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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爱

2017-01-16糖匪

小说界 2016年6期
关键词:夫人

糖匪

满月那天她被杀死在自己的床上。

对此,她并没有太吃惊。还能企盼什么离奇的结局呢?

她的故事不过如此。不能再好,不能再坏。

她不是这儿的人。十年前,在海上航行四个月后抵达此处。船将靠岸时,目光越过飘满白纸花的泥色江水,落到码头上攒动沸腾的人群里,她猛地抓住护栏,闭上眼睛,任那股突如其来的晕眩将她拖向更深重的黑暗。他们绝大多数很瘦,而且矮小,周身覆盖着金子般的皮肤,很难在那些扁平的面孔上找到类似表情,他们冷漠精致的五官介于古老神像和早已绝迹的古生物之间。需要花很长时间区分这些彼此相像的面孔,然后用更长的时间明白那讳莫如深的空白表情下面可能真的只是空白或者一些简单的欲望。

她并没有在那上面花那么长的时间。她只是疑惑,并接受那疑惑,甚至不花工夫将这份疑惑搁置到一边。她任其横陈,不假掩饰,就像在其他事上一样。

“你会喜欢这里。”她丈夫在信里这么写道。那封信要求她从横跨大洋奔赴另一个世界和他团聚,“这里充满机会活力,每时每刻都有奇迹。”

那个精力充沛却不善于言辞的男人本可以不必费力来劝说。只要提出要求她就会顺从,离开一座城市去另一座城市,为什么不,没有区别。

按他的嘱托诸事处理妥当,变卖百分之七十的铁路债券,转让造纸厂的股份,遣散仆人只留下管家看管宅子。还有她的狗,送给珍妮,他的妹妹,那姑娘一直就想要来着。

一切都被安排好,连行李都是管家为她打理。那个五十多岁的寡妇一声不吭地决定着她需要带上什么,她在那边需要什么。

用她丈夫的话来说,没让她操一点心。他管她叫“我的小姑娘”,双手捧起她脸颊注视着她眼睛里奇怪光晕的时候他会唤她“小J”。她那么娇小。初次相遇时她站在太阳底下,看上去几乎透明,似乎仔细看便能看见她身体里的脏器与血管,似乎再用力些就会破碎。他在她身边停下。他还从来没有为一个女人这样做过——停下来,站在身边,假装和她一起穿过马路。血液在血管里发出巨大的海啸般的声响。来往车辆的喇叭声,周围人们的谈话声,他假想的她的呼吸声,也汇合进来一同经过他每一根血管每一条神经,被不断不断放大,放大到令人目盲的噪音。

天知道他并不想占有她。只是如果不那么做,她就会碎掉。他跟着她一路走到公寓门口。一个和她寒酸穿着相符的住处。他盯着她走上楼梯。十五个台阶。他用来决定他后半生命运所需要的时间,就是一个女人走上十五个台阶的时间。他冲上去。在门口他拦住她,向她承认自己一路跟踪到这里。她听着他结结巴巴地告白着,低垂眼目,没有丝毫表情,连睫毛都不曾颤动。

“那么?”

“一起喝杯茶。”

如果不是他,也会是别的男人,他们被体内巨大的噪音驱动跟随她,请她喝茶,看戏,去画廊,挽着她在一条林荫道上来来回回地走,在某个重要节日把她介绍给全家,然后是一个意味深长的烛光晚餐,他取出黑天鹅绒面的盒子,在人们的窃窃私语下打开。

“你还不了解我。”

“不,小J,看着我,如果你看着我就会知道我比你以为的更了解你。”

她抬起眼睛打量面前这张面孔。

那是个玩笑。于是她笑了。

“你知道怎样站在一幢着火的房子里却不伤了自己吗?”等他笨拙地给她戴上戒指的工夫,她那么问道。

将要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愕然地停下手上的动作,确定这问题并不会影响他正在做的事后,继续将戒指往第二个关节送。

戴好了。他松了口气。女孩的手指比看上去粗。差点就戴不上戒指。男人忙着庆幸一切顺利,已经忘记刚才那个问题。

不是个重要问题,丝毫不会影响这个意义非凡的美好夜晚。

侍者开始上菜。男人心满意足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为她点的菜。他给她的戒指。他给她的将来。

她真美。

“你说什么?”放下酒杯的时候,她轻声说了句什么。男人没听清楚。

“我说,这里的音乐很棒。”那不是真话。她道破谜底,用沙哑嗓音低吟着。她独自走过她和这个男人今生都不再跨越的距离。他不知道他曾经真的快要够到她,够到她的秘密她的核,够到河水中火焰的倒影。她在那里,从来都没有上过岸。

那时,能娶个南方姑娘做妻子是件很时髦的事。她们温柔可人,知书达理,知道如何打扮得体,还会弹几首舞曲。这些南方长大的幼鸟,被各种原因震荡离巢,第一次踏足陌生土壤,茫然无暇自顾,轻易就会为偶遇的温柔动心,留在遇见的第一个巢中。成为她们中的一个。她在人们面前如此表演,时时自己都会混淆,但偶尔也难保一时走神游离,但在别人看来,只是更加茫然和楚楚可怜的样子。她的丈夫格外怜爱她,要给她最好生活。尽管血液中噪音渐渐平息,他仍尽最大努力兑现承诺,抑或只是无法忍受本就属于他的静寂,他所追求的也许只是再次被噪音俘获。

他成了第一波探险者,横跨大洋去那片传说中的大陆行进。定时有家书辗转传来,诉说他在那里种种奇遇。他仿佛被丢入妖精王国的凡人,全然需要另一种尺度去重新衡量周遭世界。他不断地惊叹惊叹惊叹,渐渐忘掉其他。终于有那么一天,他在给她的信里写下“真希望你也在这”。一时冲动写在信上的那句话让他惊慌,为了安抚这惊慌,他不断提起这个念头。在之后的信里,强烈表达出的意愿不再受控,一次比一次更加强烈,也更加真实。最初的那句话如同无意落下的种子自行生长。没过多久,他开始认真考虑将她接到身边的可能,接着着手安排。远在另一片大陆的男人有条不紊地更改她命运的路线。她顺服得让周边来往的女人们惊讶不已。

她们暗自议论以为她一定深爱她的丈夫,或者放心不下别的什么。要如何让她们明白这个高楼林立的文明世界不过是个栖身之地。

“北方,你一定要去看看,那个地方神奇极了。”她曾经那么说过。即使在当时,就已经是谎言。她从没喜欢过这个地方。

她只是需要一个别的什么地方。

她真来到那里,信里边的仙境,小人儿们的地盘。

汽车带着她横冲直撞,梦境般离奇的景象毫不容情地向她扑来,尽管没有看清楚,脑袋里却装满了被抛在后面这一路怪诞离奇的画面。没多久,汽车从混乱拥挤的码头开进这片她熟悉的天地里——像她丈夫那样的男人在那上面划出专属于他们的地盘,打造成他们故乡的样子。现代文明,这里的人是那么形容这一切。路灯,柏油马路,汽车,洋行,电影院,舞厅,咖啡馆,藏在香樟树后面的小别墅。

司机把车开进其中一栋,女管家带着仆人列队在屋外长廊等候。她被扶下车,目光掠过每个人的面孔,掠过屋内所经一扇扇或开或闭的门、珠帘、纱幔,最后落在房间深处的暗影。那张巨大的华盖床俯伏在更为巨大的房间里,大得几乎难以辨别轮廓,犹如岛屿。管家悄声退下将房门带上。

屋里更暗。她原地站在那,看着她的丈夫。

“公司有些要紧的事情处理,我只好安排司机去接你。晚上有个迎接你的舞会,你先休息一下。”

他停下来,脸颊绷得紧紧的,探究眼前这个女人。他是那么迫切,因为过于迫切而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找到一张熟悉的脸庞,还是要找出一点点变化,哪怕是蛛丝马迹。

她微笑。男人放松下来。他开口说话,一开始就停不下来。他对她说这张床的材质是昂贵的紫檀木,镶嵌铂金与祖母绿。“完全当地风格。出去透透气?”

她几乎是被拖出卧室。

“这是书房、收藏室、宴会厅、阳台、餐厅,酒窖。”他好像创世纪的神为造物命名般大声说出每一间房间的用途。螺旋或者不螺旋上升的楼梯,好久没有那样飞奔过,他牵着她的手,跑在前面,他的背影在她眼前激烈晃动,在某一刻突然不再真实。她仿佛再次孤身面对动荡的泥色江水。被人握住的手心过于温热而不真实。

当然她必须说谎。她不确定——他问她是否喜欢这一切时,她是否表现得足够欣喜以及感恩?

他们在楼前草坪慢下来。“看见那个吗?!”

是的,是的。她点头。她看见不远处圆形喷水池。水池中央,巨大的贝壳张开,半裸的美神站在其上,正要离开诞生之地,从海里回到陆地,她没能上岸。她将要迈步的身姿连这一瞬间被石化,成为一座喷水池里的雕像,忍受永无止境的细密水珠的喷洒。

“我把你的照片给了设计师。”

“这——太好了。我很喜欢。”她发出深长的叹息,眼睛盯在水池中那张与她相似的面孔上。

“你是南方人?”

