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R+新闻”泛化趋向的深层隐患与慎用规则
2017-01-12殷一冉
□ 文/殷一冉 郝 雨
“VR+新闻”泛化趋向的深层隐患与慎用规则
□ 文/殷一冉 郝 雨
作者认为,应用冷静的思考和怀疑的态度看待技术的自身缺陷、新兴技术发展与传统新闻伦理的背离,提醒媒体工作者避免踏入“新闻服务于技术”的误区,失去新闻的本貌。
VR 新闻泛化 隐患 规则
一、数字技术下“VR+新闻”的兴盛与隐忧
(一)“VR新闻”的源起。
信息高速公路快速运行的今天,人们身边涌现出类似VR、AR、IP、数据新闻等热词,通过纵横方向和学科交叉分析,可以发现它们的出现并不是偶然。VR(虚拟现实)技术是一种可以创建和体验虚拟世界的新型科技,它的特点在于高度仿真地模拟现实情境,通过多源信息融合和交互式的三维动态视景和实体行为的系统仿真,令使用者获得身临其境的体验感觉。如今,国内外媒体在新闻报道中采用“VR+新闻”的模式已经形成趋势,更有人认为VR和新闻二者结合会取代传统的报道形式成为主流。
关于“VR热”的讨论络绎不绝,这其中也有声音值得我们警惕和反思:过度追求逼真的画面,是否能等同于完全真实的新闻事实呢?新兴技术的出现为传统媒体带来新的发展机遇,同时也带来与新闻伦理相背离的挑战。媒体工作者如何避免踏入“新闻服务于技术”的误区、保留新闻的本貌?这是我们在VR技术热潮之下亟待冷思考的问题。
(二)“VR新闻”的广泛应用与泛化趋向。
鉴于网络媒介融入的特殊性,清华大学刘建明教授提出“传播泛化”的概念。在媒介融合的时代背景下,媒体之间的融合不仅指传统媒体和新兴媒体之间的融合发展,而是以传播内容和传播者为表现形式的“泛传播”现象。
由于媒体泛化的趋势和媒体消费方式的泛化,VR技术跳出早期游戏运用的框架,在许多方面改变我们的消费内容及交互方式:体育直播(VR内容生产商NextVR于2015年10月在三星GearVR的APP上转播了一场完整的NBA赛事); 娱乐(美国歌星泰勒·斯威夫特拍摄360度3D音乐视频);电影(好莱坞大片《火星救援》尝试VR版,为影迷提供了15-20分钟的火星体验);社交网络(Facebook收购沉浸式虚拟现实技术公司Oculus,期待Facebook提供更加深入的VR体验)。作为媒体从业者,最关注的是VR在新闻报道中的使用。当技术和应用方面同时取得突破性进展后,传统媒体纷纷进入“VR+新闻”的试水队列中,力图改变过去使用文字、图片、声音、画面等二维要素记录新闻事件的方式。
外媒率先将VR技术引入日常新闻生产过程中,其中尤以美国广播公司(ABC)、《纽约时报》和美联社的尝试最为引人注目。美国广播公司作为全世界第一家利用VR技术报道新闻的电视台,于2015年9月16日播出了一则虚拟现实新闻报道,让读者能够自由穿梭在位于叙利亚首都大马士革的新闻现场中,了解城市历史和战区情况。《纽约时报》紧随其后于11月5日推出题为《无家可归者》的视频新闻,通过乌克兰东部、叙利亚、南苏丹的三位流浪儿童的视角,全面深入地再现了战争的血腥以及造成无数无辜难民流离失所的残酷现实。这些新闻的呈现无一例外带给观众们新的视觉体验,并产生了一定的国际社会影响力。
国外老牌传统媒体的成功实践也为中国媒体提供了有价值的经验。2016全国两会期间多家媒体携带VR设备参会,由新华网四川分公司独家推出“川闻不如亲见——幸福美丽新村·百镇建设行动”VR沉浸体验展示,成为了人大代表间的热门话题。神舟十一号载人飞船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发射成功,央视综合频道、新闻频道为此共同策划了《筑梦天宫》特别节目,借助VR技术,央视主播带领观众走进“天宫二号”,让观众直观地了解到天宫二号的内部细节。同时,航天员们还可以借助VR技术与家人“交流”,让宇航员们更安心地投入工作中。
然而,快速发展和进步的技术,往往也同步携带着较复杂的负面问题。
二、“在场”用户的体验式沉浸感
