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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戒意愿与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及激进化*

2017-01-14

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7年5期
关键词:大革命惩戒意愿

周 立 红

惩戒意愿与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及激进化*

周 立 红

法国大革命爆发与惩戒意愿在旧制度末期高涨有关。大革命爆发后,惩戒意愿进一步蔓延,惩戒行为无节制发展,国民议会颁布军事管制法予以压制。但由于经济形势恶化和战争局势的跌宕起伏,群众运动依旧大规模爆发,并在1792年8月10日推翻君主政体。此后,以罗伯斯庇尔为代表的雅各宾俱乐部和议会逐渐向群众的立场靠拢。1793年9月5日,国民公会迫于群众请愿的压力,将恐怖统治提上日程,把群众的惩戒意愿变成国家的惩戒意愿,由国家垄断民间的暴力,建立了高度集中的行政机器,扩大了官僚队伍的阵营,加强了对基层社会的监控。一种全新的现代国家机器初步成型,经过督政府、执政府和拿破仑时期的进一步完善和发展,奠定了现代国家的基本架构。

惩戒意愿; 情感; 暴力; 食物骚乱

长期以来,学者们围绕法国大革命中出现的恐怖统治争论不休,并形成了不同的派别。其中引发争论的一个核心问题是:为什么1789年主张自由人权和民族再生的革命会在1793年走向惨无人道、灭绝人性的恐怖统治?一些学者对恐怖统治持肯定看法,其中法国大革命传统史学持“环境论”观点,认为恐怖统治是1793年内忧外患的危急关头采取的保卫革命的临时措施①[法]马迪厄著,杨人楩译:《法国革命史》下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73年,第473页。值得注意的是,当前以马丹(Jean-Clément Martin)、比亚尔(Michel Biard)为代表的法国大革命传统史学的领军人物主张拆穿对罗伯斯庇尔和恐怖统治的意识形态解读,研究恐怖在具体历史场景中的实践过程,从而解构恐怖统治、罗伯斯庇尔主义者这类司空见惯的历史概念。;前苏联史学界认为雅各宾专政把革命带入最深入、最彻底的阶段②刘宗绪:《试论热月政变的性质》,刘宗绪:《人的理性与法的精神:史学研究与历史教育论稿》,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295页。,从建国到文革结束之前的中国史学界接受了前苏联学界的看法。以巴吕埃尔(Augustin Barruel)、泰纳(Hippolyte Taine)、科尚(Augustin Cochin)和加克索特(Pierre Gaxotte)为代表的法国右翼反革命史学,以孚雷(François Furet)为代表的法国大革命修正史学和自伯克(Edmund Burke)以来的英美史学家,则对法国大革命的恐怖统治和暴力行为大肆批评。为了探究恐怖统治的起源,这一庞杂的学术群体又秉承两种研究路径:以塔克特(Timothy Tackett)为代表的学者认为恐怖统治是在具体的历史进程中催化出来的③Timothy Tackette, Becoming a Revolutionary:The Deputies of the French National Assembly and the Emergence of a Revolutionary Culture (1789—1790),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6;Timothy Tackette,When the King took flight,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法国右翼史家则一开始就认为1789年的精神中已经孕育了恐怖统治的因素*详细内容参见张弛:《法国革命恐怖统治的降临(1792年6月—9月)》,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5—6页。。孚雷进一步提出了“意识形态论”,指出革命前夕法国社会就已经形成了一种意识形态,其核心是平等和人民主权观念,它占据了旧制度末期政治危机中产生的权力真空,成为推动整个革命进程发展的动力,1793—1794年的恐怖统治也是源于这套意识形态*[法]弗朗索瓦·傅勒著,孟明译:《思考法国大革命》,北京:三联书店,2005年,第35—109页。。所不同的是,孚雷在批判恐怖统治的同时,还赞扬法国大革命开创了民主和代议制。

近年,一些学者从情感史的研究视角出发探究恐怖统治的起源。威廉·雷迪在《情感研究指南:情感史的框架》中,把文学上的情感主义应用于恐怖起源的研究*William M. Reddy,The Navigation of Feeling: A Framework for the History of Emotions,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01.。索菲·瓦尼什的《不自由毋宁死:论恐怖统治与恐怖主义》从神圣和报复的角度定义恐怖统治的情感动力*Sophie Wahnich,La liberté ou la mort. Essai sur la Terreur et le terrorisme, Paris: La Fabrique,2003.。塔克特的《法国大革命时期恐怖统治的降临》通过分析革命亲历者所写的日记和通信,考察了革命者的欣喜、热爱、恐怖、憎恨等情感在恐怖统治的起源中发挥的作用*Timothy Tackett,The Coming of the Terror in the French Revolution,Cambridge: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15.。他的《情感史视野下的法国大革命》一文更可以看做是法国大革命情感史研究论纲,梳理了法国大革命中的几种情感,考察了几个情感共同体之间的分离与融合,分析了情感与行为的关系,勾勒了法国大革命情感史研究的方向*[美]谭璇著,孙一萍译:《情感史视野下的法国大革命》,《世界历史》2016年第4期。。但是这些研究对情感的分析比较宽泛,缺少对情感概念的反思和界定。在本文中,笔者拟从大革命中常见的一种情感——惩戒意愿(volonté punitive)——的视角出发,辅以国家建设理论,考察惩戒意愿的发展与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及激进化的关系,期望能对恐怖统治做出客观的解读,并回应当前情感史研究中一些悬而未决的问题。

