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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革命”与中国民俗学的方向

2017-01-18

民俗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民俗学民俗革命

周 星



“生活革命”与中国民俗学的方向

周 星

以改革开放以来近40年之久的经济高速增长、都市化进程和社会结构的巨变等为背景,当代中国发生了大规模和大面积的“生活革命”。普通国民以衣、食、住、用、行等为核心的日常生活方式持续地处于变迁和重构状态,新的“都市型生活方式”已经初步确立并正在全国范围内迅速普及。生活革命不断改变着一般国民之日常生活的基本形貌,新的现代社会的“日常”也在不断地得以形塑和刷新。通过对当代中国已经、正在和即将发生的生活革命进程的初步梳理,笔者尝试为中国民俗学的现代转型提示明确的方向:亦即直面和正视当前中国城乡民众最为基本的现代日常生活,尤其要对普通百姓作为生活者究竟是如何在其各自全新的现代日常生活的实践中创造出人生的意义予以足够的关注。

生活革命;日常生活;民俗;中国民俗学

近40年之久的经济高速增长为中国的社会与文化带来了结构性巨变,经济发展的成果惠及到一般国民的日常生活,便引发了全面、深刻的“生活革命”。大多数普通国民以衣、食、住、用、行等为核心的日常生活方式持续地处于变迁和重构状态,在这个过程中,新的“都市型生活方式”已经初步确立,并正在全国范围内迅速普及。如此大面积和大规模的生活革命,不断地改变着一般百姓日常生活的基本形貌;新的现代社会的“日常”也正在不断地得以形塑和刷新。面对这种前所未有的局面,中国民俗学究竟应该如何去理解,又应该怎样去应对呢?

一、高速经济增长、都市化与社会结构变迁

“生活革命”堪称是当代中国最为突出和基本的社会事实,它的发生、实现和持续进展,是以改革开放近40年来的经济高速增长、都市化进程和社会结构巨变为大背景的。换言之,生活革命其实就是持续的经济高速增长、都市化和社会变迁所自然引发的结果。

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从1979年至2012年的35年间,中国经济年均增速高达9.8%,同一时期世界经济的平均增速仅为2.8%。中国经济高速增长的持续时间和增长速度,均超过了经济起飞时期的日本和亚洲“四小龙”(韩国、台湾地区、香港和新加坡)。*国家统计局:《改革开放铸辉煌 经济发展谱新篇——1978年以来我国经济社会的巨大变化》,《人民日报》2013年11月6日。1978年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为3645亿元,2012年则达到518942亿元,2015年为676708亿元。1978年中国人均国内生产总值仅381元,2012年则达到38420元,扣除价格因素,比1978年增长16.2倍,年均增长高达8.7%。2015年的人均国内生产总值49351元,比前一年增长6.3%。*国家统计局:《2015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2016年2月29日。不言而喻,人均国民总收入也同步快速增长,按照世界银行的数据,中国的人均国民总收入1978年为190美元,2012年达到5680美元,2015年为7380美元,这意味着中国已经由低收入国家跃升至上中等收入国家。

经济大发展带来了国家财政实力的增强。1978年国家财政收入1132亿元,到2012年则高达117254亿元,比1978年增长103倍,年均增长14.6%。2015年,国家财政收入进一步超过15万亿元,这不仅意味着政府对经济和社会发展的调控能力不断增强,也意味着政府致力于社会保障、减缩城乡差距和贫富差距、改善民生、有效应对各类灾难和危机以及提升公共服务系统的努力,相比过去有了较充足的资金保障。与此同时,支撑大面积的生活革命得以实现的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系统及能源供给等,也都因此有了较可靠的依托。

长达40年的发展促使中国社会的基本结构形态发生巨大变化。例如,中国的产业结构明显优化。从1979年至2012年,中国的第一、第二和第三产业的增加值,年均实际分别增长4.6%、11.3%和10.8%。其中,第三产业突飞猛进,和1978年相比较,2012年第一产业的比重下降了18.1个百分点,第二产业的比重下降了2.6个百分点,第三产业的比重则大幅上升20.7个百分点。第三产业增加值在国内生产总值中所占比例1978年为23.9%,到2012年调整为44.6%,2015年则为50.5%。第三产业的发展大幅度提高了商品和服务的供给能力,推动了基于内需的消费,极大改善和丰富了国民的生活。中国社会终于在世纪之交前后彻底告别了曾经的“短缺经济”,实现了充裕的商品供给,全社会整体进入“买方市场”状态,进入了真正的大众消费社会。*朱庆芳:《1998-1999年:中国的人民生活状况》,汝信等主编:《1999年中国社会形势分析与预测》,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年1月,第353-367页。李培林:《大众消费阶段与社会改革》,包智明主编:《社会学名家讲坛》第一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3月,第57-82页。

中国社会结构的巨变还突出体现为都市化的迅猛进展。1978年中国的城镇化率为17.9%,到2012年升至52.6%,几乎年均上升1个百分点,全国城镇总人口年均约增加1586万人,乡村总人口年均约减少435万人。2014年城镇化率为55%,2015年城镇化率为56.1%。2015年全国城镇常住人口7.71亿,比2014年底增加2200万人,乡村常住人口6.03亿,比前一年减少1520万人。都市化意味着农村富余劳动力向非农产业有序转移,2012年“农民工”人数约2.6亿人,2015年为2.77亿人,大体反映了这种格局。总体而言,城镇吸纳就业的能力急剧增强,1978年城镇就业人员占全国比重仅为23.7%,2012年则达48.4%,2015年的最新数据为52%。鉴于目前政府正在推进的“新型城镇化”,估计今后20年间农村人口将进一步减少三分之一,预计又将有3亿农民过上都市型的日常生活。

中国城乡民众拥有的财富持续增加,2012年底,城乡居民人民币储蓄存款余额达39.96万亿元,比1978年底增长了1896倍,年均增长24.9%。2014年这个数据高达113.9万亿元。2012年的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24565元,比1978年增长了71倍,年均增长13.4%,扣除价格因素,年均增长约7.4%。2015年的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达31195元,比上一年实际增长6.6%。2012年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为7917元,和1978年相比增长了58倍,年均增长12.8%,若扣除价格因素,则年均增长7.5%。2015年的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达10772元,农民工人均月收入为3072元。城乡民众收入的增加带动了国民消费结构的升级和消费领域的拓展,民众物质生活的丰富程度和质量水平明显提高。2012年,城镇居民人均现金消费支出为16674元,是1978年的52.6倍,年均名义增长12.4%;2015年该数据则达21392元。2012年,农村居民人均现金消费支出为5908元,是1978年的49.9倍,年均名义增长12.3%;2015年的农村居民人均消费支出达9223元,实际增长8.6%。与此同时,城乡居民家庭的恩格尔系数(饮食支出在整个家计中所占比例)也均有较大幅度改善,城镇居民的恩格尔系数1978年为57.5%,2012年为36.2%,2015年为34.8%;农村居民的恩格尔系数1978年为67.7%,2012年改善为39.3%,2015年为37.1%。*有人认为,中国城乡的恩格尔系数居高不下,或与中国传统的“吃喝”文化传统有关。参阅李波:《“吃垮”中国?——中国食文化反思》,光明日报出版社,2004年1月,第169页。