VR为传统媒体的新闻报道带来了全新叙事方式,人们对这一新生事物充满新鲜和好奇感。通过逼真地还原现场带来的沉浸感,让用户成为新闻事件里“在场”的人。“虚拟现实之母”诺妮·德拉佩纳把这种“沉浸式新闻”总结为:能让观众获得新闻故事中描述的事件或情形的第一人称视角体验的新闻生产形式。[1]这种崭新的表达方式显然也同时带来了诸多优势以及天然缺陷。
(一)技术“捆绑”手脚,集中用户注意力。
近年来,VR市场持续发烧,但由于技术的壁垒和头戴设备尚未普及,大多数用户无法真正体验到沉浸式的环境。相较而言,360度全景视频的观看条件简易,并且能够在视频网站和社交平台上快速传播,因而成为VR新闻早期发展阶段的主流报道形式。
当用户头戴VR眼镜后,他们的视线就会被眼镜内屏中出现的画面所占据,设备限制反而让用户更加专注了。“电视屏幕容易给人一种抽离感,因为看电视时你还在同时做其他事情。但当你沉浸在VR世界中时,分神做其他事情是不可能的。”(SarahJones,2016)
(二)由“观望”新闻转为“目击”新闻。
传统的新闻报道中,记者是新闻事件的见证者。而在VR新闻报道中,技术人员利用全景摄像机拍摄画面,让用户成为新闻现场的在场者的数字化身,并由其第一人称的视角进入到虚拟的新闻故事场景中去。画面中不会再出现举着话筒和手持摄像机的人,观众也不再仅仅是新闻的观望者,通过VR营造出的“现场感”和“沉浸感”是一种巨大的变革,更是让观众成为了新闻事件的“目击者”。
(三)“公众”退化为“群众”,引发“共情效应”。
“群众”指身体上相互接近,因而情绪上易互相感染的人群;而“公众”则是身体上相互远离,意识上由大众媒介连接的人群。一般认为“公众”比“群众”理性。[2]在VR技术所描绘画面的影响下,观众内心的接近性与相关性被放大,容易陷入新闻发生的情境中从而产生对人物或事件的同理心理。这种体验别人内心世界的能力便是由人本主义创始人罗杰斯提出的“共情效应”。
2014年底,美国导演加博·阿罗拉(GaboArora)和同伴克里斯·米尔克(ChrisMilk)用VR相机拍摄了有关叙利亚难民营女孩Sidra的纪录片,片中最被观众称道的一个画面是结尾处,难民营的一群孩子高兴地冲向镜头,受众可以在这个虚拟场景中,感受到被孩子们环抱。
对观众来说,这种360度沉浸式体验能够引起共鸣,深入理解电影主题,让观众联想到战争的残酷和难民的悲惨遭遇,他在TED演讲中说:“VR是一部终极共情机器。”VR让观众体验到身临其境,但这并不等于感同身受,当倘若VR新闻只作为有共鸣效果的机器存在,那新闻不过就变成了导演的作品。
▲ 新华社独家VR探访西方文明源头雅典卫城。图为近距离考察卫城修复情况(摄于2016年11月10日)。(新华社/发)
三、技术挑战伦理,专业主义再遭质疑
新技术催生了新事物,而新生事物又必然会在超越和扬弃旧事物的同时,面临经典理论的评判和考量。对于VR新闻来说,能不能跨越经典理论标定的恒久性高度,这是我们需要从理论上认真检验的。
(一)新闻是通过媒介传递的。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曾提出一个著名的洞穴理论。在柏拉图的描述中,普通人的世界本来就是影子,无论是文学作品亦或是VR技术带来的虚拟现实场景更是影子的影子,经过图像化处理的世界变得更加虚拟,不是现实本质的载体。而我们想要了解事实真相,看到洞穴以外的阳光下的真实世界,需要实现从现象到理念的转向。根据洞穴理论的提示,李普曼提出“假环境”的概念:所谓的假环境,也就是信息环境,它不是现实环境“镜子”式的再现,而是传播媒介通过对象征性事件或信息进行选择和加工、重新加以结构化以后向人提示的环境。[3]人们的脑海中的意识形象是在他们对客观现实的认识的基础上形成的,而这种认识过程离不开媒介选择性的编辑和传播。
我们通过媒介认识世界,即使VR技术的革新性使其能够逼真地还原新闻事件现场,但它的真正生产者还是记者、编辑和技术人员,从新闻生产的角度上,我们仍旧无法保证媒介提供的“假环境”可以提供全面而完整的现实。摆脱了传统新闻报道的取景模式和叙事结构的限制,我们更担心VR新闻日后变成操作社会舆论和公众认知的欺骗工具。
(二)真实是新闻的本貌。