法国大革命通史性著作大都论及“惩戒意愿”*[法]阿尔贝·索布尔著,马胜利、高毅、王庭荣译,张芝联校:《法国大革命史》,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66页;Georges Lefebvr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89, p.118。,一些专著还进行了较为详细的描述和探讨*Georges Lefebvre, The Great Fear of 1789, Rural Panic in Revolutionary France, translated from the French by Joan White,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1973.。本文吸收学术史的精华,并进一步扩展和完善惩戒意愿的内涵:第一,惩戒意愿是在情感依次递进的序列中产生的。1939年,勒费弗尔(Georges Lefebvre)出版《1789年大恐慌》,阐述了在旧制度末年生计危机和政治危机的背景下,恐惧、自卫反应、惩戒意愿这一连串情感是如何依次递进、连续产生的。他的革命心态三部曲被索布尔(Albert Solboul)、伏维尔(Michel Vovelle)、马佐里克(Claude Mazauric)等史家继承,并得到进一步详尽地阐发*Philippe Münch and Sophie Wahnich, La violence révolutionnaire et la Terreur. Note critique sur l’approche émotionnelle,Revue de Sciences humaines, 2010,No.19, p.161.。因此,笔者吸收上述观点,认为惩戒意愿是在这样的情感驱动下产生的:一般情况下,先是共同体遭到威胁,民众产生恐惧心理,随之引发自卫意识,产生严惩共同体敌人的强烈意愿,做出超出法令常规的惩戒行为。但是,我们并不能过分割裂情感与理性,把“惩戒意愿”看成缺乏理性的情感表达。这种看法很容易回到19世纪后期学者勒庞(Gustave Le Bon)、泰纳解释的路数中来,即把群众看做是“乌合之众”,把惩戒意愿看做是“群氓”非理性的发泄,导致革命的失控,引发大众的暴政*[法]古斯塔夫·勒庞著,陈剑译:《乌合之众:大众心理研究》,南京:译林出版社,2016年;[法]伊波利特·泰纳著,黄艳红译:《现代法国的起源:大革命之大混乱》,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5年。。其实,无论是勒费弗尔对大恐慌的研究,还是霍布斯鲍姆(Eric Hobsbawm)、鲁德(George Rudé)、爱德华·汤普森(E.P.Tompsons)对群众运动的研究,都证实民众的判断和行为得到习俗信仰、价值观念的支撑,为此,爱德华·汤普森发表了影响深远的“道德经济说”*[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著,杨德睿译:《原始的叛乱:十九至二十世纪社会运动的古朴形式》,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年;[英]乔治·鲁德著,何新译:《法国大革命中的群众》,北京:三联书店,1963年;[英]爱德华·汤普森著,沈汉、王加丰译:《共有的习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因此,笔者认可塔克特的看法,理性与情感之间存在密切的相互联系,尽管情感能够冲击甚至扭曲理性,但几乎所有的情感又都有可循的理性脉络*[美]谭璇著,孙一萍译:《情感史视野下的法国大革命》,《世界历史》2016年第4期,第4页。。

第二,惩戒意愿并不是大革命独有的现象,它源自民间,在前现代社会就已存在,只不过强度和幅度不能与革命时期相提并论。惩戒意愿的强弱及其引发效应的大小与精英的态度和政府的对策有关。如果精英没有被民众的惩戒意愿所同化,政府能起到安抚和震慑的作用,民众、精英与政府三者之间则构成稳定的三角形结构。相反,如果精英认同并捍卫民众的惩戒意愿,政府的治安能力薄弱,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民众的惩戒意愿会膨胀,并爆发为杀伤力极强的直接行动,导致政权的崩溃。进一步来说,在革命的进程中,精英极度认同民众的惩戒意愿,并且这部分精英对革命政府产生重要影响,甚至本身就是政府的领导人,民众的惩戒意愿则有可能转变成政府的惩戒意愿,从而在政府主导下产生大规模的惩戒行为,并在这一过程中引发政权机构本身的变化。法国大革命的爆发及激进化所呈现的正是民众的惩戒意愿、精英的态度和政府的对策这三组变量在特定的历史背景下不同的组合模式。

一、旧制度末期惩戒意愿的高涨与法国大革命的爆发

在前现代社会,群众出于保护共同体的意愿,采取的惩戒意愿和直接行动并不少见。例如,在宗教骚乱和狂欢节中,群众会代替地方政府惩罚社区中的乱伦、通奸和犯罪等有违共同体道德的行为*[美]娜塔莉·泽蒙·戴维斯著,钟孜译,许平校:《法国近代早期的社会与文化》,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年。。近代以来,随着文明进程拓展和国家能力的增强,政府采取一系列措施控制民间暴力,例如缩减节庆数量,没收民众武器,禁止民间决斗*[美]查尔斯·蒂利著,魏洪钟译:《强制、资本和欧洲国家(公元990—1992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77页。,民众的暴力行为呈现减少趋势*[法]罗杰·夏蒂埃著,洪庆明译:《法国大革命的文化起源》,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年,第179页。。然而,法国绝对王权的加强使民众的暴力行为出现了反弹。中央集权的行政机器在社会领域介入逐渐加深,打碎了旧有的行政长官和封建领主与底层社会的权利与义务关系,民众对政府的依赖感逐渐增强,同时,怨恨也逐渐增多。因此反而出现了大众文化“政治化”时期*[英]彼得·伯克著,杨豫、王海良等译,杨豫校:《欧洲近代早期的大众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313页。,政府越来越成为民众求助和问责的对象。托克维尔(Alexis de Tocqueville)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写道:“18世纪屡屡发生饥荒,在饥荒时期,各财政区的居民全都求助于总督,似乎只有从他那里才能得到粮食。的确,每个人都因贫困而指责政府。连那些最无法避免的灾祸都归咎于政府;连季节气候异常,也责怪政府。”*[法]托克维尔著,冯棠译,桂裕芳、张芝联校:《旧制度与大革命》,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09—110页。

群众的惩戒意愿通常会在食物短缺时集中爆发。在法国,每当谷物短缺时,民众并不将其归结为天灾,而是寻找背后的“饥荒阴谋”:他们总是怀疑商人和官员勾结在一起,故意制造饥荒,以从中谋取暴利*周立红:《时代的“酵母”:普雷沃与18世纪法国“饥荒阴谋”说的建构》,《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2期,第127页。。在这种情况下,民众会采取直接行动,他们跑到政府机构或官员家中请求立即采取措施,来到面包坊强行以低价购买面包,赶到河边拦截运向外地的谷物,前往农民家里强迫打开谷仓,这就是通常意义上的食物骚乱。据让·尼古拉(Jean Nicolas) 统计,自1660年到1789年,法国共发生了1497起食物骚乱。普遍而言,在每一年内,不满情绪一般是在2月份出现,3月份膨胀,5月份达到高潮;年与年之间,骚乱爆发频率不一,1694年、1699年、1740年、1748年、1766年、1768年、1770年、1775年是食物骚乱的高峰*Jean Nicolas, La rébellion française. Mouvements populaires et conscience sociale(1661—1789),Paris: Seuil, 2002,pp.53—54, 339,341.。然而,这些骚乱通常来说都没有达到全国规模,基本上没有持续一年以上,即便是最严重者如1775年面粉战,也被国王动用军队镇压了*Cynthia A. Bouton, The Floor War:Gender, Class, and Community in late Ancien Régime, University Park: Penn State Press, 1994,p.94.。但到旧制度末期,一场严重的生计危机激发了惩戒意愿的大爆发,食物骚乱一波接一波,并且和农民暴动结合,在三级会议召开的政治氛围下充分地政治化,成为推翻巴士底狱的重要因素。

