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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废物”成为偶像之后
——严歌苓《扮演者》解读

2017-01-19李玉杰南阳师范学院文史学院河南南阳473061

名作欣赏 2017年3期
关键词:扮演者严歌苓神圣

⊙李玉杰[南阳师范学院文史学院, 河南 南阳 473061]

当“废物”成为偶像之后

——严歌苓《扮演者》解读

⊙李玉杰[南阳师范学院文史学院, 河南 南阳 473061]

在严歌苓的创作中,短篇小说《扮演者》很少被提及。但这篇小说其实是严歌苓最具批判精神的作品之一,它以中国现实为背景,对源远流长的“造神”文化进行了剖析和反思,让人们认识到,哪怕被“造”者本是“废物”,但一旦被神化,同样能够催生难以想象的罪孽。

《扮演者》 人性异化 文化批判

1918年,陈独秀在《新青年》上发表了一篇著名文章:《偶像破坏论》。认为所谓的偶像,不过是一些“一声不作,二目无光,三餐不吃,四肢无力,五官不全,六亲无靠,七窍不通,八面威风,九(音同久)坐不动,十(音同实)是无用”的“废物”,可惜“迷信的人自己骗自己”,往往“以为偶像的本领与众不同”。对此,陈独秀大声疾呼:“凡是无用而受人尊重的,都是废物,就算是偶像,都应该破坏!”然而严歌苓的短篇小说《扮演者》却揭示出,直到半个多世纪之后,中国非但没有完成“偶像破坏”的重任,反而依旧在将“无用的废物”手造为偶像。问题是,当“废物”成为偶像之后,会发生什么?这才是这篇小说最令人感兴趣的地方。——此外需要说明一点:《扮演者》的故事虽然设定为20世纪70年代末,但它所提出的命题,至今依旧崭新。

一、人成为“废物”的奴隶

《扮演者》中的主人公叫钱克,是一个舞蹈演员。在专业素养方面,已经“一年多没咋练功”了,连个跑龙套的角色都轮不上,只能从事拉幕布之类的打杂工作;在道德素养方面,这个“不完全的文盲”在与女友同居的同时,还把一个售货员“弄得连打三胎”。这样一个“二流子”,在剧团连温饱都难以解决,由于“在食堂赊欠太多,三个月工资都不够还”,只能自己胡乱下点面条糊口。因此,说钱克是一个“废物”,毫不苛刻。其时“文革”刚刚结束不久,剧场女领导沈编导想排一出歌颂领袖的现代舞剧《娄山关》,由于钱克长相酷似毛主席,就打算让他扮演伟人。让一个“二流子”扮演领袖,这本身就是一个黑色幽默。而钱克第一次登台,就把毛主席演成了小丑。这让沈编导意识到,“这个舞剧不成丰碑,就一定是滑稽杂耍”。如果成了滑稽杂耍,在那个乍暖还寒的时代,“她的创举不仅成不了创举,还有政治官司要吃”。因此“一定得让钱克脱胎换骨”,让他既形似伟人,又神似伟人。换言之,就是要把钱克“造”成一个万人膜拜的神,即偶像。——既然偶像可以“造”,而且“造神”的“原材料”又是一个“二流子”,那就说明偶像本身就没有什么神圣之处。

说起来,沈编导“造神”的手段并不复杂,总结来说不过两点:第一,让钱克模仿领袖。吃穿住用、思想行为、言谈举止,等等,都要练得“如同精灵附体”似的像领袖。为此,钱克要熟读中共党史,要每天写一百遍《娄山关》、要不停观看领袖生活纪录电影,要整日默念“我不是钱克,我不是钱克”;第二,把钱克与大家隔离,以“营造大人物特有的距离感与神秘感”。钱克不能与他人同吃住、不能与他人交谈、不能与他人见面,更不能进公共澡堂——“澡堂是最没有神秘的地方”。经过一段时间的“打造”,钱克终于实现了“脱胎换骨”,从外到内,在各个方面都与领袖惟妙惟肖了。

但严歌苓的重点并不是描述怎样将“废物”“造”为偶像,而是探究当这“废物”成为偶像之后,人将如何面对“废物”。小说中的所有人当然都知道钱克不过是一个扮演领袖的扮演者,然而事情的可怕之处在于,当这个扮演者越来越像领袖时,所有人竟然都匍匐在自己所“造”的这个偶像面前了,如同面对真实的领袖一样。也就是说,人成了自己所造之物的奴隶,人被异化了。比如当两个演员滚在地上打架时,沈编导喊破了嗓子也制止不了,但钱克像伟人似的“两手架在后腰上,军大衣兜满风”,只是说声“不要打了”,“两个打得不知东南西北的人都停下手”。他再说声“快起来吧”,“两人一会也没多耽误,爬了起来,看他一眼,对他的那种奇特的指挥力和控制力不太懂得,却十分服帖”。他又说声“你俩相互道个歉吧”,两人依旧照做了。久而久之,“沈编导碰到她威力不够用的事就请他出面”。而整个剧团面对这个领袖的扮演者,也确实都表现得服服帖帖。甚至前来采访的记者们因不满剧组的安排而“大暴动”时,钱克也只是模仿领袖的样子“抬一下手”,就能让“人们顿时敛了声”。至于已经散伙的女朋友,面对被偶像化了的钱克,更是“激动得不知哭笑。她既庆幸又懊悔和他散伙,若不散,她眼下会不知怎样待他。对待他不能像对待钱克:吵、骂、拧大腿。她只知道怎样对待钱克”。——说在《扮演者》中的人成了自己所造之物的奴隶,这“自己”二字绝非夸张。这一点,在沈编导那里表现得尤其明显。本来,是沈编导亲手把钱克“造”成了偶像,然而到最后,连她也对这个偶像顶礼膜拜并受制于这个偶像了。以下面一段场景为例:

