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口庄,风情录
2017-01-16明凤英
明凤英
“海口庄”就在海口上。
有人说,这是个“风头水尾”的地方。
风从海上来,摧枯拉朽直入小村庄。瘦骨伶仃的小树桠顶风存活,躬身垂头,枝叶渺茫。稀疏的小草也被风吹得苟且偷生,伏地爬行。是谓“风头”。
溪水从别的村子过来,一路穿村过舍,来到海口,已是强弩之末。夹带一干牛鸡人等来历不明的事体,所以叫“水尾”。
风狂水不善,所以有了一些传说。
有人说:海口关公卖土豆。
土豆,就是花生。关公老爷怎么卖起花生米了呢?原来,海口庄上谋生不易,一度有人组了歌仔戏班,搭野台卖艺,游走四方。可是最后维持不下去,戏班子解散,花旦小丑各自寻找生路去了。那唱关公的好汉也只好改行,卖花生去也。
也有人说:海口出流氓。
各地都有自己的风土人情,土产小吃。比如,美浓出油纸伞,麻豆出文旦柚,冈山出辣椒酱,大溪出豆干。海口庄地贫人穷,没有什么物产,出产“英雄好汉”,也算聊备一格吧。
但这些都是外人说出来的。
海口的地势低,比海平面还要低五公分。台风来的日子,海口人放下手上的事,一畚箕一畚箕把泥浆水清理出自家厅堂。住在这里,像住在一只大海碗里。
天气好的时候,海堤上可以看见大片黑油油的滩涂泥泞,浓浓的海潮味直拢上人的脸颊。远处天的尽头,只见一线金光浮沉。
晌午时分,日头照在泥地上,黑地一时变得铁光铮铮,炒菜锅一样油亮。渔筏划过,在上面刮下几道弯刀似的大疤,横的直的,留下一些杀伐气象。黄昏到来,那滩涂上却变得又黑又软,铁光被天光烧融了,彩霞把红亮的油彩一股脑儿倒在上面,那里就有了丝绸般的滑溜旖旎。
也许因为住在一只大海碗里,海口人的爱恨情仇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吧。
蔫脚花
多年前一个夜晚,我从外地归来。
野鸡车从台北开出,沿途捡客,先捡了我,再捡上两位槟榔兄弟。
两位兄弟操着跌宕起伏的海口音,问我:“你也是海口人啊?”
“阮阿嬷(我外婆)是海口人。”
“你阿嬷什么人?”
“人叫伊蔫脚花。”
“蔫脚花阿嬷,古早时代,伊(她)是咱海口庄的跛脚大美人咧。”兄弟认了我作自家人,掏出两颗“尚青”(新鲜)槟榔递给我,“海口人的外孙女,也是咱海口人!”
一分醉辣,三分青涩。尚青槟榔把我的嘴唇染红,脑门冲昏,一路颠簸,直入海口庄。
夜色已深,海口庄沉浸在黑黢和大海的咸味里。
兄弟陪我走到外婆家,拍打铁门:“蔫脚花阿嬷,落来楼脚开门。”
外婆的声音:“暗眠摸山猫,啥人啦?”
“有人相找。落楼脚步慢些,免着急。”
外婆嘟哝道:“哪只暗光鸟,这么晚?”
“落来看,你就知。是你查某孙(孙女)啦!”
屋里立时哇咯哇咯嚷嚷起来,楼梯板卡拉卡拉响。“哇咯,攀山过海,回来看阿嬷?”
外婆扶着那非常窄、非常神庙风格的木梯走下来。夜半时分,她还没有卸妆,一身镂花丝绸的上衣,纺纱长裤,嘴上一抿槟榔红。那天蓝和粉彩的细描图案,上面仙女神明彩带飘飘,跟庙里梁柱看见的一模一样。是妈祖庙木工的杰作,又窄又小,宽度正好够外婆左右两手搀扶,上下出入。
外婆从密室一般的木梯下来,把我领到阁楼上,她那一方榻榻米上的房间。把我安放在塞满茶叶跟绿豆的枕头上后,她凑上来捧住我的脸:“阿嬷看斟酌些。”
隔壁人家的猪寮就在外婆窗下,猪鼻子的鼾声一波一波。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的盐潮味也一波一波,从小木窗涌进来。
外婆不是打含糊的人:“你目前,爱着什么人?”