1787年秋天普降大雨,影响了谷物的播种和发芽;1788年春末极度干旱,妨碍了谷物生长;夏天爆发洪水,7月13日突降冰雹,砸坏了即将成熟的庄稼,这一系列极端天气导致谷物减产2—3成*E. Le Roy Ladurie, Révolution, météorologie, subsistances.1787—1789, in Renaud Escande, ed.,Le livre noir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 Paris: les éd.du Cerf, 2008, p.343; Emmanuel Le Roy Ladurie, Histoire humaine et comparée du climat, II, Disettes et Révolutions (1740—1860), Paris: Fayard, 2006, pp.144—145.。祸不单行的是,随之而来的冬天极端寒冷,河流结冰,船运受阻,靠水力推动的磨坊无法工作。谷物短缺状况进一步恶化,巴黎市场上四磅重面包的价格在11月8日上涨到12苏,到次年2月1日窜到14苏半,创下20年来的新高*[英]乔治·鲁德著,何新译:《法国大革命中的群众》,第36页。。拉布鲁斯(Ernest Labrousse)的研究表明,在18世纪,下层阶级家庭要把收入的一半稍多一点拿来购买面包,大革命前夕,这一比例上升到88%*转引自Édgar Faure,La disgrce de Turgot, 12 mai 1776,Paris: Gallimard, 1961, p.195.,甚至有的人家倾家荡产也难以填饱肚子,一场生计危机降临了。它影响了群众的购买力,又引发工业危机,工厂倒闭,失业肆虐*[法]勒费弗尔著,洪庆明译:《法国大革命的降临》,上海:格致出版社,2010年,第68—69页。。在巴黎,大概8万工人没有工作,在大街上每走一步都会被乞丐拦住,民众稍有风吹草动就准备反抗*Jules Flammermont, Le seconde ministère de Necker, Revue Historique, 1891, T. 46, Fasc. 1, p.36.。

1788年谷价上涨时,巴黎高等法院就怀疑是垄断造成的,遂任命委员调查谷价上涨的起因*M.Gouges-Cartou, Mémoire sur les subsistances, in 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1860: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et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 Première série, 1787—1799, Tome 8, Paris: 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aul Dupont, 1875, p.651.。1789年初陈情书的起草更是为怀疑提供了宣泄的出口。艾克斯—普罗旺斯(Aix en Provence)塞内夏尔辖区(Sénéchaussée)第三等级的陈情书认为,垄断行为是社会动荡的罪魁祸首*Cahiers des sénéchaussées et baillages [Agen-Amont], in 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1860: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et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 Première série, 1787—1799,Tome 1, Paris: 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aul Dupont, 1867, p.696.。芒特(Mantes)和默朗(Meulan)巴伊辖区(Bailliages)教士等级的陈情书说,垄断行为制造的决不仅仅是一种弊端,更是一种需要严惩的罪行*Cahiers des sénéchaussées et baillages [Colmar et Schelestadt-Metz], in 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1860: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et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 Première série, 1787—1799, Tome 3,Paris: 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aul Dupont, 1879, p. 658.。三级会议召开后,一些文人写小册子向代表声嘶力竭地控诉垄断者。一份题为《在王国内阻碍谷物短缺、使谷物价格下降唯一有效的方法》的小册子用悲天悯人的语调写道:“一大批自私、邪恶的投机者贪得无厌酿成当前的灾难,剥夺了民族三分之二的民众的生计品。”作者愤怒地指出:“这次冰雹造成了可怕的后果,但它根本不是这场虚构的饥荒的起因;小麦被拦截了,但是它们并没有流出法国;它们在最贪得无厌、最唯利是图的人们手里掌管着。”*Moyens seuls efficaces pour arrêter les progrès de la rareté des bleds, et pour faire très-promptement diminuer le prix du pain, dans tout le royaume, par un citoyen, ami de l’humanité, 1789, in French Revolution Research Collection, Oxford: Pergamon Press, 1990—1995, Microfiche, 9.2/62, pp.5, 11.

在饥饿的危险下,在对垄断者的谴责中,食物骚乱自1788年底大规模爆发。不幸的人们要求政府为他们的灾难负责。根据书商哈迪(Hardy)的记述,11月底,一个妇女听到面包要涨价便大喊道:“让这么多穷人饿死真卑鄙,应该放把火烧掉凡尔赛。”*Jules Flammermont, Le seconde ministère de Necker,p.35.整个春天,连番的抢粮风暴横扫全国,最严重的骚乱发生在3月到4月间*[英]威廉·多伊尔著,张弛译:《法国大革命的起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9,177—180页。。在巴士底狱被攻占前的4个月中,法国共发生了三百多起骚乱,波及普拉图、布列塔尼、都兰、奥尔良、诺曼底、法兰克岛、皮卡迪、香槟、阿尔萨斯、勃艮第、尼维尔内、奥弗涅、朗格多克和普罗旺斯*[法]伊波利特·泰纳著,黄艳红译:《现代法国的起源:大革命之大混乱》,第10,12—13页。。民众认为小麦属于当地居民,运走或囤积是盗窃行为。在勒芒附近的尚特奈,他们不准磨坊主把刚刚买来的粮食放到磨坊;在朗格多克的龙山,饥民用石块袭击了一个刚刚将装粮的货车派往外地的商人;在迪耶尔,工人拿着武器来到乡间征集小麦,他们杀死了一个地主,仅仅是因为在他家里没有找到粮食⑤[法]伊波利特·泰纳著,黄艳红译:《现代法国的起源:大革命之大混乱》,第10,12—13页。。

