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吉的旗帜
2017-01-16海东升
海东升
我在雨雾中看见了两点火红,那是额吉挂在三轮车上的两盏红灯笼。我的心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身子不再发沉,两脚也好像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好像一条被人网住的鱼,就在人们拎着它反复地看,反复地摸,议论着用什么样的方法做着吃才味道纯正,才有盐酱,才杀口的工夫,那鱼却浑身一使劲,挣脱了人们的热手,顺着河边的草地,在人们的追逐中,就着草滑,坡陡,狼狈不堪,惊慌失措地跌进河里,又在人们失望的眼神和喋喋不休的话语中,畅快地一伸腰,一甩尾,并惬意地回望一眼岸上失意的人们的时候,鱼,感到了重生的愉悦。
回到老家的琪琪格一进雅漠营子,看见东边的塔山,看到西边的草地,就有了鱼的这种感觉。
推开自己家的院门,看看园子里张牙舞爪的瓜茄豆角,琪琪格的骨子里又有了生长的力量。
摸摸箱子,摸摸柜,从包裹里拿出那两盏红灯笼,小心地展开,抚平,拎过老头子自己打的笨板凳,上去,下来,再上去,再下来,后退到炕沿边往北细看。还是走时的老样子,二道檩子上悬下两团红,琪琪格的心里踏实了,这才是她琪琪格想要的日子。
抱一捆柴火,煮上一锅高粱米水饭,掐一把小葱,蘸上一口自己做的大酱,嘴里是那么赶劲,老肠老肚是那么熨帖,那里也不那么响了,也不那么疼了。看来人真是个怪东西。年轻的时候可以陪着儿女受罪,老了,却不能跟着儿女去享福。美国,看来这辈子都不能去了,女儿也只是回来过一趟,下回什么时候回来,还不一定呢!那里跨国越洋的,去一趟,恐怕连自己的这把老骨头都被颠碎了吧!想到这,琪琪格对自己的这点想法都讽刺地笑了,你连中国的南方都住不习惯,还想上大鼻子、蓝眼睛、吃牛肉、喝红酒的外国去,按营子里小孩子们的话说,你开什么国际玩笑?就在这老房子老地待着吧!两个多月前,你跟着儿子信誓旦旦地离开时,邻居老刘婶子就说,你待不长,这不,还真冲着人家的话来了,这回,你看见人家,看你怎么说?
饭还没吃完,老刘婶子就来了,人没进屋,话先进来了。
我说呢,我一下地回来就看见你烟囱冒烟了,我就猜肯定是你这老蒯回来了,你不是说能待三年吗?怎么着,不到三个月就折回来了?
琪琪格赶忙趿拉鞋下地,说想你了呗!
想我?刘婶过来一拍琪琪格的肩膀说,住在十八层高楼里还想我?哎,到底是十八层,还是十九层?我这记性,总是忘。
十九层。琪琪格纠正刘婶说,记住喽!不许再说十八层。
刘婶一吐舌头,我这倒霉嘴,净胡咧咧。站在窗户那往下看,晕吧?
晕,倒是不晕,可一看地上走的小人儿,跟那蚂蚁没啥两样。耳朵里都是唰唰的雨声,缓过神来才知道那是地上的汽车,一个接着一个,跟巴巴郎子搬家似的,看着看着就晕了,一个把式翻出来,一下子就到雅漠营子了,就看见你了。
刘婶哈哈笑着,一屁股坐在炕沿上说,看你说的这个玄乎劲儿。就连琪琪格自己都纳闷了,回到自己的老屋,自己身上的物件就好像注了油,连说话舌头都松软了,不像在儿子家里,什么不干,都觉着浑身发酸,舌头根子发硬。人呢,可真是有享不了的福,没有遭不了的罪。
这炕,真热乎。刘婶往炕里摸摸,还是这火炕睡着舒坦。
琪琪格赞同地说,那是,睡那床板子,腰发硬,早上起来跟木头棍子似的。
吃的呢?刘婶跟见新鲜景一般,是不是跟咱们这不一样?