在中国,助托生活革命的还有虽然不很完善、水平较低,但也日益覆盖城乡的社会保障体系(以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为主)。2005年,国家彻底废止农业税,并对农村9年义务教育实行学杂费全免政策,极大减轻了农民负担。截至2012年,中国有2566个县(市、区)开展了新型农村合作医疗,参合率高达98.3%。据美国波士顿咨询公司发布的《2016经济可持续发展评估报告》,中国的福祉改善指数得分为97.5,改善程度在全世界名列第二。中国的国民预期寿命1970年为58岁*中国现代化战略研究课题组、中国科学院中国现代化研究中心:《中国现代化报告(2003)——现代化理论、进程与展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1月,第233页。,1981年为67.8岁,2000年为71.4岁(其中城镇居民75.21岁,农村居民69.55岁),2010年为74.8岁,2015年达76.1岁(其中,城镇居民预期寿命已接近80岁)。这个水平虽然距离发达国家仍有差距,但在中等收入国家中已位居前列。2015年全球人口平均预期寿命为71.4岁,约与中国2000年的预期水平相当。

从另一角度看,中国的生活革命同时也是一个漫长的反贫困过程。近40年来,不仅中等收入者的规模超过1亿人,更重要的是有7亿多人摆脱了贫困。按1978年的标准,当时全国农村的绝对贫困人口2.5亿人,占全国人口四分之一;2007年下降为1479万人,平均每年脱贫811万人。按2008年的标准,2007年农村贫困人口4320万人,2010年下降为2688万人,平均每年脱贫544万人。按2010年的新扶贫标准,当年农村贫困人口为1.65亿人,2012年为9899万人,约占全国人口的7%,平均每年脱贫3334万人。贫困线在中国的不断提高,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国民生活的大幅度改善,但截至2015年底,全国农村贫困人口仍有5575万人,虽然这比2011年底已经减少了6663万人。

二、已经、正在和即将发生的生活革命

伴随着绝大多数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持续变革,民俗学长期关注的诸多民俗事象也发生激变。下面按照民俗学的基本叙事方式,主要从衣、食、住、用、行等民众生活方式的基本层面,分别对中国已经发生、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生活革命予以初步梳理。

首先,“温饱”问题基本解决,城乡居民生活实现了由温饱不足到总体“小康”的全面进步。*关于“小康”这一概念的含义及其标准的相关讨论,请参阅吴明瑜、李泊溪主编:《中国1997-2020科学技术与人民生活》,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97年11月,第94-103页。中国各项主要农产品的产量多跃升世界前列,农产品供给不仅彻底解决了国民的温饱,还为工业化和第三产业发展提供了坚实基础。2012年中国的粮食产量达58958万吨,比1978年增长93.5%;2015年为62143万吨,比前一年增长2.4%,粮食生产实现连续增长12年的好成绩。2012年的人均粮食产量达436.5公斤,这比1978年增长了36.9%。2015年人均粮食产量453.41公斤。这些基本数据有力地回应了西方世界有关“谁来养活中国人”的担忧。

从饮食来说,我们不妨将半个世纪以来饮食层面的生活革命轨迹,归纳为“欠食”-“饱食”-“过食”-“美食”-“节食”等一系列各有特点的阶段。1950-1970年代基本上是饥馑和“欠食”的时代,曾经有很长一个时期,粮食、食油、肉类,甚至豆腐、蔬菜等等,都不得已采取了凭票供应的配给制。*陈煜编:《中国生活记忆——建国65周年民生往事》,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4年8月,第12-13页、第45-53页。1980年代,农村改革的成功和城乡流通领域的搞活,使民众逐渐可以吃饱饭;到1990年代,中国逐渐进入“饱食”的时代。韩敏教授根据她在安徽省淮北农村的调查,提到村民对一日三餐均能够吃到白面馒头而感到前所未有的满足。*韩敏:《人类学田野调查中的‘衣食’民俗》,周星主编:《民俗学的历史、理论与方法》商务印书馆,2008年6月,第168-185页,。这种情况在当时的中国很是普遍。在饱食时代,人们的饮食消费行为逐渐出现了“过食”和浪费的倾向,有一个时段各种“天价宴”的新闻曾密集出现,反映了通过饮食和宴请而夸示及炫耀性消费的民俗趣好,这可以说是一种中国式的“跨富宴”(potlatch)。“过食”的倾向后来导致产生了令人担忧的“肥胖(儿童)问题”,而炫耀性宴会消费在助长中国式人际关系之建构逻辑的同时,也引发了严重的食物浪费。“饱食”和“过食”之后,便是“美食”时代,如果说1982年陆文夫发表小说《美食家》时,追求美食还是特例的话,大概到新世纪初,几乎人人都可以成为“美食家”了。*蔡文娟编:《活色生香:北京美食地图》,人民交通出版社,2003年9月。朱浩東:「経済成長期に語られた中国の食文化」、石川巧ほか編:『高度成長期クロニクル 日本と中国の文化の変容』、玉川大学出版部、2007年10月、第73-95頁。2012年,中央电视台推出的美食节目《舌尖上的中国》,在倾力介绍全国各地多种多样“美食”的同时,探讨普通民众饮食日常中的意义和价值观。节目之所以引起巨大反响,似乎可以说明中国城乡眼下仍处于普遍追求“美食”的阶段,也因此,“吃货”一词由贬义转为褒义(正如美食家喜欢自称“老饕”)。1990年代及以后,城乡居民的膳食结构不断改善,肉、蛋、禽、水产品等高蛋白食品的比重明显提高。*吴明瑜、李泊溪主编:《中国1997-2020科学技术与人民生活》,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1997年11月,第118-119页。但是,自进入21世纪以来,以城镇居民为主体,一般国民对于有机食品、绿色食品、健康食品的追求亦逐渐彰显,一个通过饮食达致“养生”的时代正悄然而至。在这个新的时代,和饮食“养生”并行不悖的,是以中产阶层的审美趣好为导向,“节食”减肥慢慢成了新的时尚。与此同时;一般国民对饮食的安全性担忧日渐升高,不久前媒体关于“转基因食品”的大讨论,恰好是对此类公共性焦虑的如实反映。当然,在谈论上述那些饮食生活革命的线索或对其予以粗线条描述时,还不应该忘记西式快餐的进入、以方便面为主的方便食品的兴起、外食(餐饮)产业的巨大发展、分餐制的受挫和自助餐的流行、各大地方菜系“越境”聚会于南北各大中城市,以及中西餐的相互融汇等等,所有这些也都是饮食生活革命中难以忽视的内容。

从服装来说,1960-1970年代的中国是一个“制服社会”,到1990年代以后,则进入到“时装社会”。改革开放之前,由于国民经济濒临破产,连布匹也需要凭布票供应。“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既是对那个年代生活朴素之美德的赞赏,也是对生活拮据窘迫的描述。母亲只有在过年时才能为孩子准备一件新衣,哥哥姐姐的旧衣由弟弟妹妹接着穿也是极其普遍的事实。“老三色”一词反映了国民衣着的单调,黄色、蓝色和灰色的中山服或“军便服”曾是当时国人装束的标配,显示人民的服装生活几乎被统一,故称之为“制服社会”。同时,基于贫困和城乡差距,城乡居民的穿着也明显不同。1980年代,街上流行红裙子,中国社会进入服装自由化的时代,一般国民的穿着不再是极端意识形态指责的对象,而是成为个人的基本自由。1990年代以来,迅速发展的纺织工业和成衣产业提供了大量物美价廉的服装产品,极大满足了国民的服装生活需求;很快地,补丁衣服基本消失,民间裁缝业也日渐萎缩,居民家庭内的缝纫机逐渐歇业,针线活儿之类的“女红”不再是女子必修的功课。几乎与此同时,中山装从普通国民的日常着装选项中被排除,西服迅速普及,旗袍逐渐复权。自1981年10月北京饭店举办了“文革”结束后首次时装表演以来,“模特儿”逐渐成为一个令人向往的职业,时装化也逐渐成为国民服装生活的大趋势。进入21世纪,民众的服装审美日益多元化,2010年代则进一步品牌化、国际化和个性化。与此同时,本土服装包括各个地方的民俗服装以及新近建构的民族服装(唐装、汉服等)亦再次勃兴。

