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大学与新文化运动*
2017-01-14桑兵
桑 兵
北京大学与新文化运动*
桑 兵
由于陈独秀被捕入狱、胡适态度保留,其他人关注重心转移,主办《新青年》的北京大学教授群体,对于五四以后兴起的新文化运动较为疏离。而在蔡元培等人回归常态的要求下,北大学生也显得相对静默。陈独秀出狱后,敏锐地把握到新文化运动的巨大潜力,连续撰文演讲,迅速加入新文化运动的行列,并且很快跃升到中坚和领袖的地位。胡适对于新文化运动社会性普及的一面不以为然,后来则逐渐模糊五四前后新思潮运动与新文化运动的关系。新思潮与新文化之间存在的事实联系,也使得参与甚至异议新文化运动者将二者混为一谈。历史上的新文化运动与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叙述因此出现混淆。
北京大学; 新文化运动; 胡适; 陈独秀
五四运动之后,国民党、江苏教育会和北京大学三方合力发起新文化运动,旨在继续鼓动一种社会运动,迎合世界潮流,反对官僚军阀恶政,改造社会文化,其具体目标则是反对安福系执掌政权,扩张势力①桑兵:《“新文化运动”的缘起》,《澳门理工大学学报》2015年第4期,第5—19页。。不过,北京大学参与共谋的,并非主办《新青年》的那批教授,而是与北京大学没有渊源、名义上代替蔡元培实际上代表江苏教育会临时出掌北大的蒋梦麟。当新文化运动开始被鼓动之时,后来被称为新文化运动旗手的北大教授群体,大都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角色。从茫然到自觉,其间经历了怎样的变化转换,是认识历史上的新文化运动和新文化运动的历史之间的联系与分别的重要一环,应予深究。
一、胡适:没有新文化运动
1920年9月11日,北京大学在第三院举行始业式即开学典礼②关于此次开学典礼举行的日期,各书记载较为混乱。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3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和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第12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据《北京大学日刊》1920年9月17、18日所载蔡元培和胡适的演说词,分别标为16日和17日;曹伯言、季维龙编著《胡适年谱》(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183页)定于9月17日;胡颂平编著《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初稿》(台北:联经出版公司,1990年校订版,第417页)、耿云志著《胡适年谱》(香港:中华书局香港分局,1986年,第63页)则定为9月20日。胡颂平所依据的是台北爱爱寮版庄赞编《世界名人讲演集》。《蔡元培全集》或可解释为依据刊载日期(1996年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高平叔撰著《蔡元培年谱长编》中册已将日期更正),《胡适全集》编者附识明确指“本文为1920年9月17日胡适在北京大学开学典礼上的演讲”,则显然混淆了演讲词的刊载日期与开学典礼的举行日期。《申报》1920年9月14、15日连载署名“野云”的“纪北京大学始业式”,指明“今日(九月十一日)”,今日即撰写报道的当日,括弧中的日期,则是报馆方面为避免误读而加的注明。诸如此类的情形,今人读旧报时所在多有。其实,9月13日《北京大学日刊》第691号所载“本校开学纪略”也明确记载:“本校开学礼已于十一日(星期六)举行。”只是各人的演说词从9月16日起陆续刊载。,虽然是照例行礼致词,“但是日颇有较为重要之演说与报告,足以表示该校革新进步之精神”。所以《申报》特以连载的形式纪其概要。相继致词演说的有校长蔡元培、教务长顾孟馀、总务长蒋梦麟,以及新聘教授颜任光、任鸿雋、陈衡哲、谭仲逵、燕树棠,旧教授演说的则是胡适和陈惺农。
胡适自1917年进入北京大学,连年出席开学典礼,这已经是第四次。因为是抱病出席,本来没有准备讲话。可是之前总务长蒋梦麟讲话中提到:前日在胡适家中谈起“近年所熟闻之新文化运动”,“胡先生也说:现在简直没有什么新文化,连文化也没有。此话甚长,将来有胡先生发表,我不必多说”*野云:《纪北京大学始业式》,《申报》1920年9月14日,第6版,“国内要闻·北京通信”。。
此时蔡元培已经决定于10月赴法国,校务再度交由蒋梦麟代理,蒋梦麟的致词自然引起关注。所讲主要包括三点,第一是加强师生的联系,相互沟通;第三是增强学生自治的能力,发达合群的美德;第二点则是关于新文化运动。蒋梦麟虽然只是开了个头,但是话题为当时万众瞩目的新文化运动,又语出惊人地透露胡适认为没有新文化,连文化也没有,并且留下伏笔,让胡适来详说。胡适“本来不预备说话,但蒋先生偏偏提出我的谈话的一部分,偏偏把‘且听下回分解’的话留给我说,所以我不能不来同诸位谈谈”。在日记中,他自称当天勉强说了十多分钟。
胡适并非钱玄同那样语不惊人誓不休的故意偏激之人,之所以有蒋梦麟提到的断语,是因为“我暑假里,在南京高等师范的暑期学校里讲演,听讲的有七八百人,算是最时髦的教员了。这些学员是从十七省来的,故我常常愿意同他们谈天。他们见面第一句就恭维我,说我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我听了这话,真是‘惭惶无地’;因为我无论何处,从来不曾敢说我做的是新文化运动。他们又常常问我,新文化的前途如何,我也实在回答不来。我以为我们现在那里有什么文化?我们北京大学,不是人称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吗?你看最近的一期《学艺杂志》里有一篇《对于学术界的新要求》,对于我们大学很有些忠实的规谏。他引了陈惺农先生对于编辑《北京大学月刊》的启事,我们大学里四百多个教职员,三千来个学生,共同办一个月刊,两年之久,只出了五本!到陈先生编辑的时候,竟至收不到稿子,逼得他自己做了好几篇,方才敷衍过去。《大学丛书》出了两年,到现在也只出了五大本!后来我们想,著书的人没有,勉强找几个翻译的人,总该还有。所以我们上半年,弄了一个《世界丛书》,不想五个月的经验结果,各处寄来的稿子虽有一百多种,至今却只有一种真值得出版。像这样学术界大破产的现象,还有什么颜面讲文化运动?所以我对于那第一句话的答语,就是‘现在并没有文化!更没有什么新文化’!”*《胡适之先生演说词》,《北京大学日刊》第696号,1920年9月18日,第3版。
《北京大学日刊》刊载的胡适的演说词,是由陈政记录的,或许经由胡适审阅。《申报》的报道与此大同,但也有些值得注意的小异:
我此次从八月一日到南京,至八月二十五日回北京,在此二十五日内,每日听我讲演的人有八百余,每日所接见的客有三十余,因此我很受了一种感触,并且得了一种教训。凡恭维我的人,皆对我说:你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心。我真是惭愧得很。继又问我:新文化运动的前途如何?我更答不出来。试问今日文化在那里,不说新文化,就是旧文化又在那里?所谓文化,不仅是精神思想一方面,即物质科学一方面也包括在内。试问今日中国,配说有科学吗?仅仅用几个奋斗、博爱、自决、劳动神圣等名词到处讲解,就算新文化运动吗?以北京大学总算是全国中最高学府,又是新文化运动的中枢,试看以二百多教员、二千多学生办一月刊,至今才出过六册,办一丛书,至今才出过五大本,试问代表文化的东西在那里?同人不得已,乃拟编世界丛书,以为不能著书,尚可以翻书。乃稿子百余篇,经审查结果,只成了一部书,而时间已费去五个多月,文化运动岂不可怜?此是第一层,为我所最感触而不能不说的,因为现在实在是没有文化,更没有新文化。*野云:《纪北京大学始业式(续)》,《申报》1920年9月15日,第6版,“国内要闻·北京通信”。
两相比较,前者说各地来的教员称胡适为新文化运动的领袖,后者则称之为新文化运动的中心。至于恭维胡适的是七八百听讲者还是三十余所见客,还可以进一步追究。如果十七省的七八百教员都知道新文化运动,无论运动的内容是否充实,应该说都算是颇具规模了。胡适感到惭愧,从《北京大学日刊》所载看,主要是北京大学的新文化运动开展得如何,是否当得起中心和领袖的美誉;而就《申报》所载看,范围则肯定不仅限于北京大学,对于新名词泛滥的指责,以及没有科学的质疑,都是以全国为考量单位。北京大学人称新文化运动的中心,而实际上却没有什么新文化可言,中心尚且如此,其他不问可知。
问题是,新文化运动已经被运动起来整整一年了,如果没有新文化,更没有新文化运动,何以在南京高等师范听讲的十七省七八百教员,众口一词地谈论新文化运动及其前途?所以胡适接着讲的第二个问题,就是“现在外面学界中总算有一种新的动的现象,是不能不承认的。但这只可说是一种新动机、新要求,并没有他们所问的新文化运动。他们既然动了,按物理学的定理,决不能再使不动。所以惟一的方法,就是把这种运动的趋向,引导到有用、有结果的路上去”*《胡适之先生演说词》,《北京大学日刊》第696号,1920年9月18日,第3版。《申报》的记录为:“若说世界有一点变动,发生出新需要,这却是有的,我也不能不承认,或者对于此种动的空气新的现状加以一种名词,亦未尝不可,于是我可以说出第二层的意思,第二层是什么呢?就是对于这种动的空气发生出一种希望,照物理的定理说,既动之后,不能使他不动,只有引他动到有用的方向去。”。如此看来,尽管北京大学没有什么新文化运动,胡适也不得不承认外面学界已经在动,只不过他认为这种新现象仅限于动机和要求,还谈不上是新文化运动。
仔细揣摩,胡适的言外之意还有另一层,即他所说,这种动的趋向有两个方面,—是普及。“现在所谓新文化运动,实在说得痛快一点,就是新名词运动。拿着几个半生不熟的名词,什么解放、改造、牺牲、奋斗、自由恋爱、共产主义、无政府主义……你递给我,我递给他,这叫做‘普及’。这种事业,外面干的人很多,尽可让他们干去,我自己是赌咒不干的,我也不希望我们北大同学加入。”
这番话的意思,等于是宣称外面所谓的新文化运动,充其量就是新名词运动,与北大无关,北大师生也不应参与其事。胡适口中的“普及”,换做今日的流行语,就是造势而已。
第二种趋向是提高。“提高就是——我们没有文化,要创造文化;没有学术,要创造学术;没有思想,要创造思想。要‘无中生有’地去创造一切。这一方面,我希望大家一齐加入,同心协力用全力去干。只有提高才能真普及,越‘提’得‘高’,越‘及’得‘普’。你看,桌上的灯决不如屋顶的灯照得远,屋顶的灯更不如高高在上的太阳照得远,就是这个道理。”*《申报》记为:“现在动的方向却有两种,(一)是普及;(二)是提高。第一种方向我是不愿意加入的,并且不希望大家同学加入。因为普及只是构出几个半生不熟的新名词,到处供给别人,这是无益于人,绝不足以救思想界的饥渴。我们大学学生应该做出饭来供给别人吃,使人家吃饱了真能得着一点营养品,万不可再拿那些半生不熟的名词作充饥食品。此等事业只好让别的人做去,我们不必做。我们须从提高一方面着手,能提高自然就能普及。”
显而易见,在胡适看来,必须创造出新的学术思想文化,才算是新文化,否则无论多么热闹,都算不上新文化运动。“现在既有这种新的要求和新的欲望,我们就应该好好预备一点实在的东西,去满足这种新要求和新欲望。若是很草率的把半生不熟的新名词,去供给他们的知识饥荒,这岂不是耶稣说的‘人问我讨面包,我却给他石块’吗?”