一点都不一样。琪琪格边漱口边摇头。什么都辣,我看着丽莎吃饭拌辣椒,我都嗓子眼冒火。
嚯嚯!刘婶也好像被辣着了,咽了咽干吐沫,说,把那水给我整一碗,下地忘了带水,让你这么一说,嗓子眼儿都冒烟儿了。
一边等着琪琪格给她盛水,刘婶一边又问,那你回来,大孙子谁管?刘婶的话总是不断。
琪琪格说,有保姆,还有人家娘家妈。现在的孩子可不像咱们那时候,不吃妈的奶,还要营养配方,我可伺候不了,整不明白。
就是,人家都要体型,可不像咱们那会儿,什么都不懂,生完孩子都成了水桶了。刘婶说,要不说,前两年我去给姑娘伺候月子,更是难整,姑爷子吃一样,姑娘吃一样,走道有点动静,我那姑娘都呲搭我,要不是自己的姑娘,要是儿媳妇,我连两天都不愿意待,现在的孩子,娇毛子呢!
就是,就是。琪琪格这回算是找到了知音。不爽的心,舒缓了许多。
这回回来,还去吗?刘婶仍是不放心地问。
不去了,就在这等着入土了。
我的天,你才多大岁数,就扯这出儿?你要是再晚些日子回来,园子里的菜我都快给你吃没了。
琪琪格笑着说,看你说的,有你种的,还没有你吃的,我一进院子,就看见你这活干的,地道。
对于一个在冰面上行走的人来说,如果你腿脚不好,最好的办法就是尽量不到那里去,否则,不但自己会再摔屁股墩,造成内伤,还会连累搀扶你的人。儿子看出了额吉这些日子的精神头一天不如一天,就抽空领着琪琪格去逛户部巷,去登黄鹤楼。琪琪格没有想到,闺女儿子小时候在课本上读过的“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还真变成了现实。站在黄鹤楼上,远看长江边,那传说中的长江大桥,就在不远的江边。琪琪格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只能看看雅漠营子后边的河套就知足了,谁会想到,儿子却把她带到这古诗里说过的地方,此时的琪琪格有一种莫名的自豪感,圈在笼子似的楼房里的憋闷,在这微熏的江风里淡淡地褪尽了。儿子指着江那边的高塔说,额吉,你看那就是彩电塔,这个虽说没有上海的高,可比上海的早,当年,那可是全国第一塔。琪琪格点着头,虽然她不知道这个彩电塔有没有老家的塔山高,但毕竟是全国数得上的塔,能见识一回也算是开了眼界了。儿子看额吉心情多云转晴,又想下楼领琪琪格去看长江大桥,没想到,琪琪格居然答应了。对于琪琪格这样的庄稼院女人,走路并不是什么大问题,问题是武汉的天气太热了,他们刚走上来,琪琪格就像掉进了澡堂子,浑身湿溻溻的不说,就连喘气都费劲了。记得来的那天,下火车的时候尽管是下半夜,从空调车里出来就好像掉进雾水里,但也没有这太阳底下热。武汉的太阳似乎总是脸小,就如同煮熟的蛋黄,似隔非隔,似联非联,藏在灰蒙蒙白乎乎的蛋白里,不肯显露真面目,但即使蒙着这么一大层水雾,蒸汽的味道仍然很重。
看着就要化掉的沥青,琪琪格娘俩走了一段,就走不动了。琪琪格站在汽车横行的马路边,对儿子说,额吉不去了。儿子看来也是走不动了,上下班坐车的人,更没有庄稼人的身板。但儿子还是顽强地说,额吉,快到了。尽管儿子这样劝自己,琪琪格却说什么也不想去了,刚才在黄鹤楼上看着桥头离这儿很近,现在想来,至少还有一里地。看着三三两两的行人还在往前走,琪琪格真是迈不动腿了。