J抬眼打量面前的人。他说着她们的语言,却实实在在长着小人儿的面孔。细长的眼睛跳动着碎玻璃的光。

“我是说……那边的南方人。”

“那边。”大厅里爵士长号飙出战栗的高音。她被走廊壁灯的灯架分了神。花茎扭曲得太过分。

“他们都这么说。”

她一定是重复了他的话。因为那个男人似乎得到鼓励,凑近她又说。“你的眼睛里有南方的颜色。”

漂移半空的视线再度回到男人身上。他倚靠着墙站在面前,只比她高出一点,穿着不合身的礼服,看起来却很自在。他生就一副讨好人的笑脸,含义不明又凶险的笑脸。

“南方人的颜色?”

“傲慢。”

她想要仍旧简单重复他的话,这次她那么做(她不动声色,一遍遍咀嚼他吐露出的真相)。

“他们说你不是只对亚洲人傲慢,我欣赏这种公平。”

鼓声骤响。从台上女伶贴满亮片火山般丰硕身躯深处,歌声喷涌而出,疯颤炙热,漫过丝质波斯地毯,漫过舞池中尽情狂舞的人们,穿透红杉木护墙板,穿过砖石墙壁,淹没每条通往宴会大厅的长廊,以及企图休憩片刻的人们。

小人儿在说什么,璀璨闪亮的歌声中,他的嘴唇奇异地张开又闭合。

下到走廊尽头的楼梯,从那直接通向厨房,步入奇异食物香味中,擦肩而过热气熏蒸下一个个模糊忙碌的身影,她带头走在前面,打开面包炉边上一扇小门,进入更狭窄的过道,又是楼梯,男人不得不点燃打火机,照亮向上的台阶,照亮上面那扇必须弯腰才能通过的门。

他们秘而不宣地站在夹竹桃的阴影里。通往主花园的小径就在脚下,只需要往前走几步,就可以到主阳台的窗户,宴会大厅的灯光,听到依稀的乐声,交错。在地下,他们竟然已经走出那么远。

小人儿脸上保持着一种被夸大了的吃惊神色。在夜色里格外好笑。多么滑稽的恭维。

她感到胸腔在颤,那几乎是在笑。

“很难想象……”他停下来寻找合适的词汇,毕竟这不是他的母语。

“我没有来过这。”她解释。

“所以——你只是蒙对了。”他单手插进口袋,把重心换到另一只脚上。“所以,很可能我们会走不出去。”

他陷入沉思,有那么两个呼吸的间隔。“不过,大不了我们原路返回。很高兴认识你,我叫范。”

“——珍。”

小人儿看起来有点困惑。

“怎么?”她问。

“听起来像在念别人的名字。”

他们在林奇太太舞会上第一次相遇后,又在其他几次舞会上碰见。他们并不跳舞,只做寒暄,谈天气谈电影谈哪里又新开了蛋糕房。没有明文规定小人儿不能进舞池,只是他们很难找到女伴。偶尔他们中的权贵显要带着妻妾出场,才会有女主人出于礼貌陪舞,随后就将这些笨拙的舞伴交还给他们的妻子。范是个翻译,央行商务代表的陪同,很少会受到正式邀请,但真的来参加舞会也不会被拒之门外。他有着一张讨人喜欢的暧昧面孔,又会说他们的语言,还懂得自嘲。

“你知道,加进这样的面孔,会让舞会变得更有本地风情。”范隔着舞池对一个正在打量他的老女人举杯致意。大使夫人的生日宴会上他们又遇见了。

“听起来好像是烹制咖喱的秘密香料。”

范笑了。“你应该去结识那位夫人。”

“因为她的帽子与众不同?”

“因为她的帽子与众不同,夫人。”

即使到后来,在公共场合,他坚持用正式称呼称她。他有小人儿特有的心思,对尺度的敏感,那是J最缺乏的。

“你真的应该认识。还有,”他收回目光,皱着眉头看J,“您说话的方式……”

“和她的帽子一样。”

“与众不同。”

其实也只有和范说话时才那样。J并不作细想。

“刚才那位夫人……”范停下,等着J来打断。但她没有。“那位夫人很特别,她的针线活儿很棒,和所有淑女一样,而且她还组织了这么一个——”

“协会?”

“是的,类似这样的组织。一些针线活儿很出色的淑女们聚集在一起完成一些小作品。”他的话流畅起来,口音也更加标准,像是朗读例句。他告诉她她们每周五下午会聚集在雷夫人客厅展示独立作品,一起设计图案,偶尔也举办比赛。

J低头喝酒,事实上只是嘴唇沾了一下杯沿。她并不真的喝酒,从来不。

“她叫什么?”

“雷夫人。”范并不介意再重复一次。

J盯着他。“我记不住人名的,总是会忘记,也许明天就不记得。”

“这周五下午你有空吗?我来接你。”

“你知道我住哪?”

“我们还有什么秘密吗?”

他们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困在他们努力打造成故乡模样的孤岛里,外面的那个世界暧昧险恶自有文明世界其难以辨明的法则,必须靠范那样小人儿打点交涉,穿梭往来两个世界之间,有时候,他们甚至不敢去问一笔曾经被拒绝的交易如何又达成了。

即使在他们的世界里,生活起居的每个环节都受着小人儿们的照顾。一言一行都在小人们的眼皮底下。只一转身,他们就会用你不懂的语言,或者仅仅是一个微小的眼神来评判你。

他们比你更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这群可怜的造物主受困于自己创造的镜像,受制于他们雇佣的人们。

他们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吗?

J只是奇怪,为什么其他人没有注意到,像她丈夫那样思维敏锐。她很高兴有人这么跟他说。

范是唯一一个将这件事道破的人,介于他是小人儿的事实,J觉得更加有趣。范并不明白,她早已习惯孤绝。

当她告诉管家周五下午会有一位范先生来拜访的时候,事情变得更有趣了。女管家低垂眼目站在那里没有吱声。J知道那已经是她受到震动的最大表现。

“不需要特别招待,他坐一会我们就走。”

女管家抬起眼睛。J在那刻突然记起了她的名字。她叫梅,北方寒冷季节怒放的花朵。再合适不过。有着冰一样表情的花朵。

“他带我参加一个聚会。”她表现得像个顺从的主人,“梅,只需要准备茶就可以。或者利口酒。”

第一次听到她念别人的名字。梅白皙的面孔第一次出现了可以被轻易读懂的表情。“好的,英式茶可以吗,夫人?”

“什么?”

范做手势让她等一下,探身向前用当地话交代司机路线。“白赛仲路头上右转。然后……”

J静静听他和司机说话,一些意义不明的暧昧声调,混杂无数暗沉微妙的情绪。司机并不喜欢人指手画脚。还因为某些她未能洞明的原因,仆人们都不喜欢范。范毫不介意。无论对谁,他始终有他的自持。

“你说什么?”他靠回汽车后座椅中,捋直西装上的皱褶。

“你之前说——帽子?”

“哦,记得夸赞她的帽子。”

“谁的帽子。”

“雷夫人。”他眼里露出经过细心计算的轻微责备。责备她的漫不经心。“雷夫人喜欢帽子。她在哪都会戴帽子,据说——睡觉也是。说实话,她的帽子都很——特别。”

帽子的确特别。

她的确夸赞了那顶帽子。雷夫人很高兴,将她介绍给在场的女士们。她们都是协会的成员。

她环视这一圈人,记不住他们的面孔和名字,她突然理解了那顶帽子的重要性,——这些帽子王国的臣民,他们需要这顶帽子,胜过雷夫人本人。

她所擅长的,她永远擅长,小巧端庄的南方女子轻声细语与人寒暄交谈。理论上,那是一次心不在焉的拜访。由心不在焉的交谈促成。除了那台高经织机。

“这是高经织机,我们不止刺绣。”

长脸女人的话引得女人们哧哧笑起来。她的法国口音无论说什么都像是在讥讽。

“用来制作挂毯。”范解释道。

她把目光从织机转到雷夫人脸上。“说说协会。”

“我们做挂毯,当然也做刺绣。”有人向J详细描述她们的协会。她是雷夫人的女伴。牛一样温和无神的大眼睛,肉感的嘴唇,硕大的乳房——这些构成了那个向她娓娓讲述协会构成、成立宗旨、主要事务的外貌。她的话和肉体一样蓬松柔软。

“协会的作用就是将女士们聚集在一块进行简单的手工制作。”J打断她。

“艺术创作。我们并不亲自动手。”雷夫人纠正道,她从沙发上站起身,递给J一杯威士忌,“3点钟,还不是喝醉的时候,不过你可以不喝醉。怎么?”

她没法回答。刚刚闯入的那个念头模糊,她和别人一样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怎么?”雷夫人一口饮尽杯中的酒。

“也许你们可以教我编织挂毯。”

“你听到了,我们并不亲自动手。”

范试图插嘴,被雷夫人的手势制止。

“在座的女士都是淑女,我知道在你们南方,女孩们常常会做点小的针线活,然后,”她顿了顿,强调道,“然后拆掉。然后再织。这里不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打发。协会的宗旨是艺术,女人的艺术。”

“所以?”J打断她。

“我们设计图案。劳作就交给工人们。”

大厅里悄无声息。人们看着她,等她做出决定。

“我不知道可以做什么。”

“你犯了个错误。”雷夫人猛地仰起脸,下面半张几欲冲出帽檐巨幅的阴影,“次序。要做好一件事,次序很重要。”

“我不知道。”她停下来,闭上眼,将全身心交付出去感受着从四面八方涌来推动它的力量,“请问申请加入协会需要具备什么样的条件?”