依照这样的逻辑,北大师生必须走提高的路子,由高深的学问创造出新文化,才有可能带动起中国的新文化运动。所以胡适明确宣称:
我们北大这几年来,总算是挂着“新思潮之先驱”、“新文化的中心”的招牌,但是我刚才说过,我们自己在智识学问一方面贫穷到这个地位,我们背着这块金字招牌,惭愧不惭愧,惭愧不惭愧!所以我希望北大的同人,教职员与学生,以后都从现在这种浅薄的“传播”事业,回到一种“提高”的研究工夫。我们若想替中国造新文化,非从求高等学问入手不可。我们若想求高等学问,非先求得一些求学必需的工具不可。外国语、国文、门径科学:这都是求学必不可少的工具。我们应该拿这种切实的工具,来代替那新名词的运动;应该用这种工具,去切切实实的求点真学问,把我们自己的学术程度提高一点。我们若能这样做去,十年二十年以后,也许勉强有资格可以当真做一点“文化运动”了。二三十年以后,朱逷先先生和陈女士做中国现代史的时候,也许我们北大当真可以占一个位置了。
在胡适心中,迅速蔓延全国的新文化运动不过是浅薄的传播事业,真正要创造新文化,必须研究高等学问。为了达此目的,胡适总结道:“若有人骂北大不活动,不要管他;若有人骂北大不热心,不要管他。但是若有人说北大的程度不高,学生的学问不好,学风不好,那才是真正的耻辱!我希望诸位要洗刷了他。我不希望北大来做那浅薄的‘普及’运动;我希望北大的同人一齐用全力向‘提高’一方面做工夫;要创造文化、学术及思想:惟有真提高,才能真普及。”*《胡适之先生演说词》,《北京大学日刊》第696号,1920年9月18日,第3版。
由此可见,胡适只是不承认当时蔓延全国的新文化运动,却不否认中国应该有新文化运动,并且希望由北大师生致力于提高,来造成真正的新文化乃至新文化运动。这仍然是近代中国的新派人士打倒别人树立自我的老套路。
不无巧合的是,在此之前,胡适接到傅斯年从欧洲的来函,信中对留学界普遍的急功近利感到不满,“不济的不消说,即所谓人才者,也每每成politician与journalist之‘一而二,二而一’的人格。我很希望北京大学里造成一种真研究学问的风气”。尤其是对“现在在中国知识界的地位已高”的胡适,“愿先生终成老师,造一种学术上之大风气,不盼望先生现在就于中国偶像界中备一席”。因为“为个人言,古来成学业的,都是期于白首,而不隐于才华;为社会上计,此时北大正应有讲学之风气,而不宜止于批评之风气”*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7卷,长沙:湖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13—14页。是函写于1920年8月1日。。
稍早前,傅斯年另外还写了一封致北京大学校长蔡元培的信,对母校表达了同样的期望。他首先比较了牛津、剑桥和伦敦大学的差异,认为“牛津、圜桥以守旧著名,其可恨处实在多。但此两校最富于吸收最新学术之结果之能力……而且那里是专讲学问的,伦敦是专求致用的。剑桥学生思想彻底者很多,伦敦何尝有此?极旧之下每有极新,独一切弥漫的商务气乃真无办法”。在傅斯年看来,“北京之与上海,北大之与清华,有些仿佛是剑桥与伦敦之比”。并进而向蔡元培进言道:“北大此刻之讲学风气,从严格上说去,仍是议论的风气,而非讲学的风气。就是说,大学供给舆论者颇多,而供给学术者颇少……大学之精神虽振作,而科学之成就颇不厚。这样的精神大发作后,若没有一种学术上的供献接著,则其去文化增进上犹远。近代欧美之第一流的大学,皆植根基于科学上,其专植根基于文艺哲学者乃是中世纪之学院。今北大之科学成绩何若?颇是可以注意的。跛形的发达,固不如一致的发达。”*欧阳哲生主编:《傅斯年全集》第7卷,第15—16页。是函无署期,仅说明原载于1920年10月30日《北京大学日刊》,实为10月13日。从信的内容判断,当写于1920年3月至6月间。参见孙玉蓉:《〈李四光年谱〉中出现的时间误差考索》,《天津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9年第4期。函中提及李四光从德国来信询问北京大学电招其前往任地质学教授事。陈群等编《李四光传》(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5页)称李四光1920年5月即已到任北大,似不确。
胡适主张北京大学应着重于提高,或与傅斯年的意愿不无关联。其意思从积极的角度解读,可以说是强调北京大学师生应当承担起特别的职责,不要混同于一般社会群体。但是,如果将新文化运动局限于提高一点,而根本否定外面学界如火如荼进行的是新文化运动,恐怕有失偏颇。江苏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本科三年级学生朱黛痕撰写的《拟与同乡某君讨论新文化运动施行方法书》,就因为有人谈及鼓吹爱国运动的方法,相与讨论如何在地方上从事新文化运动。她说:“自从五四运动直到现在,新文化运动的声浪,就一天高似一天,那一般人有赞成的,有反对的,最可怜那没有知识的人,连这个意思多没有明白,到现在还是糊糊涂涂,没有丝毫觉悟。唉!照这样看起来,新文化运动是不能普及的,无论呼声怎样高,他的效果从那里来呢?”
可是,“弗论做什么事情,总要求实在,要从做得到的地方做起,并且要从小的地方做起,要从简单的方法做起,那么积少成多,要望多数人的觉悟,也是不难的了”。新文化运动要想先易后难,积少成多,也要循序渐进,“施运动的人一定要把自己的环境和被运动人的环境预先考察得清清楚楚”,以免大而无当,不生效果。顶好在各人住的地方先运动起来。如本乡的人程度高下不齐,对下层的人放假时设立义务学校,编辑白话文,平时利用旅外同乡会组织连接起来,将来回去逐步做去*朱黛痕:《拟与同乡某君讨论新文化运动施行方法书》,《江苏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校友会汇刊》第9期,1919年11月,第36—38页,“杂俎”。。这样的做法和步骤,与胡适的提高显然存在很大差距。尽管胡适只是不主张北大师生从事普及性的工作,但是将所有的普及一概判定为非新文化运动,则新文化是不可能成为运动的。
果然,有人就提出了“新文化运动是什么”的命题,质疑“新文化运动只是‘移植的新学’运动么?只是‘贵族式’的文化运动么?不对不对。题目认错了。我们从事‘新’文化运动,不是从事旧文化运动。旧文化运动,中国闹新学时,已有过,是‘利用’的,‘政客’的,至好也不过是‘学桶’的文化运动。新文化运动是社会平民全体的文化运动,不要瞎眼看不见世界的潮流。但是现在中国的文化运动不敢说”*《新文化运动是什么》,《兴华》第17卷第34期,1920年9月8日,第26—27页,“选评”。。主张新文化运动既然是社会平民全体的文化运动,而不是贵族式的文化运动,就不能是单纯的提高,而必须普及。普及虽然未必能创新文化,却能够使得全社会革新文化,这当然是新文化运动的应有之义。
胡适关于新文化运动提高与普及的言论,引起各方面的关注,也招致不少的非议,一时间提高与普及成为聚讼纷纭的话题。张邦铭就隐去胡适的名讳直言批评道:
中国现在是固有文化和外来文化渐渐化合而产生新文化的时代;所以批评家的责务有二:(一)审定两种文化的分子,(二)帮助分子的结合,并求其配合得宜。最近有位有名的学者说:“中国现在没有文化,更没有新文化。”这话太过分了。他这话的语病是在把西洋文化看得太高,遂蔑视中国固有的文化。他的论调和老顽固派说“洋鬼子野蛮,中国文明”的差不多;不过一个太看高外国文化,一个太看高中国文化,这一点儿不同。其实文化中外都有,现在正是两种文化交接滋乳的时候。但是外来的一切分子,未必都是文化。西洋人尚武而又好战;尚武可算是文化分子,好战便不是文化分子。固有的也是一样,中国人爱和平,肯退让;爱和平是文化的分子,肯退让未必是文化的分子。诸如此类的辨别,乃是批评家最要的专责。*张邦铭:《现在中国批评家的责务》,《批评》第1号,1920年10月20日,第2、3版。上海曾随《民国日报》附送,非该报副刊。
也有人不大顾及情面,缪金源的《所谓“新文化运动”的查抄与破产》发表时,特意加上附识,解释道:“我这篇文章,前半讲应多读书,近于‘提高’,后半讲应多办小册子,近于‘普及’;我对于‘提高与普及’的论调,似近于调和,其实不然。我向来立论,也喜偏激(中国人吃了麻醉剂,非吃兴奋剂不可!)。我的意思,正与胡适先生相反。他说:‘惟有提高才是真普及。’(北大开学演说词,见北京《晨报》)我说:‘惟有普及才是真提高。’譬如说一般人民程度才有一寸高,我将我所有的二寸高的智识送给他们,这是‘普及’;他们也有了二寸高了,这就是‘提高’。但是他们已和我一样高了,我自己便不得不去用功读书,再提高我的程度到三寸,然后再去普及给他们,使他们也提高到三寸。否则你一人提高到十寸,不普及给大家,也只是部分的提高,不是‘全体的提高’。所以我说,提高是普及的工具,普及是提高的目的(为什么提高自己的程度?因为要普及给大家)。提高不是单提高自己,是要‘提高群众’,提高群众,就是‘普及’。这叫做‘惟有普及才是真提高’!”*缪金源:《所谓“新文化运动”的查抄与破产》,《批评》第1号,1920年10月20日,第3、4版。这些话,都是指名针对胡适的言论提出的批评意见。
其实,关于新文化运动的提高与普及的关系,早在1919年12月南京举行江苏全省中学以上学生演说竞进会时就有人已经提出。这次演讲比赛,暨南学校中学科的华侨学生黄国元获得中学组第一名,“当场由教育厅长亲授以奖品,颇极一时之荣”。其演说稿刊登于1920年3月出版的《中国与南洋》第1卷第9期,同月由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学生杂志》第7卷第3号也予以刊载。演讲词称:新文化运动,是全世界的问题。现在把范围缩小,单讲中国的新文化运动。首先是关于中国新文化运动发生的原因。“第一是因为中国原有的文化,不尽适用于现在的生活。不但不适用于现在的生活,而且阻碍新生活的发展,所以不能不创造一种新文化。第二是因为中国式的生活,既不能同列强竞争,又不配同列强携手,既然逆了世界的潮流,请问怎么能够自存呢。所以不能不追随先进国的后尘,另外创造一种顺着世界潮流的新生活。”
其次是关于新文化运动的推行方法,这也是演讲的重点和主要内容。黄国元认为,讲到推行方法,非从教育入手不可,因为教育是近代一切文化的发动机。其方法可分纵横二种:“怎么叫横的方法呢?就是使一般人民不问是男是女,是富贵是贫贱,是普通人,是残废人,都使受教育,都得有普通知识。要使个个有普通知识,就必须要普及教育。我国要实行普及教育,应有两种方法:(一)学校教育,应该遍设各种普通小学校,例如高等小学校、国民学校、特殊小学校、盲哑学校、感化院、以及各种职业学校等等。(二)社会教育,也应该有种种办法,例如露天演讲、通俗学校、通俗图书馆、通俗博物馆、公园、公众游艺场、白话文、注音字母、白话戏、电影戏、报纸杂志等等。最要紧的,就是鼓励一辈华侨资本家和国内资本家,拿出钱来,多办含有教育意味的工厂。照这样做去,人民处处有求学的地方,时时有求学的机会,文化自然容易普及了。”
推进新文化运动单靠普及显然是不足够的,因为“这种横的方法,虽能使文化普及,然而这种文化,还是很浅近的,很通俗的,须要更进一步,把一般人民的程度抬高,使他们在世界上做一个健全分子,去同他人互相协助,创造新的文化,那就不可不有第二种纵的方法了”。所谓纵的方法,“就是使一般人民都受高等学术上的知识,到处开办各种高等专门学校、大学校等”。可是,国家的经济能力有限,不能到处开办许多专门学校,况且多数人民各自有职业,要维持生活,也不能个个有工夫,进专门学校学习。适当可行的解决办法是:
(一)在通都大邑如南京、杭州、武昌等处,各开设一所大学。
(二)仿欧美大学扩张运动的办法,开放所有的大学和高等专门学校,选择适当的时间授课。预先广告时间、地点、主题,使一般人民自由听讲。
(三)开放大学限于当地,其他地方的人民,仍不能来听讲。所以,要请大学教员到各地去巡回讲演。这是西洋所谓大学殖民。
(四)在各处设立学术研究会,使已经受高等教育的人,有研究学术的机关。
(五)更要紧的,由教育会或学生会发起,组织全国学界通信社,一方面联络全国的思想界,采集各地的社会实况,“增加研究问题的资料,免得空谈主义(多研究问题,少谈主义,是胡适之先生的意思),一方面可以鼓吹理学方面的新文化,一方面可以练习各地方的青年,养成访员、报馆主笔的能力,做将来推行新文化的原动力,而且行得好时,还可以间接的监督政府,使政府减少反抗新文化运动的行动”。
(六)“再进一步,组织寰球中国学界通信社,或是华侨通信社,一方面把外国的新文化介绍到中国来,一方面把中国的事业介绍到外国去,使他国的人不致于发生误会,生出恶感来,又可以使他国的人知道中国在近世文化亦能有所供献。这就是增高国际上的地位,这就是实行国民外交。”
普及和提高双管齐下,“照这样做去,一般人民不但个个有普通知识,并且多数有高等学术上的知识,这样新文化的推行一定很快,国家种种的问题,也自然而然容易解决了。我想到了那时候,中华民国的文化大进步,国际的地位一天高似一天,太平洋两岸文化最高的中美两国,实在要称主人翁了。这就是推行文化的结果”*黄国元:《新文化运动之种种问题及其推行方法》,《中国与南洋》第1卷第9期,1920年3月,第8—11页,“杂录”。。
百年之后回顾黄国元当年的憧憬,颇有预言灵验之感。如果说横的方法主要就是普及,那么纵的方法可以说是在提高中普及,在普及中提高,提高和普及相辅相成,才能达到新文化运动的目的。
二、陈独秀:我们新文化运动
看到胡适的演说词以及各种争议的意见,已经离开北京大学转到沪上专门从事社会活动的陈独秀,在1920年12月1日《新青年》第8卷第4号的“随感录”,专门写了一则《提高与普及》,表达自己的看法:
一国底学术不提高固然没有高等文化,不普及那便是使一国底文化成了贵族的而非平民的,这两样自然是不能偏废。适之先生对于大学生主张程度提高,理论上自然是正当,别人驳他的话,我看都不十分中肯。我对于这个问题有两种感想:
(一)大学程度固然要提高,同时也要普及,提高而普及的方法,就是全国多设大学,各大学中多收绝对不限资格的自由旁听生。学术界自然不能免只有极少数人享有的部分,但这种贵族式的古董式的部分,总得使他尽量减少才好。
(二)专就北京大学学生而论,现在低的还没有,如何去提高?我觉得眼前不必急于提高,乃急于实实在在的整顿各科底基础学。历来北大底毕业生有几个能自由译读西文参考书的,有几个基础的普通科学习得完备的?蔡孑民先生到北大以后,理科方面并不比从前发展,文科方面号称发展一点,其实也是假的,因为没有基础学的缘故。没有基础学又不能读西文书,仍旧拿中国旧哲学旧文学中昏乱的思想,来高谈哲学文学,是何等危险!我劝适之先生别高谈什么提高不提高,赶快教朱谦之、易家钺一流学生多习点基础科学,多读点外国文,好进而研究有条理的哲学,好医医他们无条理的昏乱思想罢!
