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夜到第六十夜
2017-01-16包慧怡
包慧怡
第五十一夜
四只猫咪叠罗汉,底下那只踮起脚,就能摸到我的头。
唉真是害羞,需要踮脚的其实是我,如果我想给顶上的小猫戴一圈土星环。
第五十二夜
蹬着腿儿踢着鹰,睡着仍是武林高手的你啊,又做了哥伦布之梦。好尴尬,没法向他解释你的招数,惯于和虚空过招的猫咪啊。
但他还铺开黑丝绒桌布,摆满亮晶晶的货物:茴香、骆驼头骨、埃及王冠、青鸾镜、圣甲虫。咪咪咪,你咧开嘴角,意思是:十八个世纪前我偶然还玩这些,现在嘛——他却听成了,咪咪咪(便宜点吧,先生),一边打开了更多的包裹……
第五十三夜
无法决定自己的象限,猫说梦中的大象没有局限。亚马逊河畔小猫的爪子扣着象背,指引象群前往食人鱼遗失利齿的洼地。那么多历险志尚未翻开扉页,那么多裁纸刀插入尚未冷却的火漆,玻璃镇纸里的黑蝴蝶尚未覆盖波罗的海的经纬,而象蛛被绞死在南回归线的中点。
经线和纬线打着死结的地方,安放着世上所有刚醒的小猫的枕头。
第五十四夜
圣布兰登在主帆正面绣上了凯尔特十字,像一个虔信的爱尔兰出海者应该做的那样。
北大西洋风平浪静,在起航的第一周里。圣布兰登和舵手们每天傍晚在甲板上烤新鲜的鲱鱼,看壮观的日落。海风与桅杆相亲相爱,帆是水的未完成过去式。几本珍贵的手抄福音书在镶满宝石的圣书匣里滴水未沾,在大洋彼端,新大陆居民的灵魂将仰仗这福音获救。
后来,自然,闪电造访了,雷暴造访了,暗礁造访了,有毒的水母群和鲨鱼造访了;六分仪丢失了,罗盘失灵了,船上有人得了坏血病。
圣布兰登向圣母以及羁旅者的守护者圣尼古拉斯祷告,“让我们的双足再次踏上甜美的陆地,哪怕是柔软的陆地。”
祷告得到了回应,圣布兰登的小船终于触到了岸。这里的植被无人见过,除了一种红嘴水禽外看不见其他动物,岩石纹路也蹊跷。
圣人的外甥小布兰登是个绘经师,此刻他带上羊皮和羽毛笔四处跑动,试图尽快画出当地的地形图。圣布兰登本人着手将风暴中唯一幸存下来的一本福音书藏在一垒石块中,“只要书在就有希望。福音书任意角落里彩绘镀金的藤蔓都能将黑暗化作光。”当天夜里,根据小布兰登的草图,圣布兰登在皮帐篷里和船员们商定了在新大陆建造教堂的方位,“如同设立于磐石之上”。
第二天清晨,迎着承诺了希望的晨曦,圣布兰登发现脚下的陆地其实是一头巨大的海怪的背脊。
第五十五夜
小布兰登找到了渔民塔库雅玛,据说,在这一带众多隐匿于海渊和涡流深处、时沉时浮、扑朔迷离的群岛中,只有塔库雅玛和他族人的皮筏从来不曾迷失过。小布兰登问起秘诀:“也许,你们族中流传着一张了不起的地图,标出了所有一万一千座岛屿的清晰坐标?”
“我们不相信地图,”塔库雅玛扑闪着扇子般的睫毛:“对曾祖父、祖父、父亲和我而言,皮筏是海面上唯一固定的坐标。我们不动,坐在皮筏里,等待众多的岛屿向我们漂移过来。”
“可是船本身在动呀,你们难道不划船吗?”小布兰登非常惊讶。
塔库雅玛微笑了:“正是因为船在动,岛屿不动,才必须把船设立为世界的中心,不是吗……”
第五十六夜
在《道路与王国之书》中,十世纪波斯地图测绘家埃思塔赫里把世界划分为七个季候,陆地上的国度被安排入不同的季候,比如埃及和摩洛哥在第三季,巴比伦、伊拉克、波斯在第四季,罗马、安达卢西亚、欧洲在第五季(埃思塔赫里认为欧洲是一个国家,就如在第六季中,俄罗斯与里海是同一级别的地理概念)。
与此同时,埃思塔赫里在每个季候里安排了七大行星中的一颗,比方说,火星永远属于埃塞俄比亚和也门所在的那一季。
这位伊斯兰化的波斯学者甚至将黄道星座也排入了七个季候:白羊座和射手座属于第一季,摩羯座属于第二季,天蝎座属于第三季,双子座在第四季,水瓶座在第五季,巨蟹座在第六季,天秤座在第七季。仿佛这些星簇是钉死在天穹特定部位的铆钉,永远只在同一片土地的夜空中升起。他的“季”是时间中的季候、季节,更是地理的季域,在他绘制的地图手稿上,人们只有在特定的季节到达特定的季域,才能看见那里的城市苏醒,呼吸,展露本来的面目。若在第一季前往位于第六季的城市,你看到的只是沉睡的黄沙,或是来自邻近城市的海市蜃楼,或是遍布大地的坎儿井和水渠的废墟。
