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响,非常近》中的创伤展演与应对
2017-01-12吴荣兰
吴荣兰 陈 艳
(浙江树人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5)
《特别响,非常近》中的创伤展演与应对
吴荣兰 陈 艳
(浙江树人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5)
小说《特别响,非常近》透过小主人公奥斯卡的祖父与祖母的创伤经历,呈现了“难以言说”的创伤展演与“不得不说”的艰难的创伤应对过程,论证了祖父口中“活着比死亡可怕”的伤痛。同时,基于创伤的普世性,作者将三场历史性大灾难并置,实现了个人、家庭和国家之间的创伤转移,以此对美国的政治进行反思,并警示世人和善以待,祛除暴力,共建美好家园。
《特别响,非常近》;创伤展演;创伤应对;创伤转移
二战的纳粹大屠杀、越战给当事人留下梦魇,造成巨大的精神伤害,而“9·11”事件更让人类的灾难走上巅峰,使美国成为创伤王国。自1996年卡西·卡鲁斯出版专著《无法言说的经历:创伤、叙事和历史》以来,创伤理论研究实现了从医学到文学的转向,肖珊娜·费尔曼、杰弗里·哈特曼和多利·罗布等人均阐释了自己的理解,为创伤理论的发展作出了贡献。其中历史学家多米尼克·拉卡普拉在《再现大屠杀:历史、理论、创伤》(RepresentingtheHolocaust:History,Theory,Trauma)与 《书写历史,书写创伤》(WritingHistory,WritingTrauma)两书中将弗洛伊德术语“忧郁”(melancholy)和“哀悼”(mourning)重新解读为“创伤展演”与“创伤应对”,使得“这组二元术语被默认为奠定了创伤理论与文学研究相结合的理论基础”*Sien U, Versluys K, Melancholy and Mourning in Jonathan Safran Foer’s Extremely Loud and Incredibly Close, Orbis Litterarum,2008,No.3,p.217.。在后“9·11”小说《特别响,非常近》中,这两种应对创伤的方式分别在小主人公奥斯卡祖父与祖母身上得到体现——他们均是二战德累斯顿轰炸的幸存者,后来又在“9·11”恐怖袭击中失去了唯一的儿子,祖父陷于抑郁的“为何我不在你身边”的创伤展演中不能自拔,祖母在痛苦地呢喃着“我的感情”中拼命寻找生命的意义以应对创伤。
拉卡普拉强调创伤的伦理性和政治性,思索如何把创伤个体与人类福祉相关联,他“不仅对创伤的历史性与结构性进行了厘清,而且打破学科界限,剖析创伤当事人处理创伤过程所涉及的伦理与政治维度,使创伤不再局限于个人心理问题和精神分析的范畴,而是把创伤当事人的个人命运与其对他人、对社会的责任联系起来”*朱荣华:《多米尼克·拉卡普拉对创伤理论的建构》,《浙江学刊》2012年第4期,第102-106页。。然而,评论家们曾认为,以约翰·厄普代克的《恐怖分子》(Terrorist)为代表的后“9·11”小说“再现了政治事件对个人空间的介入及其影响”,但在阐释文化创伤的过程中,“既无意识地迎合了美国的主流政治意识形态,也对美国政治进行了反思”*曾艳钰:《后9·11美国小说创伤叙事的功能及政治指向》,《当代外国文学》2014年第2期,第5-13页。。《特别响,非常近》是否可以别具一格?本文以多米尼克·拉卡普拉的创伤展演(忧郁)与创伤应对(哀悼)双元术语为纵轴,以二战德累斯顿轰炸和“9·11”事件两基点为横轴,考察在两场灾难中均是受创者的祖父、祖母从忧郁到哀悼的创伤应对曲线过程,并从中反思个人命运与他人、社会的关联,探索福厄创伤叙事对“9·11”的理性回应。
一、祖父:沉迷创伤展演,拒绝应对
一般受创者会纠结于见证或规避(展演或应对)的矛盾之中,然而祖父汤姆斯·谢尔的身心言行却完全埋在忧郁或创伤展演之中,换句话说,他一直活在那个重创的过去——1945年德累斯顿轰炸中。其中缘由是事件的猛烈性和突发性而不能被受创者的意识立刻接受,发生的当时受创者也没能感到痛苦或焦虑,所以“对这样难以想象事件的最初接受方式通常均为难以理解”*Greenberg J, Trauma at Home: After 9/11,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03,p.23.。谢尔就是这样的受创者。在德累斯顿轰炸之前,他的女朋友安娜告诉他,她怀孕了,他喜出望外,甚至对空袭的警报熟视无睹:
