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韩美林

史川轩

在韩美林位于北京通州的画室里，工作案上堆满纸张和手稿集，他正为筹备中的个人画展绘制《百鸡图》。随性挥笔只消几分钟，一幅画作即告完成，众人观摩大概30分钟，他旁若无人地完成了三幅鸡的主题画作。

“没有重样的，”韩美林微笑着向来客展示自己作品，他每天习惯用大量时间绘制成百上千的构思稿，一本约200页的稿本，4天就能画完，每页满满当当，而且经常在构思稿的缝隙里插入小稿，其中有鸡、马、人体等各种造型，他形容为“钻空训练”——有空就往里面补。

勤勉的韩美林是近年来最受市场追捧的中国艺术家之一，影响所及已不限于艺术圈——他主持设计了中国国际航空公司凤凰航标、2008年北京奥运会吉祥物“福娃”以及湖北荆州68米高的巨型城市雕塑《关公》等；作品的拍卖价动辄以百万元计，比如中国嘉德2011春季拍卖会，其作品《提梁盘壶》以1150万元人民币的高价摘得桂冠。他也是2017《丁酉年》生肖鸡票的设计者，据说为了两枚邮票的图案，其设计草稿超过1600幅。

韩美林已年过80岁，精神矍铄，有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旺盛精力。“我的精力不比年轻人差，每天就睡三四个小时，现在视力一只眼睛1.2，一只1.5，头发拔都拔不下来。”韩美林说，他的养生之道就是绘画、书法：“这是中国功夫，中国人讲精气神，‘气在中间，没有气，那没有精也没有神。”

精气神，或也可视作其作品的关键词。

以苦为动力

1936年出生的韩美林一生坎坷。

他2岁丧父，13岁参军接受艺术启蒙，学习绘画，后复员成为一名美术老师， 19岁入读中央美术学院，进入大学殿堂。毕业不久，韩美林即遭逢人生的大劫，因言获罪，他曾将当时部分社会现象当做笑话点评，被反映到上级，被当做攻击社会主义的罪证；1966年，他因反革命罪身陷牢狱，被挑断手筋、拗断三根手指。直到现在，他右手的腕部明显可见一个凹陷下去的肉坑，就是当年挨斗时被人用刀“挑筋”留下来的疤，所幸没有断送其艺术生涯。

韩美林之所以偏好创作动物题材，有着那个时代的印记。

在少年时期，韩美林即能绘制大幅的毛泽东画像，其在中央美院的班主任周令钊，正是开国大典天安门城楼上毛泽东像的绘制者。他在出狱后却刻意回避现实题材的创作，“画人物，万一说我污蔑工农民众呢？我画个熊猫、画个鸟，总不能把我上纲上线了吧？我研究古文字，古文字没有罪吧？我是为了保护自己，为了还有点时间去研究艺术。”他的对答非常坦率。

有趣的是，劫难不但没打倒韩美林，在他的作品中全无往事的阴影。

作家冯骥才回忆，记录韩美林口述史《炼狱.天堂》时，他的手指曾碰触韩美林手腕处疙疙瘩瘩的肉坑，当时心里有种痛切的感觉。他写道：“我很好奇，怎么从他脸上一点也看不到呢。特别是他的目光，没有一点晦暗与疑惑，还那么纯真与坦诚？使我更加不可思议的是，他整个艺术也是这样——从无阴霾，一片光明，美得至纯。”

韩美林解释说，艺术家应该把美好带给大家。“画画时绝不严酷，弄得跟祥林嫂一样干嘛？生活，当然有苦，但是我不叨叨，我把苦变成动力。本来大家就不容易，你还要把痛苦的一面表现出来，那你可够坏的。”

或是天性使然，对谈中，韩美林确实正能量满满。他性格率性，对看不惯的事情时有讥讽之语，但于苦难的事情，不愿意多谈，简单略过。谈及牢狱之灾，他笑着讲述说：“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帮你，只有学会独立，自尊。我天天拿着筷子头在裤子上画画，最后到出监狱时拿出了400多块补丁。”

在2012年的一个采访中，对于曾经的迫害者，他以“历史的错误”表示谅解，没有太多纠缠于个人的仇怨，他说自己绝不言苦，爱说笑话：“我为什么能讲笑话呢？把人生反过来就行了……”

在韩美林的世界里，生活的哲学就像中国太极，充满着辩证法，“太极的S这个分界线……白的就是黑的，黑的就是白的，前就是后，后就是前，虚就是实，实就是虚，悟过这个道理来，可以用这种逻辑对待生活。”

求变的杂家

韩美林是一个杂家。他的艺术创作不只高产，且题材千变万化，不断翻新，涉及的门类广泛，包括绘画、雕塑、陶瓷、书法、篆刻等，并在作品中不断融入新鲜的元素。在通州的韩美林艺术馆内，2600余件作品覆盖书画、紫砂、城雕……各色门类蔚为大观，很难想象出自同一位创作者之手。

2016年12月，“美林的世界.韩美林八十大展”在国家博物馆开幕。这正是其艺术多元化探索的一次检阅：“百鸡迎春”侧重于绘画；“泥土的光芒”集中展示紫砂、陶瓷作品；“神遇而迹化”聚集了艺术家近期所作的重要公共艺术作品，特别是中国当代城市雕塑中的代表作；“远古的呼唤”集合了“天书”、“岩画”等新的表达形式。

《天书》尤为特殊，其中收集了韩美林在34年间，从各地的甲骨、石刻、岩画、古陶、青铜等上面临摹、记录下来的数万个符号、记号、金文、象形文字等，经钩沉、临摹、整理和创造，再汇集而成。《天书》看起来既像是书法又像是绘画，呈现了一种全新的视觉图像符号。

“我不能老画那一套，我若总画那老一套，就不是一个画家，而是一个画匠。”韩美林认为，现在更是一个杂家的时代，艺术家更要关心一切。

冯骥才曾评价道，对于韩美林的艺术是很难进行全面评论的，“因为他涉猎太广，横跨领域不同，又特立独行，一刻不停地更新乃至颠覆自己。”

韩美林清楚，不是所有人都喜欢其作品。“每个人，不管普通人还是名人，他每年、每天都受人家赞赏、捧、鞭策、踢打，我认为这没什么。真正搞艺术的人不要把这些评判放在耳朵里。它没有最高标准，不像数学，100分就是100分。所以对待别人的评价，我不在乎，无所谓。我在乎的是在艺术上不断前进，有多少能量，就拿出多少能量。”

他探索的疆界不只是艺术。

80岁的韩美林，会熟练运用iPad演示其作品和构思稿，他会兴趣盎然地谈论氢聚变、石墨烯、大数据甚至3D，用通俗的语言给出他的理解，尽管很多解读有失学术上的准确。

为齐贺丁酉鸡年，韩美林工作室甚至推出《大吉祥》、《大吉大利》等生肖鸡系列文化贵金属和邮品，将其视作韩美林艺术衍生品，延展到金融投资领域。1983年，韩美林等人创作发行的《癸亥年》生肖猪邮票，就由当年的整版6.4元，上涨到15000多元，升值2400倍。

2013年成立的韩美林艺术基金会，正以展览、拍卖等方式筹集资金，用于文化教育、文化遗产保护等项目。韩美林已公开表示，将捐献其绝大部分作品。

正能量的价值观，和谐美满的形式，求新求变的自信，以及苦难岁月的释怀，韩美林在这个时代受到的追捧，应该不是偶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