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种生活
2017-01-16章缘
章缘
您最好在七点半前赶到虹桥火车站,拿台胞证先去出发层取票,票上有闸口号码,八点十六分的高铁,车开前三分钟闸口关闭,切记!
老总秘书艾娃昨晚九点多打电话来,说厦门刮台风,今天的班机全部取消,临时改买高铁票,下午两点多能到,勉强可以赶上三点半的开幕茶会。
她向来讨厌早起,从小就如此,大学时期的早课总是上不了,出差没商量,她在手机上设了闹钟,七点半赶到火车站,最晚六点一刻也得起床了。但是当她赶到车站时,已经快八点了,上海虹桥火车站庞大复杂如迷宫,密集的商店、多个出入口和电梯,挑高的大厅里人潮汹涌,她从地铁口出来后,费了一番工夫才摸到取票窗口,而这里正大排长龙。有身份证的人,网上订好票,直接刷身份证过闸口,而她必须拿着草绿色的台胞证去取票。她站在队伍最末一个,心跳开始加速,右手拉着小皮箱,左手握成一个拳头,嘴唇微微颤抖。她察觉这紧张,提醒自己,镇定,深呼吸,即使这是一个无论如何都不能缺席的活动,但她的心跳继续加速,右下眼皮开始不可克制地颤动。似乎年纪越大,越容易紧张,她还记得当年到上海时的无所畏惧。或许当初她只需对自己负责,而现在要对整个营销部门负责。
刷票快步通过闸口,她提着行李箱,抓紧公文包,踏上电梯,脚不稍停直到月台。车厢在另一头,她深吸一口气,再次狂奔……下一秒钟吧,下一秒她将重重跌倒在地,公文包滚落铁轨,小皮箱里的套装和化妆品散落,整个的灰头土脸,而车厢里的男男女女面无表情看着她。不值得同情,这个女人,注定赶不上车。
你应该过另一种生活……有人在耳边说。
她不敢分神去看是谁在说话,此时列车员已经在向她挥手,示意她就近上车。是啊,为什么她非要到自己的车厢上车呢?先上车再走过去也是可以的,至少不用跑得这么狼狈。她上了车,走过两个长长的车厢,来到自己的座位,此时车子启动了,很快地加速,一小时三百公里往前疾驰。一排三座,她的是窗位,另外两个没人。她把行李箱放到顶上的架子,坐下来拉开小桌板,放好公文包和皮包,初春的微寒天气,她却出了一身汗。把外套脱了往旁边座位一放,长长吁了口气。还好,赶上车了!掏出纸巾拭了拭脸上的汗。早上来不及化妆,快到站时再说吧,有六个多小时呢!想到这么长的旅程,独自一人,像偷得浮生半日闲。有多久了,她不曾有这样的奢侈,可以不做什么只是长时间地发呆。严格来说,也不是不做什么,她正以一小时三百公里的速度向目的地飞奔而去呢!她心情突然开朗,饶有兴味地四处打量。
原以为自己是最后一个上车的旅客,此时却见一个年轻妈妈往这里走来,怀里抱一个捂着天蓝色毛巾被的婴孩,手里提着个大包,一个小女孩紧跟在后。车厢里的空位不多了,她下意识把隔座上的外套拿起来。年轻妈妈果然在她这里停步,喊着后面的女孩:“就这里,进去,坐好。”然后自己也在女孩身边坐下来,一个大包和一个婴孩,挤在一起。
“我帮你把包放上面吧?”
“啊?不用不用,我就放这里。”那女人把女孩座前的小桌板拉下,放上大包,让女孩也把背上那个小书包取下,就放在大包上面。女人长得敦实,一张平扁的圆脸,内双的眼睛,小圆鼻头上冒着汗珠,嘴唇很厚,人中部位的汗毛很长,一头染成黄棕色的长发用个红发圈束起来,发际冒出的黑发已经三四公分长了。一坐定,就去看怀里的宝宝,宝宝紧闭眼睛熟睡着,她掏出一条鹅黄色的小毛巾,轻轻拭去宝宝嘴角的口涎。所有关于这个妈妈的穿着和神情,都有种岁月的劳损痕迹,但是关于宝宝的一切,不论是身上的衣物和盖被,那条擦口涎的毛巾,都是崭新鲜嫩,更不用说宝宝那粉嫩嫩红扑扑的小脸蛋,一切刚刚开始。才开放生二胎,这年轻妈妈可真会抓住机会。
“妈?”女孩叫,那妈妈看着宝宝,恍若未闻。女孩嘟着小红嘴,眼睛不大,但睫毛又长又翘,皮肤白净透着红晕,头发随意梳成两条辫子,上头散夹着几个五颜六色的夹子,几缕发丝拂在圆圆的脸蛋上。
“妈!”她大声喊。
“嘘,小声点,弟弟睡觉呢!”