儿子觉得很扫兴,因为额吉今天表现得异常兴奋,在他看来,如果没有头几天的不愉快,额吉是怎么劝都不会来看风景的。但天气也是真热,走下公路,进入闹市区,娘俩都是大汗淋漓了。
儿子看见附近有家华莱士,就对琪琪格说,额吉,咱们进去凉快凉快。正好进去歇个脚,散散汗,然后看额吉的兴致,是不是再去逛逛别的地方。可是额吉一坐下,就不愿意走了。
儿子说,额吉,我请你吃汉堡包?这些东西老太太真的只是在电视里看过,那个熟悉的外国老头经常在电视上说自己的东西如何如何货真价实,如何如何地道,既然儿子这么说,当额吉的也没怎么反对。
看着旁边桌上两个漂亮的姑娘手上戴着塑料手套在撕扯着小小的烤鸡,儿子说,额吉,咱也来只鸡?琪琪格问,那得多少钱?儿子看看价目表,说不贵,二十四。琪琪格一个劲地摇头,不吃,一个小鸡崽子值那么多钱,不吃。
那就吃个汉堡包?再来点薯条?琪琪格说,你看着买吧,只要不是小鸡崽子就中。儿子看着额吉,无语地笑了,他真怕那两个吃小鸡崽子的姑娘听见,笑话额吉的小气和无知。好在人家姑娘时间抓得很紧,没工夫理会琪琪格的话,就在儿子端回一盘吃喝的时候,人家都走远了。
琪琪格看着纸袋里的汉堡包,一摸,还很温热,咬了一口,仔细品了品,这不就是面包夹馅吗?她冲儿子一笑,不过你还别说,和咱们那儿的面包还真不是一个味,多少钱一个?琪琪格问儿子。
儿子说,十块。琪琪格吓得一伸舌头,嚯嚯,在咱们那儿够买一袋子面包了。儿子嗔怪额吉,那不是一回事。琪琪格又接过儿子蘸了酱的薯条,尝尝,说,这外国人可真能糊弄人,这不就是土豆条吗?儿子忙说,不一样的。琪琪格这回无言地笑了。倒是那杯可乐,凉甜带气儿,让琪琪格没说什么。出来坐车的路上,琪琪格很满意,说额吉知足了,你这书没白念,要不,我这辈子也不知道还能来武汉,还能上黄鹤楼。我比你阿爸有福。这福也享了,我也该回家了。
儿子说,不逛逛别的地方?
不逛。
那咱们就回家。
琪琪格说,回家。可额吉不回你那个家,我该回咱们那个老家了。
儿子一惊,不是说好了不走了吗?这才几天呢?回到老家,人家多笑话咱呢!
笑话啥?琪琪格看着一脸莫名其妙的儿子,谁乐意笑话就笑话,不是你和丽莎待我不好,是我太想家了,我想吃高粱米水饭,小葱子蘸酱了。那锅底灰,我也是憋了一两个月了,我太想闻那野蒿子、杨木棒子烧火的味道了。再者说,离开你阿爸也有好长日子了,他在大山也孤单得很,你这隔山隔水的,来一趟都得一天两日的,我想跟你阿爸说几句话,他都听不真切。孩子也满月了,我也该回了。
额吉,你一个人在老家,我真放心不下,你都多大岁数了?儿子的态度很是真诚,和小时候没什么两样。琪琪格看着儿子着急的样子,笑了,你以为你额吉老了,我才六十,身子骨硬实着呢!庄稼人出身,没那么金贵,十年八年,一点事儿没有。你是走不了了,有孩子有老婆有家了,我的家在雅漠营子,那有我熟悉的人,到哪儿都不憋屈。儿子,额吉吃不惯这儿的东西,住不惯这儿的高楼,十九层,额吉往下一看就发晕。还是老家的地,踏实,额吉走着得劲儿。