成为会员的第三天,她有了自己的织机。清晨冷冽的阳光里,搬运工人悄悄将织机安置到三楼向南的空房间,好让她的丈夫给她一个惊喜。那个上午,穿着晨衣的她对着那台低经织机许久说不出话。

“谢谢。”最后,她对那个从背后环抱住她的男人说道。

她的丈夫不记得她提到的是高经织机。当她向他描述雷夫人的织机时,他恰好走神了。第一个请来的织工并不擅长编织挂毯。通过梅的翻译,她费劲地向她的雇主解释挂毯和其他编织不完全相同。

“没有梭子没有梭子。”女人不停地比划手势,叫嚷着同样一句话。直到他们厌倦了,支付一天的工钱打发她走。

第二个织工是范找来的,一个编织挂毯的好手,还会一点他们的语言。当J拿出在雷夫人客厅绘制的方格图纸时,女工扫过一眼,说:“这就是你们喜欢的样式了。”

她其实是要离开。女工已经在织机前坐下,准备工作。

只需要一个礼貌的笑容就可以。

然而命运早在那里等候她。

那时候,目光落在系好棉线的铁棍上,看女工将它绕过上梁又绕过下梁,紧接着放平底梁。几乎同时,棉线已经由上梁前方拉下,在支经棍上绕过一圈,再次从上梁后方拉下,经过底梁在支经棍上缠上又一圈,又是一圈。就是那样了——一遍又一遍重复之前的路线,心思纯全地缠绕,仿佛无始无终,只是简单重复,最终渐渐在梁架上展开。她忘了要走,也忘了要去哪里,痴迷于那枯燥又机械的劳作,任自己丢失在棉线缠绕的路径中,直至女工完成最初97根经线抬头发现她的存在。

之后的几天里,人们发现J守在织机旁的时间并没有比织工少太多。几乎从一早睁开眼,一直到织工回家休息,她都会坐在边上,痴迷地看着织机运作,甚至为此推掉两次重要的晚宴。她几乎是看着那条挂毯如何织就。谁也不清楚为什么在别人看来简单枯燥,被重复无数次的体力劳作令她那么着迷。

织工并没有受影响,她生就一副本地女性少有的大骨架,天生务实从容埋头做事的劲头,毫不在意J的出现,在规定时间内完工将挂毯交到J手中。

“下周你还来吗,我会有新的工作——给你。”

织工从织机前站起身。“你试一下。”

她睁大眼,犹豫着。

“很简单,从头来吧。上经线,但记得先要调整底梁的水平。这样子。”女工弯腰抄起扳手拧底梁两边的螺丝。

第二次去协会,她带去一张编完的挂毯。“让我看看你的小作品。”雷夫人在灯下将十二英寸的挂毯和原稿反复比对。“阴影部分差一些。整体不错。这次可以教你些更复杂的。”她仍是顺从温柔的样子,也不打算告诉雷夫人她对阴影不感兴趣;也不会告诉她们这拿来的挂毯有一半是出自她手。

编织挂毯对她来说似乎并不是难事。她学得很快,一旦坐到织机前,那双手就知道该做什么,仿佛摆脱她意志的独立生命体在她眼前雀跃不已。“要是你和我一样穷,我会劝你做我这行的。”她的织工这么评价道。

“谢谢。”

“所以说?”

“什么?”

“我害我自己丢了饭碗。你打算什么时候……”

“不,不会的。”

“为什么?”

“我对阴影不感兴趣。”

第三次去,除了挂毯她带去了另一张底图,一张截然不同的图纸,无限蜷曲缠绕的绿叶遍布整个画面。雷夫人看完摘下眼镜。“你知道,这东西看久了让人头晕。”

“做成墙纸怎么样?”她问。

雷夫人盯着她的眼睛。“亲爱的,我们做刺绣也做别的,但我们不做墙纸。”

“很像园艺工人画给女儿的东西。”雷夫人的女伴捡起被搁在杯碟中间的图纸。“太简单太世俗。”

“也许它就该贴在园艺工人的墙上。”她说。

“我认为你可以做得更好,难道不是吗?”雷夫人将图纸从女伴手里交还给她。

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有人看起来对她寄予厚望。她朝镜子里那个黯淡身影匆匆一瞥,转过脸对着那双紧盯着她不放的眼睛。那失去光泽的灰色晶体也有她的身影。

她执笔坐到桌前,有人指点她设计底图的基本要点,画满藤蔓的图纸搁在一边,一半被光照着,一半在阴影里,即使这样,一眼望去,也让人头晕。胖夫人的话并没有太错。她差点就成了园艺工人,或者别的。

但现在,阴差阳错,她来到这个城市,坐在一群淑女中间,止步于不同颜色的圈叉之间,它们代表着光线阴影透视。也许真的像雷夫人所说,她的确有点天分,再加上勤奋,不倦地反复练习,她的技艺越发纯熟。每周交出的挂毯越来越接近雷夫人的要求。

第六幅作品远远望去像一幅油画,受难的圣人在血泊中睁大灰色石头般的眼睛。雷夫人很高兴。

“差不多是协会成立以来让我看得最高兴的东西。”她给予远远超出作品本身的赞美,周围的女人们涟漪般纷纷附和着。那好像是三月的某一天,外面仍是格外阴冷,客厅里炉火烧得格外旺。闪烁的脸围绕着她。屋子里又那么暖和。她和她们一起闪烁着脸孔,说着比屋内空气还暖和的话。到很后来才觉得胃部钝钝的不适,接近胀痛又不是,仿佛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填满快要溢出,类似棉絮般的事物。

一直忍到车上,脸色惨白软在座上。司机不敢开快,车子在香樟路经过街心花园的时候,她仰脸看见玉兰枝头冒出香软的粉花,清清楚楚感到恶心,原来是恶心。那一刻,她知道自己再也不会回到雷夫人的客厅去了。

她甚至没有再踏进织机房。不费吹灰之力,她便回到那之前的生活,把日子过得轻快得不露痕迹。至于那个房间,连同织机以及里面曾经发生的劳作都被遗忘,等待日复一日蒙上积尘。那样子过了八天。

“如果你没有活要做,就直接告诉我以后不用来了。”

她从书本上挪开视线,吃惊地望着面前大声说话的女人,费了点工夫才认出她的织工。

“啊。”她张着嘴很久没有说出话来,突然近乎羞怯地笑起来。

“怎么?”

“我把你忘了。你来的时候外面下雨了吗?”她走到房门口。女管家的身影从走廊远处闪过。

“别那么孩子气。”

也许织工以为她要夺路而逃。

她是吗?

“那么,”她转过身对她的织工微笑,“你来的时候下雨了吗?”

“如果我不干活你每天照付我工钱我也无所谓。”

“可以。”她脱口而出。

“当初我真该毛遂自荐。”范从外面走进来,向两位女士致意。“雷夫人让我转达对你的问候。她听说——你病了。”

“是水土不服,或者久坐,我可能不太适合久坐。”

窗前的芭蕉叶一阵响声。屋子里的人纷纷把目光转向窗外。下雨了。四月的此地,雨格外频繁,大多数时候雨水细密绵长,总是无声无息将万物湿透。

“四月的雨很少这样。”范走到窗前喃喃自语。

他们再次各自落在自己的沉默里,对着窗外那一方被隐隐洗亮的灰色世界出神。

有人为他们打开灯,外面的世界瞬间暗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外边的铁门开了。福特车沿着车道蜿蜒驶到楼下。她的丈夫从车上下来。仆人忙前忙后为他打伞提包。又过了一会,仆人又撑着伞将他送进车里。她的丈夫已经换上晚礼服,准备参加晚上林奇家的酒会。

范和她并肩站在窗前俯瞰整个过程,一直目送福特车在铁门后消失。

“那是什么?”范回头发现织工正趴在桌上读什么读得出神。

织工抬起头,看向J。范的目光随之也跟过去。

“空下来画的一些小图案,没什么大意思。”

多少年之后,也没有一个人能将她的画解释清楚。所有试图在其中找寻意义的人,无论他们带着怎样清晰的预设,都迷失于那些连绵不断扭转穿插缠绕的枝茎中。

那些枝蔓会生长。如果你看得够久。

在一次采访中,她对记者这么说道。人们将这话作为理解她作品的秘径,甚至是意义所在。

然而并不存在意义。

对她而言,没有什么比意义本身更值得厌恶。

只是做一件事而已。

记者并不轻易放弃,追问她事情端由。可是哪里又有什么端由,真说要有,那应该是她请来的织工。

初次闯进她起居室后没多久,那个健硕的女人有一天再度闯进来,手里捧着一卷小挂毯。

“范让我照着你画的图织一张小毯子看看。”

她接过挂毯在桌上展开对着光细细看。简单的葡萄纹路呈对称卷曲拉伸,音符般在织物上铺展跳跃。她认出挂毯上的图案。

低头看得入神的时候,并没有察觉她的心跳加快,只是一味忧心这一捧小小的织物不够藤蔓生长。

直到织工出声打断她。她朝女工犹犹豫豫地投去目光,一时不知道如何作答。女工又问了一遍,原来只问她是否喜欢。她当然喜欢,却夸赞得十分潦草,因为心思已经恍惚到更远的地方。那是她那么久以来,又一次想要去做什么事情。置身事外太久,猛然心底有一个真真实实的愿望升腾起来,一颗心却无限沉下去。

“明天你会来吗?”她问。

“明天是星期天,太太。”

她点点头,把脸凑近挂毯目光顺着手指在枝叶藤蔓游移,直等听到脚步声渐远,才抬起头,一脸惶惶地目送那背影离开。

“你知道我一直没有问过你。”

“问什么?”范从里面房间出来,走到她身后。

她仍是背对他,脸朝窗外。“为什么带我去雷夫人那里?”

