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河东流
2017-01-12黄荣才
黄荣才
一
吴高仁有点心神不宁。他正独自玩着扑克牌接龙,每局他都许愿,如果接龙成功,说明事情没有悬念,尘埃落定,反之,就证明有了变化。吴高仁玩了好多局,可是结果不一,有顺利过关的,也有中途卡壳的,吴高仁的心情就起起落落。过关了,吴高仁舒了口气,卡壳了,吴高仁就寻找理由重新开始。吴高仁自我安慰,说自己是屡败屡战,精神可嘉,组织上应该给自己一个机会。但吴高仁也知道这是属于心理上的自慰,自己不可能拿着玩扑克接龙的事情去找县委书记或者组织部部长,为自己垫台阶。吴高仁不是做生意,他这时候的职务是田山乡乡长,他的期待就是在今晚身份有个转变。让吴高仁有点坐立不安的是今晚在县城有个重要会议召开,县委常委会不时召开,研究该县重大事宜,不过今晚的会议比较特殊,那就是会议最后一个议程是研究人事工作。会议开始之前,吴高仁就得到消息,田山乡书记将调离该乡,自己也会由乡长改任书记。别看同样是正科级干部,但书记是老一,乡长是老二,这一和二还是有明显区别。
吴高仁玩到第三十八局的时候,电话响了。吴高仁看到白纸上分列两行的“正”字,好像过关的多了三局。吴高仁有点忐忑地按下接听键,之前他呼了一口气,暗自嘲笑自己,从机关到乡镇,摸爬滚打多年,定力还是不够。电话那头领导的几句话,让吴高仁的心从高峰落下,领导告诉他,情况有变,他有调整,但职务不是原来说的田山乡书记,而是到田东镇当镇长,小乡换大镇,也是重用,先这样,以后还有机会。吴高仁说的谢谢领导关心就有点言不由衷,类似于苦茶,虽然说有益健康,但喝了总是不爽,口感不佳。但吴高仁别无选择,他总不能和领导翻脸,提拔不提拔、调动不调动,都是组织需要,不是在菜市场买菜,可以挑挑拣拣讨价还价。
吴高仁放下电话,他拍拍自己的脑袋,觉得头比米斗大。米斗是种容器,一斗十升,吴高仁的头不可能那么大,但轰地一声的感觉有点像山体滑坡,惊心动魄。吴高仁原来一直相信自己会留在田山乡当书记,所以非常积极,到省、市跑项目,争取资金,甚至自己在心里已经暗自筹划,当了书记要先推进哪些工作,哪些人可以重用。吴高仁的办公室没有地图也没有沙盘,一个乡长没有那么豪华,不过在他的脑袋中,类似的沙盘推演已经进行多次,不说烂熟于胸,至少也驾轻就熟。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晚上这常委会一定,所有的事情都是另外的局面,吴高仁想起一首叫《另一个结局》的歌曲,但眼下不是唱歌的时候。吴高仁没有调离的准备,如今这一出,让他有点措手不及。吴高仁拿起电话,打给四个大村书记。这些村书记平时和吴高仁关系不错,也会开开玩笑。接到电话,他们就说是否已经当上吴书记,要举行庆祝活动,或者还没研究,只是要热热身,预防到时候酒喝不下?吴高仁也不多话,就说本领导现在还是吴乡长,尽管还不是吴书记,但乡长也是领导,别不把乡长当领导。如今本领导有急需用钱的地方,在一小时内拿五万元到乡政府面交吴乡长。拍马屁要趁早,是不是同心同德看表现。还有,本乡长不会亏待你们,这些钱乡政府出具收条,盖公章,允许从今年的统筹费里抵扣,优先全额归还。吴高仁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要趁消息传出之前把一些事情处理了。
吴高仁拉开抽屉,看了看在抽屉里的那份表格。这表格不是纸,而是一叠叠钞票,上面是欠了诸多单位、个人款项的明细清单。清单里的每一笔,都是结算过的,乡政府的公章盖在上面,存根留在乡财政所,正联在债主手上。关键的是,吴高仁的房产证还押在乡信用社,押证的原因是该乡在信用社贷款五十万,用于该乡基础设施建设。
吴高仁刚到田山乡报到,宣布人事的县委组织部副部长前脚离开,书记就和吴高仁先碰碰头。该乡地处全县最为偏远,财税、工业、农业、第三产业等等排在全县最后一名好像就是专利,县领导也没有太多的硬性指标,好像唯一能拿到牌子的就是综治,田山乡的发案率全县最低,派出所的警察几乎没案可办,吴高仁后来说这些警察整天闲得抓蚊子苍蝇玩。书记说的这些,吴高仁都清楚,书记说的重点是要吴高仁下周上班的时候把房产证带来,抵押在信用社。书记是之前的乡长,当时全省上下都贯彻“要致富先修路”,热火朝天推进道路先行工程建设。书记用自己的房产证在信用社贷款五十万,如今乡长成为书记,书记就有理由要求现任乡长吴高仁拿出自己的房产证,以证换证,毕竟管经济的是乡长。吴高仁明白这是规则,没有二话,第二周就把自己的房产证放进信用社的保险柜,把书记的房产证换了出来。自己当了三年乡长,这笔贷款每年还了一部分,如今还有十万欠账,这是个比较急的事情。
不到一个小时,四个村的书记各自骑着摩托车赶来,当然他们都没有空手,而是根据吴高仁的要求,带了五万元前来。吴高仁说口头表扬一次,证明这些书记属于同一条战壕的战友。他找来财政所所长,把收条开好,盖上乡政府公章。书记们说自己忠心耿耿,拿着一叠真钱换了一张白条。以后吴乡长成为吴书记,还有更大的领导的时候,别忘了我们。吴高仁给大家一人扔了一盒烟,说先回家抽烟,现在领导要考虑重要事情,你们的表现我记住了,别刚借出债就想要利息。村书记们嘻嘻哈哈离开,他们就是借此说说,他们知道吴乡长成为吴书记之后,肯定会对自己倾斜,乡长有事情找自己,本身就是倾斜。拍马屁要趁早,本来就是实话。
吴高仁打电话叫来信用社主任,让他马上带上自己的房产证赶到办公室。吴高仁把十万元推到信用社主任面前,说一手交钱一手拿证,我把那笔款结清,马上办手续。信用社主任有点诧异,这笔款其实早就过了归还期限,只是乡政府强势要求转贷,后来才逐年还一些。前任主任就因为这笔款被扣了不少奖金,自己的绩效也受影响,但乡长半夜还钱,有点诡异。吴高仁不做解释,说你不是梦寐以求收回这笔款吗?怎么?如今不要了?主任连忙声明没有这事,他只是有点意外,或者说让天下掉下的馅饼砸到头,不知道这痛是真是假。吴高仁让主任拿钱走人,还有,别到处嚷嚷。主任听到这句话,明白事情有些变化,但他不想追究到底是什么变化,这不是信用社主任的业务范围,自己能收回钱就可以了。
吴高仁拿出那份欠款清单,上面人员、单位琳琅满目。打印店、食堂、餐饮店、食杂店、茶叶店、学校、包工头、水电站,还有乡政府干部的差旅费和书记司机的油费、汽车修理费,自己也有一部分差旅费、跑项目的费用等等,吴高仁看看,自己还有两万元左右,书记的司机那块两万元,要先付这两部分还是撒胡椒粉,挑几个重点的摊一些?吴高仁在旁边的一张报纸上划来划去。吴高仁叫来财政所所长,把中心小学修建操场的经费报告找出来,让财政所所长马上支付,自己直接打电话给学区校长,让他立刻过来拿钱。看着校长拿着4万元离开,吴高仁把剩下的6万元给了财政所所长,在清单上划了一些名字,说这几个乡政府普通干部的差旅费先给解决了,还有乡政府门口打印室的那些欠账先给理了,店主是残疾人,不容易。财政所所长提醒吴高仁自己还有两万元没有报销,吴高仁说自己已经吃了一大碗饭,不能连锅巴也要,吃相太难看会噎着,他让财政所所长按照自己说的去做。
干完这些,吴高仁叫上驾驶员,连夜离开,他要赶往县城。
二
吴高仁抵达县城,已经是第二天凌晨。吴高仁的老婆以为出了什么事。吴高仁调侃自己这叫夜以继日干革命工作。他要连夜离开,不想第二天被堵在办公室讨债,虽然不是书记,但小乡换大镇,也是一种荣光,他宁愿把骂名留在身后。吴高仁老婆问这是否可以称之为落荒而逃。吴高仁纠正,措辞一定要注意,这叫战略性转移,乡长虽然没有成为书记,但已经是镇长,鸟枪没有换炮,但至少也换了个三八大盖,领导形象还是要维护。