最后,陈独秀还特意隔空发问:“我这两种感想,适之先生以为如何?”*陈独秀:《提高与普及》,《新青年》第8卷第4号,1920年12月1日。
正因为两人关于提高与普及的观念有所差异,陈独秀对于新文化运动蓬勃展开的反应,明显较胡适敏感和积极。新文化运动兴起前夕,陈独秀刚好被捕入狱,《新青年》群龙无首,刊物暂停,同仁各行其是。而胡适接手《每周评论》,又陷入问题与主义之争,进一步凸显了趋新阵营内部的分歧,模糊了方向,最终《每周评论》也被查封。包括胡适、李大钊、钱玄同、周氏兄弟在内,都没有留意到新文化运动的兴起可能对中国的未来产生怎样的影响。或者说,他们还在原来各自鼓吹的新文学运动、新思潮运动的道路上继续前行,不曾想过用一个涵盖广泛、特色突出的新文化运动加以整合。因此,面对已经迅速蔓延到全国的新文化运动,他们多少有些不知所谓,不知所措。
陈独秀出狱后,独自主编《新青年》,很快发现问题的症结所在,并立即着手加以补救。在续刊的1919年12月1日第7卷第1号上,他撰写发表了多篇文字,其中几处使用了“新文化运动”的概念,并且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尽管其他同人并未参与这一期的编辑,仍然可以凸显脱离教职投身社会运动的陈独秀特有的敏锐,在一众《新青年》同仁中,他率先看到了方兴未艾的新文化运动大有可为的发展前景。
在这一期发表的《调和论与旧道德》一文中,陈独秀指出:“现在社会上有两种狠流行而不祥的论调,也可以说是社会的弱点。(一)是不比较新的和旧的实质上的是非,只管空说太新也不好,太旧也不好,总要新旧调和才好,见识稍高的人,又说没有新旧截然分离的境界,只有新旧调和递变的境界,因此要把‘新旧调和论’号召天下。(一)是说物质的科学是新的好西洋的好,道德是旧的好中国固有的好。这两层意见,和我们新文化运动及思想改造上狠有关系,我们应当有详细的讨论。”*陈独秀:《调和论与旧道德》,《新青年》第7卷第1号,1919年12月1日。
主张调和论的著名代表是章士钊,尽管1917年12月17日章士钊在北京大学二十周年纪念会上关于调和论的演讲,直到1925年10月底才以“进化与调和”为题,刊布于《甲寅周刊》第1卷第15号*《章士钊全集》编者误以为北京大学二十周年纪念在1918年12月28日。,但是1917年12月21日《北京大学日刊》的《本校二十周年纪念演说会纪事》,已经简要披露了主要内容:
章行严教授演说谓:大学今日尚不免有新旧冲突之隙,此为二千年学术专制之遗毒,不可不抉去之。因历引中西哲学家之言,以证明世界进化不外乎调和主义,有正则必有负,不能举一而废百。且谓进化之迹,点点相续,积渐转移。划一时期,以为学术之标识,最不合于论理。
该刊称:“是日演词,有学生韩君笔记,将次第宣布于本日刊。”不过,后来陆续刊载的几篇演讲,并未包括章士钊的演讲词,而是以《章教授士钊之演说词》为题,收入1918年北京大学印行的《国立北京大学廿周年纪念册》。这时章士钊讲调和,主要是想化解北京大学内部的新旧纷争,可是非但未能奏效,新旧冲突反而有向全社会扩散之势。1919年9月27日,章士钊在上海寰球中国学生会演讲《新时代之青年》,主旨就是新旧调和,所指则是因新文化运动而蔓延全国的新旧冲突。演讲记录经《申报》、《时事新报》等大报连载,以及被多家重要杂志转载,引发了一场论战。为了回应各方质疑,章士钊又于1919年10月17日在《新闻报》国庆增刊发表《新思潮与调和》。在这些讲词文字中,陈独秀、胡适等人主张的新文学和道德革命等新思潮,成为批评的对象*详见郭双林《“甲寅派”与现代中国社会文化思潮》第3章,北京:人民出版社,2015年。。
陈独秀的《调和论与旧道德》,主要就是针对章士钊的言论。值得注意的是,陈独秀将调和论的意见,说成是和我们新文化运动很有关系。这样的说法,一方面将“我们”与新文化运动相联系,既有我们和新文化运动一道,也有我们就是新文化运动的意思;另一方面,则将调和论及其主张者划到了新文化运动的对立面。
无论是无心插柳,还是精心布局,《新青年》这一期的随感录,都不像是随意之作,所起到的实际效果,就是迅速拉近因为陈独秀的被捕而停刊数月的《新青年》与新文化运动的联系,并且站在新文化运动一方,瞄准对立面的标靶。《留学生》将留东学生和留西学生说成与中国文化史无关,留东学生“和中国卖国史都是关系很深了。西洋留学生除马眉叔、严几道、王亮畴、章行严、胡适之几个人以外,和中国文化史又有什么关系呢?这班留学生对于近来的新文化运动,他们的成绩,恐怕还要在国内大学学生中学学生的底下(至于那反对新文化的老少留学生,自然又当别论)”*陈独秀:《留学生》,《新青年》第7卷第1号,1919年12月1日。。南北军阀一丘之貉,南京、武昌、广州,都同样禁止国民爱国运动,拘捕学生,打伤学生,比北京还要厉害;广州的护法军人居然赶跑了议员,打毁了报馆,枪毙了主笔。“北京固然是一派人的家天下,广州也是政学会的家天下;军人反对旧国会的军政府改组案,不是他们指使的吗?他们上海的机关报,现在开始攻击新文化运动了。”*陈独秀:《段派,曹、陆,安福俱乐部》,《新青年》第7卷第1号,1919年12月1日。
修补和紧密因《新青年》停刊造成的与新文化运动疏离的关系,当然不能仅仅靠着敲边鼓式的旁敲侧击,必须有宣言式的正面檄文。不久,陈独秀就于1920年l月11至12日在长沙《大公报》连载长文《告新文化运动的诸同志》,这可以说是陈独秀代新文化运动立言的第一篇文字。他说:
现在主张新文化运动的诸同志,自然是觉得旧文化有不足的地方。我们中国底社会上有发生新文化运动的必要,这是不用说的了。但是我现在要敬告诸君的有三件事:(一)出版物是新文化运动底一端,不是全体;(二)新文化运动只当向前的发展,不当向后的反动;(三)不应该拿神圣的新文化运动做射利底器具。
陈独秀所正告的三点,第一是希望开展新文化运动不要局限于办报,彼此模仿,内容雷同。“现在差不多每星期都有新报出现,内容都大同小异(内中有几种牛鬼蛇神的报,又当别论)。看报的还是那一班人,实在人力财力都太不经济。所以我总希望大家拿这些人力财力,去办新文化运动中比出版物更进一步更要紧的事业。”
第二,不要用“趾高气扬的态度,夸大眇视的心胸”,骂倒一切新杂志,貌似推崇科学,实则中体西用,抱着张之洞以来“科学是新的好,道德是旧的好。物质文明是西洋好,精神文明是中国好”的一种成见。“我们现在一面要晓得自然科学只是各种学术底一种,不能够拿他来取消、代替别的学术;一方面要晓得别的学术(道德学、性理学也包含在内)多少都要受科学精神的冼礼,才有进步,才有价值。”应该“珍重研究介绍新思潮的人,他若真是打破了中国人的文学脑筋,改造了一个科学脑筋,就应该指出那种思潮是新的,是合乎科学的,是可以发生好的效果;那种思潮是旧的,是不合乎科学的,是可以发生恶的效果。不可以笼统说凡属自然科学以外的新思潮,都是‘玄谈’,都是‘谬论’,都是‘空谈’,都是‘燎原之祸’,都是‘拾人牙慧’(义皇之言,何尝不是人之牙慧),都是‘似是而非之妄解’,都是‘虚诞无实之谬谈’,都是‘可害中一人’,都是‘可害遍族类’”。
之所以坚决反对一概骂倒,是因为“谬论与空论不同。说他是谬论,必须要指出他所以然的谬处,才算是科学态度的批评。若拿出科学家的态度,实际批评那种新思潮是何以好,那种新书报,那篇文章,有那种谬论,他谬处在那里。像这种学理的讨论,正可以使新文化运动向前发展。若是不问青红皂白,对于一切新思潮笼统加以‘鼓吹谬论’的徽号,这简直是从根本上反对新文化运动,助守旧官僚张目,要造成向后的反动。若是明日张胆的守旧派说出这种话,我们不以为奇。某杂志似乎也是一班主张新文化运动的人办的,竟然有向后反动的现象。像这种挂起‘毋忘国耻’招牌卖日货的办法,我们断然不能容忍!”
第三,有人以赞成新思潮新文学作为求官的砝码,有人则因为新思潮的报刊销路好而当作投机的事业。陈独秀听闻相关消息,“不禁替新思潮捏了一把冷汗!我们所欢迎的新思潮,不是中国人闭门私造的新思潮,乃是全人类在欧战前后发生的精神上物质上根本改造的公同趋势。这是何等神圣事业!我们中国人腐败、堕落,精神上物质上都到了破产的运命。最后的希望,就是想随着全人类大改造的机会,来做鼓吹这大改造的新思潮新文化运动,或者是起死回生底一线生机。这种最后救济的新运动,不过才有一点萌芽。倘若仍然把他当作从前的维新、立宪、革命运动一样,当作一种做官发财的器具,这便是明明要把中国人和全人类同样做人的一线生机斩断了”。有鉴于此,他“很希望在上海的同志诸君,除了办报以外,总要向新文化运动底别种实际的改造事业上发展……就以办报而论,也要注重精密的研究,深厚的感情,才配说是神圣的新文化运动”*陈独秀:《告新文化运动的诸同志》,《大公报》(长沙),1920年l月11、12日,均第7版,“研究”。。
陈独秀的这篇文字虽然是向主张新文化运动的诸同志进言,并没有明确居于新文化运动的主导地位,可是所敬告的三件事,却颇有些指导的意味。而且陈独秀并不以此为满足,转战上海后,开始大张旗鼓地为新文化运动正名,积极主动地掌控相关话语权。1920年3月20日星期六晚,上海青年会廿五周年征求会举行结束会即闭幕式,其先期发出公启:
星期六二十号晚闭幕,除发表各队分数并演活动影戏外,请陈独秀先生演说“新文化运动是什么”,以启发吾人之新智识,兼有毕德辉博士独唱,都春圃先生奏琴,童星门先生滑稽种种,以助兴味。特此附告。届时并祈偕友早临,无任欢迎。*《青年会征求会之成绩》,《申报》1920年3月20日,第11版,“本埠新闻”。
是晚八时,闭幕会开始,由聂云台主席,先请骆维廉引导唱爱国歌,继请童星门作滑稽演说,题为“武化运动是什么”,引证考据,庄谐杂出,颇堪发噱。继以都春圃钢琴独奏及鼻唱,毕德辉博士唱歌。此后为陈独秀演说“新文化运动是什么”。由于讲题意广而时间局促,无法详细解释,陈独秀只能择要简单加以讲解。其演词略谓:
解释新文化,必先明其方位,新文化含有三种性质,即经济、实业与军事是也。军事者,即所谓武化运动是已。文化中所有之要点,不外科学、文学、哲学、道德、宗教五种。现在新文化运动之澎湃,固尽人皆知,但不能不防其将来于此种运动上有所误会,所以请一一解明之。
演讲的具体顺序,与上述五项有别。关于科学,“德国为发展科学最烈之国,欧战以后,德国败绩,科学亦将从之消灭,西方古怪之人,且弃科学而专从事于哲学。因有此点,而于文化运动方面,乃发生一极大之危机矣。发展学问,可以达于文明。我国于学问上一无条理,故不能整顿文明。我国之科学,本甚幼稚,今且欲将此极幼稚之胚胎并废之,其于学问上有何益乎?况无论经济、社会,必须将旧者整顿之,于科学上又须尽力训练,而何反废弃之乎?总之,欲发展新文化,必须先整顿旧文化。学问又分思想与幻想二种,而思想与幻想之区别极大。无科学之哲学,乃完全幻想也。所以科学万不可废弃之”。