过后,儿子才反应过来,原本自己想让额吉少在那冰面上战战兢兢,没想到额吉不但上到了岸上,还走得更远,原来额吉今天的畅快,是和武汉说再见的。丽莎知道老婆婆要走的消息也是一惊,想不到是什么地方做得不对,让老太太感到了不自在。就是老婆婆头些日子因为孩子的奶粉配方搞错了几次,她也只是在眼神上表达了不解和反感,就是娘家妈话里话外地挑刺儿,婆婆也没怎么争辩。这是为什么呢?琪琪格说,你们呀,谁都别多想,我在这儿待着老好了,可就是心里不踏实,老像在半空上活着,飘乎乎的不得劲儿,再者说我这老肠老肚也不舒坦,沾点辣的就叽里咕噜整天长风,还是回老家吧,我走了,你们也省心了,省得一天三顿的饭还得替我考虑,儿子,给我订票,这一天两日的,我就走……
儿子没辙了,订票,收拾东西。从阳台上摘下那两盏红灯笼,儿子落泪了,但也就是那么一瞬,他又把走到半路的眼泪憋了回去。任泪水纵横,现在还不是时候。也许自己活到额吉这个岁数,就知道她心里的愁苦了。但他现在还不觉得,只是觉得额吉她们那一茬人很让人琢磨不透。
人这个东西真怪,在一个地方住习惯了,别的地方再好,他也不觉得好,这还真应了那句老话,金窝银窝赶不上自己的狗窝。年轻人没这个概念,可像琪琪格这样年岁的人,就认这个老理。
其实仔细想想,过日子其实就是过人,把孩子养大了,送走了,成家立业了,大人也就老了,剩下的还是原来的那两个人。琪琪格是一个例外。没有了伴的琪琪格身边也不缺人。这就是在本乡本土的好处。除了家族,街坊邻居都是熟面孔,来来往往,也不冷寂。刘婶家的孙女小兰就是琪琪格这儿的常客。有时她还能招朋引伴,如果不是上学,琪琪格这里就是小学校的第二课堂。
来来来,你看三奶给你们带回来啥好吃的了?还没等小兰和美华缓过神来,琪琪格就着急忙慌地翻包裹。
鸭脖。武汉最好吃的周黑鸭。琪琪格一边递给两个孩子,一边做广告似的宣传。看着小兰和美华撕开塑料袋,琪琪格的舌头就是一辣,刚到儿子家的那个晚上,丽莎的几个菜里就有这个鸭脖,琪琪格虽说不太得意辣,但在东北老家,园子里的辣椒炸酱,还是敢吃的,可在武汉,吃吃人家的鸭脖,你才知道南方的辣和北方辣的区别。北方的辣是从嘴里进去,在屁股眼里辣出,而南方的辣是从嘴里进去,打后脑勺子蹿出,然后才是屁股。辣里有麻,麻里有辣,整个人的脑袋都晕了,好像被一条火龙拽来牵去的,人就没了方向。
哈——
小兰嘴急,说出一个哈字,就火急火燎地倒弄嘴巴。美华也吃了一口,只是眼睛一闭,就缓过来了,琪琪格坐在炕沿上,问,辣不辣?
小兰说,辣。
美华一边笑话小兰,一边说,和辣条差不多,就是比辣条麻。
还说不辣?小兰拽过美华的手,在人家的鸭脖上咬了一口,原以为美华的不辣,在嘴里一动憨,也是两个鱼熬汤——一个味儿。
你那归我,我不怕辣。看着自己的那些鸭脖要归美华,小兰还是不舍,往自己这边一划拉,美华倒是笑了,看你那小气样儿,给我,我都不稀罕要。
琪琪格看着两个小丫蛋,扑哧一声笑了,莫争,三奶奶这还有,都给你们省着呢!说着,又走到老柜边上,又给两个孩子一人一袋。这回,倒是都消停了。
小兰吃得肚子里有点底儿了,才问琪琪格,三奶奶还走吗?
