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人匠心的修炼
2017-01-13徐颢
文·图/本刊记者 徐颢
匠人匠心的修炼
文·图/本刊记者 徐颢
人生没那么多悬念
采访余万伦的地点,在他位于杭州手工艺活态展示馆的工作室。初次见面,很难让人将他与传统手工艺传承人联系在一起——首先发型就很不传统,头发仅留了头顶的一撮,向后扎成小辫;艳丽的绿色修身T恤,85后的即视感扑面而来。唯有系在胸前沾满了各种颜料的深色围裙成为他的职业标志,走近一点,会发现胸前还别了一枚徽章,上写“油纸伞第七代传人余万伦”字样。
余万伦老家在四川泸州,其舅毕六福是油纸伞第六代传人,被誉为“中国伞王”,也是中国手工油纸伞代表性传人。泸州制伞业的历史与泸州老窖白酒差不多。以手工削制的竹条做伞架,以涂刷天然防水桐油的皮棉纸做伞面的油纸伞也是世界上最早的雨伞,一度是当地家家户户的必备品。“‘傘’由5个‘人’组成,象征多子多孙,伞面张开成圆形,代表团团圆圆。男子16岁成年礼时,父母会赠予一把油纸伞,希望他能支撑门户。以猪血来浸润上色的大红伞更是家家户户避邪的信赖之物。”余万伦说,极盛时,泸州有上百家油纸伞厂,从业人员过万,年产“大红伞”2000万把,伞迹遍及长江沿岸,一路抵达上海。
到了上世纪70年代,机械化生产的金属骨架布伞流行起来,油纸伞的发展日渐式微,泸州从事油纸伞生产的手工艺人开始转行。90年代左右,已经少有年轻人涉足,曾经风靡一时的油纸伞,到了消失的边缘。
就在油纸伞厂岌岌可危的当口,余万伦看着舅舅毕六福接下了这个烂摊子——“当时厂里竞选,没有人愿意当这个厂长,只有他。由于油纸伞产量骤减,舅舅只能将空余出来的厂房出租给农贸市场,以此来维持工厂运转。”
余万伦从记事开始,就跟油纸伞打交道:“我身边的一切都是油纸伞。厂房在我家门口,妈妈是伞厂的工人,她的工种是网伞边,20分钟能网5圈。就是跟我说话,手上的活儿也不停,像机器一样精准。”有着这样的耳濡目染和家族传承,余万伦从来没想过,自己长大了还能干点别的,“我从7岁开始帮妈妈打下手做伞,就觉得,这辈子就是要做伞了”。
只是,油纸伞行业在下坡路上越走越远——大城市的生活方式卷走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轻人,中年人则慢慢老去。愿意留在泸州,拿着微薄的薪水,兢兢业业做一把油纸伞的手艺人已经不多了,这让年轻的余万伦从正式拜师学艺那天起就感受到了生存危机:“2004年,泸州当地从事油纸伞行业的老工匠只有30多位了,而我是2006年拜师舅舅正统地学习手工制作油纸伞的全流程。”可是,在余万伦眼里,从小认定的路没有岔口。他成为油纸伞第七代传人,顺理成章。
相较于余万伦“与生俱来”的笃定路径,47岁才与紫砂结缘的徐成顺算是“大器晚成”。但正因为这样,从师承那天起他就有资格卸下生存危机感,立志只做一名安心的手工艺人。
徐成顺是杭州本地人,小时候家境不错,父亲经营一家茶楼,他从小便对紫砂茶壶颇有感觉。初中“下放农村”,19岁到工厂顶职,靠一天8毛钱的工资养家糊口。1986年主动要求除名,干起了踩三轮车的营生,1990年远赴广西改行做布料生意,从此才过上了衣食无忧的生活。之后徐成顺回到杭州,安居乐业。未曾想,与现当代紫砂壶艺人高德芝成了邻居,“那段时间家里装修,我便天天往师父家跑,看他做壶,看得入神,一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2006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让徐成顺复苏了沉寂多年的愿望——“当时师父高德芝在报上刊登启事,说在杭州临安发现了100吨清水泥(紫砂矿),如果有人能解决存放问题,他就愿意收这个徒弟。”近水楼台,徐成顺赶紧将自己位于市郊的一个院子腾出来,又花300万元买下这100吨清水泥,之后更是彻底将布料生意交给别人打理,一心一意当起了高德芝的关门弟子。对徐成顺而言,47岁才开启的手工艺人生涯有点水到渠成的味道。
