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的十月
2017-01-12□文/华山
□ 文/华 山
英雄的十月
□ 文/华 山
·华山作品选登·
历史大进军
一九四八年秋天,当东北人民解放军的各路大军奔向北宁线的时候;当烟水迷雾的大凌河突然在脚下溅起了涉水偷渡的万朵寒光的时候;我们还没有想到十一月二日将要成为全东北完全获得解放的日子。当时我们想的只是一场空前的决斗,是一场远离后方,插到敌人走廊去扭断敌人咽喉的决斗——彻底摧毁敌人东北与华北的反动联系,以便把国民党军队最后消灭在东北地区——一场艰巨的生死搏斗是完全可以预期的。
“现在完全翻过来了啦!”四保临江的一个英雄连长对我说:“铁路是咱们的,大炮是咱们的,汽车也是咱们的;咱们打到哪里,哈尔滨的火车也跟到哪里了。”整整半个月,满载人马的进军列车,日夜疾飞南下,而车窗外面,原野上依然尘土飞扬,马达轰响,伪装着绿丛的炮队活像一行行飞跑着的林荫,从步兵纵队旁边掠过。在大凌河边,这道锦州北面的天然屏障,耀眼的灯炬如同夜市的大街,望不到头,亮彻了原野。躲在义县城里的敌人,隔河听着惊心动魄的机械吼声,连风沙里的汽油味也闻到了。
从松花江到大凌河,并不是太远的距离。可是我们也知道,脚下的每一步路都是两年来用血和超人的勇敢坚韧夺回的。我跟着先头部队前进,全团一千多枚勇敢奖章和艰苦奖章便是证人。东北百分之九十七的土地已经解放了。四平废墟上的烟囱已经冒出滚滚浓烟了。一个月以前还是支离破碎的前线铁路,已经奔驰着“毛泽东号”机车了。辽河平原的农民,也开始在去年冬天的战场上,收割第一个丰年的庄稼了。而现在,战士们胸前挂着银光闪闪的勋章,不是去出席庆功宴会,而是继续征伐敌人。在出发誓师大会上,年轻的团政委,用他们两年来歼敌一万五千人的光辉战绩,总结了光辉的道路。他说:
“新形势是打出来的,我们的光荣也是打出来的。现在蒋介石快完蛋了,但是敌人都永不会自己消灭。只有坚决打下去,才能打出更大的光荣,打出最后全中国解放的新形势!”
这是全东北人民的心声。一个名叫安殿启的东北新战士,他的母亲在他出征时就这样叮咛:“现在咱家有吃有穿有地种了,可别忘了天下穷人啊!快把国民党打倒,给为娘的增光!”他自己的决心也只是一句话:“守住家门,打不上敌人了;我父亲是担架模范,母亲是生产模范,我一定争取做个战斗模范!”
解放全国的阶级责任感,使得一个刚刚穿上军装的普通农民,也闪烁着远大的战略眼光。当挺进北宁线还是一个军事秘密的时候,班务会上讨论外线作战,许多战士就一口咬定说:“这回啊,准是搁下长春、沈阳打锦州了。”
当时,蒙古草原已经枯衰了,燕山余脉还是层层翠色。沿途斑驳的枣丛,茂密的梨园,攀绕墙头的藤葛,沿着村道拾粪的老汉,莫不给人以久别重逢的亲切感觉和异常的鼓舞。战士们在行进中遥望南方,忍不住敞开胸膛唱道:
“走一山,又一山,
眼看就到山海关!”