上班之后,县委书记找变动的主要领导谈话,吴高仁调离田山乡的消息正式传开。尽管没有群情汹涌,但声音难免,也有人赶到乡政府,但吴高仁已经不在宿舍。吴高仁正在接受谈话,要勤政、廉政、团结、干事,谈话完成,县委书记对吴高仁多说了几句,要求吴高仁正确对待,干出业绩。田东镇情况比较复杂,要你这有经验的人去才镇得住,你一定不要辜负期望,机会还是有的。吴高仁只有点头称是的份,镇得住镇不住,那是镇党委书记的事,他才是老一。当然,这话吴高仁只能在心里说说,他的口中说出来的是:请书记放心,我一定全力以赴,配合镇党委书记抓好田东镇工作,争取短期内有明显变化。吴高仁站起来的时候,书记多了一句,那个钱来发,你要把握好。吴高仁知道书记口中说的钱来发,他点点头。有些事情无法表态,那就模棱两可。书记说的把握,本来就是模棱两可。
从会议室出来,吴高仁打开手机,里面有数十条短信和来电提醒。吴高仁苦笑,自己这也成老赖了?可是他别无选择,只要自己不是留在田山乡当书记,这些问题就没有办法完全解决。信用社主任和学区校长各自发了一条感谢的短信。还有就是那些领到差旅费的乡政府干部,有几个发得有点意思:谢谢乡长解决了我们部分报销问题。吴高仁点头,我也无奈,只能撒胡椒粉了,无法上汤。昨晚吴高仁离开前,特意交代财政所所长,乡政府普通干部差旅费按照比例报销,领导一律不报。那四个村的书记也全部发来短信,字眼一样:热烈祝贺吴乡长荣调。只字不提5万元的事情。吴高仁看着手机,说几位老兄我对不起你们了,但我也情非得已,见谅见谅。
当天下午,吴高仁一行在县委组织部部长的带领下,到田东镇报到。田东镇书记是另外一个乡的书记高镇东调任。吴高仁开玩笑说,这高书记天生就应该来田东镇担任书记,你看,镇东,多吉利的名字。高书记回话说镇长你是高人,别谦虚。吴高仁大笑,说我这高人前面是吴,名字不错,可惜和这个姓放在一起,意思反了。谈笑间,两个人其实都不乐观,发现田东镇问题不少。后来吴高仁得知,就在当晚常委会结束到第二天下午之间,该镇原来的范镇长已经签批发票一百二十多万元,单张发票最高30万元。就是中午休息时间,范镇长还加班加点签发票,财政所所长在旁边,把发票统一换成镇政府的欠条,盖上镇政府公章。那个印章一盖,白条成钱,具有法律效力。吴高仁苦笑,他无法对范镇长的“敬业精神”表示钦佩。
组织部部长离开之后,有不少等在政府大院的人就找到高书记和吴镇长,吴高仁在会议室里就看到院子里影影绰绰的人影,他的头一直大着。高书记说钱的事情归镇长管,书记不管钱。所有人就赶到吴高仁宿舍,吴高仁让办公室干事小丁泡茶,说政府大印盖在那里,只要政府的牌子还在,这钱就跑不掉,但今天要找吴镇长拿钱,那是不可能,绝对空手无归。吴镇长还只是镇长提名候选人,就是当选了,也不可能马上拿出钱,镇长不是魔术师,不能马上变出钱,至少要给镇长发展经济的时间和空间,所以你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喝杯茶,然后回家,让镇长好好想想,从哪里找到钱还债。当然,你们呢,如果愿意,可以顺便祈祷一下镇长健康长寿,事业顺利,财源滚滚,这样你们拿回钱的时间可能会有所提前。
吴高仁上任好几天后,钱来发终于登场。钱来发的名片印着某某总,吴高仁不看这个,现在这总那总比抽屉里的硬币还多,没有任何的含金量。但钱来发这总不同,尽管吴高仁心里想着这是个工头,不过他在全县有好多个项目,欠了不少钱也被人欠了不少钱。钱来发说自己其实就是个挑着担的人,从这个桶舀水到那个桶,然后从那个桶又舀水回这个桶,自己的钱一辈子花不完,自己的债也一辈子还不清,属于永远在路上。吴高仁说你别抱怨,有得挑就不错,哪天你那个扁担没有了,想挑没得挑,你连什么话都没得说。钱来发赶快递烟,说领导厉害,一针见血,关键是如果挑得太辛苦,我就不挑了,这两桶水倒了,不可能水漫金山,但恐怕也得湿两小块地。吴镇长把中华烟拿到鼻子底下吸吸,说烟是好烟,可惜我不敢吸,目前这情况,我吸这烟,轻的被人戳脊梁骨,严重一点走夜路会挨砖头。不过我对钱老板的话有兴趣,如果你想放下担子,我不会插手,这担子放在你肩上,想放或者什么时候放,那是你的事,湿两块地,我也觉得不是不可能,不过就那两桶水,太阳晒一会儿,保证湿地很快就干了,水过无痕。所以钱老板这个不用辛苦你考虑。
钱来发哈哈大笑,说吴镇长很有意思,是个值得交往的人,怎么样?今天我做东,我们聚聚?吴高仁摆手,还没干事就吃喝上了,这不是我的原则。预祝的事情我不干,等我哪天觉得有点小成绩,喝几杯庆功酒是可以的。但是,我这酒也就和有贡献的人喝,不相关的人,喝了没劲。痛快。钱来发用手指头在桌上弹了两下。既然吴镇长痛快,我也痛快,我明天就让人恢复施工,把镇区这个道路拓宽工程的尾巴给扫了。哦,看来钱老板厉害,我正琢磨着,这钱老板是不是眼科医生,给人上眼药厉害啊,一个镇区道路拓宽工程,留尾巴给留在镇政府旁边,每天进进出出的人看了,这是问号还是感叹号啊?好,既然你已经有了想法,我拭目以待。这么个两百来米的尾巴,我相信钱老板需要的时间不长。这个不长,但是我想还有个尾巴,就是农贸市场的事情,也请吴镇长解决了。商人重利,看来钱来发就是钱来发,你想给一块猪肉然后就让我赶一头猪去啊。农贸市场,历史遗留问题,是几任镇长的事情了?我如果没有记错,应该是三任吧,到我这第四任。好像每任你都追加项目,我不是还没开口吗?到时候说,到时候说,饭是要一口一口吃的,甘蔗也是要一节一节啃的。
那行,我们就慢慢来。钱来发起身走人,吴高仁起身送到办公室门口。钱来发握手,说我希望和镇长交个朋友。吴高仁笑笑说,你今天不是到我的办公室吗?我们认识也不是今天,不急。看着钱来发下楼,吴高仁站到窗前。钱来发之前对吴高仁,只是场面上打打招呼,吴高仁那时候还在乡镇当个宣委,压根儿进不了钱来发的视线,后来当了副书记、乡长,可是田山乡那地方,项目没几个,即使有,也瘦不拉几的,就像山涧里的小鱼,肉不多,但刺不少。钱来发还是没兴趣,没兴趣自然就不会和吴高仁套近乎。吴高仁也不刻意和钱来发走近,反正不进人家法眼,硬往上凑有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之嫌,没意思。吴高仁的老婆说他,教师出身,有个小清高正常。
吴高仁在学校当老师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自己会走上仕途这条路。他那次写调研文章,纯属被宣委逼上梁山。县里组织调研文章比赛,每个乡镇要交五篇,宣委就中学、学区分摊任务,吴高仁摊上一篇。比赛结果,吴高仁那篇居然得了一等奖,还引起宣传部部长关注,一纸调令,吴高仁到了宣传部。几个来回,当上了乡长。吴高仁自我调侃说自己的命运拐了好几个弯。
接下来不知道还有几个弯了。老婆的话在吴高仁耳边回响,是啊。谁知道呢。拐就拐呗,吴高仁知道自己其实别无选择,谁知道明天又会有什么事呢。
三
吴高仁醒过来的时候,他看到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没从对面的山头跳起来。政府大院树上的鸟儿叽叽喳喳地叫着,没有章法,各唱各的调。吴高仁没有办法朝鸟儿喊口令,这些鸟儿尽管生活在田东镇,但属于没有编制的,不归吴高仁管。吴高仁想到编制这两个字就头大,在田山乡的时候,吴高仁就收到县里一份文件,这份文件题目很好理解,《关于清理清退临时工的通知》,县政府的大印非常醒目。吴高仁以为自己当上书记,可以不用头痛这个事情,没想到乡长成为镇长,依然头大。前几年农业特产税税源丰富,不少做生意的也就在上面做功夫,能逃则逃,那可全算是利润部分。各个乡镇通道不止一处,而且为了逃税避税,可以翻身越岭寻找出口。为了解决人手不足,县里出台政策,各乡镇可以自行聘请临时工,协助收取农业特产税,有了口子就好办,各种各样的人就都往里涌,乡镇临时工队伍迅速庞大。面对渴望的人群,乡镇就想了个招数,每个人收取三万元的押金,本来期望这三万元是个门槛,可以把部分人挡在门外,无奈这些人借助计算器,把各种账算得明白,及时把三万元放到相关桌上。到了换届时候,县里发现这支队伍太过庞大,想瘦身根本不可能,干脆一刀切,全部清退。
