就是了,刚才大家都表示近期再组织,我觉得应该言出必行,到时候就组织,至于有谁有事来不了,那就不等他,不过没来的人要负责继续往下组织……大伙纷纷叫好,我们一哄而散。

陈尚龙走到我身边说,我们走走。

我知道他是怕我喝多了有问题,或许也打算跟我聊聊马陵。果然,几句话后陈尚龙问我,你跟马陵一直都玩得最好吧。

我说,是啊,不过自从他跟王小融在一起之后,我们见面次数一下子就少了,最起码连他们家我都没去过。

陈尚龙沉默不语。

我说,要不到我家坐坐吧,几分钟就到了,再喝点冰啤酒。

陈尚龙开心地答应了,坐下来之后,我对陈尚龙说,我一开始觉得买房子太麻烦,没钱,要还贷,而且觉得自己以后不一定在南京,结果呢,耽误几年下来,越来越买不起了。

现在买也不晚,陈尚龙说,这件事迟早要解决,所有人都买房子你不买说不过去。

我知道他的意思。碰了一下杯,问他,你怎么就和王小融分手了?

陈尚龙说,你应该问过马陵这件事吧,他也会主动跟你说的。

我说是啊,但是马陵太贼了,居然用这么低的价格弄了套房子,还附赠一个女人,我觉得他有很多事情没说。

陈尚龙脸色微微有点阴沉,想了一下说,我和王小融分手主要是因为我总是不回家,还借着出差的机会,跟两个下属和一个顶头上司都有过情况。和两个手下都只有过一次,但和女上司一直纠缠着。

我挤出一丝微笑,意思是没什么,努力让他感觉我对此司空见惯,甚至也这么干过。但我还是忍不住问,王小融都知道了?

王小融不知道,但问题是我跟上司搞过之后,整个人就完全听命于她了,她要我干什么,我就得干什么,安排接待、出差、喝酒、加班,不管什么事她只要一声令下我就得不折不扣地执行,她要我去她家我也只得去,只是从不过夜。她要我给她口交我也得乖乖干。时间一长,王小融有感觉,觉得我一定是有什么事,只是没有证据而已,我一直很小心,也一直把精力放在做业务上。

嗯,那你跟她是有感情了,因为你不担心事情败露,事情败露了在单位里她的损失会超过你啊。

陈尚龙沉默一会说,应该说是同情吧,这个上司也是很悲惨,离过婚,跟我之前,已经七八年没有过性生活了。

我好奇心难以遏制,问他最初那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出差,她喝多了,非让我送她回房间,我也就送了,一起的还有一个女同事,但是弄不动,还有一个司机师傅,她觉得不该让司机看到她的醉态。到了房间之后她让我给她浴缸放水,说要泡个热水澡,确实太累了。我就帮她放水,她也是喝多了,当着我的面就脱光了走到浴缸里,躺下来之后也不说让我走。我这个时候一点想法都没有的,她比我大整整十岁。可我刚要走,她一口全吐在浴缸里,场面壮观无比,整个浴缸像一盆酸菜鱼,还有各种配菜,整个人白花花地泡在里面,我也差一点吐了。

她不喝这么多也不会当你面脱光了。

是啊,然后我折腾了两个多小时,把她按在那里冲干净,再擦干净,又拖到床上,还回去收拾洗手间,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也吐了,刚刚收拾好的洗手间又臭气熏天。我只得把她拖到我的房间去。我几乎是一夜没睡,靠在小沙发上打了几个盹。七点左右,我浑身难受,冲个冷水澡的想法像烟瘾一样上来了,于是就去冲,那一刻真是太享受了,冻得大口吸气,整个人绷得很紧,也彻底清醒了。突然间她就走过来了,抱着我。

她跟你一起冲了个冷水澡?

这倒没有,她一来,我就把水调热了。

鸳鸯戏水。我说。

和陈尚龙聊过几次之后,我对马陵和王小融这一对意见很大,渐渐不再接触。陈尚龙也说过,他其实不想和王小融分手,但是王小融几乎没有跟他好好聊过,吵架似乎是她解决问题的首选方式。第二个方式是矫情,“你爱不爱我”、“你不爱我了”是王小融常说的,第三个方式则是跟其他异性在一起玩,以此刺激陈尚龙。所有这些方式都不是正常的方式,不是追求和好如初而是追求摧毁对方,相当于常规武器一件没用就直接扔核武器,结局只能是同归于尽。

而我对马陵的意见主要来自于王小融其人其事,他怎么这么没有判断力呢?