其次讲道德,“道德亦是新文化上最要之点。我侪何以不赞成旧道德,并非谓可以无道德,因旧道德之义太狭,其所施之道德,仅至家庭而止。道德之大意,仅一爱字,爱决不可自己一人发生,惟必须各人对各人发生者,或一人对数人发生者。以前之道德为忠孝,现在所须提倡之道德为人道。即以前之道德对于自己一人之爱,现在所须提倡之道德为对于他人之爱,将忠孝之范围扩大,即成为人道矣。但现在提倡新文化者之见解,亦有误会之处。有人以为父母或前辈皆已古旧,皆已陈腐,发展新文化,必须组织新家庭,于是乎不得不与旧家庭脱离,所以现在极多倡脱离旧家庭之说者。余则以为不然。非余袒护旧派人物,盖亦有一种见解焉。旧家庭之范围本甚狭小,欲达到良好的家庭之目的,非扩充张大不可。今非徒不扩张之,而反将原有之家庭缩小其范围,使其各治其事,不能联络,此意实大背新文化运动之真义也”。
陈独秀关于“宗教亦新文化之一要点”的主张,引起不少质疑之声。他解释说:“余非迷信宗教者,但余以为,万物皆须择其善者而取之,宗教非尽不善者,视其有无价值而定取舍。如此种宗教于个人或社会有益者,不妨取之,盖弃之殊为可惜也。且不能因与个人作对,而必以善者诬之曰恶。”
在陈独秀看来,“文学方面之美学与音学为最重要,确是文明之精粹。此二种均可以见人民最高性情的表示,均可增进人民之乐趣。欧西人民之有乐趣者,十家有其一,日本则百家有其一,我国则千家中且不得其一矣。盖皆因此二种学问之不得发展也。有人反对京戏锣鼓者,余亦当极力反对之。我国之乐器至于今日,惟剧院中之锣鼓耳。若并此音学之影象亦去之,则此学从此无生望矣。至于美学,则更无所发展,惟各种月份牌上之美女飘摇遍巿。故我国人民最高性情之表示,仅月份牌上之美女及戏院中之锣鼓而已,不亦可叹哉”。
不知是记录有误还是陈独秀演讲有失,被列为文化要点之一的哲学并没有出现在演讲的内容之中。
尽管侧重点有所不同,陈独秀关于“文化运动完全社会性的,并非单独的”观念,与胡适不赞成社会性运动的论点明显彼此牴牾。“以前仅使个人得其机会,又无所为团体,无所为会社,即有群众之运动,亦不能常存。”由于人民没有共同心,不仅政治有南北分争,即学生中亦有分争。西人一方面有妒忌心,一方面又有共同心,方不致纷争。我国则只有妒忌心而无共同心,所以纷争不已。“我国人民个人仅知对于家庭有极大之牺牲,且尽力将社会上之种种事业为家庭之牺牲,其无丝毫之共同心,于斯可见矣。政治之分争,学校之捣乱,商业之失败,莫不因此而然。为今之计,非改变旧习惯不可,而在此新文化中,必须免去抄袭之弊,而竭力创造。不可学欧西之皮毛以发展于我国,盖欧西所创造之事未必皆善,我又何必一一仿效之。我人创造者未必皆不善,我又何必放弃之。永远创造,即有永远的新文化,一时不创造,即落人之后,遂成为旧文化矣。”*《青年会征求会之结束会·陈独秀演说新文化运动是什么》,《申报》1920年3月21日,第10版,“本埠新闻”。
陈独秀演说完毕,放映影戏二幕,接着由王正廷报告各队取得的成绩,最后由青年会负责人致谢词乃散。由闭幕式的活动程序安排可见,这次大会主要是联谊娱乐性的,陈独秀的演说虽然重要,也不过是其中的插曲,而且与滑稽演说“武化运动是什么”相对应。《申报》21日的报道中,关于陈独秀的演讲题目有时就少了一个“新”字,文中与“武化”相对时,只称文化运动是什么。
不过,陈独秀本人倒是郑重其事的,他认真整理并大幅度充实了演讲词,以《新文化运动是什么》为题,正式发表于1920年4月1日的《新青年》第7卷第5号。这篇在相当长的时间里被忽略的文字,很大程度可以说是陈独秀为新文化运动所作的宣言书。该文开宗明义,直切主题:
“新文化运动”这个名词,现在我们社会里很流行;究竟新文化底内容是些什么,倘然不明白他的内容,会不会有因误解及缺点而发生流弊的危险,这都是我们赞成新文化运动的人应该注意的事呵!要问“新文化运动”是什么,先要问“新文化”是什么;要问“新文化”是什么,先要问“文化”是什么。文化是对军事、政治(是指实际政治而言,至于政治哲学仍应该归到文化)、产业而言,新文化是对旧文化而言。文化底内容,是包含着科学、宗教、道德、美术、文学、音乐这几样;新文化运动,是觉得旧的文化还有不足的地方,更加上新的科学、宗教、道德、文学、美术、音乐等运动。
在陈独秀看来,科学从内容上看只是新文化运动的方面之一,从方法上看却具有普遍性。
科学有广狭二义:狭义的是指自然科学而言,广义的是指社会科学而言。社会科学是拿研究自然科学的方法,用在一切社会人事的学问上,像社会学、论理学、历史学、法律学、经济学等,凡用自然科学方法来研究、说明的都算是科学;这乃是科学最大的效用。我们中国人向来不认识自然科学以外的学问,也有科学的威权;向来不认识自然科学以外的学问,也要受科学的洗礼;向来不认识西洋除自然科学外没有别种应该输入我们东洋的文化;向来不认识中国底学问有应受科学洗礼的必要。我们要改去从前的错误,不但应该提倡自然科学,并且研究、说明一切学问(国故也包含在内),都应该严守科学方法,才免得昏天黑地乌烟瘴气的妄想、胡说。现在新文化运动声中,有两种不祥的声音:一是科学无用了,我们应该注重哲学;一是西洋人现在也倾向东方文化了。各国政治家、资本家固然利用科学做了许多罪恶,但这不是科学本身底罪恶;科学无用,这句话不知从何说起。我们的物质生活上需要科学,自不待言;就是神精生活离开科学也很危险。哲学虽不是抄集各种科学结果所能成的东西,但是不用科学的方法下手研究、说明的哲学,不知道是什么一种怪物!……用思想的时候,守科学方法才是思想,不守科学方法便是诗人底想像或愚人底妄想,想像、妄想和思想大不相同……主张新文化运动底青年,万万不可为此呓语所误。“科学无用了”,“西洋人倾向东方文化了”,这两个妄想倘然合在一处,是新文化运动一个很大的危机。
关于宗教、道德与新文化运动的关系,陈独秀的看法有些与众不同。他认为“宗教在旧文化中占很大的一部分,在新文化中也自然不能没有他”。人类的行为因为外部刺激而内部反应。在外部刺激下有无反应,如何反应,知识固然可以居间指导,最主要还是本能的感情冲动。“利导本能上的感情冲动,叫他浓厚、挚真、高尚,知识上的理性、德义都不及美术、音乐、宗教底力量大。知识和本能倘不相并发达,不能算人间性完全发达。”对于宗教“凡是在社会上有实际需要的实际主义者都不应反对。因为社会上若还需要宗教,我们反对是无益的,只有提倡较好的宗教来供给这需要,来代替那较不好的宗教,才真是一件有益的事……现在主张新文化运动的人,既不注意美术、音乐,又要反对宗教,不知道要把人类生活弄成一种什么机械的状况,这是完全不曾了解我们生活活动的本源,这是一桩大错,我就是首先认错的一个人”。
至于道德,“我们不满意于旧道德,是因为孝弟底范围太狭了……所以现代道德底理想,是要把家庭的孝弟扩充到全社会的友爱。现在有一班青年却误解了这个意思,他并没有将爱情扩充到社会上,他却打着新思想新家庭的旗帜,抛弃了他的慈爱的、可怜的老母;这种人岂不是误解了新文化运动的意思?因为新文化运动是主张教人把爱情扩充,不主张教人把爱情缩小”。
通俗易解是新文学的一种要素,不是全体要素。“现在欢迎白话文的人,大半只因为他通俗易解;主张白话文的人,也有许多只注意通俗易解。文学、美术、音乐,都是人类最高心情底表现,白话文若是只以通俗易解为止境,不注意文学的价值,那便只能算是通俗文,不配说是新文学,这也是新文化运动中一件容易误解的事。”
除了指出新文化运动中的各种误解及缺点,陈独秀还提出应该注意的三件事:
其一,“新文化运动要注重团体的活动。美公使说中国人没有组织力,我以为缺乏公共心才没有组织力”。西洋人同样有忌妒独占的私欲心,“但是因为他们有维持团体的公共心牵制,所以才有点组织能力,不像中国人这样涣散。中国人最缺乏公共心,纯然是私欲心用事”,所以政、商、工、学各界,人多即冲突,团体易涣散。学生运动里也发生无数的内讧,和南北各派政争遥遥相映。“新文化运动倘然不能发挥公共心,不能组织团体的活动,不能造成新集合力,终久是一场失败,或是效力极小。”中国人缺乏公共心,全是因为家族主义太发达。“戕贼中国人公共心的不是个人主义,中国人底个人权利和社会公益,都做了家庭底牺牲品。”“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就是描写中国人家庭主义独盛而没有丝毫公共心的经典。
其二,“新文化运动要注重创造的精神。创造就是进化,世界上不断的进化只是不断的创造,离开创造便没有进化了。我们不但对于旧文化不满足,对于新文化也要不满足才好;不但对于东方文化不满足,对于西洋文化也要不满足才好;不满足才有创造的余地。我们尽可前无古人,却不可后无来者;我们固然希望我们胜过我们的父亲,我们更希望我们不如我们的儿子”。
其三,“新文化运动要影响到别的运动上面”。军事上最好能令战争止住,其次也要化敌为友。产业上令劳动者觉悟自己的地位,令资本家把劳动者当做同类的“人”看待,不要当做机器、牛马、奴隶看待。政治上要创造新的政治理想,不要受现实政治的羁绊。现实政治的护法、统一等等,都是无聊政客造谣生事,和人民生活、政治理想都无关系,不过是各派政客、军人狗争骨头似的争权夺利。“他们的争夺是狗的运动,新文化运动是人的运动;我们只应该拿人的运动来轰散那狗的运动,不应该抛弃我们人的运动去加入他们狗的运动!”*陈独秀:《新文化运动是什么?》,《新青年》第7卷第5号,1920年4月1日。
两相比较,在青年会的演讲中,陈独秀所列举的文化要点,为科学、文学、哲学、道德、宗教五种。而《新青年》的文章,为科学、宗教、道德、美术、文学、音乐,没有哲学,增加了美术和音乐。《新青年》刊登的文本虽然没有将哲学单列为文化要素,可是又说政治哲学应该归到文化,却并未解释为何演讲内容不包括哲学;原来被文学所包含的美术和音乐,成为与文学并列的文化要素,实际演讲中则是掺合一起讲解;各文化要素的具体演讲顺序,与《申报》的记录大体一致,只有道德与宗教的位置颠倒。就内容而言,《新青年》的文本比《申报》的记录要详尽得多,一一具体指陈新文化运动包含什么,防止什么,注意什么,同时意思也更加清楚、准确。
这样的差别,不仅是由于演讲者自己在文字上有所增订,还因为陈独秀在此期间应沪上各校之邀,就这一主题讲过好几次,每次的意思略有增添。这些增添的意思,都被整合进了正式发表的文本。由于《新文化运动是什么》未能受到应有的重视或是不知如何解读,与之相关的各个文本均未引起研究者的关注,彼此的异同更加没有进行过应有的检讨,因而有必要详加引述和比较。
3月24日下午一时,上海沪江大学“全体学生极有幸福得请到陈独秀先生,在大礼堂演讲”,题目即为“什么是‘新文化’运动?”苏灿福的现场记录自觉“终不能尽达陈先生所讲的意思,所以还要请陈先生原谅呢”。应该没有经过陈独秀本人的审订,未必完全符合其原意,不过还是透露了一些重要信息,有助于解读《新文化运动是什么》的文本和陈独秀观念的演化。演说开始,陈独秀略作谦逊,即进入正题:
现在我要讲的题目,叫做“什么是‘新文化’运动”。这个题目,我从前已在上海青年会讲过了,登在报上,想诸位大概也看见过。现将这个题目再讲,其中还加添些新近的意思罢了。“新文化运动”这一个名词,中国不论南方北方的人,都是很留心的。但是许多人还不明白这一个名词的内容。因不明白他的内容,就发生了误会,因发生了误会,就起了不满足之感。第一要知道“文化”占了甚么的位置,“文化”运动是同产业的军事的政治的三大运动并立,“文化”的内容,就是“科学”、“道德”、“文学”、“美术”、“宗教”和“音乐”,所以“文化”二个字,是这些学问的总名词,是“军事”、“政治”、“产业”以外的东西,不能和三者合而为一的。
沪江大学的演讲所列举的文化要素,与《新青年》的文章一致,顺序上开始列举时宗教置于倒数第二位,实际演讲中仍是紧随科学之后,位居第二。
新文化运动其实就是用西洋文化来改造中国旧文化。因为“中国的旧‘文化’,很多不满人意的地方,所以必须要改变。且不特要改变,还要采取西洋的学说,以弥补他的不足呢”。接下来陈独秀依照上列六种新文化的内容,分别说明:
(一)科学。科学有二种,一种叫做“自然的科学”,一种叫做“广义的科学”。物理、化学、生理、天文、地质等,均属于“自然的科学”。社会学、伦理学、哲学和心理学,属于“广义的科学”。简言之,就是用科学的方法,去研究人事。古时没有用科学的方法去研究人事的学问,所以古代仅有哲学。后来的学者用了科学的方法,从哲学中抽出了心理学、伦理学。故科学是“新文化”的一种“文化”。清季以来,中国人的观念世界里“科学”的含义有多重,在《新文化运动是什么》一文中,科学主要是指方法,而此处则包含分科的意思。
当时有人以为,德国的科学很发达,但已被协约国打败了,可见科学终究还是无效。梁启超在《时事新报》也说:“现在西洋人很觉得西洋文化不甚好,要倾向于东洋文化呢。”陈独秀认为这两个意思都错了,聚在一块,更加危险。因为西洋人看德国人太相信科学,受此反感,觉得科学以外,要用些精神来扶助他,并不像我国人所想和梁启超所说。且西洋人同梁启超所说的是客气话,未必代表西洋人的真意。世上假使没有科学,一定很危险的。德国人误用科学做了坏事,并不是科学的不好。中国的旧学须用科学的方法去研究方才可以。故做“新文化运动”的人,不能看轻科学。“现代的哲学均用科学去说明了。有人说‘新文化运动’无须用着科学的地方,多是假造的谣言,或受了思想的误会了。前几天我从南洋公学出来,后有一个青年人上前来问我这一段谣言,我答他说,假使真是如此,那末‘新文化’做了一个大罪恶了。”辨析东西新旧、物质精神文化的异同优劣,是新文化运动的一大主题,陈独秀的说法,是新派西化的典型表述。
(二)宗教。陈独秀以前在报上说明对于宗教的见解,有许多人反对,以为“新文化”的运动是不要宗教的。几个朋友也来信质问道:“你如何起来利用宗教去鼓吹‘新文化’呢?”陈独秀坦率认错:“我从前也以为宗教是无用的,但我现在不是这样了。宗教的末流,自然不能据之以批评宗教的不好。哲姆斯、罗塞儿辈,皆不反对宗教的。大凡人类的动作,均从外界的刺激而来,人一受外界的刺激,内部即起反应。在刺激和反应的中间,就是智识出来了。人所以高贵的,就是有智识呢,至于反应的好不好,要用什么法子,既反应的后来,将收怎样的效果,这都是属于智识问题了。”反应有用智识的,有不用智识的。很多有学问有智识的人,所作的坏事,更加厉害。故科学和智识,对于人生是不足够的,必需要宗教以扶助人生的本能。假使人类没有宗教,即变成不完满。“新文化”运动是要使人类完满,故宗教万不能丢掉。
(三)道德。中国旧时的“道德”是不完全的,狭义的,所以要反对,应该将孝悌主义、家庭主义扩充至于人类的全社会。现在新文化运动里面有人大大地误会了新道德、新家庭,错误地因母亲太腐旧了,就抛去不顾。“他们对于社会的亲爱还没有做出来,倒反先使自己的母亲受了痛苦。非特不能够扩充‘旧道德’,反将‘旧道德’缩小了。此实系大误会。”
陈独秀将音乐和美术合并讲解,而在讲解道德之前,特意声明将文学搁去不讲,所以六点内容只分了四点来讲。他认为:“美学和音乐,是人类的精华。现在社会假使没有这二种的学问,社会定要受很大很危险的损失。”可是从事新文化运动的人,没有谈及这两件很要紧的事。美术音乐的教育若不普及,便做不成新文化。单靠禁止旧法子是不会有效的。
至于新文化运动的三个应注意事项,与《新文化运动是什么》只有文辞的差异,意思完全一致*陈独秀先生:《什么是“新文化”运动?》,《沪江大学月刊》第9卷第4期,1920年4月,第44—49页,“演词”。。
连番的演讲,不仅使陈独秀本人关于新文化运动的认识论说愈加丰富全面,而且使之迅速跃升到新文化运动领袖的位置。据《申报》3月26日的报道:“南洋公学学生分会日昨请新文化运动巨子陈独秀先生演说。夜七时许,大礼堂上己座无隙地,复旦诸君亦多前来恭听。陈先生八时始来,坐待者毫无倦容。于此一端,可见先生感人之深矣。”*君豪:《名人演说》,《申报》1920年3月26日,第14版,“新闻拾遗”。也就是说,经过连续几次演说,陈独秀在沪上已经成为新文化运动的大家闻人。
不过,陈独秀关于新文化运动的种种说法,并非都能得到认同。唐雋到青年会听过陈独秀的演讲,便生出许多怀疑,又看过《新青年》第7卷第5号刊登的文章,怀疑非但不能解除,且愈加厉害。陈独秀说:欧美各国学校、社会和家庭里,充满了美术和音乐的趣味,就是日本社会和个人的音乐、美术及各种运动、娱乐,也不像中国人的生活这样干燥无味。有人反对妇女进庙烧香,青年人逛新世界,可是烧香逛新世界,总比打麻雀好;打麻雀又比吸鸦片好一点。空言劝止人不要吸烟、打牌,难以奏效。没有任何运动娱乐,若不去吸烟打牌,资本家岂不要闲死,劳动者岂不要闷死?“所以有人反对郑曼陀底时女画,我以为可以不必;有人反对新年里店家打十番锣鼓,我以为可以不必;有人反对大舞台、天蟾舞台底皮簧戏曲,我以为也可以不必。表现人类最高心情底美术、音乐,到了郑曼陀底时女画、十番锣鼓、皮簧戏曲这步田地,我们固然应该为西洋人也要来倾向的东方文化一哭,但是倘若并这几样也没有,我们民族的文化里连美术、音乐底种子都绝了,岂不更加可悲!”
为了增强自己论点的说服力,陈独秀还旁征博引,如蔡元培曾说:“新文化运动莫忘了美育。”前几天“我的朋友”张申甫的来函也说:“宗教本是发宣人类的不可说的最高情感(罗素谓之‘精神’Spirit)的,将来恐怕非有一种新宗教不可。但美术也是发宣人类最高情感的(罗丹说:‘美是人所有的最好的东西之表示,美术就是寻求这个美的’,就是这个意思)。而且宗教是偏于本能的,美术是偏于知识的,所以美术可以代宗教,而合于近代的心理。现在中国没有美术真不得了,这才真是最致命的伤。社会没有美术,所以社会是干枯的;种种东西都没有美术的趣味,所以种种东西都是干枯的;又何从引起人的最高情感?中国这个地方若缺知识,还可以向西方去借;但若缺美术,那便非由这个地方的人自己创造不可。”*陈独秀:《新文化运动是什么?》,《新青年》第7卷第5号,1920年4月1日。
唐雋单就陈独秀所说的“美术”、“音乐”两端提出质疑。其一,陈将美术与音乐并列,实则美术是概括之词,音乐是局部的美术,不能并列。陈是新文化中最有力的一个人,一般人很受他的话的影响,所以要辨明。其二,不反对无谓的假美术是无益的。应该反对郑曼陀般的时女画以及大舞台、天蟾舞台的皮黄戏,前者有害于真美术的发展,后者不应与舞台结合,舞台是社会不良分子造成罪恶之处。陈独秀以为,时女画和皮黄戏虽然不好,但中国除此之外别无其他,只能将就。唐雋则认为应竭力破除虚伪邪恶,才能创造真好,不可因陋就简*唐隽:《读陈独秀的“新文化运动是什么?”》,《美术》第2卷第2号,1920年4月30日,第105—107页,“杂评”。。
美术与音乐的关系,牵连清季以来美术本身概念的本义及衍化,唐雋与陈独秀各自心中的美术内涵外延未必一致。而美术的真假好坏,更是随时而转,百年来聚讼纷纭的糟粕与精华,常常就在一转念之间。
尽管有些质疑的声音,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陈独秀一出狱,便敏锐地捕捉到五四运动后兴起的新文化运动已成具有巨大发展潜力的时代风潮的重要动向,立即设法改变《新青年》停刊期间编辑群体之于新文化运动的隔膜疏离,主动地迅速靠近,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就从旁观者的评点,到以同道的身份代新文化运动立言,而在上海正式演讲仅仅三天,就成功地从助兴式的演讲者,升华为新文化运动的巨子。胡适暑期在南京被全国各省来的教员奉为新文化运动领袖,与陈独秀的演说和著文也不无关联。后来者忽略陈独秀这篇对于新文化运动而言具有纲领性作用的重要文字,究其原由,主要就是混淆了历史上新文化运动发生演化的实事与后来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叙述的顺序,以致语境错乱,语义不明,意义不清,无法理解何以此时才来讲开头的ABC,即便讲了,又有何作用,就算有些想法,也只能欲说还休了。
三、《新青年》、北京大学与新文化运动
陈独秀不等于《新青年》,陈独秀与《新青年》其他同仁对待新文化运动的态度明显有别。也可以说,除了陈独秀,《新青年》群体的其他核心成员都没有及时注意到新文化运动的巨大潜力,有的还有所怀疑甚至不屑一顾。所以陈独秀实际上也无法代表《新青年》同仁。但在社会上,陈独秀的形象已经与《新青年》密不可分,陈独秀就是《新青年》的代表和旗帜。从舆论和民情的视角看,陈独秀的言行,很大程度上就是代表了《新青年》。而《新青年》并非独立存在,至少在各式各样的新式潮流方面,《新青年》与北京大学相辅相成,甚至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合体。所以,尽管陈独秀已经离开北京大学,只要他与《新青年》的关系依然存在,就不可能与北京大学脱了干系。
严格说来,新文化运动的兴起,与北京大学只有部分的关系,而且不是与以《新青年》为代表的新派群体的关系。其直接的关联者,是与北京大学没有渊源也不在《新青年》同道之列的蒋梦麟,他背后所代表的,主要是江苏教育会对全国学界政界的企图。
蒋梦麟是最早高揭“新文化运动”旗帜的运动家之一,还在1919年9月,他就认为社会有病,所以要讲新学术来救治。五四学潮以后的中心问题,就是新学术问题,“就是新文化运动的问题,预备酿成将来新文化的大潮,扫荡全国,做出惊天动地的事业!……新文化运动的目的,是要酿成新文化的怒潮,要酿成新文化的怒潮,是要把中国腐败社会的污浊,洗得干干净净,成一个光明的世界!”