一刀切是个办法,但太疼痛。吴高仁拿着文件头痛,这些人一律回去倒是省事,最担心的就是原则上,这原则上一到临头,其实很可能就是没有原则,突破原则。不过这人要回去,每个人三万元肯定是要退给他们,当初有合同,哪天要清退临时工了,这款全额退还。现在田东镇有临时工23人,每个人三万元,就是69万,就是把吴高仁割肉也卖不了几个钱。
吴高仁还没想出这钱哪里来,这些临时工就上门了。他们不是蜂拥而来,最先来的是小范,前任镇长的堂侄。我叔说了,只要您同意,我就可以留下。吴高仁恨不得踹范镇长一角,如果有可能,他早就把堂侄的问题解决了,他吃相那么难看,还会在乎多一点点?问题现在小范肯定把这消息捅出去,矛盾的焦点全部聚集在自己身上。吴高仁毫不客气,说如果镇长可以解决,这文件已经发了半个月,下周已经是最后上报时间,那你不应该找我,应该去找你叔,打也好,骂也罢,求也可以,你让他先签个意见。小范发现问题无法解决,就摔门而去。小范刚出门,马上继续有人进来,当天上午,23个临时工分成好几批,全部和吴高仁见过一面,他们的要求就是要么以镇政府名义打报告,要求继续留用,要么马上归还三万元的押金,还有银行同期的利息以及根据劳动法发给遣散费,否则他们就去上访,县里不行到市里,市里不行到省里,到北京,反正总要找个说理的地方。
吴高仁发现这些人当中,小范是带头的一个,这个人虽然是个头,但有私心。他以为自己是范镇长的侄儿,渴望能有特殊照顾,所以他第一个进来说。吴高仁把手一拍,这口儿坚决不能开,否则其余22个人就是一股惊涛骇浪,足以冲垮某些东西。吴高仁把自己的想法和高书记说了,高书记也赞同全部清退。高书记了解了,这23个人,其实不是这亲戚就是那朋友,没有真正会干事的,来事的水平倒不差,反正趁现在有政策,把这些人全部处理了,为今后工作开展创造条件。高书记要吴高仁想办法,筹集经费,发还每个人三万元的押金,把事情办稳妥。
高书记属于掌控方向提要求的人,自己就得累死累活把事情办了。要热乎还要结冻,这事情不好玩。吴高仁自我调侃,看来还是自己命苦,没有当老一的命,只有老二的劳碌。吴高仁找来办公室科员小丁。小丁大学毕业后分配到田东镇,已经好几年。小丁告诉吴高仁,目前镇政府的账户上没有多少现金,全镇的欠债倒是不少,如果加上前几天结账的数目,新旧债务至少在500万元以上。所以不要说清退这23个人需要69万元,现在就是6万元都拿不出来。吴高仁要小丁别激动,带自己到处走走,办法总是会想出来的,活人不会被尿憋死。你要相信领导的能力,有信任才会有信心,有信心才会有力量。吴高仁对小丁说。小丁说,话是这么说,但关键是要真有办法。吴高仁表扬小丁,你这同志不错,注重效果,不轻易相信表态的话。尤其敢质疑领导,有前途。小丁有点不好意思,赶快在前面带路。
吴高仁在镇区转了一圈,来到农贸市场。农贸市场主体已经投用多年,看得出有些地方已经显得有点旧了,但旁边又有相对比较新的痕迹。里面空空荡荡,摆摊的、设点的,都堆在道路两旁,闹哄哄。小丁说这农贸市场建设分成好几期,就像一件衣服,一会儿接个袖子,一会儿补个领子,整件衣服就没有个统一新旧、统一风格。至于那些摊贩不进场经营,是因为大家都想省点租金,还有,在路边摆摊,容易截到顾客,搬里面进去,那就是末梢,属于弱化的那一截。吴高仁拍了拍小丁肩头,小伙子目光不错。小丁又念叨,活没干多少,钱加了不少。这农贸市场,早已经超过第一次的预算好几倍,到现在都没有办法决算。好几任镇长了,没有好好移交过。吴高仁没有接腔,小丁说的话,他无法回答。他和范镇长交接,范镇长原来也是要他签字认可,但吴高仁明确说,这字他无法签,他不会去理这个账,他只是让财政所所长按照以前的做法,把这些账全部打包封存起来,至于以后如何,不知道。当时移交小丁并不在场,但吴高仁从小丁知道这做法,清楚以前的镇长也是这么做的。这农贸市场是个大坑,吴高仁不想往这里跳。不过,吴高仁的心里抽动一下,他想起书记谈话那天说的,对钱来发,要把握,这把握,似乎该是农贸市场的事。看起来不是简单的不管能够解决。
吴高仁转到农贸市场对面,发现有一座房子关着。田东镇畜牧兽医站的牌子挂在那里,上面挂了几张蜘蛛网,有几只蜘蛛在来回忙碌。吴高仁问小丁这是怎么回事,小丁说这畜牧兽医站的房子属于镇里的,三间,只有两层,原来缩在角落里,去年因为一条道路要从边上切过去,把围墙拆了,因为太过破旧,目前还空在那里。吴高仁心里高兴,他发现这围墙一拆,原来的角落居然就成为一个临街店面了。他知道清退临时工的经费有着落了。
吴高仁刚要离开,钱来发得知吴高仁到了农贸市场,马上赶过来。钱来发盛情邀请吴高仁到他的办公室坐坐。吴高仁说另外找时间。钱老板开玩笑说吴镇长该不会看不起我这小企业,想绕门而过吧?吴高仁说不管小企业大企业,他关心的是企业对当地经济发展的贡献,世界500强,够大的吧,可他们跟我吴镇长没半点关系。他不会忽略任何一家在田东镇地面的企业,但今天这样顺便走走,显得不够正式,改天找个时间,一定专程到钱老板的办公室参观,关心企业也是镇长的重要工作内容,太随便了不好。钱来发也不坚持,说那我就等吴镇长大驾光临,只是希望吴镇长别让我望眼欲穿。这两年上了年纪,眼睛花了不少,看远处的东西有点朦朦胧胧,只有靠近了才会清晰。吴高仁笑笑说我希望钱老板去配副眼镜,眼睛花了还是需要借助眼镜,以距离来考验太过冒险。两人在农贸市场握手告别,车走远了,钱来发狠狠地把口里的烟吐到地上,用自己穿皮鞋的脚在地上碾了几脚。
四
吴高仁让小丁悄悄列下镇区比较有可能买畜牧兽医站房子的人的名单,这房子,卖给外乡镇的肯定没有人要,只好在本地找客户。吴高仁要求这事情不能声张,否则这房子就没有希望换来现金,早就被人拿去抵债。这事情有过先例,在本县有个乡镇盖了一排房子,原来想卖些钱,房子只盖到一层,饮食店、茶叶店、打印室等等,不到一个小时就把房子瓜分了,换来的是一把白条,这些白条都盖有乡镇政府大印,不容否认其法律效力。
吴高仁让小丁先去办事,他叫上驾驶员小史,开上车往省城跑。小史笑着说领导到哪里都是要跑项目啊。小史是吴高仁从田山乡带出来的,用了几年了,顺手。吴高仁说我天生就是缺钱的命,有什么办法,没项目就没钱,没钱就没有政绩,没政绩谁提拔你?我现在就像处在一个纠缠不清的结,解开的唯一方式就是钱。算命先生说了,我这命不仅仅是乡镇长,但要提拔,需要命里有贵人,这钱就是我的命中贵人。想想当年我们去跑项目,那不是人干的活。吴高仁刚去田山乡当乡长,第一件事就是回家拿存折,那时候乡镇普遍欠了3个月工资,自己要当乡长,肯定得先把这3个月工资补发了,要不叫人烧水都不一定有人动,更别说干活了。吴高仁知道,要让马儿跑就得让马吃草,马儿不跑,吴高仁这“弼马温”就没招。老婆看着吴高仁在翻抽屉,靠在卧室的门,晃着一条腿说:“原来还以为你老吴家祖坟冒青烟了,也出个掌印的,想依靠你来个夫贵妻荣,现在看来你到那穷山恶水的地方当你那不上品的官,我在家带孩子守空房不说,还要倒贴钱啊。”吴高仁原来还有点理不直气不壮,夫妻俩都是工薪阶层,家里原来就没什么钱,省吃俭用存点钱是留给儿子读书用的,现在吴高仁却要“挪用”了,“风神要本钱”。吴高仁在心里念叨着这句闽南俗语。可是老婆一念叨,吴高仁就不高兴了。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偷鸡还得先来把米,再说自己这可不是偷鸡,是大得多了去的长线项目,在仕途上走,哪能没有沟沟坎坎?肯定得自己想办法往前迈。吴高仁可不想仕途像音乐的休止符一样就此戛然而止,他可是想爬了这山望那山的,来个真正的光宗耀祖。男人的事,不是口袋里多些钱就有成就感,价值就高,老祖宗就高兴。不过,吴高仁明白有些话不能跟老婆说,她爱怎么念叨就念叨去。田山乡是全县最偏远的乡,当初就没有人愿意到田山乡当乡长,自然这不愿意是那些有资格有可能提拔的人,没资格你再愿意也没用。吴高仁原来是内定在另外一个镇当镇长的,可到常委会开后却是到田山乡当乡长,吴高仁明白,这次又被“替换”了。对于农民的孩子,吴高仁工作很辛苦,也很出色,但连同这次,吴高仁已经是第三次被“替换”了。吴高仁当时在心里骂了一句“干你姥”,但吴高仁知道这别无选择。骂归骂,工作还是要做,虽然不是肥缺,但盯着这位置的人还是很多啊。