农民暴动也随之而来,他们攻打城堡,烧毁地契,攻击领主特权。在凡尔赛和巴黎周围,群众在国王和大贵族的猎场屠杀动物,赶跑想管事的猎场看守。在韦芒多瓦(Vermandois)、拉蒂埃拉歇(la Thiérache),尤其是在康布雷西斯(Cambrésis),群众攻占了大修道院。在法国南部的普罗旺斯,人们攻占修道院,破坏城堡,抢走地契。类似的骚动在里昂、朗格多克、诺曼底和香槟地区爆发*Michel Biard and Philippe Bourdin, La France en révolution, 1787—1799, Paris: Belin, p.64.。随着经济形势的不断恶化,流浪汉如同繁殖到一定程度的耗子一样,开始成群结队地游荡,人们怀疑这是贵族雇佣的盗匪在四处劫掠。到了1789年4、5月份,法国很多地区出现了匪患恐慌,民众主动武装起来,整个社会已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Georges Lefebvre, The Great Fear of 1789, Rural Panic in Revolutionary France, translated from the French by Joan White, pp.47—53,64—66.。勒费弗尔所说的第一次恐慌出现了。

人们终于在5月5日等来了三级会议的召开,他们把这当作一个好兆头,希望能出台政策减轻税负。围绕按人头投票还是按等级投票的问题,三级会议争论了一个半月也没有结果,民众开始担心三级会议无果而终。的确,国王的近臣们纷纷劝说他解散三级会议或采取强硬措施对付第三等级。路易十六为了提升首都的军事力量,向巴黎调集军队,人们把这一举措误解为国王要用武力解散议会,猜想一场大屠杀可能在所难免*[英]威廉·多伊尔著,张弛译:《法国大革命的起源》,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9,177—180页。。正在这时,忍饥挨饿的民众听到传言说,贵族为了消灭第三等级,雇佣了一批流浪汉和盗匪,正在地里砍倒尚未成熟的庄稼*Georges Lefebvre, The Great Fear of 1789, Rural Panic in Revolutionary France, translated from the French by Joan White, pp.47—53,64—66.。7月11日,路易十六罢免了民众寄予厚望的内克,那一天,巴黎的小麦价格恰恰达到了18世纪的最高峰。巴黎民众愤怒了,他们聚集到罗亚尔宫,那里的演说家们号召人们拿起武器。他们洗劫了圣拉扎尔修道院,把抢到的52车粮食运到中央菜市场,然后冲向巴黎城周围各个征收通行税的关卡,将其付之一炬。他们听说巴士底狱武器储备充足,便在7月14日清晨涌向了这座仅关有7名囚犯的著名监狱。最初,他们的意图只是寻找武器,然而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误解,大批群众涌进来,司令官德洛内(De Launay)命令开枪,经过激战,巴士底狱被攻陷,法国大革命开始了*Jacques Godechot,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Chronologie commentée, 1787—1799,Paris:Perrin,1988,pp.61—65.。可以这么说,攻占巴士底狱是饥饿的群众惩戒意愿的直接结果。

民众的惩戒意愿之所以在直接行动中开花结果,这一方面是因为旧的镇压机器已经衰弱,在法国大革命爆发前夕,仅有4000人的骑警队(maréchaussée)维持巴黎以外的治安,对于一个有2800万人口的国家来说,警力远远不够,导致盗匪和流浪汉四处猖獗*Pierre Montagnon,Histoire de la Gendarmerie,Paris: Pygmalion,2014,p.21.。另外,军队也受到爱国思想的影响,拒绝向人民开枪。驻扎在巴黎的法兰西卫队负责配合警察工作,维护首都治安。但是1789年6月底,国王正需要用兵之时,他们站到了第三等级一边,拒绝向群众开枪*周立红:《国王卫队的衰落与法国大革命的爆发》,《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11期,第93—94,95页。。另一方面,新成立的国民议会怀有和群众同样的惩戒意愿,它主张查找饥荒的罪魁祸首,惩处人民之敌。为了抵御国王向巴黎增派军队带来的危险,它主张建立一种替代性的治安力量保护巴黎,7月13日,有48,000人组成的“资产阶级民兵”成立,正是为了武装起来,群众才来到巴士底狱寻找武器*Jacques Godechot,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Chronologie commentée, 1787—1799, pp.62—63,p.72.。

二、法国大革命爆发后惩戒意愿的蔓延与抑制

巴士底狱被攻占后,国民议会和国王先后认可了民众的直接行动④周立红:《国王卫队的衰落与法国大革命的爆发》,《社会科学战线》2016年第11期,第93—94,95页。,等于使民众的惩戒意愿和行为合法化了。这为暴力打开了大门,在新的形势下出现了人民复仇的狂潮,他们要代替政府,行使一种简捷快速的审判*Jean-Christophe Gaven, Le crime de lèse-nation. Histoire d’une invention juridique et politique (1789—1791), Paris: Les Presses de Sciences Po,2016,p.121,p.108.。

孔代亲王、孔蒂亲王、阿图瓦伯爵(Comte d’Artois)等上层贵族纷纷流亡*G.A.Kelly, From Lèse-Majesté to Lèse-Nation: Treason in Eighteenth-Century France, Journal of the History of Ideas, Apr.-Jun., 1981, No. 2, pp.281—282.,此举导致大众的激愤和恐慌,人们猜想大贵族和外国列强联合起来了,贵族阴谋忧虑再次增强。从7月20日到8月6日,大恐慌心理从克莱蒙图瓦(Clermontois)、香槟、弗朗士—孔泰、昂古穆瓦(Angoumois)、曼恩(Maine)和南特地区的六个恐慌源头发散出来,以平均每小时4公里的速度传遍整个法国*Michel Biard and Philippe Bourdin, La France en révolution, 1787—1799, p.65.。大恐慌促使农民武装起来,在多菲内等地促成了农民暴动。与此同时,也使特权等级和资产阶级议会代表产生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促成废除封建特权的八月法令得以颁布*王养冲、王令愉:《法国大革命史(1789—1794)》,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7年,第115—116页。。