其次,如果说“丰衣足食”是已经完全实现了的生活革命,那么,居住和交通条件的改善则是已经发生、部分实现和仍在持续的生活革命。城乡民众居住生活变迁的基本方向是“都市型居住生活方式”的确立和普及,这也正是当代中国生活革命的核心环节。40年来,普通国民居住生活改善的幅度之大有目共睹。1970年代的中国农村,基本上都是破旧民房,城市也基本上都是水泥结构的简易筒子楼。1980年代,农村掀起“盖房热”,但新建的房屋形制基本上还是各地风格不尽相同的“民居”;城市则开始推进住房商品化。*陈煜编:《中国生活记忆——建国65周年民生往事》,中国轻工业出版社,2014年8月,第167-169页。1990年代,城市的住房体制改革引入市场经济机制,促成了房地产市场的形成。伴随着都市化的大规模发展,以单元楼房为基本形态的居住生活方式,从大中城市经地方城镇逐渐向农村普及、扩散开来。印度学者曼诺拉简·马哈迪(Manoranjan Mohanty)基于他在江苏无锡长达30年之久的持续观察,指出当地乡村经历过数次盖房潮,先是1980年代早期,初步改善居住条件;再就是1990年代,住房越来越现代化(厨房和厕所的变革);到2003年以后,便是多层住宅楼的涌现。*[印]曼诺拉简·马哈迪:《中国改革:无锡的故事》,鲁肖麟译,周晓虹、谢曙光主编:《中国研究》2009年秋季卷第10期,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1年2月。1990-2000年代,全国各地进城打工后返乡盖房的青壮年农民,不再满足当地传统的民居形制,而是较多选择模仿城里的单元房形制。值得指出的是,各地乡村尤其是城郊地带村民对都市居民生活方式的模仿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刘能:《当代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多维度的解析》,《广西民族学院学报》2003年第4期。,一定程度上这也是中国社会之城乡隔离逐渐消解的路径之一。进入21世纪,房地产市场持续高温,眼下正进入白热化、泡沫化的阶段。2012年城镇居民人均住宅建筑面积32.9平方米,比1978年增加26.2平方米;同年农村居民人均住房面积37.1平方米,也比1978年增加了29.0平方米。而且,中国的住房自有率比例在全世界最高,已达90%以上。*李培林:《大众消费阶段与社会改革》,包智明主编:《社会学名家讲坛》第一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3月,第57-82页。这些数据表明,一般国民的居住问题已经初步解决,眼下那些对房子的“刚需”主要是由人口的都市聚集以及消费者的过度欲望(普通市民对“豪宅”、“别墅”的想象和追求)产生的。需要强调的是,所谓“都市型居住生活方式”还应包括房屋装修的豪华化,这种趋势当然也蔓延到乡村,通过炫耀性的房屋装修,乡民们可将自己的房屋想象成和城里的“别墅”别无二致。*陈映捷、张虎生:《对城镇生活的想像与认同——浙北C村的日常消费研究》,《民俗研究》2011年第3期。全国各地装修建材市场的繁荣,正与此种房屋装修日趋豪华化的趋势互为表里。当然,居住方式也发生了变化,青年人婚后普遍与男方父母别居,这使以前曾令人困扰的婆媳关系的压力大幅缓解,以年轻夫妇和未成年子女组成的核心家庭成为都市居家生活的主流,三代或四世同堂的情形迅速减少并成为过去。

“都市型居住生活方式”意味着明快、舒适、卫生(室内冲水马桶和淋浴)和便捷(上下水、煤气、电、网络等)的居家日常生活,这也与家具的现代化和各类家用电器的普及密不可分。大约在1980-90年代,沙发、席梦思、床头柜、茶几、大立柜之类的组合型家具(必须有若干条“腿”)逐渐在城乡居民的居室内得以布置,且主要是通过新婚洞房布置的方式得以普及。随后的发展,一方面是家具的高级化和精致化,另一方面则是日常生活用具、用品(以厨房用具和餐具为典型)的塑料化、金属化、合金化,以及进一步的艺术化和精美化。在这个过程中,各类家用电器相继以不可阻挡之势涌入寻常百姓之家。1970年代,女子择偶的条件是“三转一响”(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到1980年代,曾经的“老三件”(手表、自行车、缝纫机)很快就被“新三件”(黑白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所替代。接着,1990年代进一步演化为彩电、空调、固定电话或汽车、住房等,“三大件”之说已很难再有明确的涵义和统一的标准了。*郑杭生主编:《中国人民大学社会发展报告(1994-1995):从传统向现代快速转型过程中的中国社会》,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6年4月,第298-299页。吉国秀博士在她的博士论文里提到,结婚需要的“大件儿”以前得去抚顺、沈阳或北京等大中城市购买,如今在当地的县城小镇便可以搞定*吉国秀:《婚姻仪礼变迁与社会网络重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7月,第52-53页。,这大概也是全国普遍的情形。进入2000年代,先是电脑(从台式到笔记本电脑)、手机,然后,私家车和房子也成为标配。“有房有车”已经成为当代女子择偶的基本条件。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表1-2),截至2012年,中国城乡居民每百户拥有的彩电、冰箱、洗衣机、空调、计算机、私家车(摩托车)和移动电话等高档、耐用消费品的数量,均有大幅度提高。*国家统计局:《改革开放铸辉煌 经济发展谱新篇——1978年以来我国经济社会的巨大变化》,《人民日报》2013年11月6日。家用电器中的“媒体机器”逐渐拓展了家庭乃至个人的信息环境,看电视成为城乡居民获取信息和娱乐的基本路径,手机成为家庭及个人主要的社交联络工具;而“生活机器”(洗衣机、吸尘器、微波炉、电饭煲、冰箱、抽油烟机等)的普及,则彻底改变了家务劳动的形态与格局,深刻影响到家庭成员之间的分工协作。虽然使用这些媒体机器和生活机器的频次与熟练程度存在个人差距,但它们现在都已是“单纯民众平常的、习以为常的周围世界”*[德]赫尔曼·鲍辛格:《技术世界中的民间文化》,户晓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5月,第50页。的寻常之物。

相继以电报、固定电话、手机和互联网为媒体的信息技术及通讯革命,也非常自然地超出了家庭和社区的范围,构成全中国生活革命的一部分。2012年底,中国城镇居民家庭平均每百户移动电话、计算机和家用汽车的拥有量分别达到212.6部、87.0台和21.5辆,这比2000年底分别增加193.1部、77.3台和21.0辆。虽然和城镇的数据有一定差距,但2012年,农村居民的彩电、冰箱、洗衣机、摩托车和移动电话的每百户拥有量,也分别达到了116.9部、67.3部、67.2部、62.3辆、197.8部。尤其重要的是,在城乡均有极高普及率的手机持续智能化,已经引发了“贴身”的生活革命,并促使中国社会出现了进一步朝向个人化的方向发展的新趋势。*周星:信息机器(手机)的普及与‘贴身’的生活革命》,北京大学中国社会与发展研究中心、东京大学岩本科研:《追问现代社会——媒体与日常生活:2016年东亚三国民俗学者的讨论》(论文集),2016年9月2-4日,第1-25页。

表1 城镇居民每百户拥有耐用消费品变动情况(台/辆/部)

表2 农村居民每百户拥有耐用消费品变动情况(台/辆/部)