“我是掮客。”

“认真说。”

“你总是一副需要做些事的样子。”

从那时候起,她只按心意画。郁金香、蛇头花、银莲花、莨菪叶、雏菊、葡萄树,甚至连名字都不知晓的植物,也许有的根本就不存在。她只是想画它们的花朵,枝叶,藤蔓,看他们缠绕蔓延纸上。织工拿到图,面露难色。“买不到那样蓝的线。”

她没想过这些。事情到了落实处,总有各种难以想见的问题。“你想找相近的颜色。我看看效果。”

“你有没有想过并不是一定非要盯着挂毯不放?”晚上舞会上,范听完她的话提议道。他们并肩靠着二楼阳台栏杆,四月末的小风醺醺然有些醉人。她空腹喝下两杯香槟,思绪轻飘飘绕着远处幽微的光转。

“做别的也可以。你画的画不一定非用在挂毯。”

“比如?”

“墙纸,布,还有地毯什么。”

“颜色还是个问题,你绕不过去,怎样能染出我要的颜色。”

“对不起。”女主人的堂弟硬挤进他们中间,说话前先将黑领结从左侧挪到右后方。“你需要一只狗。”

“你知道最早的染料是一条狗找到的。腓尼基人的一条狗。他们在海边。有一天那狗从海滩回来,一脸的血红,主人以为它受伤,其实是贝壳。我前面告诉过你们的,他从海边衔了一只贝壳回来。狗把贝壳咬破……”

酒气不断地喷在她脸上。她并没有被吓退,入迷地听他讲完故事——腓尼基人如何在贝壳里提取紫红色染料的故事。

“我可以给你找人。”醉汉走开后,范说道,“如果你想清楚的话。”

“不,我没有。”她真的没有想清楚什么。那甚至不算念头。

“这里或许没有贝壳,但有能提取染料的植物。几百年前就有人这么做。”

“你见过我要的颜色,没有那样的染料。”

“你可以试,我找熟悉印染的人来帮你。”范停下来。女人在笑。

“再请一个工人?我怎么能让我丈夫相信我不是在开作坊。”

“也许有一天你会有你自己的工厂。”

“你醉了。”

“是的,夫人。管他呢。”

当提到需要一个懂得传统染色的师傅,她的丈夫从商报里抬起头。

“这里的传统染色?”

“对,夹缬。”

“很不错。”他站起来,打开雪茄盒挑出一根,走到窗口削起来。

他又问了句什么。她并没有回答。无关紧要。

事情交代给范。

两天后,她有了她的染色师,还有卢姆波里街一栋旧楼的地下室。

范站在及腰的陶缸中向她摊手,一捆捆黄绿色靛青叶隔在中间,她不得不侧身走过。

“里面还有一间。”范咧开嘴。

他们并肩进去。她将在那里脚蹬厚底木靴,穿戴围裙,将袖子捋过手肘,埋首于数不尽的织品材质,任染料沿着手臂滴落,用火和化学试榨取植物羞怯的灵魂,注入到材质中,得到她想要的颜色,那些茜素红、木樨黄、忍冬绿和小人儿们的青蓝色建造她一生永未抵达的彼岸。

“怎样?”

“你好像比我更高兴。”

范咧开嘴。“你一定会在这里做出点什么的。”

“我想要的挂毯。”

“忘掉挂毯!你可以做更多的。”

“也许。”范的眼睛在暗处不同寻常地光灿,她端详起那张脸,觉得陌生,“要是我不想,我随时可以停下来。”

“没错。这张写字桌你还喜欢吗?”

她喜欢。

隔天,她把一楼也租下。织工和织机就安排在那里。“虽然现在还不用做什么,但以后免得我来回跑。”

“没错。告诉范,他知道怎么做。”贴身男仆正在为她的丈夫戴领结,下午他在俱乐部有牌局。

“范认为也许我还用得上二楼。”

“好的。”男人打量镜子的时候发现妻子仍然站在原地,“怎么?”

“没什么。”她微笑。那微笑和身姿同样轻盈,轻盈得一旦离开便什么也不留下。

那已经是将近五月的时候。这样的天气再适合发酵不过。不到五天,染色师傅将染缸里的残叶捞去,加碱剂搅拌过程中渐渐看到火一般的蓝在水中聚集凝结,最后沉淀。即使还没有过滤,她就能确信那是她要的颜色。事情到这里还算顺利,等拿到制作成膏剂的颜料开始染线,真正的难题才出现。那线的颜色的确是蓝。市面上也的确没有这样颜色的羊毛线。但却也不是她要的。

“就是这种颜色。”范把染色师傅的话翻译给她听。

她摇头。“不是。”

“看到膏剂的时候你说是的。”范提醒她。

“膏剂是,但是染上去就不是了。”她把羊毛线递给织工看。

女人同意其他人的看法。“用羊毛线只能到这样的效果。”

“不,不是这样毛糙。我要更——”她抬起手,试图表达词语无法明确的意思。十指在地下室昏黄的灯光徒劳划过,停在半空。“光洁的蓝色。”

“毛线不可能做到。”他们中的一个回答道。

“可以,一定可以。如果不行,图案,挂毯,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她的目光一一落在同伴们的脸上。那张美丽娴静的脸上因为出现赌徒般的决绝而变得明艳。“只要熟悉它的肌理。”

当天晚上,染色师和织工离开后,她仍旧继续试验。晚上十点,管家带着一个年轻女仆来到地下室。在里间写字桌上摆开足够三个人的冷餐。

“您需要吃一点东西,夫人。”

“我不饿。”

“您饿了。而且您需要休息。”

她摘下围裙,啜饮女仆递来的咖啡。

“我有点事需要处理,晚安,夫人。”范告辞道。

“晚安。”她说。

女人们目送范离开。等到门合上,管家用几乎算得上责难的眼神看着她,“夫人。”

“我可能还需要再工作一会。”

“府上也需要您。”

J戴上手套开始着手下一轮染色。她没有时间去重复说过的话。

“您要知道在一个家里每个人都有她应尽的责任,即使她是女主人。如果她不……”那是管家说过的最长的一段话。J没有听到结尾,又或许管家根本没有说完。她不去分析,说到底,那对她无关紧要。这一次,她决定加上另一种添加剂,也许能改变羊毛的特性。

“我很遗憾,夫人。”管家恢复了平日里的冷静和克制,“既然这样,萍会留在这里照顾你。”

“萍?”她对这个名字没有印象。

“你的贴身女仆。夫人。”管家深吸了口气,示意旁边站着的姑娘表明身份。“她伺候您有半年了。”

姑娘忙上前一步,深深向她鞠躬。“夫人。”

J回头冲姑娘歉意地笑了笑,继而对管家说:“我不需要她留下来。我只需要——不被打扰。”

管家不回答。她双手交叉在身前,低着头一直站在那。盘着紧紧的两条辫子的乌黑后脑勺固执地对着投来目光的J。

那天晚上,贴身侍女留了下来。

之后每一次她在工作时留宿,那个叫萍的美丽女孩也都会留下来。

在作出决定之前,J并不明晓决定是什么。在作品完成之前,她也并不清楚地知道在手上劳作让她精疲力竭的事物最后将如何呈现。

四天通宵达旦的实验后,她得到了她要的蓝,然后是她要的绿,然后是红,还有更浅更蓝的红,六十七天的时间里,她创造出她那时需要的全部颜色。

五月进入梅雨天气的第一场雨里,织工抱着第一幅真正完全属于她的挂毯站在床边,等她醒来。

她已经病了一周,极度虚弱,大部分时间陷入不可测的昏睡中。床几台灯昏弱的灯光半落在她小小的脸上。

“真奇怪。”织工小声嘀咕道。

范拉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什么?”

“她现在这个样子看起来才正常。”

“天生一副持续高烧的样子。今天的粥喝了吗?”