我离开之前,她说,“请你喜出望外。”我告诉她我确实是喜出望外,我当然喜出望外了,我吻了她,我吻了她的肚子,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她。那天晚上九点半,空袭警报响起来了,所有的人都去了防空洞,但谁都是不紧不慢的,我们习惯了警报,我们以为警报是虚惊,谁没事要来炸德累斯顿?*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14页。
谢尔在这场惨绝人寰的轰炸中存活了下来,但安娜没有。这对他而言,生比死更可怕,他内疚自己为何还活着,他不解自己为何没和亲人一起死去,“幸存成了死亡危机与生存危机的搏斗”*Caruth C, 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p.7.,在“为何我不在你身边”一节中,谢尔在从未寄出的给未出生的儿子的书信中呢喃出了自己的生死两难:
抱歉。这是我一直想向你说的话,我为一切抱歉。我抱歉,在我或许能够挽救她和我们的理想、或者至少和它们同归于尽的时候,我却离开了安娜。我抱歉,我没有能够舍弃那些不重要的东西,没有能够抓住重要的东西。我为我将要对你母亲和你做出的事情而抱歉。我抱歉,我将永远也不能看见你的脸,喂你,在你睡前给你讲故事。我用我自己的方式试图为自己辩解,但当我想起你母亲的生平故事时,我知道我什么也没有解释清楚……多么遗憾,我们必须活着,多么可悲,我们只有一次生命,因为假如我有两次生命,那我一定会用一次生命和她一起度过。那样我就会和她一起留在公寓里……我将在活人中度过这一次生命。*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33-134页。
显然,这种生存的悖论与幸存者的内疚感紧密相关,而后者又是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的直接结果。除了其他症状,“PTSD还导致受创者自我形象严重扭曲”*Wirth H J, 9/11 as a Collective Trauma: And Other Essays on Psychoanalysis and Society, The Analytic Press,2005,p.38.。谢尔不仅遭受了失去本可以与之一同度过“唯一的一生的唯一的一个人”的苦痛,还陷入了混乱,总是在想自己“是个多大的傻瓜,多么愚蠢狭隘,多么无用,多么遭罪和可怜,多么无助”*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2页。。他的痛苦部分源于自己不该从德累斯顿轰炸中幸存下来的执念,虽然后来他迎娶了安娜的妹妹为妻,却仍然对过去无法释怀,不能挣脱过去也就无法过好现在,刚结婚就和妻子在公寓里用红胶条划出了“无事区”和“有事区”,“无事区”是“供人消失的好地方”*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12页。。后来,“无事区”比“有事区”更多了,谢尔甚至只能在“无事区”才能和妻子做爱。最终,当得知妻子违反约定怀孕了,他避无可避,只能离开妻子和未出生的孩子,“不是因为(他)自私”,而是“不能活下去”,“(他)试过,但是(他)不能”*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36页。。他抛妻弃子的行为实际就是拉卡普拉所定义的创伤展演,“受创者承受着抑郁的痛苦,完全没有能力去执行伦理责任,比如说,考虑他人”*LaCapra D, Writing History, Writing Trauma,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2001,p.28.。