他微微笑着,目光浩然地将一百多张急切的嘴脸打量一番。所有麦克风、笔记本都静得痉挛。他直到将这局面把玩够,才说:“你们该听沈编导的。”一百多张面孔一齐转变方向,朝向了沈编导。她感激而敬重地看他一眼。

其时,记者们想采访《娄山关》的创作心得,本应由沈编导作答,但记者们对沈编导的回答缺乏兴趣。面对沈编导的尴尬处境,能够轻易扭转局面的钱克却是“微微笑着”欣赏她的困境,“直到将这局面把玩够”了,才替她解围。其救世主心态一览无余。对此,沈编导除了“感激而敬重”,别无其他反应,其奴性表现同样一览无余。在中国,从来就不缺“造神”文化和“造神”运动,至于那一个个被“造”者是天才还是“废物”,则多不在考虑范围之内。即便是一个“废物”,当被“造”为神之后,假作真时假为真,同样能赢得无限膜拜,特别是经历过极“左”政治的人,对这一点应该都不会陌生吧!

二、“废物”自己也成为奴隶

但严歌苓的《扮演者》并未止于此,它还将探索向前继续推进了一层,它让人看到:当“废物”被“造”为偶像之后,有时候,连这“废物”自己也会为那偶像所奴役。《扮演者》中的钱克就是如此。

最初,当钱克看到自己长相酷似毛主席时,“这个相似让他汗毛直竖”。这说明他像其他人一样,对领袖充满畏惧,甚至仅因与领袖长相相似,就产生了小人物本能的避祸自保心理。不过随着“造神”行动的进展,钱克的心理和行为也发生了有意思的变化。比如,默念“我不是钱克”时,“渐渐的,他一点也不觉得‘不是钱克’这念头别扭了”;走路时,慢慢“已不记得钱克是怎样走路”了,而只会走舞台上独属领袖的“龙行虎步”;写字时,也逐渐练成了“一碰那枝毛笔,不必他手动,笔自己就认得往哪儿走,一走就是一整篇《娄山关》”。总之,领袖的角色在钱克身心中成长、茁壮起来,“一天天消灭了钱克”。从演员表演的角度来说,这是“入戏”,是好现象。但问题是一个正常的演员既要能“入戏”,又要能“出戏”,在舞台上“入戏”,在生活中“出戏”,而且无论“入戏”多么深,都能够不忘自我,都能够回归自我。否则就成了俗语所谓的“着魔”。而钱克在成功扮演了领袖后,就“着魔”似的能“入戏”而不能“出戏”了。更重要的是他根本就不打算“出戏”,因为“他知道被人看成伟大的、神圣的人物之后,世界是个什么面目。世界是仆从的、温驯的。世界是有颂歌和鲜花的”。一个演员扮演了伟人,结果却沉迷于做伟人的满足之中不能自拔,这何尝不也是一种异化呢?本来,在“扮演者/被扮演者”的关系式中,前者应该是主体,如今却被后者完全控制了。

在异化前,钱克作为一个人见人弃的“二流子”,是可鄙的。在异化后,钱克作为一个人见人敬的偶像,是可怕的。可鄙虽不足称道,但也是基本的人性,所以又是可以理解的。可怕虽能赢得景仰,但因扼杀了人性,只能让人“敬而不亲”。对此,小说提供了这样一段场景:

他看见立在人群外的小蓉,想对小蓉递一个亲昵的眼色,但克制了自己。他还想好好抠一抠脚。脚上的湿气恶痒,但他也克制了。“伟大的人性是与人本性中的低级趣味相悖的。”他不记得在哪里读了这句话。