在贵族阴谋和大恐慌的氛围下,除了骚动这样的集体行动外,人民群众还自己挑选具有象征意义的敌人予以惩罚*Jean-Christophe Gaven, Le crime de lèse-nation. Histoire d’une invention juridique et politique (1789—1791), Paris: Les Presses de Sciences Po,2016,p.121,p.108.,因此出现了一系列针对个人的惩戒行为。7月22日,群众怀疑巴黎总督贝尔蒂埃·德·索维尼(Berthier de Sauvigny)私藏谷物想饿死人民*Jacques Godechot,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Chronologie commentée, 1787—1799, pp.62—63,p.72.,在他逃离巴黎途中将其抓获,然后将他和其岳父、刚接替内克的财政大臣富隆·德·杜雷(Foulon de Doué)猛击至死,割下他们的头颅,游街示众*Peter Mcphee,Robespierre and Violence,in David Andress, ed., Experiencing the French Revolution,Oxford:Voltaire Foundation,2013,pp.71—72.。10月21日,人们在面包师弗朗索瓦(François)的地窖发现了60块面包,有的已经发霉了,遂怀疑他被贵族收买,不向人民出售面包,于是把他吊死在沙滩广场(place de Grève),并将他的头割下来挑到标枪上示众*Riho Hayakawa,L’Assassinat du boulanger Denis François le 21 octobre 1789,Annale shistoriques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janvier-mars 2009, Vol.355,pp.12,15.。群众的惩戒事件在某种程度上复活了旧制度的酷刑:首先,酷刑以一整套制造痛苦的量化艺术为基础;其次,酷刑是一种公开的仪式,它所使用的过分的暴力是造成它荣耀的一个因素,罪人在受刑时呻吟哀嚎,恰恰是伸张正义的表现。不仅如此,在犯人死后仍施加酷刑;最后,酷刑以罪犯的肉体为惩罚对象,“行刑的缓慢过程、突如其来的戏剧性时刻、犯人的哀嚎和痛苦可以成为司法仪式结束的最后证据”*[法]米歇尔·福柯著,刘北成、杨远婴译:《规训与惩罚》,北京:三联书店,1999年,第37—49页。。

面对群众的惩戒意愿没有边际地蔓延,国民议会从最初的共谋转变为担心。1789年8月4日,国民议会开始讨论重建秩序,在当天晚上的讨论中,国民议会主席让人阅读了《关于王国安全的法令规划》,议员塔尔盖先生(M.Target)说:“国民议会认识到,当它完全专注于确保人民在自由的宪法基础上获得幸福时,肆虐几个省的骚动和暴力在人们的心灵中散播恐怖,对财产的神圣权利和个人的安全造成了最致命的打击。”“这些不幸只会延缓国民议会的工作,助长公共利益之敌的罪恶计划。”他主张保障人身和财产安全,“宣布旧有的法令继续存在,并应该得到执行,直到民族的行政机构将其废除或修改”*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1860: 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et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 Première série, 1787—1799,Tome 8,p.343,p.378,p.511.。

在1789年8月10日上午的议会讨论中,塔尔盖先生以宪法编纂委员会(comité de rédaction)的名义,让人读了重建公共秩序的草案计划。杜邦先生(M.Dupont)以英国的叛乱法案(bill de mutiny)为例,指出有必要采取一套措施(formule)警告人民,制止他们参加骚乱。最后国民议会颁布法令:

1.王国所有的市镇机构,不管是在城市还是在农村,都应该保障公共秩序;只要它们提出要求,国家民兵(milices nationales)和宪兵队(maréchaussées)将在军队的帮助下追捕危害公共秩序的人。

2.城乡市镇机构以及大城市的每个区(district)应该制作无家无业的人的名单,迫使他们交出武器,国家民兵、宪兵队和军队应该监视其行为③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1860: 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et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 Première série, 1787—1799,Tome 8,p.343,p.378,p.511.。

在重建秩序的同时,为了解决粮食短缺,国民议会在8月29日颁布法令保障谷物流通自由,违者判处危害民族罪(criminels de lèse-nation)。

“条款一,命令谷物和面粉在王国之内(也就是在各省、各市、各镇、各村之间)自由流通的生计法令应该照旧执行;中止和废除所有违背该项法令意愿的条例(ordonnances)、判决(jugements)和判令(arrêts),禁止所有法官和行政官员在将来采取相应的举措,否则以危害民族罪惩处;禁止对谷物流通设置直接或间接的障碍,否则受相同的惩罚。

条款二,同样禁止把谷物和面粉出口到外国,除非国民议会根据省议会的汇报和要求,颁布法令同意出口,否则这些违禁的人将被判处危害民族罪。”④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1860: 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et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 Première série, 1787—1799,Tome 8,p.343,p.378,p.511.

9月19日,国民议会又颁布法令,要求执行8月29法令,指出:“向外国出口谷物和面粉以及所有反对王国内部谷物自由流通的行为,应视为反对人民的安全和安宁,这些犯错的人应该在当地的常任法官(juges ordinaires des lieux)面前被起诉,应该被看做是公共秩序扰乱者。”*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1860: 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et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 Première série, 1787—1799,Tome 9,Paris: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aul Dupont, 1877, p.41,pp.347—348,pp.475—476.10月5—6日,几千名巴黎妇女跑到凡尔赛向国王要面包,国民议会为了救治巴黎正在遭受的饥荒,命令王国所有市镇机构执行8月29日和9月18日法令,保护谷物流通,惩治危害公共秩序者⑥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1860: 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et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 Première série, 1787—1799,Tome 9,Paris: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aul Dupont, 1877, p.41,pp.347—348,pp.475—476.。

10月21日,面包师弗朗索瓦被杀后,国民议会让宪政委员会立即起草一项法令反对聚众滋事,这就是军事管制法(loi martiale),并于次日投票通过。该法案由12项条款组成,规定当公共安宁受到破坏时,市镇官员有权要求国民自卫军、正规军和宪兵队的首领提供援助。国民自卫军、正规军和宪兵队得到市镇官员的请求后,应立即在军官的带动下举着红旗出发,并至少有一名市镇官员陪伴。一个市镇官员将询问聚集的人群发动骚动的原因以及他们希望纠正的弊端;叛乱的人群有权在他们中间指定六人表达需求、提交请愿,然后立刻散去。聚集起来的群众如果在这时不能撤退的话,市镇官员应高声发出三次催告,要求他们平静地回到家中。在催告发出之前或发出的过程中,聚集的群众犯下某些暴行,或者是在催告发出后没有平静地撤退,将会受到军队的武力镇压⑦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1860: 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et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 Première série, 1787—1799,Tome 9,Paris:Librairie administrative de Paul Dupont, 1877, p.41,pp.347—348,pp.475—476.。