不管创伤多么摧毁人心,还是会有活下去的可能。但对于谢尔来说,要生存下去就必须祛除情感自我,只留个躯壳,如同他的姓氏“Schell”(音同shell)一般。然而躯体的康健并不等同于健康的恢复,有学者甚至认为受创者“完全没有可能恢复到受创前的自我”*Greenberg J, Trauma at Home: After 9/11,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03,PP.179-180.。尽管如此,随着时间的流逝,受创者还是有可能整合记忆、明白曾经发生的事,其中的关键就是接受事实——不管多么不可思议、难以承受,事情确实发生了,而说出所发生的事有助于接受过去,应承认创伤,而非压制或规避,即拉卡普拉所说的“说话行为”“恳求见证”*Greenberg J, Trauma at Home: After 9/11,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03,p.42.,它可以让受创者慢慢地将创伤事件转化为叙述记忆,让他们回想起在过去某一时刻所发生的事,并意识到自己正活在现在,“这可以降低退至忧郁性强迫性行为的危险性”*Greenberg J, Trauma at Home: After 9/11,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03,p.22.。然而,抑郁患者们出于“对创伤的忠诚”*Greenberg J, Trauma at Home: After 9/11,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03,p.2.,抵御这个转变,因为他们认为这是对死去的人的背叛,尤其是他们深爱的人。从表面上来看,谢尔因失语症才无法和他人讲述伤痛,实际上那是他强加给自己的疾病,他不能或者说拒绝与他人交谈,印证了他不情愿去应对、处理过去创伤的事实,他的说话能力与安娜同时在德累斯顿轰炸中丧失了。
失语的谢尔对谈论过去的极端拒绝,掐断了所有应对过去的途径。他身体活在当下,精神却一直纠结在过去,不断在想象中重复过去来折磨自己,这些行为都是典型的抑郁症,或“创伤展演”。创伤展演不仅包括无法见证过去,“还让受创者陷入无法再去建立有爱的亲密关系的恶性循环中”*Harris A, “Relational Mourning in a Mother and Her Three-year-old after September 11”, September 11. Trauma and Human Bonds, ed. Coates S, et al., Analytic Press,2003,p.145.。谢尔迎娶了安娜的妹妹为妻,因为她与安娜相似。但在他眼里,妻子仅仅是安娜的化身,当他叫妻子给他当雕塑模特时,他所重塑的仍是自己一刻也不能忘怀的安娜形象。
“遗忘是创伤治愈不可或缺的一个阶段”*Caruth C, Unclaimed Experience: Trauma, Narrative, and History, The Johns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6,p.33.。谢尔对过去的沉溺源于无法遗忘,创伤个体要学会用更清楚明了的传述方式将创伤经验表达出来,重获理性,放逐过去。谢尔完全没有足够的理性来实现卡鲁斯的“遗忘”,反而背道而驰,一直沉迷于与安娜有关的回忆之中不能自拔,问题因他自己后来注意到这点而变得愈加复杂:
每一天的每一刻,我的心都碎成了比原来组成它的碎片还要多的碎片。我从来没想到过我是个安静的人,更不会沉默,我从来没想到过任何事情。一切都改变了,锲入我和我的幸福之间的不是世界,不是炸弹和燃烧的建筑物,而是我自己,我的思考,这种无法舍弃的癌症。无知是福吗?我不知道,但思考是这么痛苦。告诉我,思考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思考把我带到了什么伟大的地方?我想啊想啊想啊,我把自己从幸福中想出来了一百万次,却一次也没有把自己想进幸福中去。*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7页。
正如谢尔在给未出世的孩子的信中所说的,思考曾使他活了下来,如今思考却在杀死他。他慢慢意识到只要他能够放开过去,他的生活就会简单得多。尽管如此,他仍情不自禁把自己囚在过去的牢笼里,折磨着自己的现在,坚信不遗忘过去才能弥补他不能与安娜共度一生的遗憾,所以他和妻子立了一个规矩——不许谈论过去,而失语症也让他不用冒险去谈论他无法表达的创伤,把他的沟通简化为双手掌刻画的“是”与“不是”的手势语。
朱迪斯·赫曼认为:“创伤的复原需要三个阶段:重建安全感、追忆创伤事件及融入社会。”*Herman J L, Trauma and Recovery: The Aftermath of Violence from Domestic Abuse to Political Terror, Basic Books,1997,p.246.谢尔沉迷于过往,陷入抑郁无法自拔,又拒绝交谈,不能哀悼过去,无法遗忘,所以无法与妻儿重建幸福家庭,导致他自我孤立,诋毁自我存在价值,难以从创伤中复原。