琪琪格说,不走了,就在这看着你们长大找婆家。
我不找婆家,我上学,上大学。小兰说。
美华也不示弱:我也上大学,和三奶奶家的小姑一样,上外国。
有出息。琪琪格夸着小兰和美华,又好像看到了闺女和儿子的过去。打那以后,小兰和美华放学做完作业,就往琪琪格这跑,帮着琪琪格收收外面晾干的衣服,拿鸡毛掸子扫扫红灯笼上的灰尘,听琪琪格讲讲小姑和小叔念书的故事。有时她们也找个小板凳坐在琪琪格身边,帮着她择菜。两个人谁家里包了饺子,烙了馅饼,总是不忘给三奶奶送来一碗。琪琪格美美地吃着,看着小兰和美华上完四年上五年,日子就在孩子们的个头里蹿没了。
送走额吉,从老家县城的老叔家回来,儿子躺在床上,身子好像被抽走了骨头,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十点多钟了,屋子里一片黑暗。他悄悄地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阳台,对面的宾馆仍然亮着招牌,红红的大字,在夜空里分外招摇。儿子的思路又和这个城市接上了头。额吉说得对,她的根在辽西的雅漠营子,可她儿子的根在哪儿呢?额吉走的时候,带走了那对红灯笼,现在看着空落落的阳台,只剩下那两个闲得难受的灯座,儿子的心再次被抽空了。他抹了一把眼泪,回到书房,打开电脑,捡起那篇写了几段的小文……
一路上,风裹着雨下个不停。两个多小时的路程,仿佛走了二百年,以至于到了家乡的小站,我们几个小同乡都怀疑坐过了站。尽管那时我已经不小,但身子骨不是太壮,面对着经过我多次瘦身的行李,还是感觉就像堆着一座小山。书,是没有了,我是考完一科扔一科,就连额吉一再叮嘱不要扔的荞麦皮,我也只给她留下了一个空枕套。那时,我真有荆轲般的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架势。一路上,我老是担心额吉会不来,因为那时我们全村都没有电话。下了火车,我们几个人费力地把行李往站房里拽。邻近的几个同学的家长都赶来了,可唯独不见我的额吉,我的心一下子跌进泥水里。是不是她把我高考的日子给忘了?我开始埋怨额吉的粗心。见我的家人还不来,住在镇上的同学想让我到他家里去,我执意不肯。无奈之下,他回家给我拿来一块塑料布,把我和肩上的行李罩上,我一手拽一头儿塑料布犄角,钻进雨帘里。
火车站离我家有十多里地。那时,生产队刚解散不几年,很多人家没有车马,我们家是非农业户,有点活,求那几户有车马的人家比求钱还难。阿爸在村小学教书,挣那一脚踢不倒的几个钱,又供我念高中,姐姐读大学,日子紧巴,揪块菜叶盖不过腚,阿爸眼巴巴地看着在供销社上班的土根,洋气地骑着永久牌自行车,就是买不起,只好上哪儿都拿步量。阿爸勤俭,也很会算计。随着日子的好转,他把能买两台自行车的钱省了省,买了一辆摩托车改装的三轮车,整个初中三年我都是坐着额吉开的三轮车上下学。所以走路对我来说,也是一件难事。更难的是肩上的行李。俗话说远道无轻载,我刚刚走下铁路,肩膀头就好像有两只手在往肉里抠,这么远的路,嗨,我感到了什么叫无助。我站下,挺了挺腰身,抹一把头上渗出的汗,我真盼望着额吉会突然出现在眼前。
雨越下越大了,风也没有停的意思,还没过车站南边的村子,我的鞋里就灌满了水。过了村,要经过老远一片庄稼地,而且是毛毛道。我在地头站了站,一跐一滑地拐进高粱地。两边的高粱叶子好像也不欢迎我,懒懒地举起浸饱水的胳臂,似乎埋怨我,在这样一个时候来打扰它们的生活。这样,我就走得十分艰难,每走一步,都要受到两旁不友好的阻拦。那些年辽西的雨水比现在多,地里的土不渴,连着三天的滋润,暄得很,脚下一踩,一个泥窝。我们这是黑黏土,有劲,长庄稼,可一下雨,就黏得要命,我的鞋走不远,就被粘掉了两三次。摘掉了眼镜的眼睛在雨中模糊不清,真有了疲于奔命的感觉。
终于走出了那一大片庄稼地,视野一下子开阔了很多。雨好像也小了不少。我停了停酸酸的两腿,往前面望了望,依然不见额吉的影子,但我被雨水浸泡的心,已经开始变热,我猜想额吉一定是有什么推不开的事情缠身,否则她是不会记不得高考的日子的,她也不会让她的儿子,独自在雨天背着从来都没有背过的行李自己回来的。我真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歇,但地上已经无处安歇。我的脸上水汪汪的,我不知道那是雨水,还是汗水?