萍听不懂他们的话,却知道后半句是问她:“上午喝了一点点,医生来看过,还是说前段日子太辛苦,需要调养。”

三个人各人想各人的心事,一阵沉默。原以为还要等好一会才能醒来,而她却仿佛被什么强力拉回到这个世界中,突然睁开眼。第一道目光恰是落到那张挂毯。

织工领会心意,将灯光调亮,缓缓展开挂毯。挂毯全部展开的瞬间,J脸上也仿佛被灯光点亮,不,她本身就是一盏炙热的光源,半埋在层层叠叠褶皱重生的被褥,透过缝隙射出一道道强光,点燃挂毯上郁郁生长的野生植物。

用金线勾勒出轮廓的巨大花朵被无名的热风吹动,向旁倾倒,蓝色的花蕊愈加丰满,子房在火焰中受孕膨胀鼓起,甚至能听到轻微爆裂的声音,仿佛火中的硬壳果实。没有可见的火苗。当炙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房间里三个人并没有感到惊讶,他们睁大眼睛着魔般望着正在生长的植物。枝叶不断伸展蜷曲缠绕,密集有序地遍布整个挂毯,花朵悬浮于这细密的线条上,被热风催成更烫人的金色。

在没有光焰的大火,植物仿佛被热风唤醒不断疯长,攀附墙壁、吊灯、壁炉、梳妆台,甚至向人逼拢过来……

那个雨天下午,他们共同目睹了一场无迹可寻的大火,它在挂毯上熊熊燃烧,蔓延至整个卧室。直至织工在最后一刻醒过神,将挂毯再度卷起,房间才恢复正常。

关于那天发生的事,三个人从未向任何人提起,就连彼此之间都绝不谈到,连隐射都没有。极度默契的缄默中,共谋者们试图坚信他们所看到不过是闷热或者别的什么造成的晕眩。怪诞离奇的记忆在刻意忽略中如同脱水的植物完全失去真实性。只用了几天,他们之间就不必再刻意回避与挂毯相关的话题,重新恢复最初那种适宜的程度。

除了J。

她并没有比其他人更明白什么,只是懵懵懂懂感到安慰。因为有了这样的安慰,甚至忘了惊讶。本人并不知觉珍贵的安慰,事实上那是她有生之年遭遇极为稀少的温柔情绪。在内心深处贪婪体味的同时,她已然忘了它的出处。也就是说,她并不真正记得发生过什么。

在床上安静了几天,一直休息到医生满意为止。一个星期后,她重新回到卢姆波里街,投入到更为紧张的设计与制作中。假如不再做染色实验,她也乐于坐在织机前编织挂毯。要是必须待在家里,她多半会扑在桌前设计图案。那是她最爱的事。

到了八月,第二张第三张她设计的挂毯相继被制作出来。令人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新挂毯没有引来任何奇怪的事情。至于第一张挂毯一直在J的卧室存放,始终没有被打开。

当第四张挂毯仍在J笔下没有成形时,范告诉她他们已经收到十张订单。

“有人要买我的挂毯?”她试着逐字逐句去理解这话的意思。

范挥动手中的订单,将它们在书桌上一字摆开。“蓝色花朵图案,三张;鸫鸟,五张;剩下的是——夫人,你的作品都有名字吧?剩下的都是玫瑰图案。”

“名字,我从来没想过。可范,我们只有四张挂毯。”

“我可以请到更多的织工,如果您愿意的话。”

她小心翼翼地把笔搁在笔架上,仍然有一处颜色在纸上晕开。她看着那处污点,脑海里想象着卢姆波里街许多台织机并排工作的情形。

“我并没有想过要卖给谁。这只是兴趣而已。”

外面的蝉忽的哑掉。明晃晃的光透过纱帘少了大半的气焰,软绵绵地落到屋子里。他们彼此打量着,像两个陌生人,可能比陌生人还要谨慎。

“夫人,我们可以做得比现在更多。人们喜爱你的作品。这些都不重要,只是你不想试试看你的染料在其他的材质会是什么样子吗?你仍旧只需要关心你感兴趣的那部分,不感兴趣的那部分,请原谅我的冒昧,我愿意为你打理。”

她掉转身,坐回椅子。既然站在背光的位置,就算眯起眼睛也很难看清楚对面沐浴在一片柔光中的男人面孔。她不愿劳神。

“我只做我喜欢的事,范你明白的,是吧?”

她全然不清楚原由,事态如何演变。她的挂毯成为炙手可热的物品。他们对她的挂毯不惜溢美之词。她被推进众人的视野,成了他们争相讨好的对象。从未想象过这些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却也应对得体。毕竟除去最开始的尴尬,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与其说是她的问题,不如说是范的。

“大使夫人为了炫耀你的挂毯,特意将儿子的生日提前一个月设宴招待。”像这样的事,范一般都会按捺得住,不特意和她提。这次例外。

“这是什么?”她打开他递过来的信笺。是请柬。

“他们特意邀请你参加酒会,不是作为你先生的太太。而是——女艺术家,协会最出色的代表。”

“我早退出协会了。”

“雷夫人不这么认为。她声称你是协会里她最看好的成员。”范随手从桌上拿起一张纸,折成帽子,模仿雷太太从帽子下打量人的模样。“她的作品最好地诠释了我所提出手工艺精神。”

那似乎是好笑的事情,却离她很远。

“这对我们没有坏处,夫人。我们,需要一些正面有分量的评价。”范摘下帽子在手中展开,“这是什么?”

“草稿,不怎么适合。对挂毯来说,图面太立体了,你看那些枝叶茎蔓,应该给它们更大的空间。一个完成的空间去填满。”J拿过草图出神地站在那。

“你去吗?今天晚上。我应该前几天就给你送过来,但最近太忙了。”

“什么?”

范朝她挥动手中的请柬。

“手上画着的草图就差一点了。用一个晚上的时间……”她看到范的表情,立即知道他会说什么。“好吧,我无所谓。但是要问他。”

范点点头。她当然要和她的丈夫一起出席。“好。我们晚上在那见。另外你把这几份文件签一下。”

她签完字,注意到范带来的一个梅美百货的粉色大纸盒。“这是什么?”

他露出只有单眼皮细长眼睛男人才有的笑容,让她拆开自己看。

一双银朱色缎面皮里浅口舞鞋。

她突然笑起来。“你不会让我今天晚上穿这个吧。”

范耸肩。

她拿起来端详缎面上的绣花,突然好像被什么打中。一个念头在眼前落下,却偏偏砸中脑袋,皱眉苦想的几分钟里,范已经下楼。

走前他好像说了句话,听得不真切。等她察觉他离开时,再想那句话又不记得。

正好管家进来,她开口就问:“范先生,走之前说了句什么?”

管家立时脸色难看下来。“我是在楼下遇见范先生的,他在上面说什么并不知道。”

即使她这样迟钝的人,也察觉到管家近来频频给她脸色。在中年妇人所遵从的礼貌举止中,总有什么额外的东西,比如一个眼神一个手势,暗含指责。

“你没有听到。”她好脾气地重复对方的话,心不在焉地向楼下张望。丈夫的车不在院子里。“先生今天中午回家吃饭吗?”

又是那种眼神。“先生交代如果十一点前没打来电话的话……”

快到十一点。她本来可以等一会,然后再确定是不是当面询问他晚上的安排。但她转身拨通了公司电话。好的,好的,先生上午来过公司后又去见客户了。只打了一个电话,丝质晨褛已经黏在身上。连呼吸都透着吃力。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潮湿闷热,没有一丝丝的自然风。

一杯加冰的柠檬水再好不过。她四下张望。

“萍呢?”她问。

“在厨房。夫人您有什么需要?”

等管家为她拿水的工夫,她看了三次时间。画了一半的图纸在电风扇的风里翻飞,镇纸压着并不能真的飞走,好像一只慌不择路的陆禽恶狠狠拍打着无用的翅膀。她坐下又起身,来回走了两步,弯腰再去看刚才那张草图。

是什么呢?

模模糊糊感到错失了一些东西,又隐隐约约能看见它们,她来回踱步,柠檬水送上来直到冰化开才发现。已经过了十一点,她又给他办公室打了个电话。和上次一样。

放下电话的瞬间,她突然省察到自己的焦躁。

朝图纸再投去一瞥,午饭前她不准备再逼迫自己思考了。J下楼去图书室,经过二楼过道时一个影子飞快地消失在走廊尽头。这就是这里的夏天了,每个人都在热气熏蒸下成了一团模糊的影子。连植物也是,繁茂到失去形状。门打开,宛若水下的幽密世界豁然敞开,层层叠叠的绿色暗影漂浮过来,这些窗外树木投来的影子鬼祟灵巧,匆匆从眼皮下溜走。

她有些晕眩,慢了下来,一边想着要来找的那本书该是放在外间还是里间。一股冒着热气的荤腥味若有若无,却又始终不散。从关着的里屋传来一阵动静,她停下来听,里面又安静了。除了自己的房间,她最喜欢的就是图书室,书籍散发出阴凉老朽的安静光芒,再热的天,也能使她静下来。目光回到书架上,想到画册类都被放在里屋。她要的那本应该是第四层。里屋更暗,她随手开灯。

发现进来时忘了开灯,指肚轻蹭护壁镶板摸索中找到开关,按下去的明灭间,范的话在脑海里炸响。

墙纸——他说的是墙纸。

念头飞转,图纸上的图案被无限复制,覆盖里屋所有墙面,她的忍冬花放肆地摆弄花瓣,大张旗鼓地盛开在黑暗中。即使黑暗也不能遮掩他们,要用金色做花瓣。

灯亮了。

她眯起眼环顾没有忍冬花的图书室。黑漆桃木组合书架,桃木书桌,从德国运来的包豪斯椅,她的丈夫还有萍。

“我以为你不来了。”范从前排挪到她的座位旁小声说。刚从英国学成归来的年轻音乐家正在为客人们演奏小提琴。他也是客人,受其他早到的客人邀请演奏一段小品在晚餐前助兴。

“可是我们早到了,不是吗?”