小通讯员伏到路旁的河岸喝口凉水,也意味深长地凑到指导员的耳边悄悄说:“这河水,有股关里味哩!”塔山英雄们
“到锦州过过考”,这句话成了大练兵以后指战员们要求艰巨任务的豪语。而最严重的考验就在十月八日开始了。锦州守敌从五个半师突然增至七个半师,从锦西向北增援的九个师敌人,和锦州只隔半天路程,从沈阳倾巢而出的十二个精锐的美械师,又把我们通往后方的铁路供应线切断了。这是蒋介石亲自部署的“东北决战”。我们的部队勇敢地迎接了这个考验。
当时身处南北夹击之中的严重情况,某将军曾经这样描述:“我们只准备请一桌客,蒋介石一下子来了三桌客人。请吧,菜不够吃;不请吧,这桌菜又凉了。反正请客不能闹个难看,塔山部队就单独包了一桌客。”——英明的指挥官意图正是由指挥员和战斗员的钢铁意志实现的。在炮火犁遍了的锦州城郊,每晚都可以看到,塔山上空闪耀着虹彩缤纷的照明弹和信号弹,听到那里清晰的炮声。攻城部队还是毫无顾虑地日夜进行着一个空前规模的攻坚准备工作:夺取外围要点,改造四郊地形,在火网下完成一系列的环城通信网和地下交通干线,把总攻击的冲锋出发地一直摆到城墙紧跟前。战士们始终坚信:“敌人援兵来不了。唯一的理由就是:那里有兄弟部队!”
而在塔山的兄弟部队,既没有优势兵力,也没有强大炮火,更没有什么永久工事,和敌人面对面只隔四百米。——左面是海,右面是山,中间十来里宽的狭长地带平展展的,正是铁路和公路笔直穿过的地方,无险可守,只能依托几处村落。敌人从海上、从山头、从天空日夜轰击着,每天总有五千发炮弹落到阵地上。村庄从地面毁灭了,工事毁而复修者达数十次。耳朵震聋流血。但是,每个人仍然顽强坚持着。某师长指着脚下的焦土说:
“我的阵地就在这里!”
日日夜夜,勇士们抗击着敌人六个师的轮回猛攻,心中只有一个信念:“不让敌人前进一步,保证主力顺利攻入锦州!”地堡被轰塌了,转到壕沟里打;壕沟被轰平了,跳进弹坑打;子弹打光了,用手榴弹打;手榴弹打光了,用石头打;正面挡不住,就插到敌人中间去打。有人说:“我死了也要挡住敌人!”另一个马上纠正他说:“死了还能完成任务?我们要想办法活着打到底!”战士们最喜欢的一个办法,便是以反冲锋消灭敌人。冲到敌人屁股后面的机枪组长纪守法,只带着一个小组,就把冲上来的敌人打死了六个,他们在敌人的夹击中,打的机枪步枪都坏了,他又把敌人手中的武器夺过来打,最后打的只剩下单人独枪,他一个人还是把敌人打退了。在突出的海岸一角,独胆英雄们歼灭了十倍于己的敌人。在伤亡殆尽的上坎子阵地,最后击溃整营敌人的是四个重彩号的四支枪。哪怕打到双手已经不能使用任何武器,勇士们仍然在血泊中继续作战——给战友们指点方向,反击敌人。两个被打残废了的战士,下火线坚决不用旁人抬,打瞎了眼的把打断了腿的伙伴背着,断腿的便在他的背上指路,为了不减少阵地上的杀敌力量,他们宁肯忍受着肉体痛苦的折磨……
“有口气,阵地丢不了!”这就是塔山部队的英雄的誓言。敌人在七昼夜发动了三次总攻,每天整团整营的集团冲锋不下十余次,一梯队垮了二梯队上,二梯队垮了三梯队上。而人民战士依然在血泊中傲然挺立。把敌人挡住的不是尸体,而是打到最后一人一枪还要冲杀敌人的坚强意志。荣膺“塔山守备英雄团”的部队,当场在火线上挂上“勇敢奖章”的,就有一百五十多人。他们把敌人打得血水成流,在百来米宽的地段就扔下了几百条死尸,纵然付出了七千伤亡,始终未能前进一步,最后只好连军官团也拿出来冲锋了:敌人用机枪在后面赶着,好容易把两个连的军官,赶到我军阵地前沿几十米的地方,又被塔山英雄们按到火网底下,进不得,退不得,全部投降过来。
“锦西阻击战是解放锦州的第一功!”攻城指挥员们异口同声说。就在塔山部队完成了阻击战的光辉战例这一天,他们以三十一小时的惊人速度,攻克锦州而轰动中外,把蒋家小王朝的“东北生命线”一举斩断了。
致命的一击
一周以来,锦州盆地日夜滚动着爆炸声和炮弹的啸声。强大的野战兵团正从四面八方直逼城下。可是我站到高处,在二十里以内简直看不到人。几十万大军云集的大战场是一片空虚。而突然间——十月十四日上午十一时,总攻击一声号令,天崩地裂一样的炮火和潮水一样的队伍,都一齐迸发涌现出来。锦州城头顿时雷电交加,城墙坍塌,浮动在城市上空的白色朝雾,瞬时变成了凝滞低沉的黑云。
我顺着闪电形的交通壕走向北山制高点,头顶正响着炮弹撕裂空气的千种怪啸,而交通壕里,人吼马嘶,步兵炮和弹药车向前滚动,爆破手挤在嗖嗖前进的行列里,忍不住欢呼起来:
“赶快上,咱们的‘大家伙头’发言了!”