“没有。”
“没有?骗阿嬷憨吗?你阿母有给我通报。”
“目前,没有。”
外婆叹道:“作一个查某人,心肝内底一定要有爱着的人啊。人生苦海,要有爱情疼惜我们。”
我只有傻笑的份。
“做女人,不能太过好强。人生短短几十年,没爱情的人生多不值。”外婆躺下来,食指在空气里勾勒着一个人形,“我做查某婴仔(女孩)的时候,爱过一个人……那人平常一身白衫白裤,骑一匹白马,那真正是漂泊啊。数十年来,我还在心梦(想念)伊。只是再也见不到了。”
外婆的海口腔,一会儿上飘,一会儿栽下,之后像风筝遇上龙卷风,断了线,不知所终。暗夜里,几乎有一种异国的神秘和风流。
“不是咱外公?”
“不是。”
花仔
那是古早的时代。
海口人生了婴仔,抬头第一眼看见什么,就叫婴仔什么。看到大海,就叫“阿海”。春花开了,叫“阿春”。看到羊群,叫“羊头”。看到猪,就干脆叫“肉丝仔”了。
外婆当时不叫“蔫脚花”,叫“花仔”。生在花开的季节。
日本人已经来了,众人啊伊呜欸噢学起了日本话。小岛上的土地也重新画上了线,大块地方叫州,州里有郡,郡里有庄。
这才有了“海口”的地名。隶属台南州,虎尾郡。
天色透早,海口庄上菜贩聚集。臭猪哥、狗粪、羊仔头都现身了,此呼彼应,一唱一答,好不热闹。那叫臭猪哥的,后来开米粉店,是海口庄一等一的有钱头家(老板)。那叫狗粪的,平日四处爱打架招惹事情,后来竟然混进警察局,管起众人的各类鸡猫耗子大小事体,为乡民造福。别人家三餐番薯签(晒干的番薯丝),臭猪哥家和狗头家里,却三不五时牡蛎米粉汤。日子过得“嘴角全是油”。
腹肚饿,灌风也会饱。海风在吹,婴仔就长大得特别快。
五六岁开始,花仔就下海捡蛤蛎了。尖利的牡蛎壳埋在滩涂泥浆里,小刀片一样,哪个倒霉鬼的大光脚扣上去,脚板立时就开花了。大红花。
脚板开花的人,找一块木板啪啦啪啦狂拍一通,拍到脏血流出来,脚底也发麻了,往堤岸上来回跑一圈,就算没事了。
海口人是不屑穿鞋的。偶尔有人到北港、嘉义去,穿了双皮鞋回来,大家就讪笑到爽:“去外面两三天,回来就不会走路了。真憨慢啊。”
清早的砂土最柔软。光脚板踩在上面,像是脚板吃了枝仔冰,爽得很。
日头出来以后,地面变烫了,大家挑阴凉地走。乡公所载来很多石头,铺在有车经过的路上,两边留下两道土路,便利赤脚的人行走。有些逞强的人偏偏要走在石头上,跟车辆并行。
赤脚成霸气,平添些许威风。
大海
粮作稻米在海口是没有指望的。甘蔗、花生、番薯还能有些收成。
番薯盛产的季节,海口人把一麻袋一麻袋的番薯刨成粗丝,晾在阴凉的地方,成了牙签粗细的“番薯签”,家家户户三餐番薯签煮水加盐巴。
海口人因此不时祈求神明。穷困的海域,因此有八九十处金碧辉煌的大小庙宇。天公、妈祖、包公、张李莫三府千岁,诸多大小神祇都有自己堂皇的住处。讨海的人出海没有回来,种下的花生不收成,家里的女人跟人跑了,男人到他乡打天下被野女人迷住等等,都要请神明指点明路。