在五四风潮平息后,蔡元培、蒋梦麟、胡适等人都希望北京大学的学生专研学术,创立中国新文化的基础,使北京大学成为中国的最高文化中心。可是,要以高深学术创造国家的新文化,决非朝夕可以建功。北京大学在五四以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既没有轰轰烈烈的新文化运动,也未能在高深学术的创新方面有所表现,显得相对沉闷。就此而论,胡适说没有新文化和新文化运动,倒是符合北京大学的状态。
不过,蒋梦麟主张的是“改良社会,创造文化”,二者之间,如果以胡适的提高为标准,顺序应该颠倒,先要创造文化,才能进而改良社会。而蒋梦麟为青年决百川之水所列举的办法是:一、愿青年自己认作富于感情、思想、体力,活泼泼的一个人;二、用活泼泼的能力讲哲学、教育、文学、美术、科学种种的学术;三、用宝贵的光阴在课堂、图书馆、试验室、体育场、社会、家庭中作相当的活动;四、抱高尚的理想拼命做去;五、多团体活动,抱互助精神,达到团体的觉悟。也就是说,既要改造自我,提高能力,又要发扬能动,影响社会。
为此,蒋梦麟发出呼吁:“青年青年,你们自己的能力,就是水;运用千百万青年的能力,就是决百川之水;集合千百万青年的能力,一致作文化的运动,就是汇百川之水到一条江里,一泻千里,便成怒潮——就是就(衍文)文化的怒潮,就能把中国腐败社会洗得干干净净,成一个光明的世界!”*蒋梦麟:《新文化的怒潮》,《新教育》第2卷第1期,1919年9月,第19—22页。从五四以来北京大学学生的表现看,与这样的期许存在不小的差距。
北京大学内部的实情,一般外面的人很难确知。人们所知道的,新文化运动是受五四运动的鼓荡而兴起:“自从去年五四运动以来,国人感于国势之凌夷,学术之腐败,思想之顽固,因而发生觉悟,知道非从思想革新和学术改造上下手,中国决没有进步底希望,于是新文化运动遂应运而兴,冲破旧时底沉静,惊醒国人底迷梦,引导他们向光明的路上走。虽未能立刻实现那真善美底社会,且同时呈出了许多的破绽,而中国前途底一线曙光确是在这里啊!我们对于这种新文化运动是极表同情的,而且也很希望他能收最大的最良的功效。”*周长宪:《批评的精神和新文化运动》,《批评》第1号,1920年10月20日,第2版。
而五四运动的发生,与《新青年》密切相关。因缘这样的关联,也有人将新文化运动与《新青年》的鼓动相连接。费哲民就写信告诉陈独秀:“近一年来新文化的运动,都说是受《新青年》杂志的觉悟,于是新思潮的勃发,就跟着这个云头,改造环境,思想界的变迁,可谓革新中国的好现象了。”*《妇女·青年·劳动三个问题》,《新青年》第8卷第1号,1920年9月1日。从顺序上费哲民知道新文化运动发生于五四运动之后,所以将新文化运动持续的时间定为近一年来,可是说到新文化运动的思想渊源,则指为受《新青年》的启发。
在被鼓动者看来,“天下经天纬地的事业,那一种不由澎湃的大潮头而激成的!你看欧西有了十五世纪‘文运复兴’的一个大潮头,方有今日西方的新文化;有了十六世纪‘大改革’的一个大潮头,方有欧洲思想自由的新纪元;有了十八世纪‘法兰西革命’的一个大潮头,方有民主的精神满布各国;有了十九世纪‘各国革命’的一个大潮头,方有暴君恶相推翻的结果;有了二十世纪‘欧洲大战’的一个大潮头,方有平民主义的精神发展,所以有了大潮头,方有大改革,大事业。反言之,就是要有大改革大事业,不得不起一种大潮头!”而大潮头有起因,文运复兴因黑暗时代的激励,由希腊学者讲道而成;十六世纪的大改革因教皇专制,惠登白雷大学(WittenBery)鼓吹而成;法国革命因专制压迫和卢骚学说而成;各国革命因暴君恶相压迫,法国革命动机而成;欧洲大战因德国没尽公理,协约国反抗而成。“总之,无论那一个大潮头,先有发生的原因,再有发生的利器才兴咧!”譬如人有病,又有医生,便可医治。社会陈腐,又有人鼓吹,才能改革。
世界的潮流大势如此,中国应该迎头赶上,“我亲爱的新少年呀,可以做老病中国的好医生,做大潮头的好利器……这次‘五四运动’,就是我们新少年驱使大潮头的起点,也就是‘新文化运动’的起点!大家奋发!大家努力!从今以后,各具活泼泼的精神,百度热的血轮,优美的感情,锐利的思想,勇往直前,把中国委靡不振、糊里糊涂、半生半死的老病鬼,用力针他一大针,那么那些静沉沉的死社会,才能变成活泼泼的新社会呢!”五四运动是新文化运动的起点,不仅是当时普遍的认识,也是历史事实。
新少年的新文化大潮头要漫布社会,有益社会,“第一步当先研究新文化传布的资料,第二步再研究新文化传布的方法”。所谓资料,就是社会病状和变革要求。精神上,环境方面,即不平等,包括贵贱、尊卑、男女、贫富、智愚、劳逸;个性方面,有各种恶习,如怯懦、懒惰、不诚、无公德心、欺善怕恶,守古模仿、不守秩序、无恒心。物质上,学术方面,缺少科学知识,如科学眼光、科学方法;事实方面,依然旧事业,工具仍是千年古物,街道房屋逼窄污暗,交通不便,矿产未开发,实业商业不发达。至于治病的药方,精神上,要提倡自由平等,生活独立,劳工神圣,博爱互助,创造生活,奋斗精神,优美感情,平民教育。物质上,要发展科学智识,实业智识,商业智识。传布的方法是,改良出版事业,注意社会教育(通俗演讲,改良新剧,创办义务学校,推广注音字母,传播白话文,鼓吹学校多开游艺会运动会,鼓励团体组织),多设大学和专门学校(大学实为新文化发源之地),便利交通,信息灵敏*龚均如:《新少年的新文化大潮头》,《新学生》第1卷第1期,1919年11月,第15—20页。。
五四运动由北京大学发端,思想上受《新青年》的鼓动,而《新青年》的核心成员,主要是北京大学的教授,受其影响发源于北京大学的新思潮,对于五四运动和新文化运动起到激荡的作用。因此,尽管《新青年》的成员大都对新文化运动不同程度地疏离,将新文化运动与《新青年》及北京大学相联系,并不完全是后来历史叙述的拉长或叠加。
早在1920年1月初,日本的《大阪每日新闻》就以上海通信的名目,对中国的新文化运动进行了综合报道,并且将新文化运动与五四前新思想的传播相联系:
然而,到了今年,中国出版界的面目焕然一新,标榜新思想时代,批评新人生活的新出版,好似雨后的春笋怒茁起来。他们那些杂志呢,异口同声的力唱打破陋习,改造社会。虽然还没有脱离中国式的辞令,然而内容可是带了显著的“觉悟的”和“静思的”色彩了。所以我说国民运动,脱离了政客的手,要和思想问题握手的实证,亦在此点。
中国的新思想问题,事实上在学生运动以前已经有的,不过趁这一回学生运动爆发起来罢了。然而,养成中国新思想的摇篮——养育地——就是北京国立大学文科的教授胡适、钱玄同、陈独秀诸君。他们在大学里面热心鼓吹新思想,先从批评儒教起了论锋。在孔子根据地的中国来攻击儒教,好像在罗马法王时代要和法王为难的“布鲁的斯坦特”一样,所以北京政府用强制手段压迫他。然而不但没有效力,反倒煽动思想的余炎,大学里面思想自由的气势,竟渐渐昂高起来,竟由他们宣传新思想和新文学了。现下风靡中国言论界的白话文体,亦是由他们首倡,旧式文体亦是由他们先打破,新体诗亦是由他们创作,讴歌自由和人生,俄国文学和法国文学,亦是由他们翻译回来的,描写心理的文章亦是由他们创作,而且由“非君师主义”的一篇,把政治上的元首当做民之父母,国民道德的源泉的中国君主观,亦是由他们攻击起来了。近年出版界标榜新思想、新道德、新文艺而起来的新刊杂志,除了《新青年》一种以外,都是最近发刊的,其中的七八成,又是在七八两月之中创刊的。
所列举的新刊杂志及其发行方,主要有:《新青年》(北京大学同人发行)、《北京大学月刊》(北京大学出版部发行)、《新潮》(北京大学同人发行)、《国民杂志》(北京大学法科学生发行)、《新教育》(北京大学、南京高等师范、暨南学校、江苏省教育会、中华职业教育社合办)、《新中国》(北京新中国杂志社发行)、《民铎杂志》(上海学科研究会发行)、《星期评论》(上海民党戴天仇氏主笔)、《建设》(上海民党一派胡汉民、戴天仇、汪兆铭、朱执信、廖仲恺等诸氏执笔,孙中山每号投稿)、《解放与改造》(上海研究系一派之新思想家执笔)、《少年中国》(北京中国学会发行)、《教育潮》(浙江教育会发行)、《醒世周刊》(天津女子师范学生发行)、《黑潮》(在上海出版,主旨是要研究日本)。
“以上不过流行于北京和上海最显著的新书,其余各小杂志和在各省发行的,想必是达于非常多数。现在单就浙江省内的新运动发生新刊的杂志,其数有八。而且那些北京上海的各种杂志,是由学生团体、学校青年会等的机关普及中国各处。至《星期评论》发行数目,已达八千份。拿最大的汉字新闻的发行数目才达四万份的中国社会的读书量来比例,真不能不算非常的普及了。”*金云:《日本之中国新文化运动观(二)》(译《大阪每日新闻》上海通信),《闽星半周刊》第2卷第2号,1920年1月5日,第12—15页。
《大阪每日新闻》尚未使用新文化运动的集合概念,只是将新思潮作为文化运动的渊源,而中国的译者则加以《日本之中国新文化运动观》的标题。该报道将所有的新思潮、新文学、新道德、新文艺等等,以文化运动的名义做了全景式的鸟瞰,使得中国的文化运动具有前后相连的整体性。这样的连接之下,新文化运动虽然是被五四学生运动所激发,但是激发学生运动的新思想此前已经存在,国立北京大学是养成中国新思想的摇篮,而文科的教授胡适、钱玄同、陈独秀,则起到催生和育婴的作用。如此,北大及其文科教授也可以说是新文化运动的思想渊薮和精神领袖。
将北京大学作为新文化运动的发端和摇篮的看法,并非孤立偶然,四川的《公是周刊》社登出创刊公启,有人以《四川之新文化运动》为题评介道:
自北京大学提倡新文化运动以来,川省学者对此进行极速,如去年出版之《星期日周刊》,每期销数已达三千余份。今年所出版者有《新空气》、《威克烈》……等周刊。近日又发行一种《公是周刊》,亦以提倡正谊,牗党民智,谋世界永久之和平,求人生最大幸福为宗旨,销数已达千余份云。*《四川之新文化运动》,《新中国》第2卷第3号,1920年3月15日,第27页。
在评介者的眼底心中,北京大学俨然就是提倡新文化运动的主动发起者。而以办刊物为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形式,则与蒋梦麟、胡适等人所主张的研究高深学问殊途。
新文化运动既是文化运动,又是社会运动,是文化性的社会运动或社会性的文化运动,这也使得参与者容易将新文化运动与五四运动混为一谈。五年前毕业、时任教于某女校的静观说:
六五运动的时候,我有几位亲戚朋友——是在大学和中学校里求学的学生——为了爱国运动、文化运动,一天到晚没得空闲的时候。我很眼红,写一封信给我的亲戚王无逸君——因为他是省立师范学校里的学生,是一个很热心文化运动的学生——信上的大意说:“可敬啊!现在的学生;可爱啊!现在的学生。我恨不能够再做学生,跟着诸君去奔走;但是很羡慕诸君,很钦佩诸君。”不过那个时候,一部分青年同志有误会的地方;以为我们学生都是知道爱国运动的,都是知道新文化运动的;一般教员们,都不知爱国的,都反对新文化运动的。我想现在全国的教员中,却有许多头脑很旧的,我不去替他们辩护;但是一般头脑很清楚,肯提倡新文化,帮助社会作工的,也是不少,像北大教员陈独秀先生和胡适之先生……等,都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坚人物。所以我们新文化运动的同志,没有界限的,大家要弄得清楚!*静观:《吿新文化运动的同志》,《新妇女》第1卷第2号,1920年1月,第31—33页,“随感录”。
作者在为自己的教员身份被人误会而抱屈的同时,却认定了爱国运动与文化运动是一体两面,认定了北大教员陈独秀、胡适都是新文化运动的中坚人物,并且引为教员可以成为新文化运动的同志的有力论据。
将新文化运动与《新青年》及北京大学联系在一起,并非新文化运动的主张者、参与者和赞同者的专利,自称“积极主张新文化运动,而反对白话文学、写实主义、自然主义、过激主义”的“学衡派”主将胡先骕,专门写了《新文化之真相》一文,发表于1920年5月的《公正周报》第1卷第5号,表示赞成新文化而不赞成新文化倡导者所提倡的新文化,他说:
自《新青年》杂志以新文化号召以来,一时风靡全国。此极可乐观之现象也。尝谓自辛亥改革之后,袁氏专政,暴厉恣雎,一如曩日。一般社会有志之士,曩以为满清推翻,共和成立之后,我国即可趋于政治之正轨者,至是乃完全失望,于是六七年来,政论学潮,阒然无闻,一方固由于绝对之失望,一方亦由于他种之改革运动正在酝酿之中也。故胡适之、陈独秀等辈出,登高一呼,全国遂群起响应之。此无他,郁之既久,则爆发之力愈大,曩日之纯抱悲观之人,骤闻人诏以乐观之道,则亦犹迷失于具茨之野,而骤获指南针,焉有不踊跃而从之者乎。
虽然,提倡者之主张,尝为片面的,而从之者不察,遂认为新文化者,要如某某所主张,与之同者,谓之新文化,与之违者,斯非新文化。同时未受欧美教育之老辈,恫于一二偏激之论,遂视新文化为毒蛇猛兽,而不虞之毁,纷至沓来,亦犹光宣之末,老辈之畏东洋留学生为蛇蝎,而不分立宪党人革命党人,皆侧目视之也。故以胡、陈等提倡白话文学,遂以白话文学为新文化;彼等提倡社会主义,遂谓社会主义为新文化;彼等提倡写实主义、自然主义,遂谓写实主义、自然主义为新文化;彼等偶一论及过激主义,遂谓过激主义为新文化;甚有因五四学生运动,遂谓学生运动为新文化者。因陈、胡二子偶论及过激主义之沿革,遂谓彼二人为过激党者,至其极也,至将胡适之之师杜威博士亦畏之如虎,岂非世界上最可笑之事耶。*胡先骕:《新文化之真相》,《公正周报》第1卷第5号,1920年5月13日,第12—18页。