并且埃思塔赫里不对城市,或行星,或星座进行具体描绘,只用一个个红色、黄色、紫色、绿色的圆圈去象征它们。打开《道路与王国之书》,你将看到满目的彩球,汇聚了大地上一切矿物中提取的颜色,你将无从分辨这是一张张描绘大陆的地图,还是诉说天空的星图。在显然是代表波斯的那颗天青色小球下写着:“我测绘了波斯的全部土地,除了村庄和山脉。这是因为村庄稀稀落落,而山脉数量众多。关于城市,我只画了那些拥有周五聚礼清真寺的城市,其他的仅在论述部分带过……最大的城市是伊斯塔赫,它比阿尔达希—达雷省还要大几倍。阿尔达希—达雷省内有诸如设拉子和西拉芙那样的城市……”
背着《道路与王国之书》沉甸甸的手稿,霍思陆打算在太阳经过第四季时前往位于第四季的设拉子(没错,他生于双子座),去见识千万颗暗红的葡萄一起复活,并痛饮那传说中能够消弭时间的汁液。然而沿途季风猎猎,恰如地图测绘者所言,村庄稀稀落落,而山脉,它们数量众多……
第五十七夜
在那座商旅驿站改造的沙漠酒店中一切都是对称的:穹顶是对称的,窗格是对称的,双耳瓶双耳的曲度是对称的,就连喷泉溅起的水花和香炉中袅袅的烟圈也是对称的。在那里喝了一碗豆子分布匀称的蔬菜豆子汤,和一碗裂纹互为镜相的玫瑰豆腐后,席琳和霍思陆也在内扎米的梦中长成了对称的。
第五十八夜
在亚兹德,有的风塔可以捕捉一个方向的风,有的风塔能捕捉两个方向的风,有的能捕捉四方的风。而那自甘迷路的风,最精准的风塔也留不住它,它的呼吸无法被蒸馏成乐园,它的墓地在流沙中。
第五十九夜
席琳说……
“今天更换床单的时候,我又看见了你。你还是老样子,穿着脏兮兮的牛仔裤,霸道地坐在我挨过了好多个阴雨天才设法弄上一点太阳香味的新床单上,笑嘻嘻地放下手中的书。对于可能给别人带来的困扰,你向来是没有概念的。
“整个夏天我都在练习走平衡木,想象自己是暴风雨海面上的耶稣,等到不需要伸开双臂也能健步如飞那天,脚心已经生满了鸡蛋大小的水泡。你应该看看那双脚!真是再滑稽没有了,仿佛我是中国传说里的哪吒。我把那双脚小心地塞进芭蕾鞋,单足立到旋转木马的马鞍上,双手把翘起的足尖固定在后脑。木马和舞鞋是蓝色的,马鞍和我的裙裾是雪白的,马匹上下起伏着撒蹄奔跑,脚底的水泡一个接一个爆炸,我变成了亚德里亚海中的一朵碎浪。
“所以我决定亲自奔跑,这样才不会碎成一片一片的。只有在大地上独自奔跑的时候,我才觉得远离危险,变成了可以随时投入战斗的亚马棕。密尔弥东人无法叫我颤抖,只有你在的地方才有真正的险途。所以我一直小心维护着你的缺席,用沙漠中沉默的长跑,用新生出的串串水泡,你看我是不是很聪明呢,我甚至不用仰起头对着月亮尖啸。
“可是今天你又出现在我新换的床单上,稳稳坐着仿佛那是云端飞毯。接下来你是不是还要从裤袋里掏出硬币掷向天空,看看它在坠落的中途会否变成黄金苹果?我的战车哗啦啦散成一地柴薪,两匹马的尸体都发臭了,蝇王已占领了它们不断渗出的大肠。不过不必担心,身为驭手,我终会把这一切都收拾干净。”
第六十夜
霍思陆说……
“夜晚的双层巴士上层,是枪膛。有金线在其中流动的树叶撞上车窗,打开一扇黯绿的深门。空旷的风在门里游荡,进入是长长的尖啸,离开是死亡。门壁上钉满了青晶石蟋蟀,在这个冬夜口吐人言,它们已成液态。
“眼边所有蹒跚而过的灯光啊,这些踉跄的站牌。我无法辨识的岛语撩拨我,还有每次靠站都变幻色彩的半拱门,褚红、柠黄、孔雀绿,是为我设下的变脸戏。在哪一扇门后我都看不见你,虽然窗内总是灯火辉煌,我看不见万里之外你的面庞,看不见你推倒重来的雀跃与疲惫,看不见你夜夜叠加颜料如行走于刀刃之上。
“世界,世界啊,你无边无际、花纹翻转汹涌的小阴谋,谢谢你设下这繁盛的棋局。而我和我的队友将要突破这星辰的监狱,我和他必然的幸福与不幸,我们倒下之地的泥浆与血泊,是对你这诞生于混沌的魔方的奖励。
“隔着重重的暗涛与冰川,我与我的队友将制造你的反物质,世界啊。Omnis mundi creatura, nostri status et nostrae sortis,在我们的身体里将吹响你所有的疾厄,而你也将藉着我们的呼号得到永生,fidele signaculum!
“夜晚细瘦的双层枪膛里,我小心翼翼地等着白烟升空,等那一声送我远行的清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