作为虚拟现实技术行业的领军人物,诺妮·德拉佩纳曾表示,VR新闻完全可以“创造出曾被摄像机拍摄下的场景”,并强调VR“新闻应当使用一切办法确保所创造的情境是准确的”[4],然而“准确”与“真实”之间并不是能够换用的关系,从某种程度上说,“准确”是“真实”的子集。
再谈新闻的真实性,是提醒媒体从业者通过VR新闻现象看清新技术传播带来的新问题,对新闻伦理进行重温与反思。新闻真实性指的是在新闻报道中的每一个具体事实必须合乎客观实际,即表现在新闻报道中的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原因和经过都经得起核对。[5]陆定一定义新闻是对新近发生的事实的报道,新闻事实是客观的基础,新闻报道是在这一基础的前提下,记者对客观事实的主观描述,新闻则是以事实为一报道为二的主客观的统一。
新闻真实是以接近真相为目标的持续过程,在VR新闻动态的报道中,由于技术桎梏和对细节的掌控,难免产生出片面的真相。新闻真实是有限度的真实,受到主客观条件的共同制约,出现在VR新闻中的视频内容是依靠记者、编辑和技术人员共同工作而产生的画面结果。虽然在传统新闻报道中人们早已对新闻真实性进行探讨,但是由VR新闻产生的“真实”——“虚拟”的“现实”,它的真实性能否被公开承认,即将成为VR新闻发展的关键性问题。
(三)脱离思考,被动接收新闻。
在《理解媒介》一书中,麦克卢汉提出“冷媒介”和“热媒介”的概念,虽然观点饱受争议,但这一理论给我们提供了理解媒介的新思路。冷热媒介分别比喻“信息清晰度低、个人参与度高”和“信息清晰度高、个人参与度低”。“冷媒介”信息清晰度低,所以需要人们主动参与以弥补缺失的信息;“热媒介”信息清晰度高,不需要人们投入太大的精力。[6]根据这一区分条件,我们可以把每时每刻都在吸引观众注意力的VR技术看作是热媒介的范畴,它将用户置于虚拟场景之中,感受到的是全景式画面图像,接收到的是近乎复刻的新闻现场信息,观众沉浸于虚拟中的所见所闻,而不需要自身过多的投入与互动。
科技不断地发展,VR新闻报道模式也会日益完善,技术的进步对画面的细节和形象也会有所补充。但我们深谙新闻是对事实的报道,新闻不是文学创作,也不是对想象的塑造,过度推崇这一媒介的影响,则会逐步使受众失去思考的空间,沦为新闻被动的接受者。
四、媒介是人的延伸,但不是人的依赖
归根结底,VR技术是个技术问题和实践问题。所以,对于它的潜在隐患的分析和认识,还是要回到现实的实际社会影响方面来考虑和研究。我们认为,起码有以下几个方面的问题是需要实践中有所警惕的,以及实际操作中必须高度注意的。
(一)媒介依赖现象。
德弗勒和鲍尔·基洛奇于1976年提出媒介依赖理论,它把媒介作为“受众——媒介——社会”这样系统中的一个组成部分,认为“一个人越依赖于通过使用媒介来满足需求,媒介在这个人生活所扮演的角色就越重要,因此媒介对这个人的影响力就越大。”[7]以手机为例的新兴媒体,对比传统媒体更具有时效性、交互性、个性化、多元化、信息海量等特点,从而加剧了受众对媒介的依赖。不仅在社会上衍生出“低头族”“手机控”群体,就连同寝室上下铺的室友之间交流,也是通过手机上的社交平台进行。
新媒体时代里的世界本身就是虚拟化的世界,VR新闻更是虚拟世界中的虚拟表现形式,在VR世界中投入太多时间而忽略了现实世界中的人际关系,人与人之间交流减少,人际关系变得越来越冷漠,这并非我们对VR新闻的期待。虽然VR技术尚未成为新闻生产的主流技术,但它的出现已经引起社会的极大关注和热议,更有新闻业界人员公开宣称VR新闻将会成为新闻的未来。综合VR新闻自身存在的限制,以及其新闻生产模式对于传统新闻理论的挑战,VR技术导致的新闻生产的依赖,亟待学者们的讨论与关注。
(二)VR新闻报道的限制。
1.形式难突破。
鉴于VR新闻中呈现的新闻现场是时空交错的,因此更多适用于深度报道、调查性报道和新闻纪录片中。例如2015年12月深圳山体垮塌事故发生后,国内多家媒体赶赴现场并对这一灾难性事件进行VR新闻报道。其中财新网的视频团队发布“黄金72小时营救”“受纳场附近工程停工”“生死线上的人家”等六条VR新闻,延续了在重大突发事件中客观、深入和多角度的报道特点,完成了一组整体化的专业VR新闻报道。