又过了一年多,陈尚龙突然打电话给我,让我第二天务必跟他一起吃饭,有大事。

我激动地答应了,我平日里没有大事,舞台极小,生活规律,大事被我误解成了好事。

第二天,到了茶社包间我就懵了,里面除了陈尚龙还有马陵和王小融,此外还有一个女的,长得挺漂亮。她叫潘慧,是陈尚龙现在的女朋友,也是他曾经染指的两个下属之一。那个顶头上司还是失败了,果然是人老不以筋骨为能。

我问怎么了,你们幸福美满的两对吃饭不是挺好的,找我干嘛。陈尚龙严肃地说,找你来是做一个见证,马陵和王小融分手了,为了房子的事一直在闹,完全扯不清,闹得整个小区和马陵单位全都知道了,就差大打出手了。找你这个老同学来是为了彻底解决这件事。

我其实不愿意扯到这里面来,但又无法战胜好奇心,我想知道马陵和王小融怎么就分手了,更想知道他们为了房子到底怎么在闹。而且,他们三个纷纷指出,正是因为我,带着马陵和王小融到陈尚龙家吃饭,才导致了这长达数年的分分合合和狗血淋漓。

我严肃地说,大家都是同学,同学本来就是缘分,跟亲人一样,谈恋爱那就是亲上加亲,现在分手了不代表以前没一起睡过,你们还闹个鸡巴。

陈尚龙说,正是因为都是同学,我才决定来解决这件事。归根到底,房子确实是我买的,然后转手的。现在你们既然闹得不可开交,我就买下来,全款,现金,你们平分,怎么样?

不等大家评价,陈尚龙开始算账。房子一百四十平米,当时买的价格是一万五一平米,总价是二百一十万,自己首付一百万,剩下的贷款。还了一年多之后转给了马陵。马陵付了一百万给自己,一年多的贷款就当是交房租,忽略不计了,剩下的自然是马陵还款。马陵的花费就是一百万外加一年多还贷。而王小融付出的代价是二十万不到的装修费用和两个多月的装修工作,后来还有二次装修的几万块。现在,这个房子市价是三万二千一平米,自己花四百四十八万全款买下来,所有手续费税费都是自己出,四百四十八万是净得。马陵和王小融平分,各分二百二十四万,条件是从此之后不许再有任何牵扯,尤其是不许把自己牵扯进来,什么王小融说的青春损失费、马陵说的什么错失买房的机会成本,各种乱七八糟的理由全部都不许提。如果行,今天就定下来,有牛山见证。如果不行,我从此以后跟你们不会有任何联系,电话不接,消息不回,找上门我就报警。

我看了看马陵,很敬佩他连机会成本都能想得出来,也对我和他多年的友谊感到羞耻。我认为马陵是借机做了一笔投资,用一百万弄到了一处房子,里面还有个女人,而这两者又极大地安抚了他的父母家人。至于分手,则是他安排好的,相当于时间一到就触发了投资协议里的条款。

王小融对陈尚龙的提议,也就是价格表示不同意,嘟嘟囔囔说了几句。陈尚龙厉声说,你不要不满足,这么多年你花的钱最少,再计较下去话就难听了。

这么多年,我的青春呢!王小融也回击道。

我本来想说,你哪里有什么青春呢,但还是柔声说,你们都想要房子,这显然不现实,这就是困扰,现在不仅拿到了钱,而且一次性解决了困扰,要算算困扰给你们带来的损失,现在这个损失没有了,你们可以轻装上阵了,可以重新做人了。

他们对重新做人觉得刺耳,都瞪了我一眼。我带着恶心继续说,两百万左右去新区买一套房子是轻轻松松的事,如果当作首付,买个大的也毫无问题。

马陵沉默了好久,说同意。剩下的就是王小融了,我们都觉得她应该同意,但她就是不松口。她甚至说,这个房子可以涨到五万。

潘慧说,五十年后还能涨到二十万呢。

陈尚龙说,这样吧,当初我们分手,确实是我的责任,我再追加二十六万,全部给王小融,就当是我为装修付的钱。

马陵似乎是受到了刺激,抬头说,分手我也有责任,我零头不要了,只要二百万。我还是有些恶心,也是嫉妒,凭什么他多了一边住那里一边过夫妻生活,还多出了一百万,说起来还像吃了亏似的。

如果这样,王小融就可以拿到二百七十四万,这笔钱,不仅可以在略远一点的地方买一套一百多平米的房子,还可以把房子装修得清新可人,以此来弥补失去的青春。她甚至可以把自己的身体装修得清新可人。但这话不能说,我觉得她应该想想为什么两个男人都离她而去,她自以为很精明,是时候领会到人与人相处需要的是笨了。

王小融还是纠缠了一阵,但语气已经缓和下来了,主要是抒发感慨,展现人生豁达。那么就定协议吧,陈尚龙拿出他们集团公司的大笔记本开始打草稿,逐条逐条和大伙商量。

潘慧的表情随着事情的进展变化过几次,陈尚龙提出追加二十六万时,我觉得她是在桌子底下踢了陈尚龙一下。见陈尚龙忙着写字,我就跟潘慧闲聊了几句,比如哪里人、父母做什么的、现在住哪里之类,但我没有问工作的事,担心触及让她不开心的事情。我的意思是,作为老同学,我已经把潘慧当成陈尚龙的未婚妻来对待,陈尚龙你就安心处理掉之前的事情吧。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一个极为复杂的三方协议弄好了,他们三个分别看了看,用铅笔在上面左改右改,又递给我看,一个个条款和改后的痕迹看得人眼花缭乱。关于房子买卖的协议其实很简单,复杂的是,这份协议规定了若干种作为前男女朋友的陈尚龙、马陵和王小融不许去做的事情,比如,陈尚龙不能给王小融打电话、发短信、发微信、QQ留言、微博等社交媒体上的跟贴、单独见面、说彼此坏话,如果在其他的场合见面,彼此之间最多只能点头示意。