到了省城,吴高仁和当记者的朋友肖石联系。几次到省城,吴高仁都是找肖石,肖石说是记者,但这回是某某报的记者,也许下回就是某某杂志社的记者了,身份多变。肖石是到县里采访的时候认识吴高仁的,那时候吴高仁还在县文体局当副局长,肖石到文体局采访的时候,局长不在,吴高仁接待了他。因为话投缘,吴高仁多上了好酒好菜,大口吃菜满杯喝酒,很肝胆的架势,一来二去成了朋友。吴高仁知道肖石尽管是哪个报刊的记者一直变换,但社会人脉关系挺活络,经常能帮吴高仁引见给他要找的人。
吴高仁跟肖石通了电话,肖石说他跑到下面一个市了,不在省城。他给了吴高仁要找的王处长的电话和他家的地址,说自己已经跟他说了吴高仁的事了,让吴高仁自己去找。今天可无论如何要找到啊,这两天就要切蛋糕了。肖石很是肝胆地跟吴高仁说。吴高仁知道切蛋糕是什么意思。都年终了,各部门都在统计筹划,要把今年预算的资金全部用上去,否则过了年度,新的预算要出来了,原来预算的资金没有用完也就过期作废了。所以最近很多部门都在往下拨资金,也就是肖石说的切蛋糕。反正这些钱要用完,给谁也就给了,关键是看谁的项目有说服力,更重要的是谁能跑。吴高仁也知道最近要切蛋糕了,所以他上次上报的建设垃圾池的项目要跟踪,这个项目他报了100万,如果能批下来,打折之后估计会给个70万,用20万建设垃圾池,剩下的50万刚好能度过春节,那些欠债的总得雨露均沾,多少还一点,还有干部的福利,这把草不给,到春节后就全成病牛病马,走动都难,更别说耕地奔跑。如果这项目泡汤了,吴高仁的春节就别想好过了,他的仕途之路也许就坑坑洼洼了,一不小心,成为断头路都有可能。
小史,到花园街如意苑。吴高仁和肖石通完话,让小史重新发动汽车。赶到如意苑的时候,刚好是下班的时候。吴高仁知道这种事不能到办公室,办公室只能说公事公办的事情,只要沾点私人感情就不能到办公室,上次送报告就是在办公室,那叫预热,现在要加温,再选择办公室只能说是老土。吴高仁原想在王处长回家的时候跟着到他家,可直到华灯初上,还没看到王处长的身影,他家的窗户也一直黑乎乎的。吴高仁只好硬着头皮跟王处长打电话,电话响了很久,直到话筒中传来“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吴高仁的心一沉,他记起肖石说过的王处长应酬很多,脾气很大。吴高仁也明白,只要有许多人供着,就是一尊木头也会成佛的。王处长这样的要害部门,绝对少不了跟在身边套近乎的人,尽管他不是最后的决策者,但把哪些地方排进去预算盘子,排多少可是他的权力,许多时候他排的结果就是研究的结果,只要想跑项目要到钱,没有谁敢忽略他的作用。踌躇了好久,他下定了决心,咬牙切齿地按下重播健。电话在响了好久之后,终于响起了一声不耐烦的喂。吴高仁忙把肖石抬了出来,说自己想拜访王处长,现在就在他家小区门口。吴高仁发现自己说得疙疙瘩瘩的,有点想抽自己的嘴巴。平时也满伶牙俐齿的嘛,怎么关键时刻就卡壳,真是“见了大兵就拉稀”。王处长倒干脆,一句我还在忙着,再说吧,就挂断了电话,让还对着话筒谦卑说话的吴高仁惆怅了好久。
怎么办?小史的问话让吴高仁感觉心情糟透了。怎么办?守株待兔呗。吴高仁这时候才发觉自己饥肠辘辘了。也是的,赶了四个多小时的车,到现在还没吃饭呢。小史,你去吃,然后给我带份快餐,我得在这边守。别错过了。吴高仁知道找人只能守候,等他回来跟在他身后往家里去,他就是想拒绝也没招。如果等他回到家,也许就叫不开门。门都进不了,还谈什么屁事。小史带回来两份快餐,蹲在路边吃快餐的时候,吴高仁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是建筑工地的民工。别看在县里科级干部是领导,人五人六的,到了省城谁认得你,什么都不是。吴高仁有种自己不是人的感觉,这是作践自己吗?吴高仁有点怀疑自己,可是要当上人上人,就只能吃得苦中苦。吴高仁想起小时候,看到公社干部的时候,那种威风,到现在吴高仁还是记忆深刻。现在自己已经是公社干部了,还是老二,不过吴高仁知道自己还有台阶可上,自己不能半途而废。
等人是最烦心的事情,吴高仁觉得过了好几个世纪了,发现才过了一个多小时。地上倒是丢满了烟头,王处长还不见踪影。吴高仁在心里暗自安慰自己:有得等还是好的。他上次到省城想找王处长,人家不在办公室,堆满谦卑的笑容问了几个人,都说王处长刚出去,不知道他去哪里,不知道他的手机,也不知道他家住哪里家里电话是什么,吴高仁知道那是人家不说。打肖石的手机一直关机。吴高仁从早上等到下午下班,还是没有看到王处长的身影,后来还是保安看他可怜,悄悄告诉他王处长出差了,要半个月才回来。20天后,吴高仁重上省城,王处长倒是遇到了,可人家根本不把个小乡长放在眼里,吴高仁说了老半天,他还是自顾整理桌上的文件材料,吴高仁怀疑他根本没听清楚自己说什么,但吴高仁抱着就是对牛弹琴也得弹的心态,不停说下去。就在吴高仁停下歇口气的时候,王处长开口了:项目很多,每人都说自己的重要。你把材料放这儿,排队吧。你可以回去了。吴高仁出来在门口等到王处长下班,想请他吃饭。可是他冷淡地说没时间,然后上车而去。后来吴高仁找到肖石,肖石跟王处长通了电话,王处长才说项目他会关注,吃饭就免了。肖石要吴高仁只好先回去,在年底前再上来。
吴高仁想问问肖石,可不知道他跑哪个角落了,手机一直无法接通。午夜零点了,吴高仁担心王处长晚上是否回来,别自己在这里耗着,人家已经在哪里进入梦乡了。考虑再三,吴高仁还是按下王处长的电话,吴高仁很怕再听到那句“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电话通了,吴高仁舒了一口气,可是那首《一万个理由》已经唱了老长一段了,还是没人接。就在吴高仁几乎绝望的时候,电话那头有人接了,可是不说话,电话中传来KTV里嘈杂的音乐声,话筒中传来不耐烦的“喂”,吴高仁刚叫了句“王处长”,对方又说话了:我还在忙,你别老烦好不好。不等吴高仁再说什么,他已经把电话挂断了。吴高仁握手机的手在空中僵了半天放不下来。干你姥,他粗声骂了一句,狠狠地踢了汽车轮胎,好像惹他的不是人而是轮胎。
吴高仁感觉尿急了,这东西可没办法叫小史代替,只好“亲自”了,问题是这附近没有公厕,走远了又怕王处长刚好这档回来错过了。吴高仁只好叫小史盯住,自己在附近转悠寻找解决的地方。在乡下找个地方解决不难,随便什么果园或者拐角处就行了。可这是省城啊,到处亮堂堂的。吴高仁想起有个笑话:某个乡下人到大城市,尿急了又找不到公厕,只好找个地方想就地解决,但当他刚掏出家伙的时候,戴红袖标的人出现了:随地小便,罚款。那人慢悠悠地把东西塞回裤裆,理直气壮地说:谁随地小便了?红袖标得理不饶人:不小便你掏出家伙干什么?那人笑了:我自己的东西,掏出来吹吹风晒晒太阳不行吗?把红袖标气得直翻白眼。吴高仁刚听这故事笑得直揉肚子,可现在他可笑不出来。如果自己小便的时候遇到红袖标能这样说吗?吴高仁找不到地,最后实在忍受不住了,只好找个灯光相对暗淡一点的地方,靠近对着绿化带,边解决边哼着歌曲,一副悠然的样子,其实心里紧张得要命,眼睛四处逡巡着,怕被人发现,时刻做好把家伙塞回去的准备。解决完了,吴高仁还是意犹未尽,他感慨地跟小史说:他妈的,这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什么叫幸福,要我说有时候能自然尽心地撒泡尿就是幸福。