军事管制法在应对1789—1790年农民暴动和抗税暴动时进一步完善,1791年夏佩利埃法(loi le Chapelier)规定用军事管制法压制工人的聚会和罢工。1792年8月10日推翻君主政体后,立法议会对骚乱行为实行赦免,但随后吉伦特派国民公会又继续执行军事管制法*Michel Vovelle, ed.,L’État de la France pendant la Révolution: 1789—1799,Paris: La Découverte,1988,p.234,pp.234—235.,直到1793年6月23日雅各宾派当权后,才将其彻底废除*C Bouton,Les mouvements de subsistance et le problème de l’économie morale sous l’Ancien Régime et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Annales historiques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 Janvier/mars 2000, Vol. 319, p.94,pp.90—91.。

三、惩戒意愿的发展与革命恐怖统治的降临

1789年国民议会投票通过军事管制法后,政府一方面维护谷物自由贸易,一方面压制群众惩戒行为。1790年谷物喜获丰收,一直到1791年底没有出现谷物短缺*William Finley Shepard,Price Control and the Reign of Terror: France, 1793—1795,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53, p.1.,食物骚乱有所减少,群众的惩戒意愿看似是被压制住了。然而好景不长,随着纸券的下跌和兑换率的下降*Albert Mathiez, Les subsistances pendant la Révolution,Annales révolutionnaires, Mai-Juin 1917, T. 9, No. 3, p.290,p.309.,再加上中部和南部收成不好,谷价又开始上涨*Jacques Godechot,Les institutions de la France sous la Révolution et l’Empire,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85, p.230,pp.230—231.,1792年2、3月,食物骚乱大规模爆发⑥Albert Mathiez, Les subsistances pendant la Révolution,Annales révolutionnaires, Mai-Juin 1917, T. 9, No. 3, p.290,p.309.,再加上中部和南部收成不好,谷价又开始上涨*Jacques Godechot,Les institutions de la France sous la Révolution et l’Empire, Paris: 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 1985, p.230,pp.230—231.。4月20日对奥地利宣战后,军事上的失利又加剧了危机,夏天过分炎热引发了中部和西南部的干旱,造成对饥荒的焦虑*Timothy Tackett,The Coming of the Terror in the French Revolution,p.144,pp.250—252.,群众运动一浪高过一浪,终于在8月10日推翻君主政体*[英]乔治·鲁德著,何新译:《法国大革命中的群众》,第102页。。

这一时期的群众惩戒意愿和惩戒行为呈现以下不同特点:首先,群众运动从自发转向高度组织化,他们的行动受到巴黎激进分子的指挥*Colin Lucas,The Crowd and Politics,in Peter Jone, ed.,The French Revolution in Social and Political Perspective, London,New York,Sydney,Auckland:Arnold,1996,p.440.。后者通常是中产阶级精英,接受了人民群众的语言*Timothy Tackett,The Coming of the Terror in the French Revolution,p.144,pp.250—252.。塔克特认为,在巴黎和其他大城市里,一些精英阶层的极端分子对“无套裤汉”更加认同,甚至赞同与支持他们的暴力行为,并能在情感上与他们休戚与共,结成了一种奇怪的、从未有过的政治联盟,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人民阵线”*[美]谭璇著,孙一萍译:《情感史视野下的法国大革命》,《世界历史》2016年第4期,第13页。。其次,群众运动具有清晰的政治目标,他们对生存权利提出要求,主张生存权高于财产权。1792年12月,群众发出这样的请愿:“如果容忍这些人将土地和工业产品据为己有,吝啬地在谷仓内堆积第一必需品,把痛苦贫困的人民交给高利贷者算计,那就是龌龊的行径。”*Albert Mathiez, Les subsistances pendant la Révolution.III— Les enragés et la lutte pour le maximum(Janvier-février 1793),Annales révolutionnaires,Juillet-Septembre 1917, T. 9, No. 4,p.481.最后,群众策略更成熟,更具有政治谋略。他们起草请愿书,要求地方官员签字以使诉求合法化。他们甚至提出修改法律的诉求。杜尔丹(Dourdan)一个骚乱者说:“这法律不好,它没有好好制定,它不合适,应换成别的。”

1792年8月10日后,议会、雅各宾俱乐部、一些政治精英的态度逐渐向群众意愿靠拢。面对高涨的食物骚乱浪潮和对外战争造成的军队供给压力,上加龙省(Haute-Garonne)的官员自8月14日起开始命令市镇政府监视谷物商人,谷物自由贸易随后在整个法国被废除。立法议会在1792年9月3日颁布法令,赦免1789年7月14日以来所有违反谷物贸易自由法令的人。虽然1792年12月8日,吉伦特派国民公民重新肯定了谷物贸易自由法令,并判处妨碍供给者死刑,但1793年2月又颁布法令,赦免1月21日前所有违反谷物贸易自由法令的行为*C Bouton,Les mouvements de subsistance et le problème de l’économie morale sous l’Ancien Régime et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p.93,p.93.。

从1792年年底起,雅各宾俱乐部已经掌握在第三代人手中,罗伯斯庇尔是其代表*王养冲、王令愉:《法国大革命史(1789—1794)》,第359,282,339,440,433、436页。,他竭力为群众的骚乱行为辩护,反对镇压骚动者③C Bouton,Les mouvements de subsistance et le problème de l’économie morale sous l’Ancien Régime et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p.93,p.93.。1792年3月3日,埃当普(Étampes)市长雅克·西莫诺(Jacques Simonneau)因阻止群众给小麦定低价,在市政厅外面被刺死,当局为纪念他,举办西莫诺节*[法]莫娜·奥祖夫著,刘北成译:《革命节日》,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100页。。但罗伯斯庇尔为群众的行为辩护,指责西蒙根本不是一个英雄,而是一个贪婪的投机者*Peter Mcphee,Robespierre and Violence,pp.74—75.。1793年4月10日,罗伯斯庇尔在国民公会上谴责吉伦特派的社会政策:“他们很早就把土地法当作幽灵来吓唬公民们;他们把富人的利益与穷人的利益区分开来;他们以富人的保护者的身份出现来反对无套裤汉;他们把平等的所有的敌人网罗到他们的派别里去。”*王养冲、王令愉:《法国大革命史(1789—1794)》,第359,282,339,440,433、436页。