除此之外,海口人单靠一张嘴皮子,给生活敲战鼓。碰上了什么倒霉的事情,海口人立刻把笑话,狠话,凶话,还有那肮脏话挂在嘴上。连小孩也不落后,张嘴自报家门即是“你老公”、“你祖妈”。
这样的嘴皮功夫,第一,不花一毛本钱,第二,快速血脉贲张,浑身来劲,可以跟那狂风黑水大干一场,拼个死活。愁苦发闷的时候,海口人嘶喊一场,发泼耍赖,甚或找人打上一架,都是允许的。没有人因为这样的家常事情大惊小怪。
每天的日子过完,天黑下来,海也黑下来。整个海口庄让海潮味浸透,日头晒熟,人也折腾累了,鸡鸭猪狗也困乏了。大伙儿依偎着腥甜的海风,睡入了眠梦。
大海总是腥甜的。暗夜也是腥甜的。
阿爸阿母
花仔她阿爸跟一个烟花女子做伴,“走路”(逃债)去了。
她阿爸留着长辫子,有时拖在脑后,有时盘在头顶,成天笑嘻嘻的。没工可做的时候,她阿爸背着烟袋在小街口晃来晃去。那烟很少点着,只捏在手上,坐下跟人说事情的时候,那烟才会点上,嘴上啵啵几口,很有点派头。
她阿爸沾不得酒。一沾酒,就跟猪八戒一样,要现出原形。偏偏阿爸的胃口很宽,只要是女人,阿爸就会说:“一起困一会儿,好否?”
回得家来,也满脸笑召唤花仔她阿母:“过来,讲几句温柔话,给你男人听了爽!”
花仔那一板一眼的阿母哪里会这些,咬牙瞪眼:“不死鬼,不怕见笑。”
阿爸涎脸伸手过去,想捞妻子一把。臭脸的妻子抱着肘子,移开一步远。阿爸笑嘻嘻地:“你男人嘴干,没看见吗?去倒碗水来饮!要不,你的口涎也可使。”
她阿母又气,又臊。她阿爸看了不喜,索性打起阿母来:“不肯一起困,看你男人不够分量!”
她阿母跑到屋外,天公、佛祖、妈祖、土地公、包公、张李莫府王爷千岁挨个儿哭喊起来。她阿爸却倒在长板凳上,嚼着自己的唾沫睡着了。
街坊女人们出来安慰道:“自己的男人,打几下有什么紧?又不是在外面跟茶店女人开房间。也值得你哭成这样?难看啊。”
于是散去。
二两三钱
六岁那年,村里有瞎子来算命。
算出花仔是“贱命”。命格轻薄,区区“二两三钱”,属“薄命女子”。命签提示:“尽速移居改姓”,否则会带累父母,家门遭劫。
阿母送花仔去做媳妇仔。算命瞎子选了日子,前来施法。
先要“去妖邪”:拂尘挥舞,符水含口,噗噗往花仔脸上喷吐神水。然后“偷天换日”:拿花仔一件衣服,到阎王座前烧毁,许给阎王爷金牌一块,报告此人已死,求注销生死簿上的呆账。之后“移花接木”:送花仔到另一个村子,作童养媳。
六岁的花仔于是有了一个“未来的女婿”,人称“三层仔”,时年十六。
“三层仔”是个“讨海”的年轻人。
街坊笑话他:“三层仔,黄酸查某婴仔给你作某(老婆)?看你等到嘴须发白,伊还没发育呢!”
三层仔讪讪无话。
“三层仔,少年仔,有得吃就加减吃(将就吃着),你家这么穷,有什么条件嫌碗大碗小?”