五
领导,您今天计划跑几家?我可是把面包、矿泉水都准备好了。在服务区休息的时候,小史递过来一根烟,替吴高仁点上。你小子是不是看我又要装孙子,所以现在给我点烟先让当回大爷?吴高仁笑骂。小史笑得很开心,说领导就是厉害,点个烟都能想出好多道道。吴高仁说我不跑行吗,我上次在田山乡跑的项目,眼看就要划拨钱了,可现在是后任乡长在花,我还得找米。好吧,套用现在流行的话,说我不是在找米下锅,就是在找米下锅的路上。继续出发。
吴高仁在车上,听着《一万个理由》这首歌,继续回想当年去找王处长的事情。当晚吴高仁又等了两个小时,王处长还是没回来。到了这时候,想给这尊菩萨上香的人太多了。吴高仁知道不便再挂电话,只好死等。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如果这项目没跑下来,不要说那些债主,就是乡政府干部也会集体上访了,自己的窟窿更别说了,到时候不得像杨白劳一样出门躲债了?吴高仁从口袋里摸出烟,看看是中华又塞回去,从另一个口袋摸出“红七匹”。吴高仁的口袋里装着两种烟,遇到领导请好烟,自己抽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能抽得起“红七匹”就很不容易了,何况这也是吴高仁积攒官声的办法。吴高仁很注重细节,要不一个乡下孩子能当上乡长?吴高仁和小史已经轮流在绿化带上撒了几泡尿,已经没有开始时的紧张,非常自然地张望着,借助绿化带的掩护“飞流直下三千尺”。适者生存啊,吴高仁感慨自己又训练出一项基本技能。天气很冷了。吴高仁和小史都冻得受不了,只好躲进汽车内,一人注意一边,随时作好冲出车跟上去的准备。我们整个地下党或者便衣警察的味道了。吴高仁和小史目光不敢放松,嘴里互相调侃着,难兄难弟一般。其实他们也知道不用如此紧张,下半夜了,这街道没几个行人,只要一出现,还不是空旷的雪地出现人影,醒目得很。但吴高仁不敢掉以轻心。我现在就是个怕老板跑掉的小包工头了。吴高仁续上一根烟,狠狠地掐灭烟屁股。
一直等到凌晨快3点钟的时候,王处长才出现。可是面对吴高仁的招呼,他很不耐烦地挡回吴高仁递过来的中华烟,就一句: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我很累了,要休息了。几句话的工夫,已经到了楼梯口,王处长拒绝了吴高仁递过来的礼包,说明天再说吧,我喝多了。又拒绝吴高仁送他上楼,砰地把楼道门关了,剩下吴高仁在那发愣。保安过来了,把吴高仁请出小区。
吴高仁回到车上直喘粗气:干你姥。他把自己摔在座垫上,等了老半天就是个闭门羹。他仔细回想王处长的每句话。小史不敢打扰吴高仁,坐在前座上时刻做好开车的准备。突然,吴高仁叫了一声:有了,先吃稀饭去。吴高仁注意到王处长只是说自己喝多了,明天再说,但没有像以往说的到办公室说。小史看到吴高仁好像悟出什么,发动了汽车。那份快餐早就随几泡尿消失得干干净净了。吴高仁他们找个24小时营业的稀饭店把肚皮填饱,这时候他们觉得真累了,很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可附近的都是高档酒店,一个床位没有300元根本没法找,何况现在都快4点了,离天亮没几个小时,利用率太低。算了,就在车上猫一会儿,明天早上,不,今天早上得把他堵在家里,否则就没戏了。吴高仁决然地说。
早上6点,吴高仁在车上醒过来,在绿化带又撒了泡尿。他拿着手机,一直憋到6点40分,挂通了王处长的手机。他测算过,如果王处长8点准时到单位上班,那么他7点半就必须离开家门。电话通了,王处长听出是吴高仁,虽然口气没有很冲,答应对吴高仁的项目给予关注,但还是拒绝了吴高仁到他家的要求,又把手机挂了。吴高仁头大了,他知道如果这会儿没办法进到王处长家客厅,或者说没有办法把自己手中这件瓷器送出去,到时候王处长的看看可真就是看看,吴高仁只能看别人分蛋糕,自己充其量得到一点蛋糕屑。吴高仁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王处长对瓷器很感兴趣,费尽心机找到这件清朝的素三彩。他决定豁出去了。他提起礼包,走进小区。到了小区门口,他塞给保安两包中华烟,说兄弟,帮帮忙,让我进去,告诉我王处长住几号。那保安看了看吴高仁和门前的车辆,说看得出你是乡镇来的,不容易,进去吧,王处长住603。吴高仁对着保安鞠了一个躬。吴高仁知道直接按603,说不定王处长知道是他不开门那就完了,他决定按其他楼道的门,就说要走亲戚,按亲戚的门开不了,麻烦他开门一下。走到楼道口,刚好有个人送孩子上学,吴高仁赶紧闪身进去,心里直说好运。到了603门口,吴高仁深深地吸了口气,按响门铃。门铃音乐响起的那段时间,吴高仁觉得时间特别漫长。门开了,王处长把门打开个缝,有点不高兴地说:唉,你这人啊。没有请吴高仁进去的意思。吴高仁脸上堆满讨好的笑容,不敢指望他能像迎接贵宾一样请自己去坐会儿,心里嘀咕有这条缝就够了。吴高仁在心里说阿基米德说只要给他个支点他能撬起地球,只要给我一条缝,我就能撕开个突破口。吴高仁的念头一闪而过,口里却没有停顿地说:我要回去了,我上次在一个地摊上淘到一个素三彩,我估摸着应该是赝品,真货哪有那么容易淘到?听说您对这块有研究,就放你这,当个摆设,要不带回去说不定路上磕碎了。吴高仁边说边把礼包递到门缝里,王处长淡淡地说别这样,影响不好,然后就砰地把门关上了,任吴高仁再按门铃也不开。吴高仁刚升腾起的希望就像旧时的煤油灯被风一吹熄灭了,那条缝没有了。
吴高仁哭丧着脸出来,想想,他再次挂肖石的手机。手机通了,肖石听吴高仁说了情况,为难地说那可不好办了。吴高仁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要肖石无论如何帮一把。肖石说我试试看。过了五分钟,肖石来电话了,让吴高仁把礼包寄存在保安那边,他会处理,让吴高仁回去等消息。死马当活马医了,结果如何只能听天由命了。吴高仁把东西寄好,又塞给保安两包中华烟,说王处长昨晚喝多了,门敲不开,但电话倒是接了,说东西先放你这里。吴高仁知道在省城继续待下去没有什么意思,那就回去吧。傍晚的时分,汽车刚进自己县的地界,吴高仁的手机“滴”一声提示有短信息,吴高仁掏出来一看:你的项目安排70万。肖。吴高仁高兴地耶地叫了起来,招呼小史:停车,撒尿。站在路边,他们欢畅淋漓地撒了一泡尿。吴高仁似乎看到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
六
领导,这次我们找谁?小史边开车边问。到时候看看吧,现在不是我要找谁,是看我能遇上谁。我在田山乡三年,王处给了我几个项目,可是他去年出事了,进去了,他这种风格,进去是迟早的事。后来他在里面心肌梗塞,死了。我上次找的是李处。找项目,哪能在一棵树上吊死,也不能一条道走到黑,更不能把自己搭进去,我是要爬山的人,可不是跳坑。
吴高仁在省城转了一圈,打了好几个电话,告诉小史,去江滨大道。在江滨大道中段,吴高仁下车,告诉小史找个地方停车,等他的电话。吴高仁下车后,从后备箱旅行包里拿出一套运动服、一双运动鞋,换下西装皮鞋。小史张大嘴巴说,领导你干什么?要参加运动会啊。吴高仁大笑,说领导就是要高人一筹,要有驾驶员想不到的事情,否则就不是高人了。我先忙,回头再告诉你。吴高仁摆摆手,小跑上江滨大道。