同样重要的还有以迅猛速度铺开、目前仍在延展当中的交通革命。2012年,中国的铁路营业里程达9.8万公里,比1978增长88.8%,位居世界第二;高速铁路飞速发展,2012年高铁运营里程达9356公里,居世界第一。预计2016年的高铁通车里程将达到2万公里。中国的公路里程达424万公里,比1978年增长3.8倍;民用航空航线的里程328万公里,比1978年增长21倍。改革开放之初,中国尚无高速公路,但到2012年,高速公路里程达9.62万公里,位居世界第二。交通革命极大地改变了国民的出行方式,1960-1970年代,中国曾经是世界著名的“自行车王国”,广大城乡以畜力和人力为动力的交通运输工具非常普遍,汽车驾驶员曾是很受人们追捧的职业。1980年代及以后,政府提出“要想富,先修路”的口号;1990年代,国家推动“村村通”工程,从根本上改变了农村的交通条件。大体上与此同时,中国也逐渐迈入汽车社会。在广大农牧区,包括摩托车和农用车在内,汽车拥有量大幅度增长;城镇则出现私家车大众化的趋势,与之连动的则是“自驾游”之类的出行新风尚。进入21世纪,普通国民持有驾驶执照的人数成倍增长,2015年达3亿人,位居世界第一。2015年中国民用汽车保有量为17228万辆(包括三轮车、低速货车955万辆),比2014年增长11.5%;其中,私人汽车保有量14399万辆,增长14.4%。2015年中国的民用轿车保有量9508万辆,其中私人轿车8793万辆,比上一年增长15.8%。*国家统计局:《2015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2016年2月29日。

再次,就是2015年刚刚启动、眼下正方兴未艾,未来仍将持续延伸的“厕所革命”以及自2008年北京奥运会期间开始实施的垃圾分类实践。1970-1980年代中国刚开放时,曾把国际旅游业视为重要的经济增长点,却一直困扰于海内外游客对中国公厕的抱怨,这些抱怨经常刊登在内部刊物《参考消息》上,非常扎眼。1990年代,北京曾有过推动中国公厕革命的活动,结果是无疾而终。*娄晓琪:《我所亲历的“厕所革命”》,《人民日报》(海外版)2015年8月1日。实际上,当代中国社会厕所革命的最大进展,是伴随着单元楼住房的普及,家庭内的冲水马桶也逐渐一般化,这种趋势进入21世纪以后更呈现出加速状态,并迅速向乡村扩展。不言而喻,抽水马桶的普及正在改变国人的如厕习惯,亦即从蹲坑到坐马桶。如果将2010年代中国游客在日本“爆买”电饭煲理解为国内厨房革命的余绪,那么,“爆买”马桶盖(智能马桶)的新闻,显然意味着中产阶层对国内居室生活中的抽水马桶有了更高的要求,某种意义上,这是中国正在发生的厕所革命的效应溢出了国境,影响波及邻国。最为重要的变革始于2015年,这一年,国家旅游局局长李金早在全国旅游景区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旅游厕所革命,并把各地的行政首长均卷入其中,相关活动在2016年正全面铺开*李金早:《旅游要发展,厕所要革命》,新华网,2015年3月17日。;也正是在这一年,国家领导人习近平对农村的厕所革命提出要求,从而强力地推动了全国各地农村厕所的改良工作。*顾一娴:《读懂习近平提农村“厕所革命”背后的深意》,中国经济网,2015年7月18日。

和厕所革命同样困难,甚至更加困难的还有如何化解垃圾围城、围村的困扰,这便涉及到垃圾的分类回收和再生利用。1970-1990年代,中国几乎没有实行垃圾分类回收,有限的资源再利用主要是通过“破烂王”或“拾荒者”的努力实现的。伴随着国民生活的改善,日常生活中的垃圾出现爆炸性增量,甚至出现失控局面。以北京奥运会为契机,北京、上海等全国一些大中城市开始实施垃圾分类,此后,这一努力还朝农村逐渐扩展,但总体而言,截至当下,中国一般民众仍未养成分类投放垃圾的习惯,而基于垃圾分类的资源回收体系也尚未在中国真正确立。根据国家统计局提供的数据,2015年中国城市污水处理厂的日处理能力为13784万立方米,比2014年增长5.3%,城市污水处理率为91.0%,比上一年提高0.8个百分点;2015年城市生活垃圾的无害化处理率也达到92.5%,比上一年提高0.7个百分点。但必须指出,这些数据并没有包括广大农村;考虑到事实上存在的城镇等级体系,中小城市和基层城镇的垃圾无害化处理及污水处理的实际状况仍值得进一步追问。和上述那些已经发生或正在进行时的生活革命相比较,垃圾分类大概属于未来即将或应该发生的生活革命。从生活革命的角度看,与其抽象地谈论环境问题,不如具体地从厕所革命、垃圾分类革命等角度入手,因为它们才是提升民众生活品质的基础性问题,同时也是中国的生活革命最终能否完成的试金石。类似厕所改良和垃圾分类的实践,作为提升和保持国民日常生活品质底线的举措,是当代中国生活革命之最终成功无法绕开的课题。

三、生活革命中“民俗事象”的变迁

生活革命导致在中国正日渐形成着新的现代“都市型日常生活方式”。要对这种新的现代日常生活方式予以清晰描述并非易事,但若一言以蔽之,则基本上就是在水、电、气、网络、抽水马桶和淋浴等设施齐全的单元套房里的起居。虽然这种起居生活对已经习惯了它的生活者而言,似乎没什么了不起,可一个明白无误的基本事实却是,眼下它已成为亿万国人拼命也要去追求的人生目标。当然,发生剧烈变革的远不限于此,中国民俗学教科书中所分类排列的那些“民俗事象”,除了上述“衣食住用行”的基本层面之外,几乎全都程度不等地发生了变化、变迁、变异。

就年节岁时民俗而言,以春节为代表的传统节日的氛围日趋淡化。虽然一年一度繁忙的“春运”意味着“有钱没钱,回家过年”的普通国民心中对除夕团圆的意义依然信守,但“年味儿”淡了却是一年一度的炒不热的话题,因为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普遍认为过年“没意思”*卫才华、马建国:《当代城镇化进程中春节民俗的保持与变迁——以山西省晋中市榆次区永康村为例》,《节日研究》第九辑,泰山出版社,2014年6月,第139-163页。。当然,还有“去谁家过年”这个在传统社会里不曾存在的纠结。一个可能的解释是,伴随着节日饮食的日常化,节日作为“非日常”之和“日常”的区别日趋模糊、暧昧,也因此,甚至有很多人开始追求节日“外食”(在饭店聚餐),以尝试建构和“日常”不同的新的“非日常”。有一些传统节日消失了,还有一些传统节日变形、变异了;有的传统节日升格为国家法定节假日,有的传统节日却只是在民间得到温存;当然,还有以互联网为媒介尝试建构新节日(例如“光棍节”)的实践。源自海外的圣诞、情人节和母亲节进来了,中国的春节、光棍节却也出去了。都市化使得那些刚刚成为市民不久的前农民,需要尽快适应此前并不太熟悉的诸如劳动节、国庆节和元旦,甚至还有黄金周、小长假、双休日等等,从而确立新的生活节奏感。传统节日复兴使得粽子、月饼之类的节日礼仪食品进一步商业化,但与此同时,温室大棚的栽培技术又使得反季节蔬菜淡化了节令饮食的季节感。空调的普及和过度使用,使得越来越多的居民忘记了真实的季节而导致乱穿衣之类的季节感错乱,从而使得“春捂秋冻”之类的民间生活智慧也逐渐地成为多余的“过去时”。