这是步兵专门给那些专用美国十轮大卡车拉着跑的美国重炮起的绰号。我忽然想起,在四平前线曾经听到过这种笑声。去年夏天,上千辆的马拉大车日夜跋涉半个月,运到四平前线的炮弹,只够攻城部队轰击十分钟。今春我再访四平前线,沿途运送炮弹的已经是一列列火车和一直开到火线的汽车了,我亲眼看着不下一千米的敌人防线上的纵深地堡群,在八分钟内被解放军和炮火轰成一片焦土。就在那个时候,我听到从我身边冲向前去的后续部队有人笑着说:“可要立他一功了!”而此刻不是在四平,而是远离后方的敌人咽喉重镇锦州,我又听到了这样的笑声。陡然涌上心头的胜利信心,再没比现在更强烈的了。炮火还未停止,红旗已经飞上城头;等到大风沙刮散了浓烈的炮烟,出现在眼前的城墙缺口,简直就是一条跨越城壕的进军大道。……从胜利奔向胜利
“没想到这样快就完了!”锦州守敌兵团司令被俘以后说,“哪怕一座楼打十分钟,我们想怎的也守它七八天。结果没怎么打,就完了。”
自然,这句话只有一半是对的:“完了”。如果“没怎么打”,成十万固守顽抗的精锐部队,怎么会突然缴枪呢?而十天以后,倾巢出犯的廖耀湘兵团,又怎么会突然陷入走投无路的绝境呢?
看一看这些不朽的战场吧!
在饶阳河边,厉家车站一线,经过了敌人四个美械师两天一夜的轰击,阵地上已经分辨不出哪里是人挖的工事,哪里是炮火掀开的弹坑了。焦土翻过来还是焦土,劈裂的树根冒着火焰,硬挺在火海中的一个连队,只剩一挺重机枪。而这个重机枪班唯一剩下来的射手史学义,头一天就被炮火轰断了右臂。独臂英雄记不清炮弹把他埋到土里多少次,只知道一苏醒便从土里挣扎出来,用仅有的一只左手,射击冲上阵地的敌人。他用指导员遗留下来的匣子枪打,用阵地上被炮火炸绝了木柄的手榴弹打,让一个新同志把美式机枪扛到跟前给他打。最后,连紧握枪柄的力气也没有了,他又在几分钟内教会了新同志射击,自己在旁边一面装子弹,一面给他指示目标说:
“有个喘气的,敌人就上不来;廖耀湘这条大鱼落到网里,别想溜掉了!”