比如,马陵不能给王小融打电话、发短信、发微信、QQ留言、微博等社交媒体上的跟贴、单独见面、说彼此坏话,如果在其他的场合见面,彼此之间最多只能点头示意。

比如,王小融不能给陈尚龙打电话、发短信、发微信、QQ留言、微博等社交媒体上的跟贴、单独见面、说彼此坏话,如果在其他的场合见面,彼此之间最多只能点头示意。

王小融不能给马陵打电话、发短信、发微信、QQ留言、微博等社交媒体上的跟贴、单独见面、说彼此坏话,如果在其他的场合见面,彼此之间最多只能点头示意。

还有,陈尚龙和马陵不得在任何情况下谈论王小融。

我看了会,突然有点想哭。把本子扔在桌子上说,挺全的。

我又补充说,任何事情只要符合逻辑就可以了。

光逻辑没有用,很多事有情感和情绪在里面,都要写下来。潘慧突然插嘴说。

大伙尴尬地沉默着,潘慧的话像是一个宣判,让我们四个老同学有些无地自容。时光恍惚间回到了毕业之时,那个时候我们彼此之间都很单纯,没有情感和经济上的纠缠。现在也是,我、陈尚龙、马陵和王小融,我们四个人都不会有情感和经济上的纠缠,所有能想到的纠缠都被明令禁止,写在了纸上,几张纸上充满了不能、不许、禁止、严禁、杜绝、绝对不能……

大家签字、按手印,气氛悲壮,但可笑和可悲的氛围在包间里回荡着。我们似乎在密谋一件震惊世界又可能会搭上身家性命的大事,事实上,这只是一件无比猥琐又无法摆脱的生活琐事。

我好歹身份超然,没有利益,就没话找话问陈尚龙:

你现在还冲冷水澡吗?

南京的冬天因为室内没有暖气,寒冷刺骨,在没有空调的房间里必须裹得严丝合缝的,冷水澡简直就是自残,而洗完擦干却又给人一种重生的感受。

陈尚龙说,还在继续啊,我努力不让自己心脑血管方面有什么问题,因为我的爷爷和伯伯都是猝死,而父亲因为这个,已经冲了四十多年的冷水澡了。

四十多年的冷水澡,花掉的水、毛巾还有时间,那是一大笔财富啊!哈哈哈。不过我其实也一直冲冷水澡,可能是跟你学的吧,觉得好奇,也一直坚持下来了。有时候我觉得,一个年轻人,冲冷水澡和满嘴脏话性质是一样的,冷水澡是把刺激的东西往自己身上招呼,说脏话是为了刺激别人。

我扯着嗓子胡扯,陈尚龙中途插了一句,我知道。其他几个都不说话,他们大概是害怕我张口骂人。

马陵走了,王小融走了,服务员来了又走了,连潘慧也因为单位有事先走了,突然之间,只剩下我和陈尚龙。

此刻我对陈尚龙充满了好感,问题是,当我对一个人有好感的时候,好奇心也随之而来。我看着潘慧的背影问:

你们在一起了,你的上司怎么说呢?

她被集团派到美国去了,据说跟一个美国人结婚了。

是你和潘慧在一起之前走的,还是她走了你才和潘慧在一起的?

陈尚龙说,是在她走了之后,我就约潘慧,也不说什么,就是约了看电影吃饭,周末还一起出去,然后就水到渠成了。

你们本来就有关系,有什么不水到渠成的。身体上没有什么障碍,她第一次答应跟你约会不就是同意跟你一起了吗?

也不能这么说,还是要相处看看。

那你们第一次是怎么回事?我问陈尚龙,这不是好奇,而是熟人之间刨根问底的习惯。

这又是一个故事了,陈尚龙悠悠地说着,表情透露出陌生,乃至对我的优越感。我顿时感到恶心和失落,以至于我忘记问他另外一个问题:陈尚龙在离校之时只给两三个人发了消息,为什么其中会有我一个?如果没有那个消息以及我充满感情的回复,就不会有那个电话和那次去他家玩;没有那次登门,就没有王小融和房子,没有刚才充满小人气息的协议……这一切对我毫无意义,他们三个人对我来说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陈尚龙在匆匆离开学校之际给我发了一个消息。

从第一眼开始,我就反感陈尚龙,大学四年作为同学的交往,完全是一种为证明反感而搜罗证据的状态。可他却把悄悄离开的事郑重地告诉了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作者自述:

典型的第一代进城农民,每一步都较扎实且没有回头路;典型的在城乡之间来来回回的人,并将持续若干年。

现居南京,在一定程度上良好地继承了南京的文学传统——写有趣的小说。

当下个人的文学观:写作不是非物质文化遗产,不是继承与发扬、传统与变革。写作的本质是对一切的冒犯,重点是冒犯上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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