“你没有给我电话。”

“哦。”J飞快地看了一眼范。她完全忘了电话的事情。“我们下午才遇上,他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很晚才决定来。”

“人呢?”

“男爵找他谈事。”她能感觉到范在看她,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笑意。

“怎么了?”

“你的那句话,是认真的吗?”她不再佯装好听众,转过头,目光灼灼盯着范。“墙纸,我们也可以做墙纸。”

“你是认真的?”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探究其中多少疯狂的成分。如果足够疯狂,那为什么不认真。他们中的一个,不知道是谁,先败露出要放声大笑的征兆,另一个人紧跟着也濒临失控。他们仓促走出客厅,由花园之字形灌木丛引向八角亭。按照当地古典美学建造的奇妙小亭子,在暮色里显得古怪疯狂,和他们一样。他们靠在深红圆柱上大笑不止,直到最后笑声却无,身体震颤如同胸膛插入荆棘的鸟。

“你会帮我的吧,对吧。”她斜睨已然坐在地上的范。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

“太疯狂了。我应该早就看出来你是疯子。”

“我是。”很早之前就有人说过类似的话。无论怎样变,她还是她自己。“从明天起我要开始研究适合墙纸的图案,还有墙纸本身。挂毯很好,只是太小。”

“你还想做什么?”

“亚麻、棉、羊毛,其他布料,还有瓷砖,镶嵌玻璃,所有这些都可以不是吗?”

“那不是野心。那是什么?”范走近她,太近了,不适于观察。“徒劳的热情?”

“只是疯狂而已。”

那天晚上,他们都喝醉了。回到酒会上,范不停将她引荐给各种人。她还是记不住那些人的名字,尽管他们为她惊叹。一次又一次碰杯,听到相似的赞美,报之以相同的回答,她踩在一支又一支圆舞曲的鼓点上,不停旋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灵活。她的新舞鞋。

一位俄罗斯画家请她跳了三支舞,不停地讨论色调光影,为了引出她的看法不惜激她,然而一如既往,她没有什么给他,连听完一句话的注意力都没有。音乐一停,她挣脱开对方,躲进人群,低头穿梭,在楼梯井找到一片没人的阴影。一只郁金香杯从肩后伸过来。

“你被烦到了。”

她听出范的声音。“快到十二点,我还丢了一只舞鞋。”她说。

她们不约而同的低头看那双新舞鞋。范笑了。“我妹妹一直很喜欢这个故事。长大后还是,真是不明白。”

“你有妹妹?”

“有。”

今晚之前,他们从来不谈私事。

“我没有妹妹。”

范走到她身边。他们靠在墙上,轮流饮杯中琥珀色液体。

“你有过什么?”

记忆如汛期溃堤的赤色泥浆水般汹涌滚来。南方的一切突然被记起,又在瞬间,消失于此地的暑气中。

“什么都没有。”

“你爱过人吗?”

“没有。”

“你被人爱过吗?”

“或许。”

“然后呢?”

她摇晃着杯子里所剩不多的威士忌,想了很久:“我们不合适。”她顿了顿,问,“你知道怎么保守秘密吗?”

“怎么保守秘密?”

她笑了。那是范见到她最接近真正意义的笑,诡谲残忍——一个比谜面更无从解开的谜底。

“说出来。”她再次露出同样的笑容,“说出最近似秘密的谎言,卸下秘密的负担,又永远保守了秘密,没有人会知道真相。不存在真相。”

她是认真的。关于壁纸,还有地毯,彩绘玻璃,印花布料。一旦开始考虑其他产品的制作,设计草图起来就获得更多的自由。不必过分受限于媒质的纹理、尺寸、用途,对她而言,无疑是进入更为广阔的冒险领域。更多的时间精力投入其中,她随身带着本和笔,在极其重要的社交场合也毫不顾忌。没有任何力量拦阻她沉浸于此。范为她雇来匠人,找到她需要的原料,以及有策略地出售。他从不同时售出两件以上的制作品,从不公开预告新作品的完成,利用买家之间的竞争心抬高价格,甚至想方设法在美术馆里为她的作品办了展览。

“手工品就是艺术,艺术就是昂贵的。”这是范最爱对她说的话。他仍旧是最初见他时的谦卑模样。她很难想象其他时候他是什么样子,比如管理工人,清算账目,接受买家贿赂的时候。然而人们买他们的账。由她设计的制品尽管已经不动声色地成批制作,却仍然无法满足需求。往往范透露出一点风声,为了得到制品的明争暗斗已经开始。

事情进展顺利的程度近乎所有人预谋的一场篡位——她就是个无知的暴君,毫无阻力地落入网罗。也许正是她亲手编织的网罗。沉醉在笔下缠绕的草木中,安心于双手无数次的重复劳作中,生生再造出她的梦魇。

人们将无知无觉地住进她的梦魇,并以为美。

冬天的时候,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也许桌上某个摆设被移位了。也许是因为日光稀薄的关系。这是她待在这的第一个冬天。直到某个清晨醒来,她突然渴望喝上一杯柠檬水。摁下铃不久,一个年轻的姑娘端着柠檬水进来。端盘上还有她通常吃的早餐,女仆摆放餐具的时候她拧紧眉头注视着那张脸。没错,小人儿彼此长得很像。

“萍呢?”她问。

女仆停下手里的活。管家很快出现。“夫人,这就是你的贴身女仆。”

“萍呢?”

“她离开这里是秋天的事了。”管家停下来,缓和声调道,“四个月来一直是这个女孩做您的贴身女仆,夫人。”

她觉得自己应该道歉,却感不到应该有的羞愧。“可是,萍去了哪里?”

“她死了。夫人。”遣走那个早就惊慌失措的女仆后,管家开口讲道,把原委也一并讲了。事情很简单。宴会专用的银餐具少了,是萍拿走去典当。事情败露后,先生拦着才没报官,只是将她辞退。两天后传来消息,姑娘回家后当天就自尽了。

管家没有具体说萍是怎么死的。其中的很多细节,推动事件进展的因果关系都被省略,只剩下一个空洞的事实。萍死了。

她对着盘子里的早餐。培根冷却,流出的油脂在盘子上凝结成膏状。动物的肉体一旦冷掉就显得不洁。

“太太,早餐凉了。你要吃的话,让我再热一下。”

“不,我不饿。”她放下叉子。管家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就撤走盘子。就在她快走出卧室的时候,J开口叫住她:“你在生我的气?”

管家目光下垂。一贯的恭敬。“夫人,我不明白您的话。”

他们从不开口责怪,他们用沉默代替指责,无法辩驳、难以指摘、审判般的沉默,仿佛她才是应该对整个事件负责的人。

她应该置之不理的。但这件事太过离谱,为什么要责怪一个最后才知情的人。“梅,我知道你在生气。这是场悲剧,不是我可以改变的。”

管家已经走到楼梯口,听到最后一句转过身,看着她。“你本来可以阻止的。现在,你让别人做了你应当做的事情。”

“什么事?”

“一个女主人应该做的事。”

当她向范解释为什么想要在她的设计上加入东方元素之后,她提到了这段对话。与其说是对话本身,不如说是管家的眼神将不安嵌进她的心里。那眼神让她害怕,提醒她一些早该忘记的事情。J莫名感到不安。

“她那样看我……”

“你都不敢吃她送来的食物?”

她尽力去提炼话里使人宽慰的成分。这是范的一贯方式。说一点这些,再说点那些。

“过两天要去西北。”范停下来,等她真正听进他的话。他告诉她,市场上出现一种特别的羊毛,来自一个完全不出名的产地,“你一直想要用刺绣的方法来模拟挂毯的编织效果。”

他再度停下来,等她像个见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样贪婪地睁大眼睛。

J没有看他。女人将右手伸到灯下,着迷地望着食指。沁出的血珠鲜艳刺目,少见的滚圆大颗,却始终不滚落。

“会有点疼。”范为她一一清除手上的倒刺。堆在墙角的茜草无论是叶缘背后还是枝条上都布满倒刺,他曾经提醒过她要小心,现在只能叮嘱她小心感染。

她静静地听他说话,或者只是不说话,直到舒出一口气。

“怎么?”他问。

“我要的——就是这样子的红。”

也许真的像坊间传闻里说的,她从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疯了。又或者是来到这里之后,因为她丈夫的关系。他们夫妻的关系一直是社交界人们喜欢的话题之一。起初,夫妻间的这点事对于这些世故老练的人们而言是再平常不过。但他们不掩饰。或者,她不掩饰。没人知道确切在什么时候,发生了什么,她被归纳到无法归类的那类。

那个曾经是她代理的男人这么形容过她的不同——她只是有点怪。这是在他们关系最融洽的时候他所持的态度。

对于外界的看法,她迟钝到令人发指。

几年来,她以众人皆知的方式放任着,任由自己浸淫到各色染料中,在沸腾的水和光里,任她的造物肆意凶猛无限生长,不经意造就一个世界。饱满到可怖的花朵、扭转牵连的根茎枝叶、荡漾水纹的镜面,眼神闪烁的飞禽。哪一个世界更为真实?