小史在车上等了一个半小时,终于等来吴高仁的电话。小史把车开到吴高仁面前的时候,吴高仁还满头大汗,但笑容满目。吴高仁上车,告诉小史说:掉头,回去。回去?小史很惊讶,领导你该不是让我送你到这边运动一回就走吧?是啊,已经运动完,事情也办了,不回去还要住在这啊?事情办完了?你不就是运动一个多钟头吗?吴高仁大笑,说小史很可爱,我是来这里散步一个半钟头,散步不重要,关键是跟谁散步。我刚走上去不到十分钟,就偶遇某副厅长,然后我就恰巧陪他散步差不多一个小时,这段,可以讲许多话,而且没人打扰。然后在他上车离开之前,他又介绍我认识了一个正在慢跑的另外一个厅的葛处长,我陪葛处长慢跑了半个小时。你运气没那么好吧?小史还不相信。运气是没那么好,可是我挂了几个电话,好运气就来了,这运气不是随便撞大运的,要自己主动出击,抓住了才是运气,否则就是空气。走吧,下个月至少有两个项目的款项会到达田东镇。对了,这次回去,我们可以让钱来发请一顿。
吴高仁回到镇里,小丁已经把一张名单送给他,小丁说我按照我了解到的可能性排了先后顺序,这上面有开服装店、药店、鞋店、饮食店的,都有实力,也有扩大规模的渴望。吴高仁看到上面有七个人,点点头,小丁会办事,没有给我列个几十个人的大名单,让我大海捞针。吴高仁让小丁先出去,他要好好琢磨一下这份名单。吴高仁考虑了一阵,又到高书记的办公室商量了半天。
吴高仁让小丁打电话通知名单上的七个人,让他们第二天上午9点到镇里,就说镇长找他们商量个事,其他一概不提,更不能透露有关畜牧兽医站房子的事情。同时通知镇里的三名副镇长和镇纪委书记届时到场开会,同样只字不提会议内容。小丁分头通知后,吴高仁在纸上划来划去。第二天上午,七个人到齐之后,才发现吴镇长不是通知自己一个人,但又没有谁能够知道是什么事。吴高仁让小丁负责记录,他说大家不用猜,镇长的心思没那么好猜,今天来就是让大家有个机会。大家都是镇里的头面人物,是生意人中浮面的那几个。我喜欢直来直去,大家都知道畜牧兽医站那几间房子吧,原来藏在角落,现在路一通,就从丑小鸭变成天鹅,绝好的做生意地点。我吴镇长刚到田东镇,需要做的事情很多,需要用钱的地方更多,我不想守着个金饭碗当乞丐,我发不了财,但我至少拿它换几碗饭吃。你们在座的目光我相信,谁说不要那肯定不是真话,我也不大张旗鼓拍卖,我今天就在你们这七个人当中拍卖。几点要求,这几间房子呢,如果是房子值不了那么多钱,但关键是那地,可以改建,手续我批。所以,70万起拍,暗拍,每个人在纸上写上你们能出的价,一锤子买卖,开后谁出的价高谁拿去,当场签合同。三天内到账一半,十天内余款全部到账。还有,我查了,镇政府或多或少欠你们点钱,超过70万部分,谁家拍到允许你们抵扣,其他六家的欠账,继续欠着。我不会赖账,肯定认,但这时候没钱。我要的是现金,不是拿房子换一把白条。好,小丁,把纸和笔发下去,十分钟考虑时间,背对背填写,填完马上交上来。
不要说那七个人,就是小丁和其他三位副镇长以及纪委书记也有点目瞪口呆。七个人互相看了看,这几间房子在那里,没有说好像不存在,被吴高仁一说,熠熠生辉,闪烁的是金子一样的光芒。这几个人能从众多的生意人中脱颖而出,都不是简单的角色。他们考虑片刻,刷刷刷在纸上写了一串字,签上自己的姓名,把纸条折好交给小丁。七个人全部交上来后,吴高仁让小丁站在桌角,挨个念他们的投标金额。83万元,好,高德清,你中标了。吴高仁当场宣布,从自己的公文包里拿出协议,让小丁当场填上高德清的名字,自己大笔一挥,签上吴高仁大名,让小丁盖上田东镇人民政府大印。高德清,你回去准备钱,其他几位,谢谢你们,我会记住大家的支持的,以后有机会,继续合作。小丁,回头出个会议纪要,把今天的拍卖让各位副镇长和纪委书记签名见证,我先签。
高德清没想到这样就拿到这房子,关键是那块地。要在以前,没有几个来回,没找几个人说合,想都不用想。他很高兴地点头,说镇长不含糊,我也不含糊,我等会儿去转账,上午下班前,款全部到账。我多拖那几天,生不来钱孙子,不用等。吴高仁放声大笑,说好,高德清,痛快。你痛快我也痛快,以后机会肯定很多。各位,我还有个要求,额外的追加的要求,就是今天这拍卖,要求大家都暂时帮我保密8个小时,在晚上8点前不要透露消息,我要下棋,下一局棋,下午就下。希望大家支持。会议一结束,吴高仁让小丁通知那23个临时工,下午3点在镇会议室开会。就说开会,详情不知道,去留不清楚,是否有钱不知道。小丁点点头,明白吴高仁的意思。吴高仁让小丁中午去信用社一趟。小丁已经被吴高仁任命为财政所副所长。原来的财政所所长,吴高仁让他靠边站了。就冲着财政所所长在交接的时候和范镇长联手大肆批发镇政府欠债白条,此人不仅不可用,还要追究责任。吴高仁这点毫不含糊,做人也好,做事也好,都要有个度。越界了,别无选择。
23名临时工全部到齐。小范在那儿说话,小丁,这次吴镇长是要给我们退钱呢,还是要给我们续签合同?给钱,我也想拿钱走人啊,这镇里半死不活,看不到前途。可是我替吴镇长担忧,他一上任,哪来的钱呢?他总不会是去抢银行吧?抢不了,那就给我们续签合同啊。兄弟们,今天我们可要统一立场,没给个说法,找我们来说几句话就让我们听他的话,这不可能,我们不是小孩子了,我们可别被他哄了。吴高仁不是高人吗?就看他怎么个高法。唉,他祖宗也太不会找姓,明明是高人,可是前面来个吴,完了完了,这憋屈啊,跳河算了。小范的话说完,其他的人轰地笑了。对了,今天一定要个说法,要么留人,要么退钱。大家闹哄哄地嚷道。小丁刚要说话,看到吴高仁出现在门口,笑着摇了摇头。小丁不说话了。小范嚷嚷,咦,小丁,这奇了怪了,你不是吴高仁的红人吗?今天怎么不为你的主子说话?这可不好,年轻人这样没有前途。小范还想说,看到吴高仁和组委、宣委以及几个副镇长已经走了进来。他闭上嘴,不再嚷了。
吴高仁坐下来,说今天高书记到县里开会,征得他同意,我来主持今天的会议。我不想多说,今天的会议议题就一个,贯彻县里关于清理清退临时工的决定。你们别想要什么额外补助,当时的合同就是一年一签,而且,写明到时候要无条件清退,没有讨价还价的机会。3万元,当然要还给你们。我已经让小丁做好表格,等会儿,大家可以去签名,领回自己的3万元。如果不签,也可以,但从今天开始,不用上班,也没有工资,以后这3万元的经费花了,我不保证什么时候可以拿回去。而且,今天这23名,一刀切,全部清退,没有特殊,我不管是什么人,一视同仁。谢谢大家这几年为田东镇工作付出的辛勤和努力,谢谢。
吴高仁就这么几句话,让大家找小丁签名。小范叫唤,吴镇长,你哪来的钱?你别忽悠我们签名后给我们一张白条?我们不吃这个。啪,吴高仁在桌上猛拍一巴掌,我钱哪里来?好像不用向你汇报。你愿意拿钱,就赶快去签名拿钱走人,不愿意,你给我滚出去,别在这里当什么出头鸟,小心我一枪把你给灭了。有人看到小丁在旁边的桌子上,已经拿出几张表格,还有个大包,包里是一沓沓的钞票。看到钱,这些人忽地过去,签名拿钱,也顾不上小范在叫嚷什么。吴高仁歪在椅子上,笑得很开心,他知道,自己越过去的不仅仅是一道坎。
七
吴镇长,吴镇长,您怎么一声不吭就把畜牧兽医站的房子给卖了?您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啊?钱来发跑到吴高仁的办公室,心疼得撕拉撕拉的。呵呵,钱老板,你是钱老板,可我不是你手下啊,我腾挪个房子要跟你先说?再说了,跟你说了,你不得抢?可是你舍得拿钱吗?想要拿一沓白条换房子,门都没有。吴高仁用手指头敲着办公桌。那行,吴镇长,你吃肉总得给我喝点汤,你这房子卖了80多万元,您多少给我一点吧。要钱?不可能,我这80多万元,你也知道,我昨天下午就花了69万元,清退临时工,还当年收的押金。剩下十几万元,胡椒粉,撒不到你那里,撒到你也没感觉,你不是直接说要喝汤吗?你别急,好像当初是谁要请吃饭要我去看看办公室,现在一声不吭,就想喝汤了?对,对,我以为您镇长忙,不敢再打扰,您说,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您定。钱来发在心里刷地爽了一下,看来这吴镇长也不是能沉得住气,这不是自己提出来要吃饭吗?只要你能吃,我就让你能吐出来,要不就撑死你。想现在就去看看你办公室,可以吗?吴高仁淡然一笑。欢迎,我放鞭炮欢迎。钱来发马上站起来,好像一迟疑吴高仁就反悔了。放鞭炮不必,动静太大死得快。我们走吧。