藐视一切的英雄气概,浑身沸腾的胜利信心——在这席卷北宁线的英雄的十月,还有什么命令比“抓住敌人”更鼓舞人呢?前总命令说:“不让敌人西进!”黑山部队就在阵地上挡住了七倍敌人连续两天两夜的猛攻,打得廖兵团连夜南逃;前总命令说:“不让敌人南逃!”饶阳河部队就在一夜间从北线插到饶阳河畔,拦头截住了四倍敌人两天一夜的猛攻,打得廖兵团连夜向北“转进”,终于掉进了人民解放军的天罗地网里。
这是紧接着锦州大捷的又一个大会战。经过了空前大规模的攻坚战斗以后,主力部队的疲劳是可以想见的。战斗刚刚结束,战士们倒头在战场上就睡着了,整夜的轰炸也未能侵扰甜梦。可是突然,辽西敌人继续西进的消息传到军中,战士们乐得直拍大腿说:
“廖耀湘这条大鱼叫我们钓出来啦!”
从十月二十日起,滚滚大军又连夜北渡大凌河,奔向指定的地点。脚板走得打满血泡了,战士们说:“我爬也要跟上队伍!”脚脖子肿得瓦罐子粗,战士们说:“跑断腿也不能放走敌人!”猛听得兄弟部队已经把敌人抓住,进军行列简直沸腾起来:
“决战的时候到啦!”
担架上的彩号也躺不住了。跛着脚的也把拐杖扔了。驮马跟不上队伍,射手就扛起重机枪走;小桥过不了四路纵队,趟水过;解绑带过河太耽误时间,穿着棉裤过!
三下江南的英雄部队,四保临江的英雄部队,曾经在去冬并肩横扫辽河大平原的兄弟部队,都从四面八方潮涌上来了。
方圆五十里的包围圈。围住了走投无路的廖兵团。“架起炮猛揍啊!”步兵还未展开,炮兵已开始试射了,指挥所却来电话说:“不用打炮啦!敌人溃退啦!猛追啊!”队伍收不拢来,有多少上多少!和司令部联络不上了,哪里敌人多就往哪里打!重机枪刚架好又要前进,“干脆架在肩头猛打得啦!”——“猛追猛插!不让敌人喘息!”正是三年前廖兵团横冲直撞的地方,腾起了总清算的复仇怒火。敌人的后卫还要抵抗,躲在核心的兵团司令部却叫解放军戳翻了。兵团司令廖耀湘爬上吉普,就往新六军军部开,半道上碰见李涛这位军长也是孤零零地迎面逃过来,他们搭上伙,又去找二十二师救命,谁知这空虚“虎威”部队的三个团早已分路“突围”到俘虏群里去了!——插到敌人中间的一个部队,仅仅伤亡了一百多人,就活捉了二万五千个“王牌军”;另一个部队伤亡了几十个人,就抓了一万六千个活的。甚至在战地失掉联络的参谋人员,坐着空汽车也活捉了敌人一个骑兵旅。
“以乱对乱!穷追猛截!”围歼廖兵团的各路解放大军布满了辽西战场。野战司令部也弄不清哪一部分打到哪里了。总清算的暴风雨已经来临。无线电指挥台只好这样发布命令:
“所有××一带的部队,立即沿公路向沈阳前进!”
“所有××附近的部队,立即沿铁路向沈阳前进!”
“……”
于是,道旁马上出现了各色各样的路标:“向沈阳前进!”在墙上,门上,树干上,电线杆上,桥头堡垒上,一串串的部队代号底下写着:“向沈阳前进!”在十轮大卡车拉着的美式榴弹炮上,也用粉笔写着“向沈阳挺进!”……直通沈阳的大道上,十月的英雄们展开了奔向胜利的赛跑。而跑在头里的“钢铁”部队,正是在十月一日首先登上义县城头的英雄。他们紧接着突破锦州西北角的激战之后,又以七昼夜的急行军纵横辽西战场,在廖兵团全军覆没的当天,挥戈东向,终于在十月的最后一天,以四小时七十里的速度,直捣沈阳西线,为东北人民的“十一月二日”打开了胜利的大门。(本文是节选,原载《东北日报》1948年12月22日;选自《华山战地通讯选》,新华出版社1986年版。)
编 辑 陈国权 24687113@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