与之相对的是,受众在浏览社会报道、财经报道、娱乐报道和事实动态新闻的时候,更多选择弄清楚事件本身,而不是把时间和精力花费在追求体验感上。若媒体在这些常规报道中使用VR技术反而会增加新闻制作的成本。
2.逼真与反作用。
随着VR技术的应用,媒体都在大肆宣传这种“VR+新闻”报道模式带来的新体验,但是也有观察者提出质疑:高仿真的现场还原效果是否会对受众心理产生反作用。
一名国外学生开发了名为《08:46》的VR虚拟现实游戏,让没有经历过“9·11”事件的人们感受到绝望的体验。当用户头戴OculusRift游戏设备后,暴力、残酷的场景真正离你很近了,会激发内心强烈的震撼和悲悯。但是当我们通过玩家模式反复在游戏场景中穿梭时,不能完全避免“悲剧廉价化”的风险。
新闻报道不同于游戏,没有人物和关卡的选择,被动地接受来自媒体的信息。媒体将VR技术植入灾难性报道、战地新闻报道上,每一幕逼真的画面对那些患有PTSD(创伤后应激障碍)和饱受战争创伤的人来说都无异于是一场二次伤害。尽管VR能为读者带来全新的新闻阅读体验,但是在技术与报道的融合上难逃新闻伦理的拷问。
3.技术的瓶颈。
VR技术所依赖的360度全景镜头摄像有别于传统的电视媒体,所有的镜头都是一气呵成的,离开了运动镜头下的镜头语言和后期剪辑,蒙太奇也不再适用。当VR新闻发展到批量化生产的后期,为了高效率地拍摄工作而提前进行现场布置,这种方式也是违背真实性的。
就目前而言,VR技术主要运用于360度全景视频,头戴式VR眼镜尚未普及到寻常百姓家中。也有体验过的受众表示,由于3D画面近距离的展示,长时间观看会出现晕眩感。如何提升用户的舒适度也是有待技术部门解决的问题。
(三)技术是把双刃剑
传播学先驱麦克卢汉认为:“媒介是人的延伸。任何媒介都不外乎是人的感觉和感官的扩展或延伸:文字和印刷媒介是人的视觉能力的延伸,广播是人的听觉能力的延伸,电视则是人的视觉、听觉和触觉能力的综合延伸。”[8]这种说法带有技术决定论的色彩,但我们不可否认VR技术带来的体验感和现场感同样延伸了用户的感官,新的媒介技术对新闻生产和日常生活都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
科技不断渗入生活的方方面面,人们在技术上追求极致,难免忽略了人的本身,继而面临技术先行的误区。例如:媒体从业人员聚在一起讨论选题时,陷入了先思考选题是否适合VR报道,后思考选题内容价值的怪圈。尼尔·波兹曼在《技术垄断》中警告世人:技术使信息泛滥成灾,使传统世界观消失得无影无踪。对于新技术的出现和应用,我们应当始终保持清醒的头脑,充分认识到技术的双刃剑效果,用理性的思考规避技术崇拜导致的新闻生产淡化人情味、缺失媒体社会责任等一系列问题。 (作者殷一冉是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新闻传播学研究生;郝雨是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注释】
[1]杜江,杜伟庭.“VR+新闻”:虚拟现实报道的尝试[j],F.青年记者,2016(6),23-24.
[2]邓建国.时空征服和感知重组——虚拟现实新闻的技术源起及伦理风险[j],F.新闻记者,2016(5),50.
[3]黄林静.李普曼传播学观点分析.
[4]常江.虚拟现实新闻:范式革命与观念困境[j],F.中国出版,2016(10).
[5]鲁迪.浅析新闻的真实性[j],F.科学教育前沿,2013(3).
[6]王正非.理解媒介温度——谈麦克卢汉冷热媒介理论[j],F.新闻传播,2012(8)
[7]樊葵.媒介崇拜论,北京:中国传媒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
[8][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33页.
编 辑 张 垒 leizhangbox@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