一般国民的人生轨迹因为越来越多的人们长寿而发生了诸多微妙的变化。以人口的老龄化趋势为背景、几乎同时或相继发生在中国所有城乡地区的“广场舞”现象,似乎就是乡土社会的老一辈所未曾体验过的;代际分居和家庭养老模式捉襟见肘的窘况,催生了养老院、敬老院中的晚年生活。当然,还有学校推行的“现代成人礼”*周星:《“现代成人礼”在中国》,《民间文化论坛》2016年第1期。,其实何止成人礼,各级学校的各种仪式已经替代了传统的成长仪式,并重新建构着孩子们的幼年、童年、少年和青年。不仅如此,就连那些被视为“传统”的人生通过仪式,也都程度不等地发生变异。新生婴儿越来越多地是在妇产医院出生,不仅“接生婆”的职业消失,曾经伴随着生命降临的“脐带”处置和“洗三”之类民俗自然也就趋于衰落,以往可能被视为事关新生儿命运的胎盘,现在直接成为医疗垃圾。“坐月子”的传统依然根深蒂固,但“月子中心”和“月嫂”的出现却意味着其形态正处于变动之中。越来越多的子女选择在医院的病房目送老人(病人)离世,而医院方面却没有做好临终关怀,更没有做好当家属难以接受死亡结果(或对死因持有疑义时),对于可能引发之问题(例如“医闹”)的对应。包括火葬的推广等在内,殡葬改革促使丧葬礼俗也有所变化。晚婚化成为趋势,剩男剩女使焦虑的家长们选择亲自出马,于是,城市公园的“父母相亲”成为新的景观。婚礼的形态也不例外,一方面,“闹洞房”之类传统和各个地方的既有程序仍被坚持,但另一方面,越来越多的新婚当事人选择在宾馆举行仪式和招待来宾;婚礼上的花轿早已成为过去时,现在已经很自然地变为了小轿车的车队。问题是尽管现实中的人生通过礼仪不断地、越来越多地发生着类似的新情况,民俗学的相关描述却依然遵循着旧时教科书中的解说。

实际上,还有很多民俗事象之变迁的深度和广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例如,独生子女政策导致的“少子化”改变了传统的家庭结构,催生了所谓的“四二一”综合症*仲富兰:《现代民俗流变》,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上海分店,1990年9月,第14-16页。,不仅使亲属称谓得以简化(例如,兄弟姐妹的“去表化”),甚至还使整个社会的“儿童观”发生转变。儿童们的街头游戏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动画片、电脑和手机游戏。人口的剧烈流动和自由恋爱,拓展了女性远嫁的可能,但她们却也同时失去了处在同一个地域社会之中来自娘家的关照。市场经济的原理进入村落社区,导致地缘的村落共同体或血缘的宗族此前那些相互扶助的习俗逐渐衰退。即便“红白理事会”之类的机制依然发挥着作用,但更为一般的情形却是以现金为媒介的交换原理成为乡村社区的主流。农户生计的复杂化和多元化,催生了越来越多的“兼业”农户,田间劳动的机械化、科学化等合理主义趋向,也促使一些传统的农耕礼仪走向没落。青壮年劳动力外出打工,虽然成为支撑农家生计的重要基石,却也严重影响到农户的家庭日常生活,不仅导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留守儿童问题,甚至还使得一些社区的节庆或传统仪式难以为继。进入城市的新生代农民工对传统的民俗活动缺乏兴趣,比起家乡的传统文化而言,他们更加喜欢城里的流行文化。*翟风俭:《城市里的农村移民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认同危机——北京城区进城务工农民与农村社区非物质文化传承调查》,《内蒙古大学艺术学院学报》2011年第2期。不言而喻,公路延伸到村落以及摩托车、农用车乃至私家车的进入,正在日益改变着村落世界人们有关边际、境界之类的空间感觉和意识。虽然进入都市小区的“新市民”难以和左邻右舍建立起温馨的人际关系,但他们通过手机和网络仍尽力维系或经营着类似于“差序格局”那样的存在着亲疏远近的社会关系网络。

当然,还有价值观和生活意识的各种变化。手表在几乎所有村落的普及,意味着对于时间的计量和表述不再只依据旧日的方式;学校教育和乡镇企业更是将现代民族国家的时间制度落实到每个人身上*周星:《关于“时间”的民俗与文化》,《西北民族研究》2005年第2期。王加华:《农民的时间感——以山东省淄博市聚峰村为中心》,《民俗研究》2006年第3期。,于是,“争分夺秒”的生活紧迫感与“时间就是金钱”的全新观念开始深入人心。阎云翔教授虽然是通过对一个村庄里爱情、家庭和亲密关系的研究,试图揭示出当代中国“私人生活的变革”,它又何尝不是广大城乡更多民众的体验。*阎云翔:《私人生活的变革:一个中国村庄里的爱情、家庭与亲密关系》,龚小夏译,上海书店出版社,2009年1月。乡村的“孝道”、“妇道”日益趋于衰落,但老人们和女性们却未必比以前世代的老人和女性更加不幸。“女红”和乞巧之类的风俗衰落了,代之而起的是化装、美容正在成为越来越多女性的日课。“性”也不再是难以言说的禁忌,虽然各地方言中依然故我地存在着许多歧视性“民俗语汇”,但全社会甚至对于“同性恋”、“换性”等也都越来越宽容了。

进入21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民俗”被认定为“非物质文化遗产”,此种堪称民间文化遗产化的倾向*徐赣丽:《文化遗产在当代中国》,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10月,第240-251页。,意味着国家的强力介入,这对于民俗文化的表象已经并将继续产生重大影响;不仅如此,“民俗”得以传承的方式与路径自然也和过去大有不同。*徐赣丽:《当代民俗传承途径的变迁及相关问题》,《民俗研究》2015年第3期。例如,各类媒体对民俗知识的大规模采用,就是以前所无法比拟的。此外,全球化的文化语境以及商业消费主义的影响等,也都使“民俗”在当前的中国社会越来越多地成为以“乡愁”的名义和方式而被消费的对象。

长期以来,中国学术界对于改革开放以来的社会文化变迁和一般国民之生活方式变革的理解,主要有来自社会学和经济学等领域的“社会转型论”以及来自民俗学等领域的“民俗变迁论”。应该说它们均各有理据,也都各有其解释力,但是,“社会转型说”是自清末以来解释中国社会动向的“万能”古典理论,它就像一个包括万象的大包袱,能够将尽可能多的事象囊括其中,但它对诸如上述生活革命历程的那些生动细节却无法做出精确的描述和令人信服的说明。此外,转型论是基于一系列二元对立的概念才成立的,诸如从封建专制转型到民主共和制,从传统转型到现代,从计划经济转型到市场经济,从农耕文明转型到工业文明,从封闭转型到开放等等,这一类分析框架内含着事先给定的逻辑,预设了社会和文化发展的方向。但归根到底,它只能提供一些笼统、模糊、令人耳熟能详却往往又似是而非的阐释。