这个问题并不重要,她没有时间去思考这类问题。

只要自然地选择一个更可亲的地方就好。对她而言,那个地方就是卢波利姆街。

那个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她织成一张新挂毯,用机纺三股羊毛线按照基德明斯特方法编织成。一只垂死云雀嘴中含着野莓,羽翼半合倒在百合交织的枝梗花叶上。它的胸口那一片红,红得像血,也许是野莓的汁液,也许不是。

那是她卖得最好的一张挂毯。

两年后,她失去了这张设计图。

仍旧是冬天,她正在研究玻璃染色的理想效果,范打来电话告诉她以后不能再制作这个图案的产品。

“为什么?”

“这张挂毯的设计卖给别人了——雷夫人。”

她听到奇怪的声音,不是从话筒那边传来。

“这不是什么大事。夫人。”

什么声音?

“我应该让秘书来打这个电话。明天,明天吧,我让她写个文件。”范还在那边说着,小人儿说他们的话时特有的节奏感,“说点什么?夫人,说点什么?”

是寒战。牙齿在打战。她挂掉电话,当四周安静下来,轻易就找到声音的出处。

闯进范的公寓时她不再打战。正是深夜两点。电梯停了。楼道的灯一明一暗。扶墙壁一步步踩在高而窄的台阶沿紧绕电梯井盘旋而上。铁栏杆雕花数不尽的影子迎面掠过。同样的景象交替循环出现在面前,分不清到底哪个楼层,她似乎在一个圆圈里走到气尽。四楼楼梯口的盆栽救了她。她敲响范的门。

“有什么重要的事您可以在电话里说,不用亲自过来。”

“为什么?”惊讶于范的异常细小整齐的牙齿,她差点忘了要说什么。

他报了个数字。不可能更合适的价钱,相当于出售制品的二十年的毛利。

“不可以。”

“这不是什么大事。”他试着走近,被她躲开。

“我们可以生产,为什么还要卖?”

“只是一个图样。夫人。”

“如果你不觉得这很重要,就会让秘书来通知我。如果你觉得不重要,你就能看着我的眼睛。”

“你没有听到那个数字吗?”

“不能卖。这是我的图。”

范退到茶几后的圈椅前,叉开腿坐下,仰脸瞧着她好一阵不说话。“你会在雷夫人的新年酒会上荣获最杰出艺术家奖。”

她试着把前后对话联系起来。

“你需要一个奖,你的制品需要一个奖,来自官方的肯定。情形变了。这个城市里,几乎每一个像您这样的家庭都至少有一件我们作坊的制品。如果谁都有就不会有人争抢。况且你的制品虽然完美,但都不是唯一的,不能算艺术品。这几个月的销售数字并不乐观。你需要一个奖,夫人。”

她需要——她费力想那三个字后面到底是什么?她需要?她想要的只是回到她的作坊。“我喜欢那个图样。”

“你总得付出点什么,夫人。”

最初的迷惑连同激动一同消退。她突然想起自己应该是谁。

直到那时才真正慌张起来。她明白必须要假装一颗冷酷的心——去决断。她非得真的失去什么,由她选择,从那些她不惜一切想要留下的事物中选择舍弃的。她应该那样,却并不完全是。她是南方来的詹姆斯。

是吗?

什么声音。她听到一些声音,无从形容难以捕捉。什么声音?

骤然出现又骤然消失。引得她从对话里走神。

她重新面对范,胸口积满絮状的莫名之物,形不成言语。她再也没法像以前那么说话。J紧紧咬住嘴唇,一旦开口,就会无休止重复今天晚上讲过的所有的话,连同急促的呼吸一起吐出。因为,她确实没有理由去反对。

怎样才能讲述并不存在的理由。

“没有别的办法吗,范?”她在他面前缓缓摊开双手,好像沾满血污的凶手,“我只想做点简单的事。”

“没有什么是简单的。”

响声轰然而至,震耳欲聋,却只有她听到了。人们安然酣睡,范平静地站在她面前。

“范。”她闭上嘴,为那近乎呻吟的呼喊感到羞耻。疼痛令她无法开口。巨大的空缺横亘在她的颤音与之后的沉默间。她扶住椅背。抬起头,与那个男人面面相觑。

男人的脸好像一张面具,被极其舒缓地拉开,显现出被撕裂前那一刻的极度明确。

“你根本不懂得用脑子。”他说。

光怪陆离的暗夜街景划过眼睛。艳丽的女郎、醉鬼、两两三三围在电线杆附近的西装男子、点燃灶火的点心铺伙计、拆卸折叠木门的肉铺老板、紧紧走在灯下的小女孩、快睡着的巡警,还有被碾死的狗,在汽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时,漫不经心地投来一瞥。她下意识摇下车窗,外面飞进的白色碎屑沾在睫毛脸颊上,冰凉湿润。探出头张望,煤气灯点燃的夜空密密麻麻往下投注碎片,仿佛天空深处某个废弃已久的星辰掉落的残骸。

很久之后,她看到司机张大嘴满脸喜悦。

“什么?”

“太太,你看,下雪了。”

下雪了。伴随那三个字,城市深夜细微冗杂的声音纷至沓来,鱼贯落入耳中,好像春天开始解冻的河水。这城市这街道,眼前一切都从遥远无声的画面重新成为充满实感,无法逃脱的具象。就连灯下飞扬的雪都有它确确实实的重量。

那个城市,七八年也未必能见到一场雪。然而那一年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却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连着两天的大雪将城市打造得银装素裹,厚厚的白雪覆盖下,本来熟悉的事物不禁显现出童真的模样。等到第三天太阳一出,雪迅速化了。雪块崩塌落下,雪水顺着沟渠树叶往下流淌。冰雪王国在阳光下亮晶晶地消逝。不可挽回的颓败之势,如同她的卢姆波里街的旧楼房。

四月,范卖出了她的第二张设计稿,还是给雷夫人。

五月,辞退两个从内陆请来的刺绣师傅。

七月,关闭玻璃彩绘实验室,因为原料紧缺。

范只是打电话来告诉她这些事,或者等她自己发现。她变得更加迟钝,也更加专心笔下的描绘。当范告诉她又卖出三张设计稿时,她不再追问原因。

“第一张设计图。”电话这边过了很久她才像从瞌睡中醒来一样开口说道。

“什么?”范耐心等着。

“不要卖。第一张设计图,不要卖。”

从那天起,她变得嗜睡,也不再往工作室跑。醒来后很晚才能起床,然后扑在书桌上画上一天。没有人能看到她到底画的是什么。起初还会接到工作坊或者范的电话。两三周后,几乎不再有电话。

“你的小作坊最近怎样?有一阵子没去了。”回来换晚宴礼服的丈夫看见她还是在家里,难免觉得意外。

“应该不好吧。”

“你不去不要紧吗?”换装完毕,他示意贴身男仆离开。

她站起来,走到窗前。羞愧隐秘却强烈,她应当得体平静地去接受失败,或者假装一切从未发生。外在表现来看,这两者并没有区别。

“我听到一些传闻,你和范之间有点……”

小时候她救过一只受伤的幼鸟,有一天清晨起来后发现幼鸟已经死去,她看了一眼,确定那具僵死冷硬的身体不会活过来,就像扔一支断掉的笔那样把它从窗口扔下。她告诉自己,她从没有养过鸟。

“你们之间应该有合约吧?”

她困惑地望着他。“我以为是你和他聊的那种事。”

“那种事?”令人哭笑不得的措辞。他好像重新回到第一次见到她的那条街上。她看上去几乎透明,“我参与的部分仅仅到——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的地步。明天给我看看你们的合约。”男人抱住她的双臂。怀里的人近乎羞怯地整理起刘海。他抱她抱得更紧,“晚上和我一起去吗?雷夫人主持的慈善拍卖会。”

她不确定。站在她前面的是她的丈夫。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出现在人们面前。南方小姐从不让丈夫难看,她们总是丈夫最强有力的后盾。

在那本佚名的传记里,作者使用地摊小说惯有的廉价伎俩,将那场慈善拍卖描绘成她倾尽全力反戈一击的战场。当你身处厄运,总得做点什么。

参加那场舞会的人们也是这么认为的。他们多多少少听到一些关于她和范的事。具体内容连当事人都不得而知。当她从车上下来,踱步走进宴会厅时,人们不约而同地期待着一些与这个宴会不那么一样的事发生,不那么珠光宝气,也不那么乏味。

舞会出奇盛大。协会得到了法国大使馆的支持。对很久没出席舞会的人而言,过分光灿,视线转向哪里都会被钻石般的光芒截断反弹回来。她走进人群,好像走进一千面破碎的镜子。人的面孔随着舞曲节奏快速更换。那些告诫自己不要看她的人,他们的目光在她身上滑来滑去。

只有一束目光例外。从它落到她身上起,就再也没有离开,简直是在等她察觉到自己(露骨的注视)。当然,远远隔着舞池,隔着交谈着的人们,隔着深海鱼群般无法清算的目光,她早就应该看到那顶帽子。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只紧紧抓住她胳膊的手松开了。丈夫在她耳边轻语,然后离开。

只剩下她们。

她和雷夫人,互相注视着,给予对方礼仪层面的微笑。

周围的人只差给她们让出一条道来。

“见到您真高兴,夫人。”她用了足足一分钟去判断眼前这个突然站在面前的小人是谁?