三层仔嘴上不免干伊娘祖妈,嘟囔起来。
讨海人
讨海人家的规矩:鱼汛一到,不管收音机里气象报告如何,都要出海。否则耽误了鱼汛,渔家人就要饿肚子了。
运气好的时候,三层仔跟的渔船能带回来各样花色的杂鱼。有白带,狗母,阔嘴,烟仔,梳齿,目贼和虱目鱼。偶尔还会有少许龙虾和红威,能卖到四湖北港的酒家,赚些钱。这时,海边一阵鱼腥笑声。那讨海人也又好英雄威风。
未必次次都有斩获,有时渔船只带回来半条船手指头大的小红鱼,鱼身上隐约几道淡黄纹。
渔家用手指摁摁,告诉大家:“肉高,可以吃。”
海口人有的用一麻袋番薯来换,有的提一袋花生来。木桶一桶一桶提回家去,一半煮了人吃,一半剁碎喂鸡鸭。
碰上运气不好,讨海人不回来的,也每年都有。
三层仔家的牡蛎壳儿,小山一样堆在门边。乍看一堆粗砺岩块,走近一看,内面却是一层晶亮。
花仔在三层仔家,日子其实跟以前一样。除了到海边去捡牡蛎,也开始下厨做饭。
做饭的时候,她从墙边番薯签布袋里掏出一大碗,下热水煮开。不时,也把那布袋搬到屋外晾晒去霉。
花仔偶尔把海边带回来的半桶小鱼,连腮带肚肠埋进盐巴里,面盆里铺一层盐,一层小红鱼,再铺一层盐,一层小红鱼。这样一层盐巴一层鱼,把半桶小红鱼埋得看不见,再啪啦啪啦几巴掌把盐巴打严实,看起来像个白色的小坟墓的样子。过两天,面盆里长出水来。闻见浓浓一股盐鲜味冒,小黄鱼就算腌熟了。
煮的时候,把盐水滚开,小黄鱼涮下去,再一开就离灶。不掀锅盖,焖十分钟。花仔煮菜做饭不用嘴巴尝鲜,鼻子凑在锅边嗅嗅热气,就喊:“吃咯。”
海口人嗜吃咸。一盘菜烧得“有效没效”(带不带劲),就看它咸不咸。菜不咸,不能长气力。那可不行。
咸鱼,配一锅煮水加盐番薯签。鱼汤和番薯汤都舀在一个碗里,有咸有鲜,吃起来呼噜呼噜,一口咸腥味,一口潮霉味。小红鱼多刺,鱼肉松,热的时候容易散架,待凉一点用竹撇子捞起来。鱼刺人牙,鱼肉嘴肉,一片簌簌呸呸声的拼搏攻坚,一不小心,嘴肉上就横插一刺。
吃完了,大家就着口里鱼腥黏糊,坐在竹凳上吸烟嚼槟榔。
都说:“吃咸,有气力。”
甘蔗园
海风吹着,花仔就抽芽似的长大。
甘蔗园的阿婶给她一把长柄弯刀的甘蔗镰刀,一双手套,还有一条包头脸的“番巾”。阿嫂告诉她,把一根长甘蔗揣在腋下,刀尖浅浅咬上发红的甘蔗皮,顺势咬滑下去,到关节处用力一挺,砍断,削成一节节圆滚多汁的甘蔗肉。黄玉般的蔗肉可以拿到市场上卖,也可以切成拇指长宽的小段,当糖吃。海口人说,甘蔗纤维多,吃甘蔗等于刷牙,滋味比“齿粉”(牙粉)还好呢。
甘蔗镰刀一起一落,一根根长甘蔗就横倒下来。花仔把它揣在腋下,砍掉尾稍和叶片,抬到牛车边。十根作一捆,削头去尾,成一堆。
甘蔗田几乎一年可以收成三次。种苗留好,宿根收藏好。挖种苗的时候一锄头下去,要完整一兜,不能刮破了甘蔗身。留种的甘蔗要带根,带叶。
往往一天工作下来,花仔的甘蔗刀越来越重,甘蔗也越来越重。花仔手脚不停歇,砍啊削啊抬啊,好像都不是她自己做的。
在甘蔗林子里钻来钻去,脚丫下的土好软好凉。花仔沿着绿浪走,可以走到很远很绿的地方。不见人影,不闻人声,一片蔗林大海。
那海风走在甘蔗林上,就像千金小姐的百褶裙,一层层牵动。
甘蔗园的头家,不过二十多岁,名唤他天赐。
天赐络腮胡子,四方脸,卷发深眼眶。在眼眶凹陷的地方,打了几道深深的褶缝,锋利地嵌了一对褐亮的眼睛。
人黑,却好穿一身白衫白裤。风大的时候,天赐那身白衫就让风灌得满满的,拖着瘦高的身子走在甘蔗田里,远远看,他的背像是驼得厉害。额上头发全往后拢,露出高高的额头。
夏天晚上,暗夜的甘蔗田,牛蛙嘎嘎把夜空振得一动一动,甘蔗索索有声,像是暗浪起伏。
蔗影晃动,听得见人声,却看不见人。
有女人的声音:“阿坤仔?你唷?”