在传统中潜心
2011年,余万伦离开四川,进驻杭州手工艺活态展示馆。每天,他都和妻子、徒弟在这里各自重复地劳作,娴熟的手法和传统制作工艺常常引得游人驻足观看。摆在两侧墙上的成品伞精美而丰富的图案能满足各路审美,销量不错,很多已“被预定”。在这里,余万伦和家人都怀揣一个信念——“要让油纸伞重新走回人们的生活”。
这不仅仅源于他自己对于油纸伞的“情有独钟”,更为关键的是,他找到了古老的油纸伞契合当下潮流的点——“尼龙钢架伞虽然方便携带、价格低廉,却是毫无生命的工业品,传统油纸伞那种雅致天成的美感,是尼龙钢架伞永远无法比拟的。更何况,油纸伞取材天然,纯竹制结构更符合现代人对环保的追求。”
不过,余万伦也深知,让老物件回归谈何容易,因为他自己做的每一把油纸伞都很不容易——“传统的油纸伞制作工艺有96道工序,分四大步骤:第一步,准备骨架材料,直径1米的伞通常需要32根竹木骨,每一根都需要手工劈制,长短厚度均一;第二步,组装,包括网伞边、定间距;第三步:糊伞面,这是最有技术含量的,需要将3层以上的皮棉纸平摊黏合,完整地重合在一起,同时预留出皮棉纸热胀冷缩的空间;最后一步收尾,通常是贴好伞面之后的一些杂活,包括收伞之后定型、箍紧、烘干、换杆、封钉、校正、裹顶、清补、上桐油、穿线、装手柄等。”如今,余万伦每天亲自操刀的大概是50道工序。材料准备之类的活儿交给了跟随他的老工人,穿线则由妻子承担,“这是最耗时耗精力的。直径1米的油纸伞每根伞的支架上会钻20个孔,这样用来穿线会非常密实,需要穿3200多针,采用5色丝线,分别代表五行中的金木水火土。”
遵循繁琐的古法工艺,余万伦每个月仅能做出60把油纸伞。“有的油纸伞厂为了省事,用单层纸面糊伞,使用一段时间,伞面会开裂,或不平整。也有的将上桐油环节改为表面喷油,事实上桐油浸透伞面才可以防虫蛀,延长伞面的使用寿命。”但余万伦始终坚持“所谓传统,就是有些东西怎么也不能变”。
2008年,余万伦承袭的手工油纸伞工艺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也是目前制伞行业唯一的。这或许是对他悉心传承的最好褒奖。
只要不是特别恶劣的天气,高德芝老人都会被搀扶着来到工作室制壶,从上午9点到12点,中午回家小憩,下午从1点半到5点。
高德芝1930年生于江苏宜兴,与布衣壶宗顾景舟同村,是著名陶艺家王寅春的门徒,在世的现当代紫砂壶艺人中目前排名第一。他也是杭州紫砂的发现者,前后用了近10年的时间,在杭州及周边的区域翻山越岭,发现了相当于宜兴民国时期同等的紫砂矿。这也造就了他与关门弟子徐成顺之间密不可分的纽带。
高德芝从小开始做壶,一生专注于“光货”,讲求外轮廓线的组合,面、线与角的表现,形态简洁却又变化丰富。人壶俱老的岁月里,高德芝的壶已属珍品级别,他本人亦是耄耋之年,行动不便且耳背,好在视力和记忆力都不错,拿工具的手也不发抖,做一把壶需要敲打几下泥巴依然心中有数。他会花上15天的时间慢慢打磨一把壶,最常对弟子徐成顺说的一句话是“沉下心,慢慢做”。
徐成顺从高德芝那里习得了制作紫砂壶的全流程——“原始的紫砂矿经过3年风化,之后加以粉碎、和泥,经过6个月时间存腐,再用传统的木榔头敲打出韧性,这才能开始制壶:搭泥片,做身筒,制壶盖、壶嘴、壶把,最后慢慢用牛角刮光。”步骤看似不多,但想要制出一把好壶,每个步骤、细节均有考量标准:“比如泥的湿度要合适,泥片的厚度要均匀,做身筒时泥片围上必须圆正挺直,保持转盘匀速,用木拍杆的拍打力度一致;制水平壶,壶嘴与注水口必须保持一个水平线。” 通常,徐成顺3天能制出一把壶,壶在手下打磨的时间比师父高德芝自然是短了许多,二人的壶放在一起,高下立现:师父的壶光泽度和标准度显然更胜一筹——“壶如其人。师父细心、手巧,制的壶精致秀气。相较起来,我制壶很粗糙,像男人一样粗犷,又像孩子一样缺乏耐性。”