没想到在这里会见到范。或者说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个人。她希望自己看上去还好。

“你是想邀请我跳舞?”

范挑起眉毛。“如果您愿意。不过我们可以出去透透气,让眼睛也休息一下。”

“他们为什么在地面放那么多盏枝形吊灯?”

即使现在,他们仍能让对方发笑。一路笑到二楼阳台。没了烟味和香水味,空气还原成温热的湿布,沉沉贴在两具身体上。他们停下来,看笑意从对方脸上一点点消失。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

——那时候我们向下走。

——现在我们是在上面?

——所以,你看,事情是往好的方向发展。

他们并没有那样说话。他们只是两具默默出汗的身体,遥遥相望。可能其中一人想到了初见的那次舞会,但是没有人提起。

“见到我让您觉得意外了?”范开口道,马上又摇手示意她别开口,“我很意外。见到您。”

“他们邀请了我丈夫。”

“对了,您向来娴熟,是一位非常传统的夫人。”

“在这点上我们没有争议。”她平静下来。面前那双黑眼睛里隐隐透着怒火,可她不想费神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出来的时间太长,她该回去了。

“别做傻事!”

她回头瞪着范,明白了他的担忧。“你又卖掉了什么?”

“全部设计图。除了第一幅。”

“这次不是为了协会奖。”她点点头,转身走了几步又回过头,“其他人呢,其他人怎么办?”

“他们找到了新工作。”

“你给他们找的?你们——还是同事,对吗?”在眼睛的里面,还有一双眼睛,看着她轻声细语,说着一件和她没关系的事。

“你什么都不懂!”范吼道。他伸出手,想要抓住她的胳膊,却在半途停下,徒劳地挥舞。“知道吗?你什么都不懂,什么也不关心,什么也不想知道。你只在乎你自己。”

“谁不是呢?”

“所以你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一切究竟为什么会发生。”

“人们有权要得更多,”为什么她看起来更像一个赢家?“协会成立了新作坊?”

“公司。”他说。

这么说,她什么都不剩下了。“他——我丈夫想要看一下我们的合约。你那儿有吗?”

从他的喉咙里发出莫以明状的声音,仿佛被人掐住脖子,直到胸腔开始震动,听起来才更像是笑声。她的心跳到很远,看眼前比自己还难过的那个人怎么也不明白。

“你那儿也有。在你梳妆桌右边的抽屉里,你找找。”

“总有些事情是可以简单的,不是吗?”

回到宴会厅,她没看见她的丈夫。台上正在拍卖一名协会成员的挂毯,气氛刚刚好,竞价在四个人中间展开。两轮叫价后,两个竞争者退出。

“好久没见到你了,小姑娘。”

没有谁可以躲开雷夫人。“夫人,很高兴见到您。颜色真热烈,很特别。”她由衷赞叹帽子上的鸵鸟羽毛。

这类的话,雷夫人听来仍旧受用。她亲昵地拍打她的手。“你总是那么可人。脸色不那么好。你太瘦了,需要好好休息。”

“以后会有时间的。”

一个年轻的中尉最终拍得那张挂毯。人们鼓掌祝贺。

“年轻人总是勇敢。”雷夫人向中尉举杯,一个戏谑的致意。

J注意到底下很多人交换着别有深意的眼神。

“有多勇敢,就有多愚蠢。”雷夫人撩开面纱,抿口雪利酒,突然想到什么发问道。“告诉我,小姑娘,你在生那个掮客的气吗?”

“恭喜您,雷夫人。我听说新公司的事。”

“什么?啊,能想象吗,他们居然建了工厂,不是很大,但以后谁知道呢?他们——都很喜欢你的设计,那些花花草草,有意思。如果问我的意见,我更倾向古典趣味,从大师们油画上借鉴。”

“上帝之光。”这词雷夫人过去常提及。她此刻再提起,她们相视一笑,好像回到仍是协会会员的日子,好像协会并没有夺走她的设计图、工人、作坊。

“你的也没那么糟,有些细节还是很不错,有着中世纪艺术的特色。比如那张云雀挂毯。他们想把那张设计图用到墙纸上。”

“那张图只适合挂毯,作为墙纸缺乏深度感,必须要有其他元素来形成空间感。”她停下来,让自己平静下来。她不在乎人们的贪婪,但是愚蠢,愚蠢是另一回事。她想到她的云雀,她的玫瑰……“对不起。我不想失礼。”

已经有好几双眼睛露骨地看向她。但是雷夫人似乎并不介意。“所有人都知道你会生气。可是,真没想到——你为什么那么在意那些该死的设计感?”

“我希望它们看起来美。”

“你是个傻子,或者是有史以来我所见到最出色的大骗子,珍妮·詹姆斯。”

“请您重新再考虑一下设计稿的用途,它真的不适合用在墙纸上。雷夫人。”

巨大的帽檐突然间如同被狂风掀开般上抬,帽子下的脸暴露在灯光下,丑陋苍白,布满皱褶,如同一只柔软、独立身躯的肉食动物。

“这么说,你不知道?!”雷夫人低头发出乌鸦般的笑声。她突然握住J的手腕,拉近她,对着她的耳朵喷出热气:“协会的现在的主席是安妮。她——很能干。这次晚会靠她从使馆得到资助。我的时代过去了。”

“你的时代?”

“也是你的。”J笑笑,试着抽出手腕。这些事和她无关。雷夫人却抓得更紧。“在我的时代,我只是干掉那些挡路的人。而安妮,安妮不同,所有不站在她身后的人,都会被铲平。珍妮·詹姆斯,南方来的小鸟,你也一样不能幸免。”

“是吗?”

雷夫人洞穿了她最后那点虚弱的希望。她叹息道:“可怜的小鸟,你从来就没花心思了解过这个世界,从来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就像你丈夫从来没……”

舞会一直到第二天凌晨,尽兴的人们面色惨白从使馆走出,游魂般消失在各自派各斯车的轻烟里。没有人留意J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这是人们最后一次看见她。她的丈夫一直留到舞会结束。带着他送给妻子的礼物,醉醺醺地推开卧室的门。

J在吵闹声中睁开眼。

“看,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男人半跪在地上,目光热烈,右手一展。一张挂毯缓缓在地上铺开。

“这是什么?”

“挂毯,你不喜欢吗?看。”说着,手指戳进毯上一只云雀,“你不喜欢吗?小鸟?”

他为她在拍卖会上竞价拍下一张挂毯,一张有着云雀的图。“你喜欢有小鸟的挂毯不是吗?”男人笑得和孩子一样。她坐在他面前,细细看那张挂毯,手指抚过上面周身发光的年轻母亲还有她的月桂枝。

“喜欢。”她说。

男人跳起来,疯狂地摸遍身上每个口袋,从裤子到马甲到外套,J瞧着他颤着手痉挛般抽搐,神情狰狞,手上上下下,进进出出,直等到下一刻,一只拳头缓缓从马甲口袋里伸到她面前,摊开——祖母绿镶银的耳环。

“又一个礼物。”男人仰望着她,身子慢慢滑落,嘴角仍然挂着笑,“和你的眼睛一个颜色。”

“你会帮我买回我的作坊吧。工人,设计稿,还有其他我失掉的东西。”

“我会的。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说完这句,支着身体的右胳膊肘也渐渐放平,整个身子横躺地上。

已经不必让他知道她的眼睛不是绿色了。已经不必让他知道她明白他远胜过他以为的,已经不必让他知道她懂得什么样的未来在等待她。

J站到镜子前面。她看见自己。一双眼睛看见她看见自己。

视线无法清晰。

又听到那声音,不忍面对,又无法回避。到底是什么声音?

她来到壁橱前,取出一张挂毯。那是她的第一张挂毯,在雨天下午燃烧过,如今静静任人搬弄,不置可否展开在J面前。她不敢去碰触向旁倾倒的巨大花朵,那上面还有上一场大火的余温。她盯着它们,等着,心中越寂静,耳边那声响越是隆隆无穷滚来。她只是跪在铺开的挂毯前面,盯着,等着,这一次看到了火光。第一点火光在花蕊间闪现,轻轻一跳,和露珠一般,她还以为是看错了,接下来橙色光点荧荧闪闪,好像一群萤火虫在一片花瓣后面飞出,连成一朵小小的橘色花朵。火焰颤动着踌躇不前,一点点优雅舔舐挂毯上的花朵与果实,精致如谜般的花园景象。

J一动不动,痴迷地望着火焰蔓延,无比怜爱,好像是她织出的心血作品。火光在她眼里闪烁,一双眼睛看见火光在她眼里燃烧。

珍妮·詹姆斯。

永远的南方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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