二、祖母:未果的创伤应对
小说用题名均为“我的感情”的四个章节来阐述祖母的心理创伤与愈合过程。她和祖父类似,“在生存危机与死亡之间挣扎”*孔瑞:《“后9·11”小说的创伤研究》,北京交通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8页。。自德累斯顿轰炸之后,她一直难以摆脱父亲、姐姐丧生而自己存活于世的内疚感,更把亲人的死亡责任揽在自己身上,认为是曾散放在她卧室地板上的那100封信加速了轰炸后大火的燃烧才毁了她家的房子。同时,在婚姻生活中一直被丈夫当作已故女友(同时也是她姐姐)安娜的影子,打破夫妻协议偷偷怀孕后又被丈夫遗弃,更让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想做一头栖身于污秽中的猪”*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36页。,习惯羞耻。所以她每次在发表意见之前总要先贬低一下自己,习惯性以“我不是很聪明……但我觉得……”*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71页。来开头。尽管祖父答应她求婚给了她生活的希望,“他的关注,填满了(她)中间的那个空洞”*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4页。,但被当作影子的生活让她不停地痛苦自问“人为何要做爱”,最后更心痛地发现“爱一个人爱了四十年,此刻,这份爱变成了订书机和胶带”*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35页。。最后命运再一次戏弄了她——在“9·11”中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虽和祖父一样饱受创伤,但从表面上看,祖母更积极地应对创伤,努力投入新生活。在初见祖父之时,尽管她自己都不能保护自己,萌生自杀的念头,想抱上最大的石头走到哈德孙河里,让自己的肺装满水,但她想保护他,并觉得自己肯定可以做到,甚至坚信“如果情势需要,准备粉身碎骨”*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84页。。当祖父准备离开时,她鼓励他“我也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但我在努力”*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84页。。她一直努力和别人沟通,努力学习英语,好让自己像一个地道的美国人;她努力地表达内心的情感,听从祖父的建议,敲打着键盘,写下自己的生平故事,“表达自己而不是折磨自己”,“减轻负担”*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21页。。甚至在得知儿子所在的世贸大楼遭受袭击之时出奇的“坚强”,感觉自己像一块石头一样充实,没有觉得空虚,还在给奥斯卡的信中强调“一直想告诉的关键一点”,那就是“说爱我永远都是必要的”*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328页。。
祖母向奥斯卡坦承自己能活下来的秘诀是不像祖父那般想得多,学着不要那么多愁善感”,因为“不在幸福面前保护你自己,你就不能在忧伤面前保护你自己”*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83页。。所以,“9·11”当天,当她看到电视播放熊熊燃烧的大楼画面时,她没有任何感觉,并不惊讶。然而,她表面上的超脱、实际上的情感麻木,实则是创伤后的表现,是“受创者屈从于情感迟钝,表面平静淡然”*Herman J L, Trauma and Recovery: The Aftermath of Violence from Domestic Abuse to Political Terror, Basic Books,1997,p.42-43.。其实她和祖父一样,身陷创伤的囹圄,白天尚可以凭借自我意识的控制,压抑创伤记忆,但不能摆脱晚上梦魇的困扰。