尽管胡先骕批评新文化运动的倡行者关于新文化的观念模糊混淆,并且分别五四学生运动与新文化运动,却指新文化是因为《新青年》的号召而风靡全国,胡适、陈独秀登高一呼,举国响应,等于从侧面坐实了胡适、陈独秀及《新青年》发动新文化运动的历史作用。
四、新文化运动的真精神
新文化运动能够取代《新青年》所倡导的新思潮运动、新文学运动、新道德运动等等趋新的风尚,后来居上,是由于新文化的概念可以涵盖一切,所以即便是胡适的不以为然甚至公开质疑,也难以改变时趋。梁启超在清季引领潮流之时,偶尔也遭遇被潮流裹挟、反复挣扎最终不得不顺流而下的情形,现在轮到胡适身处相同的境遇。
外延宽泛往往意味着内涵模糊,当新文化运动迅速向全国各地蔓延之时,究竟什么是新文化运动的问题,引起人们越来越多的关注。陈独秀连续演讲“新文化运动是什么”或“什么是新文化运动”,恰好反映了如火如荼的新文化运动多少有些六神无主。局外旁观的东瀛人士及时发现了新文化运动的软肋,《大阪每日新闻》的上海通信就此详细论道:
然而,支那的文化运动是还没有中心点,换一句话来,就是还没有到得中心点的程度。现在实不过一种的国民的自觉力,漫然发生于各阶级里面,还没有到把这自觉力凝集成为一种力量的程度。但是在今日,要求得这个中心点,还是学生的努力。现在北京的大学和上海各种的学生团体,和出洋留学生,其中虽不免有玉石同架、菽麦同釜的地方,却是不能不承认是健全的“国民的自觉力”,离了“崇拜外国文化”的浮习和“提倡排斥日货”的轻举,慢慢地确实抬起头来咧。*金云:《日本之中国新文化运动观(二)》(译《大阪每日新闻》上海通信),《闽星半周刊》第2卷第2号,1920年1月5日,第12—15页。
以学生为中心的文化运动的广泛影响,首先是对以孙中山为领袖的旧民党一派,后者“决绝了当面的政局,专心从事宣传文化运动的事情,这是我们很宜注目的”。孙中山辞去军政府的总裁,再不谈政治,且做了一大本《孙文学说》上卷。胡汉民亦辞了南方代表,潜心读书,并与戴季陶、朱执信、廖仲恺、汪兆铭等人创办《建设》杂志,以此为聚会之所。张继前不久则去了法国。其次,由文化运动簇发于各城市的各种团体,尽管“内中时髦的出产物,和中国式组织癖的出产物,亦是不少。然而,没有一回的春风,断不能生出春草,将来必有秀茁而结实的,亦有徒秀而无实的”。
“总而言之,吾人不可不认定中国已经觉悟了。”问题是,中国文化运动的宣传者到底想做什么,达成何种目的。自始至今,他们发表出来的意见是实在百人百样,相当纷繁,可以看出来的大概倾向,就是教育问题。“向来以为政争以外再没有能事的智识阶级,亦是渐渐注目于百年大计的教育问题来了。这本来不算甚么稀奇的事,但是在中国,就算是一件非常可嘉赏的事了。”
文化运动引发重视教育的重要表征,是近来南方各处开始筹办和北京大学一样程度的大学。上海制订了开办实业大学的计划,已经成立筹备委员会。广东计划开办西南大学,以盐税盈余的一部分充当经费。现由军政府通电西南各省,征求同意。汉口亦由黎元洪提倡设立武汉大学,正在磋商之中。此外还有普及教育的问题。中国的教育统计,百分之七十五的人不识字,其原因全是受了难解的汉字的累。所以,随着这回的新运动提倡国音统一,就是要免除汉字难解的困难,创作一种注音字母,而把统一国音作为前提。现在已经编出一本国音字典,内中胪列统一的国音和新字母音,而且上海和邻近的各处,决定从明年起采用这个制度。其余言文一致的新体文学非常普及,近来新闻杂志八成都是采用新体文学,并预备在上海发行白话报。
以上就是中国文化运动的现状了。中国是确实变化起来了,又确实向“何方面”前进起来了。然而单是一个自觉,那实在是不成问题,所以有一个中国青年对我说,现在是中国那的怀疑时代。他再加注释说,因为是怀疑时代的原故,现在的中国也是在“思想的危机”,一方有“善化的”可能性,一方亦有恶化的可能性,而且是浑沌朦胧。所以中国的前途,说他是悲观也好,乐观也好。他的这个话,是实在切当的评论,黎明自不错,只不知道是晴天,是下雨,还须要静观他们的将来才对吧。*以上均见金云:《日本之中国新文化运动观(二)》(译《大阪每日新闻》上海通信),《闽星半周刊》第2卷第2号,1920年1月5日,第12—15页。
怀疑是萌动的起点,也是危机的体现。如果新文化运动发端于《青年》或《新青年》,那么经过几年的实行,居然连新文化运动是什么都不知道,不仅一般人不知道,领袖和中坚也不知其详,就令人有些匪夷所思。陈独秀的演讲,虽然专门针对这一问题进行解释,只是说明了新文化运动包括或是涉及的诸多方面,关于普及与提高的争议,以及后来关于文化运动与社会运动关系的讨论,都无法概括提出新文化运动的口号纲领,也就使得新文化运动者们仍然为此而感到困惑不已。在后来的历史叙述中,陈独秀为新文化运动的正名文章几乎被忽视,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历史认识颠倒了五四运动与新文化运动的顺序,另一方面,也说明陈独秀的阐释未能提纲挈领地抓住新文化运动的中心。
关于北京大学、《新青年》、五四运动与新文化运动之间的联系,除了笼统的指认外,还有深入的探究,其关键就在于新文化的核心究竟是什么。1920年8月,陈启天在《少年中国》发表《什么是新文化的真精神》,对究竟什么是新文化表达意见,他说:
“新文化”这三个字,在现在个个人已看惯了,听惯了,说惯了;究竟什么是新文化的真精神?现在的时髦,几乎个个人都是新文化运动家,究竟运动的是什么新文化,这个问题,如果自己不能解释出来,那不但不能消除反对派的误解和疑虑,就是赞成的人,也惝恍不明真相,终久不能得什么好效果,甚至于厌倦,自己抛弃了。所以我们爱想的人,都有这个“什么是新文化的真精神”的疑问,很望那些提倡新文化的学者说个明白才好。然而,闹了新文化运动已有一两年,说明新文化是甚么的却很少,只有胡适之的《新思潮的意义》一篇,较为切要。他说:“新思潮是一种批评的态度,重新估量一切事件的价值。”又说:“新思潮在输入学理,硏究问题,整理国故,再造文明。”——可以稍解我们的烦闷了。却依我的推想,这个新思潮的意义,似乎偏重思想和方法一方面,不能算文化的完全界说。思想和方法,固然在新文化里面占很重要的位置;而人生和社会方面的新倾向,也是新文化里面的一种真精神。所以我解答这问题的意思,分两方面:一、是人生的新倾向;二、是思想的新方法;合起来,才是新文化的真精神。*陈启天:《什么是新文化的真精神》,《少年中国》第2卷第2期,1920年8月,第2—5页。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陈启天完全没有提到陈独秀关于新文化运动是什么的演讲及文章。陈独秀的演讲词和文章,刊登在大报和重要期刊上,作者理应注意,至少会有所听闻,所以故意避而不谈的可能性较高。值得注意的是,这篇文章将胡适《新思潮的意义》专门提出来作为阐释新文化运动较为切要的代表性文字,成为后来者将《新青年》与新文化运动加以因果联系的具体凭据。
有学人即据此提出,胡适所称的“新思潮”“新思潮运动”,与时下之“新文化”“新文化运动”同义。胡适认为,陈独秀以“德、赛两先生”概括“新文化运动”的性质和意义,虽然简明,但太笼统。陈独秀的《新文化运动是什么》,可能是回应胡适的批评。他将“新文化运动”限制在“新的科学、宗教、道德、文学、美术、音乐等运动”之狭义范围内,而且完全将“民主”排除在外。阐述虽然具体,却远没有“拥护德、赛两先生”那样具有决绝的气势。亦因为此,陈独秀这篇专门诠释“新文化运动”的文章甚少为后来史家所提及。由于不满意陈独秀的诠释,胡适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据我个人的观察,新思潮的根本意义只是一种新态度。这种新态度可叫做‘评判的态度’。”而“‘重新估定一切价值’八个字便是评判的态度的最好解释”。“这种评判的态度,在实际上表现时,有两种趋势。一方面是讨论社会上、政治上、宗教上、文学上种种问题,一方面是介绍西洋的新思想、新学术、新文学、新信仰。前者是‘研究问题’,后者是‘输入学理’。这两项是新思潮的手段。”就学理而言,胡适用“重新估定一切价值”来概括“新文化运动”,比陈独秀的“德、赛两先生”更为精当切要*王奇生:《革命与反革命:社会文化视野下的民国政治》,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2010年,第32—33页。。
胡适的《新思潮的意义》,写于1919年11月1日,整整一个月后刊载于《新青年》第7卷第1号,通篇没有使用新文化运动的概念。从后来胡适在北京大学开学典礼的讲话看,他是有意识地用“新思潮”、“新思潮运动”、“新文学运动”等等自创的概念,而不用“新文化运动”这个他创的概念。这在胡适,显然有不想与他认为语焉不详的新文化运动为伍的意识。其原因当与胡适正在进行的“问题与主义”论争有所关联。正如胡适在文中所说:“这两三年来新思潮运动的最大成绩差不多全是研究问题的结果……研究问题的文章所以能发生效果,正为所研究的问题一定是社会人生最切要的问题,最能使人注意,也最能使人觉悟……研究问题最能使读者渐渐的养成一种批评的态度,研究的兴趣,独立思想的习惯。”而当时社会上流行的新文化运动,在胡适看来顶多不过是以杂志为载体的新名词运动。
有鉴于此,胡适希望新思潮的领袖人物“能把全副精力贯注到研究问题上去;能把一切学理不看作天经地义,但看作研究问题的参考材料;能把一切学理应用到我们自己的种种切要问题上去;能在研究问题上面做输入学理的工夫;能用研究问题的工夫来提倡研究问题的态度,来养成研究问题的人才”。新思潮的唯一目的是再造文明,而“再造文明的下手工夫,是这个那个问题的研究。再造文明的进行,是这个那个问题的解决”。由此看来,新文化运动所包括的文化与社会两方面,尤其是在社会运动方面,过于浮浅,与胡适的理念相去甚远。
至于指陈独秀演讲“新文化运动是什么”可能是回应胡适的批评,似乎有些牵强。因为此时胡适并没有批评新文化运动。而指胡适不满意陈独秀的诠释,至少从所举证据看绝无可能,因为胡适的看法发表于前,不可能预知陈独秀的诠释,当然也就无所谓满意不满意。
陈启天的文章,使得《新青年》与新文化运动在精神内核上发生了因果联系,后来的新文化运动历史叙述未必直接受到这篇文章的影响,可是叙述的顺序和要点却高度吻合。如胡适的《新思潮的意义》指当时报纸上新近发表的几篇解释新思潮的文章所举出的新思潮的性质,“或太琐碎,或太拢统,不能算作新思潮运动的真确解释,也不能指出新思潮的将来趋势……不曾使我们明白那种种新思潮的共同意义是什么。比较简单的解释要算我的朋友陈独秀先生所举出的《新青年》两大罪案——其实就是新思潮的两大罪案——一是拥护德谟克拉西先生(民治主义),一是拥护赛因斯先生(科学)。陈先生说:‘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孔教、礼法、贞节、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艺术、旧宗教。要拥护德先生,又要拥护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
陈独秀的话见于1919年1月15日《新青年》第6卷第1号的《本志罪案之答辩书》,虽然胡适觉得所说很简明,但是还嫌太拢统一点,民主与科学的确成为后来新文化运动叙述的两大核心要素。只是当时陈独秀并非用来指尚未发生的新文化运动,而胡适更是有意不指正在进行的新文化运动。
有意思的是,“学衡派”主将胡先骕“以国人对于新文化运动有如此众多不幸之误解,而此误解对于新文化之前途大有阻碍,故不惮以新文化之真相为国人告”,所说居然和胡适引陈独秀的意思大同小异。他说:
新文化与旧文化之根本差别,约有二端:一为民本主义,俾人人得有均等之机会,以发展其能力,而得安乐之生活;一为进步主义,俾文化日以增进,使人人所得均等之享受日益增进。其余纷纷之争点,皆方法之不同,而非舍此二者,另有第三目的也。
民本与进步,其实就是民主与科学的同义词。关于民本主义,胡先骕详细论道:
旧文化首不认民本主义之可能,而认治人治于人两种阶级为天经地义。故在中国,则有君子治人小人治于人之说,而在希腊,亚里士多德乃承认奴隶贵族为自然之阶级。故虽知民为邦本,然必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虽以民意为从违,然必托之于天命。对于理民之官吏,则曰视民如伤,如保赤子,道之以礼,齐之以德,虽为之谋福利,然必驱之驰之鞭之策之,而不认其主体。此种为民for the people而非由民by the people之观念,虽以孔孟之圣,不能或免。盖亦时势使然也。其流风所被,虽在曩日立宪国家之德意志,尚有君权禀之上帝之说,而今日之日本,其宪法上尚有天皇神圣不可侵犯之文也。
新文化之根本观念,则以民为主体,以为凡圆颅方趾、戴发含齿之伦,无论其种族何若,家族何若,自呱呱堕地之后,即应享受其充分之人权,应得充分之机会,以发展其能力。对于个人之行为,虽有种种之制限,然要以极端之自由平等为归。卢梭《民约论》虽有悖于历史演进之事实,然其精神实无可訾议也。民约之义一立,则凡种种社会制度,皆可认为人民群居时所公认之契约,有利害之区别,而无是非之可言。故君主政体虽若有悖于民本主义之精神,然苟人民不欲有倾覆王室建立民国之纷扰,而此君主制度,复不足为民本主义发达之障碍,则君主可任其存在,如英国之君主立宪是也。又如,资本制度虽为民本主义所疾视,然苟如法国资本家占全国人民四分之三,则资本制度不可推翻之也。同时,若大多数人民以为国家社会主义为可行,即可组织国家社会之政治;以为无强权主义为可行,即可组织无强权主义之政治。一政治之选择,要以民意为从违,否则虽如俄国之广义派政治,理想非不高也,然率数千万绝无教育之劳动者,以控制全国,尽力以虐待资本阶级及中产阶级,亦不得谓为真正之民本主义。盖逆多数人民之心理,以强力执行一种理想政治,亦非真正民本主义所许也。