男人的声音:“是我。你谁人?”
“我南仔嫂啦。”
“喔。”
“天暗喽。”
“暗眠摸山猫,看没咧。”
工人在甘蔗田里烤番薯、泡茶。天赐喜好三弦念歌,往往拨弄起那支《烟花女佩夫》:
歌喉展开念出来,欲和阿娘念歌诗。
小娘仔水水(漂亮)我合意,
若要银元我来筹,一沓万元没问题。
眼前五千拍定案,随后五千交出来。
黑暗里一波波笑声,大家都乐开了:“喂,少年头家,来点重口味的,咸酸甜都掺下去,才够味!”
一个女人的声音:“烟花歌诗的弦子,我专门的啦。”
有男人的声音搭腔:“阿姊仔熟手这种歌诗,孤不衷(难不成)以前吃这途?”
又是一片哄笑。
那女人并不在意,清清喉咙,拉开嗓子唱起来:
吃穿两人自安排,不忠二字绝对无。
脚步若有踩踏错,阿君有我来发落。
你若由我办米菜,绝对不敢不用心。
最远是走到大门口,要洗衫也在厝里头。
甘蔗田里一片欢腾,歌声锵锵滚。有人接下去:
流落烟花不由己,坐在店口守暗夜。
头烧耳热似发病,拖命也得赚银钱。
坐在门边空怨叹,当今社会赚食难。
辛苦病痛也忍耐,花若开透又奈何。
花仔最喜欢甘蔗田的清凉。那里常有歌声相伴,眼到之处都成诗歌。
大家都说,天赐这里有一个“工会”,除了做工,还有“甘蔗免钱吃到饱”,“念歌伴奏不用钱”。
花仔开始跟着天赐的工队走,有时在花生地,有时在番薯园,也有时在蛤蛎海。她喜欢看天赐一身白衣的身影。天赐不在甘蔗田的时候,花仔留心四处照看,听见有人说天赐的好话,花仔就要笑出声来。要是有人说一句天赐的不好,花仔心头立时纠结一团。
天赐有时会交代花仔一点小事。花仔高兴得很,巴不得立刻办妥了。天赐偶尔说到花仔,“小女孩,歌诗念得不错”,花仔的心就狂跳起来,一整天盯着自己的影子,不知日头什么时候才能下山。
甘蔗田的绿色波浪一波一波,像是要把日子送到看不见的远方。
海风吹呀吹,夹着海盐石头和细碎的牡蛎壳,逼着日子往前走。
三层仔
花仔身子抽长,手脚抽长,长成了一个少女。细细的长眼里,藏着牡蛎壳里那样的珠光。
讨海的年轻男人看见花仔长大了,都嚷嚷起来:“花仔,三层仔又出海了呐。你会想他否?”
“不要让男人等太久,不好啦。”
“若没‘送做堆(圆房),会出事情喔。”
女人们听见了,都护着花仔骂回去:“不死鬼,肖狗(疯狗)!关你们什么事?”
“让男人等到起肖(发疯),变作肖狗,我们才爽呢!”
“变肖狗,才不够,要肖死几只,那才爽!”
“肖死一只不够,拢总肖死,尚好!”
海风听不见这些话,却到底给花仔吹来了一桩倒霉事。
一日,三层仔回家,大嚷起来:“我要把花仔的肚子,趁早睡大!”
家人说:“三层仔,你起肖(发疯)是否?”