因为受害者对创伤过去的理解还存在延迟性*Greenberg J, Trauma at Home: After 9/11, University of Nebraska Press,2003,p.31.,之前因分离体制而抵御的创伤经验不可避免地会姗姗来迟,其中的征兆并非通过连贯的叙事,也不是凭借当事人有意识的努力,而是通过一种无法掌控的、四分五裂的方式,比如闪回或噩梦,这正是美国精神病协会所发现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小奥斯卡经常通过对讲机注意她房间里的动静,她会在半夜里把他也吵醒,“她咕哝着抱怨”,所以“(他)的睡眠仰仗于她的睡眠,(他)告诉她‘没有噩梦’的时候说的是她”*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06页。。在恐怖袭击之后,小奥斯卡观察到奶奶抱着一块巨大的石头穿过百老汇街,但她并没有把它交给喜欢收集石头的孙子,也从未提起。很明显,她其实一直没有摆脱40多年前与祖父在纽约重逢时想抱着石头投河自杀的倾向,在“9·11”中失去独子的创痛,让她回想起德累斯顿的伤痛。在“9·11”那天和奥斯卡趴在地板上的时候,祖母脑海里跳跃着在这两场灾难中丧生的亲人的画面:
有时候,我觉得空间在和我们塌下来……你父亲在睡觉。安娜在吻我。我觉得自己被埋葬了。安娜捧着我的脸颊。我父亲揪着我的脸。所有的东西都压在我身上。*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32页。
我想起我长大的那所房子里的墙壁。我的手印。墙倒下的时候,我的手印也倒下了。*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30页。
拉卡普拉对创伤的治愈秉持保守态度,“复现创伤有时是处理创伤的必经阶段,处理创伤也不一定意味着所有创伤得到弥合”*朱荣华:《多米尼克·拉卡普拉对创伤理论的建构》,《浙江学刊》2012年第4期,第102-106页。。德累斯顿轰炸中失去父亲和姐姐的创伤,怀孕时被祖父抛弃的经历,“9·11”中失去独子的伤痛,“9·11”之后重新接回祖父但又再次失去他的心冷,所有这些创伤记忆都缠绕着她,让她无法释然。
三、创伤迁移
透过祖父、祖母的故事,读者见证了创伤“不得不说”与“难以言说”的进退维谷的困境。有人认为,悲伤是私人的事情,无关政治。但是朱迪斯·巴特勒认为,悲伤让人们意识到自己同他人之间的关系纽带,这一纽带能够让人们认识到政治社群的复杂,有助于理解人与人之间最根本的相互依存状态与伦理责任*朱迪斯·巴特勒:《脆弱不安的生命——哀悼与暴力的力量》,何磊磊、赵英男译,河南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18页。。借助悲伤,人们可以逐渐体会并理解苦难本身,深刻体会到这样的事实:身体意味着道德、脆弱特质和能动性。在暴力状态下,人们受制于他人意志的摆布无法自制,他人只要肆意妄为即可抹杀生命;人类易受他人伤害的弱点也使人们可能沦为暴行的卒子与工具。“9·11”事件之后,美国出于政治目的,借助媒体铺天盖地渲染这一暴力事件,对世贸中心大厦遇难者临终时刻进行大规模报道。所有这些都产生了震撼效果——激起了人们的恐怖与悲伤,因此催生了强烈的认同感。但是,正如朱迪斯·巴特勒所批判的,这些报道营造了氛围、提供了叙事手段,借此确立了值得哀悼的标准“人类”:在大众媒体中无法看到阿拉伯人惨遭伤害的报道,在接下来的反恐战争中也没有关于阿富汗平民和美国其他攻击对象的国民的纪实报道。“9·11”小说弥补了这个缺憾。在《特别响,非常近》中,弗尔穿插了针对日本广岛的原子弹轰炸和德国德累斯顿轰炸翔实、恐怖的描写。其中有一段是奥斯卡播放给学生的日本幸存者智康的访谈录音:
我从窗外看去,看见我一个邻居差不多一丝不挂地站着。他的皮肤从身体上脱落下来……我看见一个年轻姑娘朝我走来。她的皮肤正从她身体上融化下来。就像蜡烛一样……她的皮肤在脱落。蛆从她全身上下爬出来。我不能把它们扫下来,因为那样一来我就会扫下她的皮肤和肌肉。*乔纳森·萨福兰·弗尔:《特别响,非常近》,杜先菊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190-191页。