“妈,”女孩耳语般用气音说,“我要吃饼干。”
“你才吃过饭团,吃什么饼干?”
“你说上车给我买饼干的。”
“要等人家来卖,你看到有人卖吗?”妈妈不耐烦地说。
“等人家来卖?”
“对的,你乖一点,书包里有故事书。”
“我要玩手机。”
“手机没电了。”
年轻妈妈把宝宝的盖被掀开一角,大概是怕孩子热,又不敢整个掀开,怕睡觉着凉。嘴里尽管应付着女儿的要求,眼睛从未离开过怀里的宝宝。
她旁观着这一切,同情起身边这个女孩了。“小妹妹,你几岁了?”
女孩看着她,眼睛黑白分明,眼神专注,好像要把她给牢牢记住。
“阿姨问你几岁了?”妈妈替女儿答话,“四岁了,小燕四岁了。”
“我四岁了。”小燕伸出四根肥肥短短像小笋尖的指头,脑袋瓜一歪,可爱的模样把她逗笑了。
那个妈妈看她和气不搭架子,便跟她聊起来。带孩子回外婆家呢,夫妻两人在上海开了一家小小的闽南粥铺,女儿去年才从外婆家带回来身边,因为外婆身体不好了,照顾起来吃力,他们几年下来也挣了点钱,想着把女儿留在身边,在上海长大多好。但是不久后又怀上了,生下来是个男孩,家里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可是这么一来,她可真是忙不过来了。
“那小燕又要回去跟外婆住了?”
“不然怎么办?”年轻妈妈看了女儿一眼,小燕面无表情,似乎不懂大人正在谈论她的未来,“这孩子都被老人宠坏了,要这个要那个,不听话。”
年轻妈妈此时的抱怨,不过是借口吧,选择儿子、牺牲女儿的借口。妈妈的心明显都在新生宝宝上了,并没有因为要跟女儿分离,给予她更多关爱。
“我妈身体不好,癌。”年轻妈妈耸起鼻子用力吸了口气,像是对命运不满,又像是无奈认命,这么一吸,挤出很多条皱纹,神情看起来也不年轻了。她发现几乎所有当了妈妈的女人,突然间内里就硬了,可以跟命运对着干。婚姻和孩子要求她们脚踏实地,原先女孩那种温柔做梦的神情被务实精明取代。她自己明年就四十了,但脸上还保有一种女孩的神情,敏感执拗,喜嗔分明,感觉比真实年龄年轻许多。她自诩维持着年轻时对待世界的一种姿态,没有被改变多少。
年轻妈妈操着闽南口音说着老人的病、上海的小店、店租费怎么节节升高,将来还是得回老家等等,她点着头。这个陌生人的世界,跟她的差别太大了,起不了共鸣也无法参照。在上海,一般只跟自己圈子里的人交流,谁会去关心开粥铺的外地女人有什么悲辛,仅有的可能交会不过是买碗粥,但她又不去那种地方消费。但此刻,在这个一时哪里也去不了的车厢,因着对小女孩的同情,还有一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度假心情,她耐心听着陌生人的故事。
“阿姨!”小燕扯她的袖子,“你也要去外婆家?”
“哦,不,我要去,去找朋友玩。”
年轻妈妈问她去哪里?做什么的?她简单说自己是代表公司去厦门参加活动,公司专做各种材质的高档茶叶罐,跟台湾、福建有很多生意往来。
“你是台湾人?”
她一愣,没想到这个“乡下人”竟然猜中她的身份。年轻妈妈笑了,说她们老家也是讲闽南话,在台湾有远亲,以后也想去台湾玩。
“你孩子多大了?”
