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文学批评的几点思考
2017-01-11陈思和
怎样进行文学批评?我曾经与我的研究生讨论过这个问题。我的看法是,你们以前看过的所有理论著作,包括你们学习的各种理论体系,都是一种批评前的准备,有其自身的价值。但在从事批评的过程中,理论最终要转化为你的世界观、你审视文学以及文学所反映的世界的一种视角,用来帮助你读解文本。当你进入文学批评的时候,你面对的只有文本,你必须要读文学作品,而不再需要去读理论了。我们现在对学生写论文的要求中有误导,比如,研究生写论文时必须先要回答:我是使用什么理论去写论文的?这好像是把理论视为一种工具、一种武器。
其实在你面对文学文本的那一刻,真正的武器不是你事先学习过的理论,而是用你的心、用你的全部心力(你的感受、你的思考和你的表达)与文学作品面对面地交流。现在很流行一个时髦的词叫 “初心”,就是你要用没有被理论“污染”过、干扰过的心态,与文学作品进行交流,去理解文学作品。
但是我这个话表述得还是不对。为什么不对?因为评论家是不可能带“初心”去阅读作品的,现在的评论家,读书都读到博士了,怎么可能“初心”?你再回到“初心”,那不就是孩子了吗?所以,我所谓的“初心”,就是你要学会把以前学过的理论知识都融化为自己的血肉,融化为自己的思想立场,用这样一个属于你自己的思想立场和方法去解读文学作品,而不要掺杂旁人的东西。
我们用我们的心、用我们纯正的感情与文本面对面地交流,而不是用理论做中介。我们就是要去弊,要去掉文本以外的元素,才能够无碍地进入文本内部去理解和分析。那么大家就会问,如何用“心”进入这个文本?怎么“面对面”地读解文本?我的看法很简单,就是要多读文本,你一定要多读文本,反复地阅读。解读文本,不是用文本去解释、证明某一种理论,不是把文本当作一种理论的注释,或者是某种世界观的注释。西方理论往往是这样的,比如弗洛伊德是最典型的,弗洛伊德要解释恋母心理、弑父,他就拿了《哈姆雷特》做例子,因为这个例子可以解释出这个理论,这是典型的理论家在读作品。他解读作品不是为了欣赏作品,只是为了拿来当理论上的一个例子。马克思也是这样,马克思讲金钱的异化,他就解读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这样的批评可以吗?当然是可以的,但这是写理论著作的需要,文学作品只是充当理论的注脚。现在的人做理论研究不会采用这种方法,现代学者理论研究可以到社会上去做调查,靠大数据来统计材料,但过去的时代没有这一套社会学研究方法,理论家只能从文学作品里找证据,因为文学作品是大家都认可的,在某种意义上也有一定的典型性和社会性,理论家就把文学作品拿来做他的理论证明。然而,现在不行,我们作为一个文学批评者或者说作为一个文学研究者,我们更不能那么做。
现在的文学评论可以分为两大块——媒体批评和学院批评。媒体因为每天都要迅速做报道,所以很多时候不可能对作品做出准确的反应。批评家稍微有点名气,就会整天被媒体追逐发表看法,渐渐地,你的批评标准就会变得模糊,批评欲望也会被消磨掉,很多人可能作品都没有看过,只会人云亦云说些套话,我认为这是批评家的职业道德问题。
媒体批评不是学术的,而学院批评是学术的,要显示学院的功力,但问题也是存在的,学院里开的研讨会,我是经常参加的,很多时候你不知道批评家在说什么,理论套理论。这个现象在我们学院批评当中是严重的,当批评家讨论作品的时候,他完全可以不看作品,但可以套用很多理论,说了一大堆你还是不知道怎么解读这个作品。这是学院批评很大的一个问题。我们提倡文本细读,第一个任务就是去弊,去掉这类外在于作品本身的元素,就比如“反封建”这个概念,套用在曹禺的《雷雨》里,就说这是个揭露大家庭罪恶的作品等等。曹禺自己说,我也可以“追认”这个观点。大家都知道,“追认”这个概念就说明当初曹禺并没有反封建的意思,可以看出曹禺的无奈。事实上,当评论家讲了一大通理论的时候,已经远离这个作品了。
文本分析必须直面文学作品,所有的理论都可以不要,我们很多文艺评论家离开理论符号基本不会说话。我经常跟文艺学的老师讨论,他们认为现代文学太简单,好像没什么学问,那我就问他们:“离开理论你们能谈吗?”他们回答:“我们就是靠理论说话的。”所以说,他们讨论的不是文学作品本身,而是他们的理论,如果是直接研究理论的那就另当别论了。如果理论和批评结合起来,你一定要立足于文本,就是说,不是不要理论,而是理论要完全融化在你的学养中,融入到你世界观中去。比如说女权主义理论,现在表现女权主义的戏很多,剧作者很聪明,知道你是搞女权主义的,故意在戏里挖下几个陷阱和你的理论对应起来,批评家看了很高兴,理论都可以一一对应。但这有什么意思呢?这样的话,就让作家自己说好了,还要批评家干嘛。