1793年4月11日和5月4日,国民公会迫于严重的粮食短缺和不断加剧的城乡骚乱,先后通过强制指券流通法令和限价法令*王养冲、王令愉:《法国大革命史(1789—1794)》,第359,282,339,440,433、436页。。雅各宾派取得政权以来,面对谷物供给状况的恶化,7月26日,国民公会颁布《惩治囤积法》十四条,规定处死垄断第一必需品者*Philippe Buchez and Prosper-Charles Roux,Histoire parlementaire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 ou Journal des assemblées nationales depuis 1789 jusqu’en 1815: contenant la narration des événements... précédée d’une introduction sur l’histoire de France jusqu’ la convocation des États-Généraux,vol.28, Paris:Paulin, 1834,pp.367—368.。但是这些举措并没有产生预期作用。7月底,东北边境上军事失利,阿尔卑斯山边境陷入危局,西班牙军队已经向比利牛斯山挺进。旺代叛乱继续发酵,里昂、马赛的叛乱仍未平息,8月27日,土伦又落入英军之手*[英]威廉·多伊尔著,张弛等译:《牛津法国大革命史》,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307—312页。。与此同时,粮食供应问题愈发严重。9月2日,土伦陷落的消息传到巴黎,正在排队领取食物的巴黎饥民一下子陷入了恐慌*[英]露丝·斯科尔著,张雅楠译:《罗伯斯庇尔与法国大革命》,北京:商务印书馆,2015年,第339,336页。。

在前所未有的危机氛围中,民众产生了强烈的自卫和惩戒意愿。民众领袖充当了民众意愿的代理人。埃贝尔在《迪歇老爹报》第279期上抨击商人“背离了我们,他们用种种方法来破坏共和国了,他们囤积了各种各样的生活必需品,高价转卖出去,使我们陷于饥荒;而由于他们看到无套裤汉宁死也决不再做奴隶,这些吃人肉的人就把他们的仆人、他们店铺里的小伙计武装了起来对付无套裤汉”。9月5日中午,巴黎各区群众由巴黎市长帕什、公社代理检察官肖梅特和一些市政官员带领到达国民公会请愿,想把这种惩戒的意愿施加给议会,由议会进行暴力制裁。请愿群众的旗帜上写着:“向暴君们宣战”“向贵族宣战”“向囤积者宣战”。由公社代理检察官肖梅特宣读请愿书,请愿书指出,欧洲的暴君们和国家内部的敌人,残酷地使法兰西人民挨饿,试图迫使他们用自由和主权可耻地换取一块面包。请愿书要求组建革命军,用法律力量保障生活必需品。

这种意愿与时任国民公会主席罗伯斯庇尔一拍即合。罗伯斯庇尔在获得最高权力之前,曾撰写过一份《革命要理问答》,指出要结束对外战争,除了奋勇杀敌外,必须惩罚变节者;要结束内战,必须惩治叛徒和谋反者。他在演讲中指出:要“一劳永逸地摧毁垄断者,满足人民的所有需求,预防所有的垄断,防止人民之敌策划所有的阴谋”*Albert Mathiez, La Révolution et les subsistances,l’inauguration de la Terreur,Annales révolutionnaires, Novembre-Décembre 1992, T.14, No.6, pp.487—488.。最终,国民公会颁布法令,自这一天起,直到1794年10月1日,对小麦实行最高限价,在整个共和国谷价不应该超过每公担14利弗尔。谷物贸易暂时被禁止*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1860: recueil complet des débats législatifs et politiques des Chambres françaises. Première série, 1787—1799,Tome 73,p.366,369.。随即,组建革命军,重建革命法庭,颁布《嫌疑分子法》,恐怖统治就这样实施了。

由此,大众惩戒意愿和革命政府的惩戒意愿合二为一,大众暴力转变成国家暴力。大卫·安德斯(David Andress)指出:“恐怖统治的根本特征不是大众暴力,而是国家暴力。”*David Andress,La violence populaire durant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révolte,chtiment et escalade de la terreur d’État,in MichelBiard,ed., Les politiques de la Terreur 1793—1794,Renne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Rennes, 2008, p.78.恐怖统治吸纳人民群众的惩戒意愿,用国家暴力取代民众暴力*Colin Lucas, The Crowd and politics,p.449.。正因为如此,国家在实现组织化、系统化镇压的过程中,一步步加强了中央集权,强化了对地方社会和民众生活的控制。

在恐怖统治的顶端,是救国委员会和普遍安全委员会。前者是最高革命机关;后者由国民公会12到16名成员组成,负责审查、监视、逮捕嫌疑犯,并将其送到革命法庭。革命法庭负责审判“反革命罪”,它一旦判决,就不能上诉。革命军负责在农村巡逻,为的是让人们尊重最高限价法案,并保证谷物供给*Michel Biard and Philippe Bourdin,La France en révolution,1787—1799,pp.113—114.。出差代表监督中央政府的政策在地方执行*[法]马迪厄著,杨人楩译:《法国革命史》下册,第463页。。革命政府的权力达到前所未有的集中。就谷物供给而言,国民公会成立粮食委员会,由三人组成,负责“供给军队,给缺粮的省份分配基本的食物”。1794年2月12日,政府将以前属于地方官员的征收谷物的权力集中到粮食委员会手中*Florin Aftalion, The French Revolution:An Economic Interpretation,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0,p.152.。