三层仔道:“不把伊肚子睡大,会出事情!以后我在海口庄不能做人了!”
原来,海口庄的无聊男人们纷纷下注,赌:谁先占有花仔。是三层仔,是天赐,还是另有其人。
海口庄闹成一团,骂的骂,笑的笑,爱赌的人却都来了劲。
讨海兄弟赌三层仔必赢。“三层仔,你快动手,不能给咱兄弟漏气啊!”
“三层仔,勇起来!牡蛎剖开,勇勇给他吞二十粒,保证你勇啦!”
兄弟们献上一计:“先做先赢,先下手为强!”众人附耳过来,商定选个暗夜,联手把花仔押到柴房,好让三层仔完成那“把肚子睡大”的大丈夫事体。
花仔也不是省油的灯,常年在田间,练就出一身伶俐。兄弟们绑她到柴房,一点没有少费力气。
到了柴房,花仔并不哭喊,只说:“兄弟们,人被你们押来,我认了。当着兄弟的面,我有话要问三层仔。三层仔,我且问你,大丈夫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咱两人的事情,众兄弟插手插舌,算什么意思?”
三层仔无语。
花仔说:“叫兄弟拢总退下,咱俩的事情自己解决,可使得?”
三层仔只得说:“兄弟仔,都闪一下。”
兄弟们讪讪退出。
花仔周旋道:“偷吃的甘蔗不甜,强来的不算英雄。三层仔你这样待我,我不服。”
三层仔道:“赌局已经开了,我没法度。”
“这次,就算让你强去,以后日子,你想我会服你吗?”
三层仔是个容易气结的人,伸拳头朝墙打了一拳,喊道:“你们要我怎样?你们要我怎样?”
花仔心里气恼,原来三层仔完全不是对手。打定主意,死活要走出重围。
她只撂下一句:“三层仔,你没用你!”
打开柴门,径自大步走了。
兄弟们见花仔出来,不知就里,眼睁睁放花仔离开,竟没有人动一步。
赌局开盘的日子越来越近,众兄弟眼看三层仔没有动静,个个摩拳擦掌,恨不得替三层仔完成那男子汉的大任。
一个兄弟说:“三层仔,你若不在意,不如我替你办事。兄弟们都要养家,谁都输不起。反正自家人,不会说出去。”
三层仔那里经得起这话,冲上去跟自家兄弟先干架起来。两人扭扯在地上,作了一团。
众兄弟把他们扯开。大事却依旧搁浅,好不恼人。
兄弟们又有一计:霸王硬上弓。隔三差五“抢婚”一场,捕来羔羊,供三层仔“发一次狠”。
算是花仔倒了大霉,男人的一场赌局,让她的日子如同跑警报一般。
花仔轮流在姐妹淘家、甘蔗田、花生地、西瓜园、共分田里躲藏,身上腿上不少乌青扭打的痕迹。脚踝扭伤后,长出一个脓包,日日肿大起来,一只脚蜜桃般饱满发亮。花仔在灶火上烧热针头,推进那亮晶晶的蜜桃饱满处,眼见那蜜桃汤汁顺势淌出来,淡淡的黄水,放了又长,长了又放,只是不见收干。
花仔踮着脚尖四处走动,俨然一个跛子。
闹到如此,僵局无解。天赐代表“工会”出面,跟三层仔打商量。
天赐道,“照理,不关我的事。但花仔是我们工会的姐妹,从小在工会长大。工会姐妹有难,我身为工头,不能不插手。”
三层仔道:“天赐,若没你,我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天赐说道:“你厝内的事情,我管不到。但你兄弟欺负工会姐妹,我容不下。”
三层仔给逼出一句话:“天赐,你若敢发诅咒不沾染我家花仔,我们也罢手。”
天赐道:“若这样,赌局如何收场?”
三层仔说:“没输没赢。没赚没赔。”
花仔听到这里,插嘴道:“大丈夫说话,不反悔?”