雨天爬大壕是个难事。这大壕其实是村外的拦水坝,那时雨水大,怕塔山上的水下来冲了村子,拦水坝高有四五米,平时抄近道已踩出了小斜坡,雨天上,不是件易事。我前腿弓,后腿蹬,走几步都滑了回来,我真的有点气馁了,站在黑泥里一动不动,两个肩膀头上潜伏的手又开始暗暗加力。我不晓得到底是什么重要的事缠住了额吉。但等不是办法,我不能老是期待别人的帮助。额吉就曾和我说过,她一出生就没了额吉,是靠着姥姥的奶水才长大的,因此她从小就知道靠自己比什么都踏实。我比额吉有福,从小就有人呵护,但我不能靠额吉一辈子,这一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想到这,我的心里开始有了血的涌动,脚下用力,脚趾倒勾,腰弓得像个虾米。靠着拽两边的鸡爪子草,我终于爬上了大壕。
壕那边的河水比以前宽了许多,隐隐地我看见河对岸好像立着一辆三轮车,是的,是额吉的三轮车,因为我在雨雾中看见了两点火红,那是额吉挂在三轮车上的两盏红灯笼。我的心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身子不再发沉,两脚也好像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暑假结束的时候,小兰和美华却没上学。琪琪格惊了,好好的咋不上学了?小兰说不光是我们几个不上了,还有长城、利群他们好几个呢。琪琪格就蹲下身子,问:不是成绩好好的吗?不上大学了?不想和我们家你小姑那样上美国了?
小兰说,营子的学校黄了,上镇里念,太远了。小兰带来的坏消息在刘婶的儿子那里得到了证明:学区调整,撤点并校,都集中到镇里统一上学了。雅漠营子离镇里最远,十多里的路程,还要过两条河。刘大壮也迷瞪了,摩托车是有,可这翻山过河的,热时候还行,冬天可就遭罪了。
那也不能不让孩子念书啊!琪琪格也替刘大壮发愁。
这样吧。琪琪格忽然想到了自己仓房里的那辆三轮车。你看看我那三轮车还是不是好使?刘大壮眼睛发亮,打开房门,推出那辆摩托车改装的带篷三轮车,刘大壮拎来汽油,小心地灌进油箱,给上油门一脚猛踹,可那三轮车就是噗噗三响,不见发动机起火。琪琪格提醒刘大壮,你看看风门。
刘大壮低头拧拧风门,右脚紧踹,三轮车还是光哼哼不喘气。
刘大壮从车上下来,看看琪琪格,脑门子绷得溜紧,打个嗨声说,老了,不行了。琪琪格说要不拿镇子里修修?刘大壮才缓过神来,说怕是电瓶不行了,闲的年头太多了,发动机怕也是镂了,修,还不如买个新的。可我哪有钱呢?刚盖完房子,还有老鼻子饥荒呢!
琪琪格说要不这样吧?我借给你。
你借给我,我也一时半会儿还不上,三大娘,算了,一个丫头片子,早晚是人家的人,念不念书能咋的,依我看,这爬山过水的,干脆不念了。
小兰哇的一声哭了。
哪有你这么当爹的,琪琪格揽过小兰,哏搭刘大壮。没钱,也不能毁了孩子的前程。这样吧,你不是在部队开过汽车吗?我手里还有几个钱,是两个孩子让我翻修房子的,小子送我回来的时候,都跟他老叔说好了,可你看,我这房子一时半会儿还塌不了,你路子熟,搭咕个面包车,看看多少钱?这样不光是小兰,咱们营子里的七八个小孩是不是都装下了?
刘大壮笑了,三大娘,真事儿?
琪琪格哏搭他一声,你三大娘这辈子说过假话?
刘大壮说,三大娘办事没秃噜过扣,吐吐沫成钉儿。
可我不给你工钱,你就管开车。琪琪格有言在先。
刘大壮也不含糊,要工钱还是人造的!油钱大伙出,三大娘你看咋样?