在这个过程中,法国行政机器在规模上急剧扩展。理查德·科布(Richard Cobb)的研究证明,官僚机构在恐怖统治时期增添了15万新成员,法国大革命创造了一个“公务员的法国”(la France fonctionnaire)*Social Mobility, Past and Present, Dec., 1965,No. 32,p.8.。在政府领域,法国革命结束了私人资本主义时期,建立了一个全国性的公共财政管理系统。革命后的国家比以往更加直接地侵入到所有公民的生活中去,根本不考虑公民的意志*[美]斯考切波著,何俊志、王学东译:《国家与社会革命》,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240、244页。。马丹指出,在大革命中实际发生的,乃是一个现代国家从传统社会脱胎而出的生产过程。这个国家“实行中央集权,通过一套组织严密的官僚体系来管理社会,并运用军队、警察等暴力手段来监控社会。”*转引自高毅:《一部别开生面的法国革命“暴力史”——读马丹〈暴力与大革命:论一种国家神话的诞生〉》,《世界历史》2007年第1期,第144页。继法国大革命初期地方分权的尝试后,恐怖统治重新延续了旧制度的中央集权进程,彻底扫清了封建制度和地方特权的障碍,完善了中央集权的行政机器,经过督政府、执政府和拿破仑时期的进一步完善和发展,奠定了现代国家的基本架构。

结 论

在以往的法国大革命史研究中,学者们过多地强调革命中的正向情感,例如欣喜、爱,实现民族再生的愿望,锻造新人的决心,以及对自由平等的向往*法国大革命的政治文化研究通常强调正面情感,法国历史学家莫娜·奥祖夫在《革命节日》中认为,法国大革命中的诸多节日超越党派立场,体现了革命者全盘掌控社会的方案。革命节日正是通过对祖国和公民价值的神圣化,实现了宗教上的神圣性向政治和社会价值上的转移,标志着民族的再生和新人的锻造。美国历史学家林·亨特在《法国大革命中的政治、文化和阶级》(汪珍珠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中,对这套革命意识形态的同质性做了进一步阐释。她认为实践这套统一的政治文化的是一个新的政治阶级,这个阶级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但他们更强调革命过程的普遍性,致力于构建新民族,认为只有敌人才会搞派系斗争。他们的革命修辞是一种“没有阶级之阶级斗争的语言”。高毅在《法兰西风格:大革命的政治文化》(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1年)中指出,法国大革命政治文化的重要特征是“同旧世界彻底决裂”。,对其中的反向情感,例如恐惧、憎恨,无所不在的阴谋忧虑,对敌人和危险夸张的想象,对异己的惩戒和杀戮,或者着墨不多,或者用做否定革命的证据,却很少考虑正向情感和反向情感之间的关联。其实在法国革命中,正向情感和反向情感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二者如影随从。塔克特通过梳理革命时代的文献得出,欣悦和博爱经常与恐惧交织在一起。他认为我们甚至可以假设恐惧与欣悦、焦虑与希望同步起伏,甚至能够同时达到顶端*[美]谭璇著,孙一萍译:《情感史视野下的法国大革命》,《世界历史》2016年第4期,第8—9页。。法国大革命是一场翻天覆地的社会革命,它废除了封建制度,铲除了地区特权和等级特权,把贵族、教士排除在民族之外,同时又向整个欧洲的君主国家宣战。在这场大变革中,孕育出一套全新的政治文化,它全盘否定过去,呼唤民族再生,塑造革命新人,因此,从情感逻辑上讲,产生了一种惩戒囤积者、贵族、暴君的强烈意愿。

正如惩戒意愿是内在于大革命的情感一样,由惩戒意愿引发的恐怖统治同样是革命的一部分。惩戒意愿是前现代社会民众的一种自发情感,它常常激发民众揭竿而起,替天行道,惩罚危害共同体的不轨分子。之所以没有造成严重的社会动乱,危及政权稳定,在于精英没有被民众的惩戒意愿所同化,相反还有意与之保持距离,甚至还主张进行压制,政府能起到安抚和震慑的作用,民众、精英与政府三者之间构成稳定的三角形结构。旧制度末期,民众惩戒意愿高涨,精英的观点开始向民众靠拢,处于崩溃状态的政府治安能力薄弱,三角形结构倒塌,民众一波又一波的直接行动引爆了大革命。

大革命后,惩戒意愿进一步蔓延,惩戒行为无节制地发展,国民议会颁布军事管制法,试图予以压制。但由于生计形势的恶化,战争局势的跌宕起伏,群众运动仍旧大规模爆发,并且推翻了君主政体。与此相伴,政治精英群体产生分裂,罗伯斯庇尔等人认同群众的惩戒意愿,在局势的压力下,议会也颁布法令赦免破坏谷物贸易自由的民众。值得注意的是,一批中产阶级精英成为民众利益的代言人和民众运动的组织者。雅各宾派掌权后,在内忧外患、粮食短缺的危机氛围中,埃贝尔、肖梅特这样的民众运动领导人将群众的惩戒意愿进一步明晰化、具体化,并带领群众向国民公会请愿,此时已担任国民公会主席的罗伯斯庇尔与之产生强烈共鸣,将群众的惩戒意愿转化为国民公会的惩戒意愿。简而言之,在内忧外患的特殊背景下,民众的惩戒意愿演变成国民公会的惩戒意愿经历了这样一个过程:首先,面对群众惩戒意愿和惩戒行为的蔓延,上层政治精英群体发生分裂,分化出一批支持群众运动的左翼精英和党派;其次,一批中产阶级精英也甘当民众的代言人和领导者;最后,民众、中产阶级精英、左翼上层精英这三个情感共同体合而为一,左翼上层精英已经掌权的国民公会顺势采纳了民众的惩戒意愿。

国民公会采纳民众的惩戒意愿后,实行恐怖统治,借用政权的高压镇压垄断者、嫌疑犯、人民之敌,自然也造成了恐怖的扩大化。但是在这个过程中,官僚机构壮大,政府监控能力增强,一个全新的现代国家机器初步成型,法国正是通过这样一种特殊的道路,彻底扫清了封建制度和地方特权的障碍,为建立一个高效、均质、统一的现代国家奠定了基础。

【责任编辑:赵洪艳;责任校对:赵洪艳,杨海文】

2016—12—21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法国旧制度时期荒政研究(1560—1789)”(11CSS013);国家留学基金委青年骨干教师出国研修项目“法国大革命与 ‘现代警察’的诞生”

周立红,中山大学历史学系(广州 510275)。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5.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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