关于进步主义,胡先骕指旧文化以为社会福利的进步为不可能,“于是悬想一郅治时代……盖虽以周孔之圣,亦不能悬想近日科学昌明、人文进步至于此极也。在欧洲中古时代,神权万能,各国人士但知敦教义、修身心为贵,而不知以研求科学,战胜天行为可能。且每以科学真理,尝有悖于教义,遂深恶痛绝之,摧残之,不遗余力焉。新文化则认定文化为进取的而非静止的,不但科学工艺可以日增而不休,即文学、哲学、社会、政治以及人生之根本观念,亦可继续而增进。旧文化最重保守,故虽以王荆公之经世伟略,元祐诸君子乃不惜以全力反对之。对于新颖之学理亦然,故虽有地质学证明地球之生命数千百万年,而宗教家始终认定上帝创世不过数千年之久。虽地动之说已明,然必视之为邪说,而不惜以酷刑加之学者之身。新文化则以数世纪之经验证明,每有视为不可能之学说,终乃成为事实之故,因之无论对于何种学说,皆虚衷以受之,而不贸然斥为不可能”。
以上二端,为新旧文化的根本异点。各种新文化运动,皆以达此二者为目的。虽偏激和缓,各有不同,有时若不相容,但只是方法有异。“故虽对于新文化派某种主张有异议,亦仅可攻击其方法,而不能訾及新文化之根本目的焉。故同一民治主义也,有绝对之无强权主义,有国家社会主义,有代议制之共和政体,有广义派之共产主义之别,其异点在达此民本主义之方法之不同,而其目的则一也。”又如同为新文学,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派,以宣暴社会罪恶疾苦为方法,浪漫主义与象征主义派,以表示人类优美情感与形上直觉为方法,“虽取途有殊,然欲开辟文学未有之境界则一也”。又如罗素的新唯物哲学,柏格森的创化哲学,詹母斯的实用哲学,欧肯的人生哲学,“其眼光虽不同,然其探讨真理,福利人生之宗旨则一也。此义若明,则可知顽旧之老辈,恫于一二偏激之论,遂一概抹杀新文化者为谬妄,而知夫持一家一派之说,以一概抹杀他人之说者为偏窄。二者皆无所取焉”。
新文化以民本主义和进步主义为两大目的,其政治、社会、哲学、文学一切趋向的历史实迹,均与此相符。政治趋向,法国大革命为推倒君权之始;美国南北战争为推倒蓄奴制之始;欧战以来女子在英美各国获得选举权和就业权,为男女绝对平等之始;俄国广义派革命,为推翻资本家专制之始;日本于巴黎和会提出人种平等案(未通过),为销除种族意见之始。潮流所趋,将来必有一日,全世界皆得享受极端民本主义政治。
社会趋向,经过三期的变迁。最早为阶级社会时期,贵族平民,界限俨然。不但贵族自认其优越地位为当然,即平民亦承认贵族地位优越为当然。其次,十八世纪为个人主义极端发达时期,佥知各争其人权,各求发展其个人之幸福,而不以他人为念,极端代表如尼采哲学。最近则为群众运动、人道主义时期。谋发展个人幸福之外,还须发展群众的幸福,而以人道主义、互助主义相号召。欧战之后,美国助同盟各国打败强德,无丝毫利己之念,纯为人道主义作战。社会中如限制妇稚工作,规定劳工保险制度,减少工作钟点,注意工厂卫生、劳工组合、生产组合,减轻遗传性罪犯的刑罚,废止死刑等事,亦为社会人道主义运动的结果。此外,女子教育问题、职业问题、贞操问题,男女平等,一视同仁,亦为近日社会普遍趋向的一端。
新文化中哲学趋向最显著在宗教哲学的复兴。欧洲全部哲学史,希腊哲学为智慧哲学、美术哲学,以为人类智慧,足以穷天地之秘,而优美为人生最高尚之目的。至中古基督教盛行,则哲学为宗教思想所包。古学复兴之后,科学势力大张,于是又以为科学万能,而持绝对无神之唯物主义。近三十年,科学万能的幻梦渐醒,而唯灵论的信仰复著,发明天演学说的沃力斯,与发明无钱电报的罗忌Oliver Lodge,均笃信唯灵论,则他人可以想见。所以“詹母斯之实用哲学、柏格森之创化哲学、欧肯之人生哲学、罗艾士Royce之宗教哲学一时蜂起,皆社会否认唯物哲学而趋于宗教之所致也”。
文学趋势与哲学相类,尤以戏剧与小说为甚。欧洲文学自古学复兴以来,步趋希腊罗马。至十九世纪初,浪漫主义崛起。接着写实主义与自然主义文学兴起,用科学方法为社会罪恶写真,一时遂风靡全欧。“此种文学之起原,及其所以受社会欢迎之故,则由于科学与民本主义极端发达之故,而正与哲学上唯物派学说相表里者也。最近则人已渐厌写实与自然主义之文学,而新浪漫主义与征象主义文学代兴……其著作皆纯以美术理想为重,且时有宗教之色彩焉。”印度泰戈尔的著作风靡一时,也是现代社会趋重美术、哲学、宗教、文学的表征。
总之,新文化的精神在民本主义与进步主义,“政治、社会、哲学、文学,皆以此二者为指归。哲学、文学,每为文化之先锋。故在民本主义未大张之时,则唯物派哲学与写实派文学起而尽鼓吹之力,以求除去社会上各种之专制,而达真正之自由平等。迨政治、社会已趋向于民本主义之后,哲学、文学乃又前进,而以人生哲学、实用哲学、征象主义文学以飨世人焉。吾人知新文化为进步的、为平等的,则不应有出主入奴之见,舍顽旧之保守派外,对于相对之学说,如唯物哲学、实用哲学、写实文学、新浪漫文学等,皆不应互相嫉视而争无谓之正统也”*胡先骕:《新文化之真相》,《公正周报》第1卷第5号,1920年5月13日,第12—18页。。
胡先骕显然不赞成胡适等人的新文化观,可是连“学衡派”都要欢迎真正的“新文化”,虽然胡适不以“新文化运动”为然,并不能阻止“新文化”取代“新思潮”的潮流时趋。到1920年10月,人们回顾过去,赫然发现:
一年以前,“新思想”之名词颇流行于吾国之一般社会,以其意义之广漠,内容之不易确定,颇惹起各方之疑惑辩难。迄于最近,则新思想三字已鲜有人道及,而“新文化”之一语乃代之而兴。以文化视思想,自较有意义可寻。然欲诠释其内容,仍觉甚难。即叩诸倡言“新文化运动”、“新文化主义”者,亦未易得简单明确之解答也。*君实:《新文化之内容》,《东方杂志》第17卷第19号,1920年10月10日,第1—3页,“评论”。
宽泛模糊,人人可以自说自话,自行其是,或许正是易于流行的要因。大势所趋之下,胡适自己也不得不顺应潮流。到1929年11月底批判国民党对新旧文化的态度时,胡适已经是口口声声“我们从新文化运动者的立场”,不仅自居于新文化运动的主位,而且批评国民党的民族主义是反对新文化的,孙中山在民国七八年间还反对白话文,五四运动后才命同志创办《星期评论》和《建设》,参加新文化运动。胡适的这篇新文化运动历史的研究,通过把五四运动前后联为一体的办法,将自己变成新文化运动的主导者,而将本来是发端者之一的国民党说成是参加和利用新文化运动,而且骨子里是反对新文化运动的保守势力*胡适:《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新月》第2卷第6、7号合刊,第1—15页。署期1929年9月10日,实际出版日期当在12月。。
不过,胡适心中关于此事仍然有几分纠结,后来他口述自传谈及这段历史,模棱两可地说:
事实上语言文字的改革,只是一个〔我们〕曾一再提过的更大的文化运动之中,较早的、较重要的和比较更成功的一环而已,这个更广大的文化运动有时被称为“新文化运动”,意思是说中国古老的文化已经腐朽了,它必须要重新生长过。这一运动有时也叫做“新思想运动”,那是着重于当代西洋新思想、新观念和新潮流的介绍……我本人则比较欢喜用“中国文艺复兴”这一名词。
此时胡适所说新文化与新思想的联系及分别,显然与其当年的认识有所出入,由于不赞成普及的泛滥,他在一段时间里有意不用新文化运动的概念。只是后来新文化运动的名头实在太响亮,胡适不能自外于时代潮流,才勉强将二者相混合。
胡适用“中国文艺复兴”来概述新思想、新文学、新文化运动,一方面是为了从历史发展的长期性来认识新文化运动的渊源流变,另一方面则试图将自己放到新文化运动发生的源头和能动之上。胡适后来谈到北京大学趋新学生的作用,说:“他们请我做新潮社的指导员。他们把这整个的运动叫做‘文艺复兴’可能也是受我的影响。这一批年轻但是却相当成熟而对传统学术又颇有训练的北大学生,在几位青年教授的指导之下,从不同的角度来加以思考,他们显然是觉得在北京大学所发起的这个新运动,与当年欧洲的文艺复兴有极多的相同之处。”
《新潮》的英文刊名“Renaissance”,即文艺复兴。按照胡适的叙述,欧洲文艺复兴从新文学、新文艺、新科学和新宗教的诞生开始,要求新语言、新文字、新文化交通工具等自我表达的新工具,追求人的解放,摆脱传统旧风俗、旧思想、旧行为的束缚,相比之下,中国的新运动“实在是个彻头彻尾的文艺复兴运动”。这一运动进行了几年后,陈独秀、胡适等人的《本志罪案之答辩书》、《新思潮的意义》才将其意义确定下来*欧阳哲生编:《胡适文集》(1),第339—342页。。
《新潮》的英文刊名是否由胡适建议,缺乏证据,还须进一步求证。胡适讲中国的文艺复兴,与在燕京大学任教的瑞士学者王克私(Philipe de Vargas)有关。后者关注中国的新文学运动,曾经几次与胡适访谈,1922年2月15日,又在来华外国人组织的文友会讲演“中国文艺复兴的几个问题”(SomeAspectsoftheChineseRenaissance)。改定后,以SomeElementsintheChineseRenaissance为题,刊登于1922年4—6月的《新中国评论》(TheNewChinaReview)。胡适觉得其文“实不甚佳”,1923年4月,用英文撰写了《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分为宋代、王学、清学和近年等四期*曹伯言整理:《胡适日记全编》4,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7—8页。。1933年1月,胡适在香港大学演讲《中国文艺复兴》,不过内容仅涉及新文学,尤其是白话文方面。
由此可见,胡适用中国的文艺复兴来概称新文化运动,仍是后来的观念,而非当时的见解。他在批评国民党的反动时,就说“中国的新文化运动起于戊戌维新运动”*胡适:《新文化运动与国民党》,《新月》第2卷第6、7号合刊,第6页。,与原来所论中国文艺复兴将晚清说成是黑暗时代出入甚大。主办《新潮》的傅斯年在《〈新潮〉发刊旨趣书》中谈及该刊与文艺复兴的关系,称主要是因为那一时代欧洲的“学者奋力与世界魔力战,辛苦而不辞,死之而不悔……彼能于真理真知灼见,故不为社会所征服;又以有学业鼓舞其气,故能称心而行,一往不返”,所以办刊同人“愿鼓动学术上之兴趣”*傅斯年:《〈新潮〉发刊旨趣书》,《新潮》第1卷第1号,1919年1月1日。。其实就是效仿文艺复兴时期的学者求真理不畏艰险的精神。不过稍后他提到:“清朝一代的学问,只是宋明学问的反动,很像西洋Renaissance时代的学问,正对着中世的学问而发。虽说是个新生命,其实复古的精神很大。所以我平日称他做‘中国的文艺复兴时代’。但是这个名词不能通行,我现在只好仍用‘清代学问’四字了。”*《清代学问的门径书几种》,《新潮》第1卷第4号,1919年4月,“故书新评”。较早将清学与文艺复兴相比附的是梁启超,1902年他陆续发表于《新民丛报》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已经将清学定名为古学复兴时代。这与胡适的看法也不无差异。
胡适将五四运动之后发生的新文化运动与之前的新思潮运动、新文学运动相连接,固然有历史的脉络可循,同时也反映了他不赞成新文化运动的社会运动一面,以及试图后来居上成为新文化运动原动力的企图心。只是胡适的说法,在后来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叙述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使其部分得偿所愿。
新文化运动之“新”,并非前所未有。就内容而言,如果文化可分新旧的话,的确可以说从戊戌维新开始就已经用世界近代文化来革新中国的旧文化了。催生新文化运动的五四运动,与之前的新文学运动、新思潮运动也确实存在几乎是因果性的联系,将新文化运动与新文学、新思潮运动相连接,事实上渊源有自。不过,作为五四爱国运动的接续,新文化运动一方面将重心从政治运动转移到基础性根本性整体性的文化革新,一方面将新文学和新思潮由少数人的鼓吹变成多数人的社会运动。而包括胡适在内的一众被称为新文化运动旗手的人,一度与新文化运动相当疏离。就此而论,新文学、新思潮和五四运动,仍然只是新文化运动前史,而不是运动本身的组成部分,否则就很容易模糊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地位及其性质意义。历史上的新文化运动与新文化运动的历史叙述之所以发生混淆,原因就在于此。
【责任编辑:赵洪艳;责任校对:赵洪艳,杨海文】
2016—08—31
中山大学“三大建设”专项资助
桑 兵,中山大学历史学系(广州 510275)。
10.13471/j.cnki.jsysusse.2017.05.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