中国的民俗学家们虽然注意到上述诸多民俗事象的变迁,并做了一些必要的记录和研究,但由于他们大多拘泥于“民俗”范畴的限定,对于那些没有被认定为“民俗”或似乎不像是“传统”(例如,村民在家里看电视,或农户启用了太阳灶之类),然而对于生活者而言却更为基本、日常和重要的事实和现象熟视无睹。民俗学倾向于在现代社会中寻找“民俗文化”或“传统”作为研究对象,民俗学所界说或认定的“民俗”或“传统”,往往具有一定的任意性。而且,一旦它们被贴上了“民俗”或“传统”之类的标签,接下来便是固定化。*[日]小松和彦:《名为“灵魂”的记忆装置——围绕“民俗”概念的素描》,周星译,周星主编:《民俗学的历史、理论与方法》,商务印书馆,2008年6月,第377-402页。虽然它们也可以成为反映社会动向或日常生活变迁的线索,却终归只是其有限的局部。这意味着“民俗变迁论”较为重视个别的民俗事象,却容易失去对社会文化整体性变动的关注,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换言之,“民俗变迁论”并不能够引导民俗学理解当代中国社会文化的整体性变迁。有鉴于此,笔者认为,中国民俗学应该认真地参考日本民俗学对其“生活革命”历程的研究,以及对“日本式”现代日常生活方式的相关研究成果,并寄望于在中国民俗学中也能够逐渐发展出“生活革命论”的视角和方向。

四、“生活革命论”的可能性

“生活革命”一词,目前在汉语中偶尔会作为广告媒体用语出现,主要是指因为某项技术发明、某种新产品或某种新的理念而可能对人们的生活带来的显著影响。因为是媒体用语,故每每有夸张、渲染之感。笔者将“生活革命”一词作为民俗学的专业术语予以定义,认为它在中国当前的语境下,主要是指“都市型生活方式”在中国城乡确立和普及的过程。*周星:《生活革命、乡愁与中国民俗学》,《北京大学民俗学学科建设圆桌会议(2016):“追问现代日常生活”》(论文集),2016年9月4日,第99-118页。所谓“都市型生活方式”是以“都市型居住生活方式”,亦即在水、电、气、网络、抽水马桶和淋浴等设施齐全的单元套房里的起居生活为主干,但也可以扩及衣、食、住、用、行等其他很多层面。

对于“生活革命”的此种定义和界说,以及上文对当代中国社会之生活革命“诸相”的描述,虽然多少是受到日本民俗学对其生活革命相关问题研究的影响,但更多地是基于中国社会之基本现实的归纳。日本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的新谷尚纪教授曾经把日本的“生活革命”定义为1960-1970年代日本国民生活的总体性变化:家用电器开始全面普及,先是“三种神器”(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接着又相继有吸尘器(扫除机)、煤气灶、抽水马桶、空调、私家车等等新生活用具的陆续普及。由于这一过程同时也是大众社会的消费热潮,因此,新谷将因为消费革命引发的衣食住行的全面变化称之为生活革命。*新谷尚紀:『民俗学がわかる事典』、第225頁、日本実業出版社、1999年9月。对于消费革命带来的民俗事象的诸多变化,也有其他学者给予关注,并指出全国任何地方的生活因此出现了渐趋一致的同质化倾向。*[日]高桑守史:《人口过疏与民俗变异》,刘文译,王汝澜等编译:《域外民俗学鉴要》,宁夏人民出版社,2005年3月,第109-118页。

笔者对当代中国的生活革命给出的定义要更加宽泛一些。这就需要对中日两国生活革命进程的异同稍做一番比较。日本的生活革命主要是指1950-1970年代国民生活的变化,其涵义较为限定。进入1980-1990年代,日本社会遂彻底实现了均富的现代化,同时也在逐渐消解着与生活革命伴随的各种问题(都市病、过劳死、结伴自杀以及人际关系稀薄化等),因此,可以说日本的生活革命是一个“现在完成时”。换言之,在实现生活革命之后,日本社会一直较为沉稳而较少浮躁。虽然自1990年代以来,其社会也全面卷入新一轮的通讯技术革命(IT、互联网等),但日本学术界通常并不将其视为是生活革命的一部分。

和日本相比较,中国的生活革命则要复杂、漫长和曲折得多。一方面,各类家用电器的普及过程及其引发的生活变化,还有都市化进程导致小区集合住宅(单元楼)逐渐一般化的趋势等,和当年日本的生活革命颇为相似,因此,日本民俗学有关生活革命和现代日常生活之诞生历程的研究*[日]岩本通弥:《现代日常生活的诞生——以昭和37年度厚生白皮书为中心》,施尧译,『日常と文化』第2号,日常と文化研究会、2016年3月、第127-141页。阿南透:「『消費』の民俗学的理解へ向けて」、『日本民俗学』第216号、1988年11月、第40-55頁。,尤其是其有关生活革命前后民俗文化变迁的对比性视角,以及那些涉及“消失的民俗”“变异的民俗”和“新生的民俗”的诸多研究,对于因生活革命引发民俗文化的“断裂性”和“连续性”等等所做的归纳,大都可以为中国民俗学所参考。但另一方面,和日本的情形不同,中国的生活革命仍是一个持续的“现在进行时”。

首先,从1980年代以来,中国一般国民所经验的生活革命和1990年代以来世界范围内的信息技术革命,在中国乃是一个未曾中断的过程。中国的情形是由各类家用电器的普及过程引发的生活变化,以及大规模都市化进程推动小区集合住宅(单元楼)的普及过程尚未完结,却又发生了新一轮的信息技术革命,这意味着中国社会几乎没有喘息的时间,整个社会一直处于激荡、焦虑和急切前行的氛围当中,因为生活革命导致出现的各种以“都市病”为主的诸多问题远未化解,却又迎来了信息技术革命带来的各种各样的新问题。

其次,日本的生活革命进程较少悬殊的贫富差距和社会分化,而是较为顺利地实现了“一亿国民总中产”的均富社会;相比之下,中国社会的“短板”就在于它始终面临着严峻的社会分层化和贫富差距。*丁紅衛:「高度経済成長期における格差問題と平等意識-日中比較」、石川巧ほか編:『高度成長期クロニクル 日本と中国の文化の変容』、玉川大学出版部、2007年10月、第47-71頁。正如表1和表2的数据显示的那样,城乡之间以及在不同的地域、职业乃至于族群之间,均程度不等地存在着生活革命之完成度的差距和错位。对于中产阶层而言,或许已经习惯甚或厌倦了的“都市型生活方式”,却正是低收入阶层努力要获得的。*关于中国社会之“中产阶层”的定义,请参阅周晓虹主编:《中国中产阶层调查》,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8月,第2-13页。所以,中国社会既有大面积和大规模的朝向绝大部分民众向往的“都市型生活方式”发展的生活革命,也有一小部分中产市民逃避性的“去城市化”动向,亦即指向于“后现代”的生活革命。当中产阶层困扰于“富了之后怎么办”(如何管理更多的野心和欲望)之类的问题时,仍有为数众多的民众正在为摆脱贫困而奋斗。

第三,必须承认中国的生活革命面临的现实问题非常之多,形成了颇不均衡和错综复杂的格局。例如,社会保障体系的薄弱、粗糙和不成熟的汽车社会、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体系滞后、环境问题意识(厕所、垃圾、水污染和大气污染等)有待全面提升等等。在中国很多地方,基础设施和社会服务体系仍不完善,一般民众在住房、养老、教育、医疗、环境等诸多方面的民生诉求仍有很多难以得到满足。虽然远距离交通获得改善,但城市人口的高度聚集则使市内交通陷入恶性循环。交通革命和汽车社会改善了人们出行的条件,但交通规则意识尚未真正确立,于是,首都成为“首堵”,广大民众不断为交通事故付出血的代价。中国公路交通事故导致的伤亡率居世界首位,堪称公路“战争”(自相残杀),这说明了“中国式”汽车社会的粗糙性。

尽管生活革命在中国存在着严重的不均衡及各种困扰,但其发展的方向性却毫无疑问是全国一致的。无论左右派对国家未来的想象有多么不同,但在接受、承认和乐于推动生活革命进程的态度上却没有太大区别。不言而喻,若要维持和不断优化此种“都市型现代生活方式”,必须由政府或公共团体持续地提供和维护安全、可靠的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体系,这才是中国各地政府所面对的基本“民生”,也是国家进一步改革的方向。