她又一愣。这是个很普通的问题,女人到了某个年龄就会面临。但是在她的圈子里,早就没人问了。她所有的心痛和皱纹是因为工作,不是因为亲密爱人。
“没孩子?”
“没有。”
“我表姐也没有,结婚五年了都没有。”年轻妈妈盯着她看,“我表姊想孩子哦,路上看到别人家的孩子都想抱想亲。”
“有的女人特别喜欢当妈妈。”
“她每次看到我家小燕,抱着就不放,我怀了老二后,她就说,把小燕给我吧!其实,让孩子跟我表姐过也可以的,我表姐夫自己有茶园。”年轻妈妈看女儿一眼,小燕正趴在阿姨膝头上看窗外的风景,一半身体的重量压在阿姨身上。“这孩子跟你投缘呢!”
她向来不是有孩子缘的那种,缺乏母性,她自己觉得。看到别人的孩子再怎么可爱,也不会想亲近。“结不结婚,我也不管你了,但是你就当不成妈妈了,到时候可别后悔。”妈妈这么跟她说过,她嗤之以鼻。女人又不是一定要当妈妈。
到现在,她也不能说自己后悔,只是走了一条不同的路。每条路上的女人都在哭着笑着喊着,寂寞或空虚,为着不同的理由。她有过很好的日子,当别的女人在柴米油盐尿片里渐渐磨损,吵着要先生多一点的注意力,她的事业节节攀升,工作肯定了她的智慧和能力,她存在的价值。旅行、灵修和充电,投资理财,慢跑做瑜珈,屋里永远有她喜爱的花草和音乐,周末无事时,躺在沙发上敷玫瑰补水面膜,把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条。男人其实也不缺,至少在三十五岁之前。后来倒也不是因为青春渐逝,而是合适的约会对象越来越稀缺,结婚了,或是自惭形秽不敢追求。那些情焰火花变得零落,最终安静下来,她习惯了一个人,跟她的笔记本电脑约会。
都要中年了。逐渐脱去水分的容颜,逐渐僵化的关节,逐渐寂寥的心境。有时竟什么都不想要,失去了追求的欲望,只是在一个惯性运作的轨道上,就像走在跑步机上,不敢稍停但哪里也去不了。接下来呢?她已经用了半辈子去证明在职场上的才干,但她应该还有更多,更多的潜力要开发,更多的角色可以扮演。应该可以过另一种生活。
“姐,你多大年纪了?怎么就不想生一个?”
她苦笑摇头。“不生了,老了。”当年拿掉的那个,是男是女?如果留下来,几岁了……
“可以领养嘛,我要有你这种条件,我还生,说真的,孩子投胎也要看运气,投对了,一辈子好命……”
“饼干,饼干!”女孩突然叫起来,列车员推着一个小车过来了,叫卖零食和冷饮。
“别吵,看把弟弟吵醒了!”
“我要饼干!”女孩带着哭腔喊。
列车员举起两条饼干,一条是奶盐苏打,一条是巧克力夹心,“要吗?”
她掏出钱包,“给我一条巧克力夹心吧!再给我一瓶水。”打开饼干包装袋,递给了女孩。
“跟阿姨说谢谢啊!”