在这两场灾难中,美国不再是受害者,而是给他人带来灾难的凶手。正如在这场访谈中见证了这一段残暴历史的智康所说的,如果每个人都见过她所见的,就永远不会有战争。祖父、祖母在德累斯顿轰炸、“9·11”袭击中均是受害者,对他们尤其是前一段创伤的见证,为美国人提供了契机,让他们在移情基础上进行创伤迁移,去感受他者的创伤,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傲慢,认识到建立更平等的国际关系的重要性;只有在同等基础上体会自己与他人的失去与脆弱,才有可能改变理解国际关系的思维方式,重新定义所谓正义的反恐战争,从而有助于重构全球民主政治。
在《特别响,非常近》中,透过祖父与祖母的故事,弗尔展现了“难以言说”的创伤展演与“不得不说”的艰难的创伤应对过程,论证了祖父口中“活着比死亡可怕”的伤痛。“9·11”失去亲人的伤痛引发了祖母德累斯顿的痛苦记忆,引发了个人、家庭创伤的迁移。然而,创伤本身具有普世性,不分宗教、信仰、国籍与民族。透过他人的创伤视角,人类更应关注人为暴力事件所导致的创伤问题,思索创伤是由谁造成的、根源何在。除了在小说中将英美联军对德国的德累斯顿轰炸惨案与恐怖组织对美国的“9·11”袭击并置,透过小奥斯卡播放录像的故事,穿插、见证了美国对日本投放导弹的恐怖事件,“将个人及家庭创伤上升到民族、国家的层面上来,将美国9·11创伤与其他民族、国家的历史创伤进行对照,形成互文性”*王建会:《〈特别响,非常近〉中的“创伤迁移”现象探究》,《国外文学》2015年第4期,第111-118、156页。。众所周知,英美盟军是德累斯顿轰炸的制造者,直接导致数万人死于火海中;在“9·11”恐怖袭击中,美国却成了受害者;而在随后的两场反恐战争中,美国又是阿富汗、以色列普通民众的施暴者。世事轮回,历史事件千丝万缕、环环相扣,弗尔在小说中将前后两场人类的灾难并置并非偶然,创伤叙事更多的是注入对美国政治的反思。同时,通过创伤迁移,弗尔鼓励读者将自身置于全球视野之下,从个人创伤视角转到人类共同命运的思考中来,警示世人反省暴力行为,善待他人,共建美好家园,这也正是后“9·11”的伦理价值所在,即“表征精神创伤,实践诗学伦理”*刘荡荡:《表征精神创伤 实践诗学伦理——创伤理论视角下的〈极吵,极近〉》,《外国语文》2012年第3期,第11-15页。。
(责任编辑 金菊爱)
Trauma Show and Response inExtremelyLoudandIncrediblyClose
WU Ronglan & CHEN Yan
(ForeignLanguagesSchoolofZhejiangShurenUniversity,Hangzhou,Zhejiang, 310015,China)
The novelExtremelyLoudandIncrediblyClosenarrates the traumatic experiences of Oskar’s grandparents to present a “unspeakable” trauma show and the difficult “have to say” trauma response process, demonstrating the grandfather’s pain of “alive worse than death”. Meanwhile, based on the universality of trauma, the author juxtaposes three historic catastrophes to realize trauma transfer among individuals, families and nations, so as to reflect on American politics, warn people against violence and advocates to build peaceful homeland.
ExtremelyLoudandIncrediblyClose; trauma show; trauma response; trauma transfer
2016-06-29
杭州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Z16JC053)
吴荣兰,女,福建泉州人,讲师,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为美国小说。
10.3969/j.issn.1671-2714.2017.0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