三层仔说:“一言既出。”
大批人马当下往妈祖庙走去。花仔和天赐在妈祖面前,摆下三牲金兰谱,滴血入酒,燃香祝祷,义结金兰。此生的兄妹情谊,都写在一张金兰谱上,妈祖见证,永不反悔。
于是,花仔成了天赐的结拜妹妹,三层仔也不能再碰花仔。
大半年过去,花仔脚上的红肿退去,伤口收干。但那只脚却像上了钉条钉死,放不下来了。花仔用力压它、挤它、搓它、捶它、揉它,都不管用。全不听使唤。
花仔思索:人生到此,应该可算与二两三钱的贱命两清了吧?挥刀斩断与天赐厮守的念头,也了断了和三层仔的瓜藤姻缘。
花仔打了包袱,脚下一高一低,走出了三层仔的家门。
面对命运,花仔没有一滴眼泪,只自认与“命运”搏斗一场,打了一个平手。
蔫脚花
花仔在妈祖庙边卖甘蔗,在来往过客中,为自己选了一个丈夫。
这是一个外地人,一个拳脚师傅,领着少年仔在庙前练拳脚耍刀棍。两人在一起有七八年。那活龙一般的拳头师傅不过三十来岁,就死在怪病上。死时,肚子胀得很高,给花仔留下四个孩子。
花仔独撑数十年寒暑,卖甘蔗槟榔,摆面摊,理发,做裁缝,买卖槟榔苗、甘蔗苗、花生种子。
男人之间,慢慢都知道花仔不怕事,有了麻烦也找花仔商量。庄上人家要卖女儿作童养媳,分家产,争田产,怎么处理,怎么分家产呢?花仔听了,想一会儿,总有一番道理:头间大房子算一份;小点那间房,配上一分地,也算一份。剩下的那间房特别小,要配一条牛、一个牛车、再加一分菜园也是一份。分好了,让三个儿子过来抽签,抽到哪份就拿哪份,谁也没有二话。
海风锻炼,日子煎熬。花仔脚下一高一低,进出甘蔗园、土豆田、米粉厂工寮,跟男人平起平坐,碰杯喝酒。总是那句话:“算盘不好好打,日子要倒头栽。”
行走江湖,花仔得了“蔫脚花”的名号。
烟火
人到中年,花仔越发胸背挺直,人高马大了。她个子本来高挑,墨绿丝衫,滑丝宽裤,胸前悬一块肥白翠玉。耳边,别着鹅黄和粉紫两色的丝绒花。脚上常年穿着高跟鞋,鞋帮子拱起来托住她那放不下来的后跟。
不出门的时候,花仔把长发梳得光亮,衣裳鲜亮。坐在门前打盘扣,腿上一盘针线。
常看见天赐到花仔门前来,一身葡萄红唐装,头戴暗红鸭舌帽,天蓝格子衬衫里,围一条法国格子围巾,脚下是灰黑软底网球鞋。深邃的眯眯眼老来皱成了弯弯的半月,里面藏着晶亮的眼睛和黑糖般的笑意。
人车川流,喇叭声铃铛声刨冰机摩托车声轰轰然。花仔和天赐俩各据一张竹藤椅,安坐在当街水果摊和牡蛎壳当中。一会儿你附耳过来,一会儿我附耳过去,常常一坐就是一整天。
海口庄人都知道,天赐是有妻儿的人,可过往的人总要跟他们开玩笑:“您两个老的,这么要好,不输少年仔约会呢。”
天赐笑道:“伊是我小妹,不能黑白来。”
花仔也说:“伊有妻儿。金兰簿上注明,一世兄妹,不能反悔。”
昏黄的日头照上花仔的水泥小楼,照得泥灰的墙泛出铜光,红砖色添了黛绿。风把小街上的暮色吹得一片烟色晕黄。
有时,天赐当街打起瞌睡来。
有时,他拿起三弦琴,自顾低头拨弄。
有时,花仔有一句没一句地说些什么。
有时,她搭上了天赐的弦音,唱起来:“歌喉展开念出来,欲和阿娘念歌诗。小娘仔水水……”
后记
外婆告诉我,海口庄上的爱恨情仇,都藏在人们的碗底。
那碗比海平面,还低五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