吴高仁叫上小丁,在钱来发带路下来到他的办公室?钱来发办公室在农贸市场边上,五层,装修得不错,办公室里挂着一张画:猛虎下山。吴高仁转了一圈,喝着钱来发亲手泡的茶。吴高仁点头:钱老板的茶不错。人家说吃人嘴软,我现在还没吃,但喝了你的好茶,给你个意见。建议你把办公室这张画换了。猛虎下山,太凶,不吉利,我记得钱老板属羊,这羊碰到虎,能有好?看来钱老板要加强学习。钱来发愣怔一下,猛拍自己的额头:看看,吴镇长就是高人,一针见血,我怎么以前没早点认识您,我也不用走这么长的弯路,说不定我已经大富大贵了。吴镇长,您吃水果。您说,我们中午在哪里吃饭?地方您定,人您点。
好像不吃你这餐,你也安不了心,中午就在你的食堂吃,听说钱老板的食堂不错,我想试试。不过吃饭之前,谈个事,把事情谈完,我们吃得开心、安心、放心。吴高仁喝着茶,招呼急着要站起来安排午餐的钱来发。领导就是领导,我知道今天领导不可能就是来走走看看。没有事,您怎么可能在那么忙的情况下登我的门?好,您说。只要我做得到,无条件支持。您看镇区的路扫尾工程再过几天就完成了。钱来发也不含糊。别给我说无条件,太好听了我会害怕,条件当然有,但要恰当,别拿着大砍刀砍我,我不是肥肉,小心崩了刀口。我也不绕弯,谈谈农贸市场的事,这个事我是第四任镇长,就是这是个炸弹,也不是我埋的,引爆了,也伤不了我。不过,我想,在我的地盘上,有颗炸弹,不爽,我想把这引信给拆了,把炸弹给挖了。我今天就尝试着做个工兵,想挖挖这炸弹。你出个条件。
镇长,镇长,您是好领导。您不知道,我这几年被这农贸市场给套进去了。股市还有个解套的希望,我这是陷进去,就是我们小时候地里的泥潭,我是越挣扎陷得越深。这样,您看,这是我历年来投入市场建设的钱,还有就是付多少欠多少,一清二楚,希望吴镇长您看看如何处理。钱来发拿出一张表格,名目繁多。吴高仁看都不看,把表格扔桌上,说你钱老板这是有准备,我不看这个。你上面肯定罗列得很清楚。你要知道,我今天是来拉你上去也好,来给你解套也好,这是你说的,其实我今天就是来擦屁股的。吴高仁把桌上的一包面纸拿起来又放下,说我就这些面纸,能擦干净我就擦,擦不干净,那免谈,该发臭发臭,该溃烂溃烂。我不管你这农贸市场之前怎么签约,你这玩意儿怎么搅和我不想了解,你也说不清楚。很简单,农贸市场我要启用,你看看,这摆摊设点都摆到街道上去了,这农贸市场却在养蚊子。你把农贸市场你的东西清空,那不是你的建筑仓库。把你手头的那些白条烧了或者撕了,你选择你愿意的方式,从此我们两清,你该干嘛干嘛去。不是,不是,镇长,我是不是听错了,您这叫解套吗?您这是打劫啊?钱来发没想到吴高仁出的是这个点子。
别叫。我可以再指点一二。你说你表格上的数字每次你增加的是多少?这些怎么增加的不用我指点吧。我了解过,农贸市场是几年前就交付使用的吧,当时落成剪彩的照片我昨天还看过,怎么有部分成你家的建筑仓库?关键的是,你这五层的办公楼有多少平方米?我可是看到当时有份材料,这是农贸市场的配套设施,管理用房。我是不是可以把它像畜牧兽医站那样腾挪一下?两间五层,这是什么概念?我那畜牧兽医站拍了多少钱你清楚。如果这两间拍卖,可以有多少钱?那你什么时候可以搬啊?这就是一笔糊涂账,我理不清我也不想理清,今天就快刀斩乱麻,一刀两断,你把所有的白条毁了,这栋楼归你,可以办证。这样,炸弹引信拆除,你也安心。如果要,成交,不要,你继续糊涂。我从此不再主动提这件事。
镇长,你也太狠了吧?几句话,让我手里两百多万就打水漂。不行,这我亏太多了。钱来发把茶杯放桌上。行,你不干,可以。我没有逼你啊。你当时一直要我来,你不就想问题有个解决,既然不解决,我就没有停留的必要。不过,我再提醒你一点:你别给我哭冤,当年这水怎么注的,你清楚。你不拆引信,我也不拆,不小心,我可能还把烟头啊什么的扔到上面,一引爆,炸的不管是谁,有两点可以肯定,一肯定跟我无关,二你肯定跑不掉。我目前可以做的,就是把你列入黑名单,知道黑名单吧,你绝对有资格当选,只要列入,三年内,禁止进入本区域招投标,这本区域可不是我田东镇,是全县。你有多少个项目?你清楚。再说了,你不是说你挑担舀水吗?一边没水,你舀都没处舀,担子肯定马上倒了。水流出来,没事,湿不了两块砖,太阳一晒,保证水过无痕。
吴高仁说完,把手里的几张面巾纸团团,扔垃圾桶里。小丁,我们走。留下目瞪口呆的钱来发。吴高仁刚走到一楼,钱来发就追上来,说镇长,镇长,吃完饭再走。不吃,镇食堂有我们的饭。我们不增加企业负担。行,镇长,就按照您说的办,我们成交,这总可以留下吃饭了吧?如果钱老板有诚意,那我们这就叫工作餐,谈工作。好吧。那就吃吃工作餐,小丁,吃完饭,你把协议拟一下,让钱老板签了。
吴镇长,您这不是挥刀割肉,您这是挥斧头砍肉,不,连骨头带肉地砍。钱来发牙疼一样吸气。钱老板,你没看过一句有关葵花宝典的话?要练成功,挥刀自宫。现在又没有叫你自宫。看过吃苹果吧?如果有点问题,就要把那烂的地方挖掉,要不整个苹果就烂掉了。我是在帮你,做手术,挖掉烂肉,保证你肌体健康。当领导就会说话,被您狠狠宰了,还要感谢您。 吴高仁不搭腔,他走到旁边,发了一条短信:屁股擦干净了。收信人是高镇东。吴高仁还另发了一条短信:引信成功拆除。吴高仁张望了一下,看没有人注意,把短信发了出去。滴、滴,没过一会儿,吴高仁的手机响了两声,他知道这是高镇东和另外一个人的回信,肯定是心情大好。吴高仁很高兴,在卫生间里畅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他口里哼哼着:“咱当兵的人,就是不一样。”
吴高仁让小丁发了一个通告,招聘五个人当市场管理员,附加面试。小范找到吴高仁,说为什么不从他们这23个人中留用,而是要另起炉灶重新招人?吴高仁也不客气,说你小范,好像管得多了,你没看招聘通告,只要符合条件,之前辞退的也可以应聘啊。我为什么一定要从这23个人中选?我完全可以广纳贤才,我要选能干事不惹事的。就是从23个人选,你怎么确定你就会入围?如果想来,好好准备去,不想,别来这指手画脚。吴高仁把小范轰出去,摇了摇头。
按照吴高仁的要求,市场管理员按照1:3进入面试。吴高仁当主考官。吴高仁最后一个问题是:如果碰到不入场经营,比如那些卖菜卖肉的违章占道经营,屡劝不听,没收的菜肉如何处理?吴高仁让小丁把纸笔发下去,每个人书面作答。答案收上来后,吴高仁当场宣读,有说当场扔到河里的,有说分给干部职工当福利的,有说批发给别的卖菜卖肉收入当补贴的,有说拉到镇食堂的,也有说送给中小学、幼儿园的,有说送给福利院的。吴高仁看完,说这情怀不一样,境界就不同。我们要执法,但我们不是要大家没有原则,粗暴执法,要有情怀,有境界。好,都回去,明天等待通知,然后培训后下周开始上岗。
吴高仁让办公室张贴通知,要求所有的商贩都进农贸市场有序经营,根据报名先后,按照肉类区、蔬菜区、海产区等选择摊位,先报先选,两年内免费。有不进场经营的,一律取缔。五名市场管理员上岗后,管理到位,有不服从指挥的,经劝阻后,采取果断措施,把菜、肉等直接拉到福利院、中小学、幼儿园的食堂。几个来回,这些人全部进场经营。老百姓很高兴,说如果早这样,这条路就不会被人叫农民街了,更不会有五命九腿的说法了。吴高仁知道,这五命九腿就是因为占道经营,这几年频频发生交通事故,先后有五人丧生,重伤的有九条腿。
八