“阿姨谢谢。”女孩甜甜地说,心满意足。
她也拈了一块,记起自己早餐没来得及吃。
女孩吃了半条饼干,剩下的收到小书包里,从书包里扯出一本图画书,塞给了她。
那是一本翻烂的图画书,皮开肉绽,还有一些折角。“美人鱼。”她开始轻声读起故事,小女孩聚精会神听,有时还凑过头来看插图。她讲完美人鱼没能跟深爱的王子相守,变成一串气泡飞上天去。
“还要。”
于是她又讲了一遍。她不知道女孩是否真能了解这样为爱牺牲的故事,美人鱼好可怜,这是她从小的印象,现在她觉得,美人鱼勇敢地作出选择,对生命中的优劣顺序非常确定。
读完三遍,她停下来喝水。小女孩睁着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她们已经是好朋友了。小燕喜欢住在外婆家吗?她没问,只是跟着女孩一起看窗外飞逝的田野。牛!女孩说,花!房子……窗外的事物闪现如电,才刚要说出它们的名字,已经消失了,女孩怔怔看着眼前不断流动却又相似的景色。她似乎比同龄的孩子来得话少。也许,不识字的外婆没能给她最好的启蒙教育,也许忙着打工挣钱怀二胎的父母没能花时间陪伴她。有时车子会进站停靠,仅两分钟的时间供乘客上下。那暂停的两分钟是如此宝贵,她们细细搜寻这停格的画面,看月台,站台上的人以及远处的风景。她觉得这次搭高铁去厦门是因祸得福,紧密的行程被拉松、拉长,她也得以放慢、放开。是的,心的某个部分正缓缓张开,像昙花在夜里终于打开那紧锁的花苞。
宝宝不知何时醒了,年轻妈妈把身体侧向窗这头,解开衣服喂奶,涨大的乳房皮肤被绷得很薄,暴突着一条条青色筋脉,宝宝一含住暗棕色的乳头,便闭上眼睛用力吸吮,额头慢慢冒出汗,头发渐渐湿了。“唉,每两个小时就要吃一次。”年轻妈妈迎向她的眼光,一种甜蜜的抱怨。这时,仿佛感到被冷落了,小女孩悄悄依偎过来,靠着她,她很自然地搂住,她们看起来就像一对母女。她把女孩的发辫打散,重新编起来,她还记得怎么编辫子。女孩的头发少且滑,她手上不敢使劲怕弄痛孩子,最后编成一条,把各色发夹夹上,像一只只小蝴蝶停在头上。
喂完奶,年轻妈妈把孩子抱起,“我去给孩子换个尿布。”就这样把行李和女儿都托付给她,她也觉得责无旁贷。
如此到了中午,她买了车上的盒饭,给女孩买了一个冰淇淋,年轻妈妈从大包里拿出一袋包子和切好的水果,就像一家人一样吃起来。吃完,轮流去上了一趟厕所。这时下起雨来了,雨水一沾上车窗就快速向后移动散开。厦门已经是风狂雨骤了吧?
小燕靠在她身上睡着了,整个身体柔软又沉实,完全的信赖。久违了这种被依赖被爱的感觉,她心里一动。她不需要另一趟异国旅游,另一个新款名牌包,另一张订单和加薪。她曾经从这些东西里得到真正的快乐吗?越来越浓,不被时间稀释,能累积、有延续性的快乐?年轻的时候她不懂,别人都说这些重要。每个人要的东西不一样,一张面膜无法适合每张脸,不是眼洞太开,就是鼻梁太短或人中太长。凑合,大家都在凑合。每个人应该能要不一样的东西。
她想起那个,短暂寄居腹中,她不加犹豫就舍弃的那个。多少年了不曾想起,也没有悔恨,不过就是一个意外。如果当初接受了这个意外,她就是个妈妈了,在另一条路上哭着笑着喊着,为一个人,不是一份工作。
她把自己的外套盖到女孩身上,头轻轻靠着女孩的额头,那里很温暖。她打了个呵欠,今天起得太早了……
“你应该过另一种生活。”
她连忙抬眼,年轻妈妈脸上带着莫测高深的笑。
“你,你说什么?”
“孩子给你吧。”
“给我?”
“你会给孩子过好日子的。带回台湾吧,以后,我去台湾看你们。”
“怎么可以呢?”
这时,小燕从她身上抬起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她,里头是两团漩涡:“妈妈!”
她正想说什么,有个男人在叫唤。
“这位女士!”