油钱也我出。这不再犯合计的……
琪琪格的面包车别看八成新,但机器不坏。她又把老头子做的那一对红灯笼挂在车后边,心里美美的。早晨看着红灯笼去,晚上看着红灯笼归,她的脚也变轻了,身子骨也变活泛了。
那时我们最头疼的就是我们营子外的河套,如今那里还没有修桥,更不用说通柏油路了。每年的春夏秋三季,我们都对这个拦路虎打怵。走了一段路,就下了大壕,来到河边。雨又开始了和风的吟唱。塔山水早已经下来了,混浊的河水涌着白沫,滚滚向前。我的心一下子吊了起来,这时河对岸三轮车旁立着的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瞅了瞅,冲着我喊:怎么,怕了?我抬脸仔细一听,再仔细一看,那立在三轮车旁,红灯笼边上,裹在雨衣里的人就是我一路盼望的额吉。我不敢作声,生怕额吉说我是个孬种。额吉定了定神,又命令似的吼:是小子,就走。
我这回可真的来气了。原来她并没有忘记我高考的日子,而是早早地站在河边(尽管我知道是塔山水下来阻挡了额吉的三轮车),来看我一副落汤鸡的狼狈相。这可不是额吉平时的风格。记得高考前我回来向她征求接阿爸班的事。我只带一个小兜,额吉还把我一直送到火车站,今天是怎么了?那天,在过河的时候,我一手拎鞋,一手推着三轮车,在混浊的河水里慢慢向前,虽说是五月,河水并不凉,但每走一步,我都觉得是那样凉,那样沉。额吉一边小心地开车,一边在我的身旁不停地主动说话:凉吧,走走就好了,再回来的时候,就好了。不是我心毒,我也想让你早点上班,我也省得受罪。但不是那回事,靠弄虚作假套来的差事,不踏实。其实那一年阿爸去世还不到退休的年龄,我也不合接班的岁数。但我看到我们班上的几个同学都是改岁数才接的班,我就埋怨额吉。凭她当时的条件,只要给阿爸的几个手里有权的老同学送上几瓶酒,我就可以毫不费力地弄到一份工作。但她却不肯那样做。那天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她还说,小子,把眼光放远点,世上没有白来的白面馒头,现在省劲未必就是一辈子受用。世事难料,这话不幸被额吉言中。2006年,高中同学聚会,当年离开班级接班的那几个人,有的下岗,有的不珍惜工作进了监狱。而绝大多数像我这样靠自己的努力得来工作的都已经成了各个行业的骨干……
从来没像这篇小文那样写得断断续续,按照自己的习惯,每篇文章都该是一气呵成。但现在,却感到手指是那么沉重。额吉带走了红灯笼,只给他留下了一包灰。那是野蒿子、杨木棒子烧出的锅底灰,儿子只是在小时候听乌薄(爷爷)和阿爸讲过,这是辽西乡下的老规矩,出门在外的人,不能忘了根本,刮点锅底灰带着,吃饭的时候加一点,就说人不管走多远,都带着家。看着额吉缝制的小布袋,闻着那久违的烟火气息,儿子终于知道了额吉为什么在饭里和灰,他的脑子里浮现出影视剧里的一幕:回到故土的人对大地浓情地一跪,对泥土深情地一鞠。
三年后的一个晚上,面包车出事了。这让琪琪格不相信是真的。营子里的老少爷们儿也觉得是一个遗憾。因为听镇里传出的小道消息,来年就要在镇里和雅漠营子之间架桥修路了。刘大壮这小子没福,把车倒进了沟里。事后刘大壮和交警说,是和别人会车时,左边那盏红灯笼被刮破了,自己当时也没在意,在路过一个采石场倒车的时候,红布随风飘起来,挡住了倒车镜,车就掉到了沟里。
刘婶一到现场,就晕了过去。几个孩子的家长过来就扯刘大壮和琪琪格的头发。琪琪格疯了,她一头撞向沟里的面包车。可她没死,死的是小兰和美华。
第二天的大山上,又多了两堆新坟。一个埋着小兰,一个埋着美华。黄草,黑土,丽日,蓝天。琪琪格坐在老头子的坟前,看着不远处的那两堆新土,真不知道怎么和里面的老头子诉说。真不知道两个红灯笼竟然惹了祸,要了小兰和美华的小命。自己真是该死啊!明明在儿子那里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挣命似的回来,为什么要给人家买车,又为什么要挂那两盏旧灯笼?你说为什么呀?琪琪格清醒的时候,她就坐在老头子的坟前,使劲捶打着黄草黑土,可黄草无语,黑土无语,躺在里面化成一把灰的老头子也是默默无语。
邻居刘婶傻了,自打孙女小兰出事,她就像泥人一样,坐在门口的石头上,默默地看着大路的北边,那是孩子们放学回来的方向。琪琪格看着刘婶,想说点什么,可又说什么呢?该傻的是自己啊!可自己怎么就不傻呢?