吴高仁的几个斧头挥出去,用小丁的话说,田东镇天空的云彩都不一样。吴高仁摇摇手,说这话为时尚早,而且他不想当程咬金,不是满足于有三板斧。他还有几个项目。吴高仁在省城的江滨大道不是白溜达的。田东镇地处平原地带,土地肥沃。吴高仁说这里握一把泥土,稍微一使劲,可以握出油来。田东镇有种蔬菜的历史,各类蔬菜上市的时候,来自田东镇的蔬菜可以占据县城大半。吴高仁对这点很清楚,不过,他不满足于此。这太小家子气了,县城大半就乐呵呵,我们要打出去,要占领市区的市场,还要远销到市外、省外。吴高仁在会议上说得慷慨激昂。不过,这占领市场不是喊喊口号,要不就是吹牛。首先我们要提高产量,要提高质量,靠现在各家各户顺应季节生产不行,我们要发展大棚蔬菜,要种植反季节蔬菜,打破季节限制,同时要打破一家一户种植的模式,以农业合作社的形式,集团推进。这农贸市场以后就是蔬菜的集散地,以后周边的菜价就要看我们田东镇,我们大笑他们也大笑,我们感冒,至少他们会打喷嚏。我们各自挂村的,开始发动,至于什么时候启动,等合适的机会。
吴高仁没有明说,他说的合适机会是什么时候。吴高仁在等待一个时机。田东镇有条河穿镇而过,人称田东河,这让田东镇很美,有水的地方,妩媚,有灵性。不过这水有个问题,那就是每年夏天台风暴雨雨季的时候,水涨了,田东镇适合种蔬菜的地方会被淹大半。大水过后,那些菜被浸泡在泥浆中,垂死挣扎。菜烂了,即使没烂,市场上也难有一席之地。水灵灵的姑娘人见人爱,放垃圾堆里生活几天,人见人闪。吴高仁知道问题的关键点,那就是要在这条河两岸建防洪堤。蔬菜基地的项目资金已经在来田东镇的路上,防洪堤项目,正在省城某部门桌上旅游,生死不明。那些处长们有个疑虑,吴高仁是否为了项目资金说了不实之词,这需要验证。吴高仁没有办法,他再怎么说,也是单方面说法。多说无益,不如不说。
吴高仁沉默的时候,田东镇的天空不沉默。暴雨比往年提前到达。吴高仁在镇里各村忙了一个晚上,四处查看情况。天亮后不久,吴高仁回到镇区,站在镇政府的窗户前,看到窗外的雨柱刷刷往下插。东拐村要出事,吴高仁忧心忡忡。东拐村是镇区的一个村,田东河到这里拐了一个弯,然后向东而去。暴雨一来,这弯拐得不是那么利索,就水位上涨,河边的天地受淹不可避免,水还会倒灌进村庄。大雨大灾,小雨小灾,这在东拐村已经成为常态。今年这雨不一样,比往年早,比往年凶。走,小丁,我们再看看去。吴高仁招呼了几个人,到了东拐村河这边。浑浊的水夹杂着垃圾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前往东拐村的桥已经快被淹没了,水还有一点点就过了桥面。我们过去,到村里,小丁,让宣传干事多拍照片和视频,注意,不要老拍我,拍空镜头。吴高仁准备过桥。镇长,那边全部安顿好了,村民已经全部到了二楼,连他们养的猪和鸡鸭也全部上楼了。东拐村书记赶来,向吴高仁汇报情况。书记不错,情况很清楚,看看你一身湿和裤脚上的泥浆,就知道你不是在家里打电话。镇长,市、县领导马上到这边,他们要你等一下。再等,就过不了桥了。吴高仁还是想先过桥。镇长,您在这边等领导,我先过去,我保证,我一定把那边的村民安顿好。东拐村书记说完就匆忙过桥。吴高仁只好停下脚步。高书记到省委党校学习,目前自己是全镇最高领导,市、县领导要到本镇指挥防抗暴雨工作,自己也确实没有理由不等待领导到达。
吴高仁等得心急火燎,水位上涨飞快。这雨下得持续时间长,雨量又大。山涧里的水集体灌注田东河,平时温柔妩媚的田东河翻脸了,成为暴怒的狮子,呼啸翻腾。市、县领导在半小时后抵达。不过这桥已经全部被淹,过不去了。茫茫的水面上,树枝、杂草被裹挟而去。对岸上,有几个人影出现在屋顶。怎么回事?市领导很是严厉。这三个人出现得不是时候,吴高仁在心里有点恼怒。领导,我是当地人,我清楚对面是低洼地,这一排房子全部是石头砌成的两层房子,不怕水浸泡的。每年他们都躲到二楼,他们应该是看到我们,在挥手致意。小丁连忙解释。你说什么?挥手致意?你以为写诗啊,这是大水,水火无情,你还有心思抒情?他们是在求救,不是致意。吴高仁,你这个镇长怎么当的?怎么带的队伍?人命关天的时候,信口开河,快,组织人马,把这几个群众撤到安全地带。如果出事,我拿你是问。领导很生气,小丁还想解释,吴高仁示意,让小丁不再开口。
消防大队的冲锋舟本来已经在田东镇待命,这时候他们奉命过河。水流湍急,冲锋舟绕了几个地方,还是没有能顺利过河。带队的副大队长下了命令,无论如何,冲过去。几个官兵齐吼一声:是。准备强行过河。市领导很高兴,说关键时刻,就是考验人。小丁上前说领导,让我过去。我熟悉地形,这冲锋舟受力面积大,被水一冲,容易往下游漂,不是最佳选择。那你说,你准备怎么过去?游过去。游过去?领导说你开什么玩笑。领导,我不开玩笑,我游过去,我在镇里多年,我已经游过多次了,您放心。我知道轻重,这时候绝对不是开玩笑的时候。几个领导交流一下,同意了小丁的请求。
小丁从身后抱起一根四五米长的杉木。他来到河面开阔的地方上游,这地方水流相对平缓。小丁下水,抱着杉木,让杉木往下漂,他借水流划水,向对岸斜插过去。小丁的身影在水流中越来越远,领导有点担心。小丁做事有把握,放心。吴高仁虽然这样说,可是心里也一直在打鼓,小丁可千万别出事,这才是人命关天。几分钟的时间,吴高仁和大家都感觉到很漫长。小丁在对岸站起来挥手的时候,大家松了口气,吴高仁发现自己的眼角不是水,是泪。小丁和村书记汇合,联合几个人,推着一艘小船,把屋顶上的几个人撤离。村庄里虽然进水,但水势平缓,而且还没到二楼的高度。群众撤离非常顺利。小丁努力挥手,吴高仁也大力挥手。多拍镜头,多拍镜头,吴高仁高声嘱咐宣传干事。市、县电视台记者的摄像机也非常忙碌。
雨停了,田东河的水来得快,去得也快。大水过后,东拐村和镇区其他几个村,场面狼藉。没有被水冲走的垃圾这里一簇,那里一团,牵扯张挂,蔬菜倒伏,泥浆到处都是。吴高仁带着宣传干事和小丁几个人,指指点点,让他们多拍一些镜头。查看完灾情,吴高仁让小丁带着宣传干事连夜加班。吴高仁请求县电视台支持配合,把这次受灾的情况做成一个专题片。要把这大水的凶猛、群众受的损失表达到位,画面要有冲击力。吴高仁提了要求。宣传干事有点不理解,这灾情应该是县里往上报,一个镇有必要如此大的动作吗?小丁拍了拍宣传干事的肩膀,我们负责干活,我看镇长另有图谋。另有图谋?图什么?镇长该不会借机表现,想调去当广电局局长吧?小丁笑笑,屁股指挥脑袋,我们按照领导的要求做事就可以了。
专题片做成之后,吴高仁让小丁写了一份报告,《关于支持田东镇修筑防洪堤经费的报告》,吴高仁拿着报告,还有专题片,直奔省城。两天之后,吴高仁高兴返回。他召集班子成员开会,说省里相关部门领导看了专题片,很是震撼,对田东镇要修防洪堤的事情没有异议,而且答应把这个项目列入省里优先扶持名单,资金下个月就可以下拨。我们可以做前期工作,等汛期一过,马上开工。关键的是,我们以合作社模式,推广大棚蔬菜种植,建设菜篮子基地的事情,可以同时启动。不过,我们不能干按牛头喝水的事情,要把来龙去脉和老百姓讲清楚,要向他们讲清发展前景,让他们主动想干。这个项目,有望列入明年全省民生工程建设项目,扶持力度不小,大家就甩开步伐,干吧。掌声响起,大家才明白吴高仁说的合适机会是什么。
掌声中,吴高仁的思路开了一个小差:这算不算自己来田东镇之后打开了一个局面呢?拐过这个弯,自己的路好像看到更远了。什么是成就感?他感受到了。在他的头脑中,水流湍急的田东河里,小丁一手抱着杉木、一手奋力划水的形象在他的脑海中反复出现。
干吧。吴高仁听到一个声音在对自己说,他有力地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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