现在的文学批评,讨论作品是不少的,每个戏出来,我们都要举办一个研讨会,好的文学作品出来,媒体也会找你做个访谈。但这样的媒体批评意思不大,我觉得和吹鼓手没什么区别,如果文学批评都是在这个水平线上滑行,我认为是不健康的。所以,我看戏基本上坚持自己买票,如果我对这个戏有兴趣,会自己写文章。我们不能拿了红包再去发表见解。我们一开始做批评家就要坚持这一点,一定要坚持这种原则。作为年轻批评者的你们,一开始可能感觉不到这种环境的危险性,但如果久而久之成为一种习惯,我们的批评视野就丧失了。
戏剧评论比文学评论要难,难在哪里?它是三度创作。我们看文学作品是一度创作,作家写出来的文本就定型了。而戏剧有三个文本,剧本是一度创作,导演是二度创作,演员是三度创作。换了一个演员,这个戏表达的情绪效果就可能不一样,理解也不一样。所以,你面对的是舞台上的戏,不是剧本,你看到的是三度创作的文本。这里面重合了三个文本:一个是原始的文字文本;一个是导演的构思文本,就是导演是怎么把文字剧本搬上舞台的;第三个是演员,演员是怎么理解导演的。所以在评论时,你要面对的是这三个文本合一的东西。
一个好的剧评家,能分辨出哪个是演员创作的文本,哪个是导演的文本,哪个是剧本本身的特点。三度创作中包含了演员的表演研究。我们现在的戏剧评论有一点欠缺的是缺少对三度创作的理解。文本与语言有关系,离开了语言就没有文本。我们面对的语言是从演员嘴巴里说出来的,还有导演的构思、舞台的设计等等,这是一个完整的、很复杂的构成。所以作为一个好的戏剧评论家,这三方面都要照顾到。
同样一个戏,换一个演员,就是不行。我觉得这是一个戏剧评论家要力求做到的基本功,你面对的一定不是纸面文本。如果说,我对舞台上表演的内容忘了,或者我根本就没有去剧场看戏,我只是看看剧本,拿着剧本来讨论作品,这是不对的,因为文字剧本与舞台上呈现的是不一样的。
举个例子,我最近看了田沁鑫导演的《北京法源寺》,这是根据李敖小说改编的。有一场舞台背景画了一只睡着的狮子,这个狮子的形状是个地图,包括了黑龙江北面现在属于俄罗斯的一大块领土,背景画中是狮子与地图的重合。这里包含了很多信息,是一种舞台语汇,不仅有导演、演员,还有舞美,是一个完整的舞台意象。你看这个戏,它讲戊戌变法,时代已经到了晚清,舞台深处坐着慈禧(奚美娟饰演),她身后就是这个完整的清朝地图,康熙时代最大疆土的地图。开始观众可能还来不及意识这一切的丰富内涵,因为狮子沉睡着。
慈禧出场后有一段独白:“我身后是一片惶惶然的大清版图。山川、河流、高原、森林、平原、矿产、盆地、园林、庭院、溪水、长江、黄河。幅员辽阔,万里延绵,一幅江山如画……”念着念着不知什么时候背后的狮子突然醒了,吼叫了一声,又躺下去了。我当时在剧场里,心里很是触动,这画面有很多信息,大清帝国曾经那么强大,狮子在吼叫,然而出现在舞台上的已经是末日了,已经是一个支离破碎的中国了。这种凄美的感觉,不是什么理论教科书告诉我的,而是舞台上那个慈禧苍老的声音里吐出来的,我听的时候突然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我突然为之感动。说不出是演员的声音还是舞台上狮子图像造成的氛围,让你的心一下子有了冰冷的感觉。这是一个完整的效果,光看剧本是无法体会的。
我觉得一个好的评论家,你就要在这个地方抓住,你就思考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深入下去,这种元素就不是剧本里的,剧本里就是个台词嘛,可是你读台词不会毛骨悚然,但是一个活生生的艺术形象出现在舞台上的时候,感觉就出来了。所以舞台上,包括舞美、包括音乐、包括动作设计等等都是有意义的,是一个整体,是全新的,你一定要把这种声音、把这种台词状态都放进你的评论里去,这就是一个好的戏剧评论家的基本功。好的影评也是这样的。影评也不能光看剧本,银幕上所有的信息都要被你捕捉进去。
所以说,做戏剧评论比文学评论要难得多,但是也更有意思。戏剧评论家每天晚上要泡在剧院里,一个戏不是看一遍,要看几遍,看到自己成了票友,这样来写评论就写好了。揣摩演员是怎么去表现导演意图的,导演又是怎么演绎剧本意义的,这样你面对的就是一个立体的、完整的文本。你如果简单地说一个演员演得好或不好,这是孤立的,但是你把它放到作品中,它就是完整的。
(本文内容节选自复旦大学陈思和教授在上戏讲座的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