日本民俗学通过对其生活革命的历程、动力机制和后果等的研究,初步形成了对“日本式现代生活方式”的归纳*[日]阿南透:《民俗学视野中的“消费”》,赵晖译,王晓葵、何彬编:《现代日本民俗学的理论和方法》,学苑出版社,2010年10月,第405-421页。,那么,“中国式现代生活方式”是否已经经由当代中国的生活革命而得以确立?由于中国是在仅提供“毛坯房”(或简易装修)的房地产市场之外,又形成了一个规模巨大的房屋装修建材市场,因此,中国民众的现代起居生活也就更有多样性,因为它取决于主人在装修房屋时的自由选择。王杰文教授通过对北京市高层集合住宅内居民生活世界的研究*王杰文:《北京市高层集合住宅的生活及生活世界的变迁》,『日常と文化』第1号,日常と文化研究会、2015年3月、第166-176页。,揭示了涉及装修、家具布置和日常起居方面的很多独特现象。笔者2014年在北京、西安等地所做有限的入户访谈,也发现居民的室内装修风格和家具配置往往很有个性,既有按照中国古典传统来设计的,就像古代文人或仕宦居室那样的情形,也有完全西式的,甚至还有酒吧风格的。这和日本人尽量保持“洋室”、“和室”并置的情形,可以说形成了另一条路径。在韩国首尔的高层住宅小区入户访谈时,我们很容易观察到“泡菜冰箱(柜)”的普遍存在,这似乎也暗示着“韩国式现代生活方式”的可能性。

对于当代中国的生活革命所导致产生的现代日常生活,对于生活革命历程中乡土社会和民俗文化的整体性、颠覆性变革,对于普通民众何以对生活革命的成果孜孜以求,中国民俗学长期以来反应迟钝,极少认真去思考和应对。即便是在意识到都市化大变局并以此为背景的“都市民俗学”,也主要是追寻都市土著的研究,例如,对北京的天桥、胡同和四合院之类“老北京”文化,或对于石库门之类“老上海”文化的研究,亦即在都市中钩沉“乡土”*这方面的成就,可以参阅岳永逸:《都市中国的乡土音声——民俗、曲艺与心性》,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5年1月。,而绝少对居民小区、新区之单元楼居民生活的关注。虽然中国民俗学的导师钟敬文教授很早就明确提出了民俗学作为“现代学”或“当代学”的属性*钟敬文:《钟敬文民俗学论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8年3月,第170页。,但总有一些执著的理念和情绪一直影响着民俗学,使得它难以“升级换代”到可以研究当下的生活革命。

中国民俗学家受限于先入为主的对于“民俗事象”的偏狭定义,受限于对过往“传统”的偏爱,受限于乡愁、怀旧之类的情绪,故不仅对眼前一般城乡居民的基本生活方式没有感觉,也对农村乡民何以要努力奋斗以获得“都市型生活方式”的动机和渴求缺乏同情之理解,对于民众追求现代生活、致力于生活改善的热情不感兴趣。执迷于乡愁和“丧失性叙事”的民俗学家与积极进取想要迈进都市型新生活的乡民之间,存在着认知和情感的双重鸿沟。但既然民俗学家自诩是要从民众的感情与逻辑出发理解他们,那么,首先就应去理解乡民们何以要如此迫切和积极地在各自的“日子”中积极追求生活革命的各种成果。要害在于民俗学家无视一般民众日常生活中的“现代性”,而总是致力于寻找其中的“传统”要素或可被称为“民俗”之类的事实和现象,亦即总是用“乡土性”事先定义了乡民的日常。例如,对城乡居民“过年”的描述,似乎贴春联、放鞭炮、吃饺子、给压岁钱是“民俗”,看电视或手机拜年就不是民俗或至少不是那么纯正的民俗。高丙中教授曾经反思,他在青海土族村落里观察到村民家院子里的电视天线,却还是习惯性地把它排除在民俗生活之外。*高丙中:《民俗学对象问题的再讨论——一项建设的后现代性的硕果》,《民俗研究》2013年第4期。包括笔者在内,中国民俗学家曾不同程度地存在这样的偏见,总是倾向于在田野中寻找符合自己头脑中默认的那些“民俗”的现象。

必须指出的是,中国民俗学即便已经认识到所谓“传统”既有不易改变的传承性的侧面,又有被创造出来的变异性的侧面,却仍然有意无意地把自己对于“传统”的礼赞投射于“民俗”之上,并为其附加很多诸如纯粹、古风、固有、永续、基础、正宗、本真以及道德等价值,与此同时,又往往把与之相对的“现代”视之为丧失、破坏、变异、杂质、不纯、不正统以及非道德之类的负面价值。这正是民俗学难以理解现代日常生活的根由。因此,在中国民俗学中提出“生活革命”和现代日常生活的理念,具有不言而喻的重要性。

基于“生活革命”的视野或理念,我们应把当代中国社会理解为是不同于费孝通教授曾深刻论述过的那个“乡土中国”的现代中国。费孝通当年的思考是要探讨作为中国基层社会的乡土社会如何?他认为从基层看,中国社会是乡土性的,和现代都市社会不同的乡土社会的特点是人们安土重迁,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费孝通:《乡土中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5年6月,第1页、第18页、第51页。但陆益龙教授根据他对当代中国农村的深入研究,指出乡土中国已经迈入了“后乡土时代”,陆教授所定义的“后乡土特征”主要是指在“乡土结构依然留存的情况下,社会经济与文化的观念和行为都已经受到了现代化的渗透,并或多或少具有现代性特征”,与此相应的则是“乡村生活方式的城市化”。*陆益龙:《农民中国——后乡土社会与新农村建设》,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1月,第92-101页、第416-420页。至于将当代中国社会描述为前现代的乡土社会和现代都市社会之二元对立的格局,固然是有部分事实作为根据,但若从“生活革命”的视角去看,却也有同样多的理据可以将当代中国社会在总体上视为是无论城乡,均已是“都市型现代生活方式”得以确立或朝向其普及方向发展的现代社会。

在当代中国,民俗学家固然依旧可以处心积虑地找到很多传统的“遗留”,并用它证明社会或基层文化的乡土性,但更为重要和基本的现实却是无论在任何偏远之地,由于政府主导的“村村通工程”和“新农村建设”,当然还有40年之久市场经济原理的浸润,而都以各种形式和或近或远的城镇发生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也都在追求生活便利的过程中卷入到了生活革命的大潮之中。虽然在当前的中国,仍时不时地会有“乡土性”或“传统”“民俗”“非物质文化遗产”等得以“再发现”甚或被再生产出来,用以满足乡愁、认同、文化资源和观光等多种现代社会的需求,但总体上,中国广大城乡无论哪里,均已是一个早被德国民俗学家鲍辛格所揭示的那种现代科技无所不在、无时不在地渗透着的现代社会,亦即已是一个所有用品均程度不等地被科技化了的生活世界。*[日]河野真:《现代社会与民俗学》,周星译,周星主编:《民俗学的历史、理论与方法》,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403-414页。民俗学家和所有普通的城乡民众均生活在这样的现代社会里,人们的日常已是现代的日常,而不是乡土或“传统”的日常,更不是民俗学家通过“传统”“民俗”或“非物质文化遗产”所想象与描述的那些“过往”的生活。

五、结语:中国民俗学的三个面向

结合上文对生活革命及中国民俗学相关问题的探讨,笔者认为中国民俗学的现代转型,基本上有如下三个重要且可能的面向:

一是发挥民俗学的公共性,积极地参与(多)民族国家的文化建设。当前,民俗学对于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的积极介入,正是如此。虽然也有少数学者认为,卷入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会严重影响民俗学,但更多的学者则认为这是中国民俗学的重大机遇。实际上,对于国家文化政策过程的积极参与并努力施加影响,一直是“一国民俗学”(国家的民俗学)的学术传统,也是它的应用性或实践性所使然。民俗学所推崇的本土文化传统或非物质文化遗产,既可以成为国家认同得以依托的基础,也可以直接成为国家软实力的重要组成部分。但是,即便中国民俗学的“危机”意识因为参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运动而得到某些缓解,民俗学家们仍然需要清醒地意识到,非物质文化遗产其实就是将“传统”文化在现当代社会予以再生产的机制,由此形成的民俗文化或传统,其实只能是民俗主义的某种形态。*周星:《民俗主义、学科反思与民俗学的实践性》,《民俗研究》2016年第3期。美国民俗学家丹·本-阿莫斯在评价鲍辛格学说时的提醒非常值得深思:民俗学不应只是成为发掘国家民族地位的工具*[美]丹·本-阿莫斯:“《科技世界中的民间文化》序言”,李扬译著:《西方民俗学译论集》,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94-98页。,而应是关注现代社会之科技充斥的生活世界的一门经验文化之学。换言之,此一面向的民俗学研究,应该警惕可能导致的文化民族主义、民粹主义、我族文化优越之类倾向的“危险性”,并以高度的公共性自持而不能单方面地依附文化行政的权力。*周星:《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和中国民俗学——“公共民俗学”在中国的可能性与危险性》,《思想战线》2012年第6期。

二是围绕着民俗之“民”所展开的研究。长期以来,民俗学倾向于相信民俗之民是农民(包括渔民、牧民)或乡民,是社会的下层之民:但同时又致力于寻找、想象或者建构“常民”“庶民”“平民”“人民”之类的一般化、抽象化范畴,亦即把自己的研究对象定义为最具有一般代表性的抽象之民。城市化进程和近现代化民族国家的确立,又进一步促使民俗学者把民说成是市(公)民社会之“市(公)民”或民族国家之“国民”。如此不断地重新界说民俗之“民”的努力,或者干脆就把民俗学的任务确认为是通过“俗”(文化)去研究“民”(身份),其无须隐讳的假设就是要让民俗学肩负起推动其研究对象迈向市(公)民社会的责任,同时坚信民俗学的学术实践将有助于推动整个中国社会及文化生活的民主化。中国民俗学在这一面向的学术实践,目前颇为引人注目,并有诸多理论成就。但这一面向也有使民俗学变质为某种(包括基于西方意识形态的)文化政治主张之工具的“危险性”。虽然民俗学的伦理要求有其对于“民”的责任,理所当然地它也应该关注对象社群通过“民俗”或“传统”建构各自身份的生活文化实践,但归根到底,它不应只是成为被用来确认身份或认同的文化政治学。换言之,这个面向的民俗学研究首先应该尊重对象社群的主体性,对他们的生活文化创造予以真正的同情之理解,而不是用学者自身的政治理念去框定、“启发”或“启蒙”他们。

三是将围绕着民俗之“俗”的学术研究,进一步扩展到对于生活革命和现代日常生活的研究。笔者较多地倾向于这一面向的民俗学研究,但这个面向既要实现研究对象从“民俗”向“日常生活”的转变,也要实现民俗学从关注过去往日的“传统”朝向当下、眼前之现代日常的转变。现代的日常是当代社会生活革命的产物,它和一般国民的幸福直接相关。现代社会的“民”可以有无数多重的身份,对于笔者而言,跳出对他们究竟为何种之“民”或应该是什么之“民”之类身份或认同的纠结,将其全部视为“生活者”,进而研究其日常生活和文化实践不仅完全可能,也很有意义。现代社会的“生活者”也总是在其生活亦即“过日子”的实践中,形成各种或大或小的“群体”,他们在这些群体中相互交流,获得认同感,并能够创造出无限多样的文化。

上述三个面向,说到底只是理念型的归纳,它们彼此间未必总是能够如此清晰地划分开来。简言之,第一个面向的关键词是“民族”,是要追求民族国家的文化建构,把“民俗”或“非物质文化遗产”视为国族文化之根之本;第二个面向的关键词是“民主”,是要探索市(公)民社会的成长轨迹,把(民俗)文化的创造者视为是有尊严感、有主体性和有创造力的“民”;第三个面向的关键词是“民生”,是要追问生活者对“好日子”的向往和努力以及他们是如何获得生活的意义。虽然这些面向均和政治、意识形态程度不等地相关,但民俗学仍然首先得是一门学问。日本的考现学家今和次郎(1888-1973)1947年发表过一篇题为“生活的革命”的文章,他强调生活和政治改革应该是一体化的关系,指出若没有生活革命,也就难得有政治改革。当时,正值战后日本社会重建,有识之士们大都在集中探讨民主主义的相关问题,今和次郎却认为,社会变革不应只涉及政治和经济问题,它还是生活方式问题,内含着生活革命的意义。或许和今和次郎提供的此类理念有一定关联,战后日本逐渐地走上了生活文化大国之路,政治家和政府的工作基本上是以国民的生活为主轴,而不是以某种政治理念或意识形态为依据,故其“生活文化行政”的成就有目共睹。由此可知,民俗学对当代中国之生活革命和现代日常生活的研究成果,必将会有各种机会和路径贡献于民生幸福、政治变革和社会文化生活的进步。就笔者看来,高丙中教授关于中国民俗学应该成为“公民日常生活的文化科学”的主张以及他对日常生活之“未来民俗学”的论述*高丙中:《中国民俗学的新时代——开创公民日常生活的文化科学》,《民俗研究》2015年第1期;高丙中:《日常生活的未来民俗学论纲》,《北京大学民俗学学科建设圆桌会议(2016):“追问现代日常生活”》(论文集),2016年9月4日,第1-19页。,恰好是一个有可能将上述不同面向予以有机整合与融汇的学术思路。

当然,绝不是说中国民俗学只能有上述三种可能性,对于民俗史的考据、训诂式研究,对于乡村“传统”民俗的回溯式调查,对于不同地域或族群之民俗事象的细致追索或详细记录等等,都将为中国民俗学所需要。但是,无论民俗学家喜好哪种风格、也无论他们采用哪种方法或者朝着哪个面向去努力,都应该正视和认真地思考现实社会已经发生和正在持续展开的生活革命,进一步还有未来即将发生的生活革命。中国民俗学必须同时关注前现代(过去)、现代(现在)、后现代(未来)等多种文化形态交错于当下这一极其复杂的中国社会的现实,“生活革命”的理念,显然也将有助于民俗学家在其学术实践中较好地把握过去-现在-未来的主线。

[责任编辑 刁统菊]

周星,日本爱知大学国际中国学研究中心教授(日本名古屋453-8777)。

本文根据2016年9月4日在“北京大学民俗学与人类学专题系列讲演”活动中所做讲演的PPT改写而成。此次讲演承蒙高丙中教授邀请、赵世瑜教授主持,同时有国内外民俗学和人类学领域多位同行学友的现场鼓励,在此谨向各位表示衷心感谢。需要说明的是,本文还包括了2016年9月24日笔者在日本丰桥市“三河民俗谈话会”以相同题目所做日语讲演时补充的部分内容,日语讲演承蒙河野真教授、繁原央教授及伊藤正英先生等多位民俗学者的关照和指教,在此也向他们表示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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