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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见舞台,神见存在

2017-01-11上蠢

上海戏剧 2016年12期
关键词:古拉卡里加缪

上蠢

《卡里古拉》,“无剧场”剧团制作,维达斯·巴勒提斯导演。个人认为这是2016第四届乌镇戏剧节中最好的作品,简约却厚重,不只是营造了很好的戏剧体验,更在哲学方面引起了我很多深层的思考。

这部剧的舞台设在三面观众席的中间,陈设很简单,只有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相距观众仅几米远。演出前演员们会给观众分发一些葡萄和水,以消除隔阂。剧本里几个无足轻重的角色,导演也提前邀请观众来饰演。巴勒提斯强调的“无剧场”概念,力求打消剧场中的“第四堵墙”,让观众犹如在剧场中身临其境,从这一点来看,开场的这些细节起到了作用。

剧目开演之前,导演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他们的创作过程,团队的几个人一起关在一座海边的房子里,经过一段不短的时间,才孕育出了作品的样貌。印象很深的是,导演介绍那段时间他们查阅了很多哲学方面的书籍,也问询了许多与哲学有关的人,为的就是更加理解加缪的这部极具哲学思考的著作。这种创作的态度,对于国内现在大部分已过于商业化的剧团来说,是非常值得学习的。

剧中演员的状态充满激情,虽然这是大多数国外演员的常态,但由于这个剧场空间的狭窄,他们每一次的爆发就都变得更加具有力量。无论是殴打还是爱抚,都不像国内演员那样扭扭捏捏、点到为止,只有这种能够震撼到感官的尺度,才能真的将剧本的力量完全表达出来。

剧中道具的真实与几个配角的人偶化相得益彰,更加夯实了身临其境的氛围。现在很多作品都会加入“偶”的元素,在这部剧里人偶的虚假使行动上的暴力得以更加残忍地体现,而道具的真实则加剧了细节处的张力——虽见过很多剧目用真实的道具,但还是头一次看到演员间用锋利的匕首彼此撕扯,这着实令我捏了一把汗。

阿尔贝·加缪的作品有着很强的表达感,典型的思想型作家的风格。他在很好刻画人物的同时,也激烈地探讨了自己的思想。我以为,文学作品的价值就在于此,技巧与理论的东西只是基础,真正有价值的是作家的思考。巴勒提斯在编排这部作品的时候,想必也是要体现这一点,所以他没有像其他金玉其外的作品那样,一味地去追求形式与风格的新奇,而是为了让主人公卡里古拉的哲学思考能够感染到观众,在方方面面下足功夫,来营造一个“无剧场”的真实氛围,使得略显枯燥的哲学变得滚烫。“形式即内容”这句话我绝对认同,但任何的形式都不该是想当然的,为了表现而表现,那是东拼西凑的产物,堆积木自然比雕刻来的容易,但也更脆弱。

因此这部剧之所以能给我带来如此大的震撼感,也就不能完全归功于导演的编排,戏的文本与存在主义哲学也是不该被忽略的。

卡里古拉,他身上一切的矛盾,其实都源于一点,那就是他具备了神的“思维”,可是却没具备神的“存在”,这造成了他的扭曲与悲哀。从剧起始,加缪就给了我们一个神化后的卡里古拉,我们并不知道出走前的他是个什么样子,依大臣的说法,他应该是一个喜好文学与艺术的君王。他敏感的领悟性,其实正是后面灾难的根源。对于挚爱与乱伦对象——妹妹的死,卡里古拉没有局限于爱情,而是开始思考起人的自由与选择。他的权力使他不能接受自己也“必有一死”,他相信自己是神,相信自己拥有着自由与选择。站上神的高度,“国库”之类的国家大事,自然也就变得无足轻重,他以神的冷漠和对世故的洞察,加上不再伪善的手段,来处理所有凡事。他将自己扮演成“瘟疫”,用苦难去教化世人。他对于自我行为的正当性和高尚性毫不怀疑,他残暴的初衷虽然是没有私欲的,但也并不是不自私的——他所有的行为都透出了他想极力去证明自己是“神的存在”,而这种证明本身,其实正是一种自我怀疑。他在以神自居去左右他人的同时,仍无限渴求着月亮。剧中的一段对白描写了他以为自己似乎得到了月亮,但临死前他却对着镜子自言自语,说自己“最终得不到月亮了”,也不会实现“不可能的事情”了,他感到对末日的害怕,不过转瞬又说“这种恐惧也不会持久”,咽气时他狂吼一声“我还活着”,这种种对于永恒与无常的自相矛盾,佐证了他的扭曲。

在这部剧里,卡里古拉算是真理的象征,而面对真理,加缪还刻画了四个完全不同的人物。舍雷亚理解卡里古拉,但却觉得“这种思想一旦胜利,就意味世界到了末日”,他觉得这是有害的,便最终付诸蛮力;西皮翁也是理解卡里古拉的,甚至可以因为认同他的哲学,而原谅他杀死了自己的父亲,不过他诗人的浪漫本性使他耽溺于理想世界,不敢去承受卡里古拉所承受的折磨,所以他最终选择离去;埃利孔虽不理解卡里古拉,但却无限忠诚于他,所以卡里古拉才会让他帮助自己去完成那“不可能的事情”;至于卡索尼娅,她看似在卡里古拉的心里不重要,但其实在这四个人中她的地位最特殊,她完全舍弃了自我,不论卡里古拉爱不爱她,不论他何等疯狂,哪怕最终死在他的手中,她也毫无怨言,她的爱使卡里古拉的孤独变得温暖。而卡里古拉不能接受她破坏自己这既痛苦又自豪的孤独,这是孤独者的虚荣在作祟,于是他在最后杀死了她,将自我置于“绝对的孤独”中。

有人说加缪的作品是存在主义,我并不认同,也不认同存在主义本身。全剧中,卡里古拉一直在反复强调着自己拥有选择与自由,但其实他从来没有过选择与自由。他所感到的孤独和他那无法被满足的口渴,使他注定在面临选择时其实毫无选择。也许这种毫无选择所带来的痛苦,会被纳入存在主义的范畴,但人在面对外部世界时所产生的内在反应,其实正是从过去一次次无从选择的事物中累积而来的。就像卡里古拉因为妹妹的死而领悟到“人必有一死”,这种思考不是选择的结果,而是他天生的敏感与思维,以及后天的环境与遭遇所促成的,他在思考出这样的哲学后,所有的行为也就顺其自然了。有人说他是可以选择停止残暴的,但这种看似可以的选择,其实在任何人身上都并不具备,就像告诉一个内向的人,你可以选择活泼,但他真的会吗?也许会,但那不是选择,而是他秉性里本身就具备愿意活泼的倾向。

存在主义中,“他人即地狱”这句呐喊我认为是空洞的。人不可能完全独立与自由地存在,拿降生本身来说,人就是受限于他人。人也不是存在于世界,人是世界本身的一部分。我们不该因为自以为拥有的意识,就自大地把人、生命与这个世界区分来看,万物都没有区别,无论有没有生命,哪怕是人的思维与精神世界,也都只是世界本身的一部分。有生命者,以为拥有自由与选择,可那其实不过是世界在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循序渐进地发展。地狱的,不是他人,而是你,只能是你。

《卡里古拉》给我带来的好是全方位的,比起其他只引起感官惊艳的戏,要多了许多厚重的思考。我想巴勒提斯在创作它的同时,也不会只是想简单地做一部剧而已,而我们若是只从戏剧的角度去观赏,那么就跟《卡里古拉》中的王公贵族没什么区别了——君见到舞台的同时,神却已思考起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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