徐成顺也试着体会师父说的“沉下心,慢慢做”,却终究历练不足,总被一时的兴致和灵感所驱动,几杯小酒下肚,抑或是人逢喜事,会突发灵感,躁动不已,做起壶来,重结果更胜于细节。他鼓励自己说,未来还有30年的时间打磨自己打磨壶。毕竟,剩下的岁月里,这是他唯一想做的事情。
在创新中前行
在来杭州之前,余万伦对油纸伞生存之道的思考已有了初步的结论,那就是“首先得提高油纸伞在外观上的吸引力”。他打个比方,“俩人初次见面,总要第一印象良好才有进一步了解的欲望,关系也才有机会变得越来越融洽。”在他看来,想让大家重新认识、接受油纸伞,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外观,二是实用。
2011年,他尝试从工艺的角度改变审美,原创了一款“竹隐”系列的油纸伞,“我将各种叶子、花瓣夹在两层皮棉纸之间,撑开伞面,叶子、花瓣的形状清晰可见,颇有意境。”
新开发的“竹隐”系列大受欢迎,余万伦继续推出“隐云絮伞”,利用扎染工艺,再配以新鲜的叶子,整个伞面呈现出树叶在云絮中飘移的视觉效果;第三款原创系列“心意”也很有意思,“初衷是送给朋友的一份用心的礼物,伞面上手刻朋友的生肖,竹杆上刻上名字,伞面颜色可以代表朋友的五行,纯竹制结构祝愿朋友节节高升。”最近,他又开发了“古韵情”系列,因地制宜展现“运河集市”的仙境之美:伞面上半部分是蓝天白云,下半部分手刻拱宸桥经典,伞把则刻上京杭大运河的流线图。
今年9月,G20峰会让杭州西湖大放异彩,余万伦琢磨着,要开发一个“西湖十景”系列。在产品开发上,余万伦显示出了作为一名“85后”的活力和创造力。但他很清楚,“创新一定是在保留传统精华的基础上与时俱进。”
下一步,余万伦要解决的便是油纸伞的“实用”问题,“比如通过替换更轻便的环保材料来减轻重量,针对男女开发不同系列的晴雨伞,还有以机器完成部分手工工艺来缩短工时、降低成本。”眼看着老家泸州工厂里找不到更多可以干活的工人,余万伦在发展的同时也为手艺的传承忧心,“不是没想过要不要转做其他东西,后来想想,如果连我都不做油纸伞了,那就真的没人做了。”
相比余万伦油纸伞的小众,高德芝和徐成顺的紫砂壶却因中国人根深蒂固的茶文化,收藏茶品茶器者大有人在。早在上世纪90年代,高德芝先后为“全运会”“东亚运动会”创作健身运动器具系列壶:“健身壶”“铁饼壶”“足球壶”“羽毛球壶”等,开创了运动器具入壶并形成系列的先河。移居杭州后,杭州的山水风韵、地理人文更是常常成为他创作紫砂壶的题材,2006年的“西湖明珠壶”“龙井对壶”都成为杭州文化别出心裁的一张名片。
最近,徐成顺也有满意的作品诞生,那便是为杭州G20峰会量身定制的“G20壶”:壶嘴设计成数字“2”的形状,壶把是滚圆的数字“0”,大写的G立在壶盖之上,繁体的“峰会”二字被刻在饱满的壶身之上,寓意显而易见。实用的外盖设计是徐成顺制壶的一个标志,也是创新之举,“传统的壶盖是内嵌式,讲究严丝合缝地与注水口相契合,看起来浑然一体,但注水时取下壶盖时不好放置,接触桌面有卫生隐患,倒置又多有不便。从实用的角度,我改成外盖设计,壶盖像帽子一样扣住壶口,不接触内壶,取放都很随意。”独家的“G20壶”徐成顺一共做了6把,其中5把已经被买走,作为官方礼品。徐成顺还和师父一起接受了一项新的任务:为2020年在杭州举办的亚运会创制“亚运壶”。他很期待,也很兴奋,因为“每一次新的挑战都是一场个人修炼。”
Dialogue对话
记者:在油纸伞的市场推广方面你有什么想法?
余万伦:现在我成立了专门的推广团队,除了每天在展示馆向公众展示制伞工艺外,我也会走进高校讲堂,向学子宣传油纸伞文化,希望能有更多的年轻人来关注和发展传统工艺。
记者:你想做下一个高德芝,成为紫砂壶大师吗?
徐成顺:手工艺的造诣因人而异,师父做了70多年的壶,孜孜不倦,我难以超越,我能做的,就是按师父说的“沉下心,慢慢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