她抬头。
“票看一下。”是列车长,查票。
她手忙脚乱到处摸,最后终于在外套口袋里摸出票,小燕盖着她的外套睡得正甜,列车长看了女孩一眼,走过去了。高铁上,一个大人可以带一个免票的小孩。但是,那个年轻妈妈和宝宝呢?他们没在座位上,小桌板上只有女孩的小书包,大包包不见了。
有可能是去上厕所吧?她想,但需要把大包包也带走吗?五分钟过去,或是更久,她觉得是更久,有点坐不住。想去厕所看一下,厕所在车厢的尽头,但是身上压着一个孩子,三十斤吧,至少。再等了十分钟,人还是没回来,她的心开始急跳,左手习惯性地握成一个拳头,嘴唇微微颤抖。她做几个深呼吸,希望避免等一下右眼皮不可克制的颤动,那会让她看起来很可笑。回想跟年轻妈妈的交谈,她未存戒心,其实对方不是她以为的乡下人。一眼就看出她是台湾人,跟她暗示孩子要给人,一路上任女儿跟她亲热,看准了她可以给孩子更好的一切。
她的教养绝不允许她把孩子就丢在车上,何况所有的人都以为她们是母女,包括售货列车员和查票列车长。她可以报警。报警,笔录,她台湾人的身份是不是会让事情更说不清?三点半的开幕茶会去不了了,那是这一趟迢迢路程的目的。
真的能把小燕带回去,当作自己的女儿吗?让小燕忘记那个狠心的亲妈,应该不会太难。身份问题解决后,顺理成章跳到另一条轨道上,她也许会是个好妈妈……这样想着时,身上的小燕却越来越沉了,她的手臂已经酸麻。“每两个小时就要吃一次”,无止境的重复和索取,沉重的包袱,黑白漩涡,无底洞……她看到自己抱着女孩踉踉跄跄走进开幕茶会会场,所有贵宾冷眼看她。不值得同情,这个女人,傻到在火车上接收一个孩子。
她突然觉得女孩那样把全身重量压在她身上,强行把自己交托给她,其实是一种无赖的行为,一种无法忍受的纠缠。她把外套掀开,摇醒女孩,“小燕,小燕!”
女孩睁开眼睛,全身软绵绵。
“妈妈呢?你知道妈妈去哪里了吗?外婆家在哪里?哪一站下车?”
女孩被她连珠炮的发问和严肃的脸色吓住了,嘴巴嚅动着,半晌吐出一声犹疑的“妈妈?”
“别叫我妈妈,我不是你妈妈!”
但女孩不是叫她,女孩叫的是亲妈。“妈妈,我要妈妈……”
有几个乘客转过头来看她们。好了,这下子她成了拐卖人口的了。她把皮包背起,使劲抱起女孩,女孩真的很沉,她紧紧抱住往车厢尽头走去。一间厕所拉门上显示无人。她手一软,女孩险些滑落。
另一间厕所有人,她等着。不可能吧,就这样把孩子丢给一个陌生人?如果没有,她要往另一节车厢的厕所去找,要请列车长帮忙找。这狭窄的通道上还有两个男人,一个男人背着背包,一个脚边有行李箱,各自低头滑手机。为什么不在座位上,却站在厕所外滑手机呢?她突然了悟,是逃票!没买够票程又不想补票,或是买了动车票,却上了较昂贵的高铁……厕所门开了,出来一个老先生,颤悠悠地扶着车厢走。
回到座位,小燕扁扁嘴又哭了,她以为阿姨是带她去找妈妈,可是妈妈呢?过去几个小时这一大一小建立起的信任和情谊瞬间瓦解了,两人不过是擦肩而过的陌生人。孩子总是容易信任,也容易遗忘。
她把小燕揽进怀里,抹干她眼角的泪水。“不哭哦,妈妈马上回来了。”
小燕挣脱她的怀抱,跳下座位,“妈妈!”
果然,是年轻妈妈抱着宝宝,提着大包过来了,小燕委屈地投进妈妈怀里。“你去哪里了?”
“你睡着了嘛,阿姨也在睡觉,我想就不吵你们了。弟弟吐奶了,吐得一身,我只好带他去换衣服,餐车那里空间大,我在那里。”
是逃票,换衣服,还是想把孩子送人却又后悔?是错过了当妈妈的机会,窥见了自己最真实的渴望,还是命运之神的一场嘲弄?她一时没有答案。
“我以为你走掉了……”小燕又哭了,这次哭得更凶。她能理解这哭泣,被妈妈遗弃的感觉,在弟弟出生后就挥之不去,大人又说着要把她交给外婆,送给别人。旅程在未经同意之下,轻率被更改,谁受得了?姐姐哭得伤心,弟弟却笑了,张开无牙的嘴,粉红的牙龈和舌头,那么新鲜柔嫩,像世界的混沌初始,另一种生活的可能性,无限种生活的可能性,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