看着饭盆里的高粱米水饭,看着大酱大葱,琪琪格像堵了胃口,盛出,倒回,倒回,盛出,她感觉自己的气息正一天天移出,说不定哪一天就随着饭盆里的热气飞了,再也回不来了。茶不思饭不想的琪琪格成了营子里的一个孤人。其实人们也没有对她有过分的举动,但她就是感到不自在,就好像衣服里钻进了芒刺,看见人们站在村头的大树下说话她就犯病,脑子里一阵糊涂一阵清醒。有时候,她一个人从大山的坟地回来,站在山脚下的路边,远处的教堂里传来基督教徒们唱歌的声音,她就忍不住站在那里仔细地听,虽然听不出她们唱的是什么,但就是想听。她也多次想去,也有几个人撺掇她,你该向主忏悔,可琪琪格走了几步就不想去了,她真的不知道跟自己一点都不熟悉的主怎么说。
路,是一个岔路,一条道通向大山,一条道通向营子,一条道通向火车站。琪琪格去哪一条路都很茫然。她有时也想给闺女和儿子打一个电话,可话到嘴边,她又不知道怎么说了,能怎么说呢?自己惹的祸,让儿女们分心,这不是她琪琪格的做派。就是孩子们给她打电话,她也牙口缝没欠。
几个月后,琪琪格失踪了。几天后,人们找到的只是她的那两个红灯笼。位置在离雅漠营子十几里的宋家窝棚。那里是绕阳河的下游。人们发现水面上有两个红点。走近了,才发现是琪琪格家的那两个红灯笼。是灯笼掉在了河里,琪琪格下河去找?还是举着两个红灯笼的琪琪格在河岸上没踩稳,不小心掉到了河里?人们做着各种猜测。因为那天也是一个连雨天,那天的河水也是很大。从塔山上下来的水,冒着白烟,滚滚向前。
没有找到额吉,从老家回到武汉的儿子,在自己家楼道的信箱里发现一个大信封,这是国内一家著名报纸寄给他的样报,上面有一篇他断断续续写完的散文,题目叫《红灯笼》。
这些年我一直不敢泄劲,因为在我的心中永远闪着两盏红灯笼。从打上初中,如果不是塔山水下来,额吉的那辆挂着两盏红灯笼的三轮车就风雨无阻地穿梭在雅漠营子和小镇之间,这辆飘着两盏红灯笼的三轮车把我姐姐送进清华大学,送进美国的麻省理工学院,把我送进武汉大学,走进城市,成为当地的一段佳话。这两盏阿爸在病中扎成的红灯笼,是阿爸的信念,额吉的执着,它打消了我们在贫困面前的退缩,在艰难险阻面前的畏惧,这两盏指路明灯会历久弥坚,照耀着我们前行的路……
儿子拿着样报,看着文章发表的日子,那一天,正是高考的最后一天,也是额吉出事的那一天。他感觉还有很多话没有写进去,还有很多话没有对额吉说,可这,已经来不及了,读着读着,他心里那憋了很久的泉眼,好像一下子碰到了一把锐利的铁锹。
一锹下去,开始还是一个针鼻儿大的小眼儿,但一和背包里的红灯笼联系到一起,那个小眼就开始大了,开始粗了。接着,小眼周围那些松动的泥土在强大的水流冲击下,顷刻土崩瓦解,一股溪流瞬间氤氲了周围干燥的土地,水流漫散,汪成一摊,但此时,却听不到泉水吸溜吸溜的急促呼吸声,因为泉眼的位置已经在水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