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是一个社会隐喻(作家读作家)
2017-01-12谢有顺
谢有顺
认识夏榆,是从他的散文开始的,后来读他的小说,发现他的散文与小说并没有明显的文体界限。从内容上看,大多是以“我”在矿区的生活、北漂的生活经历为主线,讲述底层人的现实境遇。散文中有小说笔法,重叙事、故事的完整,是现实与虚构的交融;小说里有“自我”的显隐,可以追踪的个人经历、大段的议论性话语的存在及思想性语言的引用,可以说,在叙事上是无所顾忌。重要的是,两种文体共享着同样的意象,比如,“黑暗”“身体”“漂泊”。“黑暗”来自于“我”在矿区生活与工作的现实体验,“黑色”虽象征着日常的平安,却在精神深处留下了种种抑压,延伸开来,有父亲的“暴政”,权势的隐形暴力,青春的躁动,连接着晦暗无光的此在与将来。“身体”作为个体在社会情境中的直接承载体,它的自由与束缚,疼痛与快乐,皆是对这一个光怪陆离的社会场景的注解。“漂泊”,也许对于作者,或者他笔下的主人公来讲,都是人生的常态,或迫于逼仄的现实,在宽广的大地上居无定所,或听从于情欲、人性的本能,找不到灵魂的居所。三种意象相互纠葛,共同叙述着现代人、也是一群异乡人的生存与精神状况。
无疑,这样的写作既是写实的,也明显带着寓言的色彩;既是现实主义的深度介入,也是现代主义的精神体验。
《感官朝向无尽的时间敞开》是透过“身体”的情状来讲述现代人的精神之殇。“身体写作”对于当下的读者来说并不陌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先锋文学,就开始呈现身体的无尽欲望,暴力的泛滥,人性的丑陋与不堪;九十年代很多作品中身体的呢喃与私语、肆意与放纵,生命的隐秘与哀伤,更是触目惊心;当然,也不乏精神性缺席的赤裸裸的肉体写作,沦为感官的刺激、消费的元素。然而,在我看来,这些写作并没有再现当下普通人的身体情状,与更宽广、真实的社会层面也没有太多关系,匮乏一种直面残酷现实的力量。但夏榆、郑小琼等人的作品,是将“身体”放置在机械复制的工业时代,写城市的繁华与暧昧,多数人迁徙、漂泊无所依,一点点剥开社会及制度对身体的摧残,最终是心灵的僵化与奴役。他们的写作描述了一个裂变的时代,探究人之为人的境遇,由身体的感应勾勒出这个时代的表情。身体是一个社会隐喻,一个极为有力的社会隐喻。
是的,每个人大概都想着告别过去,以开始一种新的生活,却不知过去潜伏在意识深处的那些后怕、习惯与桎梏,会紧紧跟随你,无从抹去。在矿区的经历留给“我”的不仅是身体的过度劳累与损伤,还有对等级社会及权威的抑压心理,以至于在京城遇见同样来自矿区的Z时,仍然无法舒缓身体的紧张。因为Z仍是像过去一样象征着金钱、权势与地位,“如果在家乡我是做梦都休想跟Z相爱。在家乡的时候她高高在上,她父亲的权力就是一座我需要仰视的高台”,征服了她,也就意味着征服了她所象征的一切。可一旦转换了背景及场域,两个人似已脱开过去的生活,“我”已不再是那个矿工,并已显露出她所欣赏的才华与能力时,才发现,意识深处的东西仍旧在影响着“我”。
然而,吊诡的是,“我”身体的放松,并且享受着来自身体放松的欢愉,是在一个极为暧昧的地方:洗浴城——这是“我”由身体的落寞与屈辱来窥看“我”与他者、与城市关系的场所。“我”以为在这里人人平等,或者说,身体是平等的,可以暂时忘却城市给“我”设置的屏障,可是,带给“我”安慰、让“身体”恢复本能的是一个叫作陈津的按摩女——现代服务业的精心,抑或偶然的真情流露,让“我”在这里有回家的感觉,于是,“我”用金钱交换并享受着城市里稀薄的温情。也许是陈津来自底层的经验及背负的生活重压,让同样来自底层的“我”惺惺相惜,两人交往的过程更多的是展现个人经历及生活的过程,“我”也由此了解隐藏在她背后的社会面相,比如,可怕的贫穷及疾病,悲剧的强拆及暴力……然而,弱势的陈津终究无法与之对抗,这也是“我”的现实,是更多人的现实。
可以看到,在这两场短暂的情爱关系中,“身体”试图来确认爱,前者遭遇的是现实的巨大鸿沟,声色犬马的城市里,错乱的是情欲,一切都是乱局;后者只不过是浮华世间渺小的幸福,片刻的宁静转瞬即逝,就像两人很快又消失于人海之中。我们都无法借助身体长久地温存对方,更无从在身体接触的亲密中获取幸福或爱情的慰藉;身体终归受制于身份、地位与权势,逃脱不了身体后面那一串串符号和意旨的控制。这就是城市暗夜里尴尬的现代人。
《感官朝向无尽的时间敞开》讲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故事,夏榆以白描的手法来陈述现实,以说理或隐喻的方式来构思世界,呈现的只是小小的社会一隅,但由此能看到更多人的复杂人生——这也可以看作是夏榆写作的惯常风格。忽然想起他在另一篇小说里写到的,“我想我的创伤也是我故乡的创伤”,确实,夏榆记录的是这个社会与时代的累累伤痕,而这些也是他内心无法释怀的创伤。他的写作,是对一段段沉痛的精神境遇的艰难确证。
责任编辑 杨静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