小蓉是钱克成名后俘获的沈编导的女儿,年仅十四岁,姑且不论二人的关系是不是爱情,问题是异化后的钱克毫不犹豫地就断定对爱人表达亲昵是与“伟大的人性”相悖的“低级趣味”,这才是最令人胆战心惊之处。不仅如此,连搔痒这一最基本的本能,也被钱克排除在“伟大的人性”之外了。至此,钱克已经成了一个单向度的人,支配他的那唯一的“度”就是保持神圣,而且是拒绝人性的神圣。事实上,一切真正的神圣都是立于大地的,都是拥抱世俗的,都是充满温情的。然而包括中国极“左”文化在内的“造神”文化,在营造偶像时,为了凸显偶像的崇高、伟大、神圣,总是将这偶像“从俗众中提出,罩上玻璃罩,做起紫檀架子来”。结果,导致世俗之人对这偶像一味地怕,偶像自身也会愈益“非人格化”,经过这两个方面不断的相互强化,必将导致偶像的坍塌。《扮演者》中的钱克就是这样。在最后全城公演那天,舞台着火了,此时钱克正陶醉于自己的“像,真像”毛主席,宁可被烧死,也不愿像他人那样逃命。或许在他心里,“伟大的人性”也是与逃命这种行为相悖吧!而且此时众人已经知道了钱克糟蹋了沈编导的女儿,他害怕一旦逃出火场,“所有的人都会上来撕他。那以百余天培养出来的角色,就会在刹那间被撕得连渣儿也不剩”。结果,“人们最后看见大火失禁了,自由地扬向天空。他动也不动,完整如塑像”。毁灭,既是对“造”出来的偶像的讽刺,何尝不也是此类偶像的最好结局!

三、“废物”终究还是“废物”

在《扮演者》中,钱克与小蓉的故事占了相当大篇幅。前面已经提到,小蓉是沈编导的女儿。钱克成名后最大的“收获”,就是俘获了这个女孩。那么,这种畸恋情节对于整篇小说的意义何在?

最简单的意义,可以说是以小蓉这个个案,更具体、更详细地展示人是如何一步步匍匐于人造的偶像的脚下的。小说以颇为隐晦的方式点出,钱克在成名之前,其实已经对小蓉产生了畸恋:他对掌握整个剧团生杀大权的沈编导没有任何印象,“全部印象就是她有个尖下巴、大眼睛的十四岁女儿,怀抱着一只尖下巴、大眼睛的白猫”。但小蓉在钱克面前非常傲慢,甚至“从没把他当个人”。不过随着钱克越来越像毛主席,小蓉对他的态度也像其他人一样逐步变化了,先是开始和他交流,而后是表达崇拜,接着是主动献身,最后是将两人的畸恋视为超越世俗的神圣之恋。除此之外,还可以说沈编导与小蓉的“母/女”关系是一种象征,“母/女”本是同源、一体的。是沈编导亲手把钱克捧为了偶像,而这个偶像却又糟蹋了她的女儿,这就意味着“造神”者自己做了自己所“造”的神的牺牲品。这实在是莫大的悲剧和反讽。

不过以上意义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严歌苓通过这场畸恋让人明白了:“废物”终究是“废物”。江山易改,禀性难移,“废物”并不因被“造”为偶像,就会发生质的改变。就此而言,可以说严歌苓对“造神”文化进行了更深层次的解构。可以看到,被偶像化前,把女售货员弄得连打三胎的钱克是个“二流子”,被偶像化后,糟蹋未成年少女的钱克依旧是个“二流子”,而且变本加厉的虚伪和残忍。说钱克虚伪,是因为他心里非常明白小蓉迷恋的是那个作为偶像的钱克,为了更好利用这种心理俘获小蓉,他就时时处处在小蓉面前伪装崇高和神圣。比如在小蓉向他表达崇拜和献身时,为了不使伪装出来的崇高和神圣露出真面目,他从不开口说话,“生怕他一张嘴又变成了钱克”;说钱克残忍,从他残杀小蓉的猫这件事就可看出一斑。有次,他在与小蓉单独相处时,沈编导循着小蓉的猫的叫声找了过来。为了不使事情败露,钱克毫不犹豫地杀死了小蓉最心爱的猫。被杀死后的猫“睁着两只小蓉式的大眼睛,一个粉红鲜嫩的小舌头露在嘴外”。为钱克的残忍所慑,“小蓉一个泪瓣也没掉。她不能当着他的面还原成一个为猫掉泪的小姑娘”。然而,如果一个偶像只能依靠虚伪和残忍维持神圣和崇高,这样的偶像又有什么真价值呢?

回到《偶像破坏论》,陈独秀认为,“虚伪的偶像倘不破坏,宇宙间实在的真理和吾人心坎儿里彻底的信仰永远不能合一”。那么,怎样才能认清那“虚伪的偶像”的真面目?还是萨义德说得好:“对于那些……具有基本上不受挑战的权威的人士,我从未完全相信,因为他们毕竟只是凡人。”因此,面对一切所谓的偶像,请永远记得一点:“他们毕竟只是凡人!”

注释

①陈独秀:《偶像破坏论》,《独秀文存》(影印版),亚东图书馆1922年版,第227页。

②鲁迅:《谈皇帝》,《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68-269页。

③鲁迅:《略论梅兰芳及其他(上)》,《鲁迅全集》(第五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09页。

④[美]爱德华·萨义德:《知识分子论》,单德兴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91页。

作 者:

李玉杰,文学博士,南阳师范学院文史学院教师,研究方向:中国当代乡土叙事。

编 辑:

水 涓 E-mail:shuijuan3936@163.com

本文系河南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1980年代以来欧美“新移民作家”的中国叙事》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2015CWX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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