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
2017-01-11郭晨子
郭晨子
《乡村》的好不可言说,说了就破了。其种种好处无不独具匠心,可《乡村》哪里是一部匠气的作品?
《乡村》的好又不可不说,因为它的好都是我们的创作所欠缺的。
父亲和阿拉伯肥料商人谈粪便,是的,粪便就是肥料,肥料就是粪便,只“谈”哪里行,还要把粪便,也就是肥料样本放在杯子里加上水观察一番,肥料够不够“肥”、混入了多少草梗,关乎明年的收成呢。开场的第一个事件围绕粪便展开,不雅、不洁,有些唐突又有点滑稽。与排泄有关的总让人难堪,有意在大庭广众之下堂而皇之地谈粪便的成色,有一种孩子气的、恶作剧般的冒犯和快感,当然,农人买肥料天经地义,阿拉伯商人把一包包的粪便放在一本正经的公文包里也无可厚非。
《乡村》好在大谈粪便?!不是。在“有伤小雅”的肥料买卖之前,全剧有一个简短的开场,“永远的男孩”尤西以掘墓人的身份担任了全剧叙述者的任务,台口处横排破旧椅子上坐着的是他的亲人和乡邻,也是他口中的已经告别人世的逝者,笼罩着一片生动的,是死亡。以死亡为开端而为粪便讨价还价,生活还真有点荒谬,可生活不正是这样吗?即便严峻的、冰冷的、不由分说的死亡等在前面,活着的每一天也在为粪便一类的事操劳和费心……
穿着长袍的阿拉伯商人在商言商,尤西父亲和他的对谈中听得出来他做生意不那么规矩,出售粪便时以次充好,可他也是尤西家的朋友,尤西的哥哥结婚时他是座上宾。战争临近尾声,各国投票,属于犹太人的以色列国得以建国,他则要永远地说再见了,从此以后,他和尤西、和尤西的族人不再是朋友,也不再打交道。政局的变动就这样影响和决定着每一个具体的人生,国家的建立是写进历史的,小人物之间的分分合合从来不会被铭记。
从“买肥料”中,可以看得出来《乡村》的格局、调子和前后呼应的伏笔。看似散乱中,《乡村》是有严谨的结构的。整体上,以死亡为起点,继而,舞台上“死者”复活、兴致勃勃,于是,那其实是“终点”的“起点”成为全剧的基调,舞台前方的一排椅子始终都在,如同逝者的目光。在死亡的回望和注视下,一切都可怜、一切都可笑、一切都可爱。
以演出的中场休息来做分割,《乡村》的前后两部分是相互照应的,其浑然一体令人不愿意指出这呼应,似乎“呼应”本身不够高级。上半场,尤西去叫醒哥哥,哥哥装死,他给哥哥报纸,哥哥没有反应,尤西吓坏了,塞到哥哥嘴里一个啃了一口的苹果,哥哥一跃而起,反倒吓坏了尤西,这是兄弟俩之间乐此不疲的一个小游戏;下半场,上了战场的哥哥躺在那里,尤西还是给哥哥报纸,哥哥一如既往地没有反应,尤西再给哥哥苹果,哥哥没有一跃而起,哥哥不是装死,是真的死了,用游戏的重复表现死亡、表达亲人永别,心酸不已!上半场,尤西遇到教师,教师一脸严肃,他誓为本乡本族有贡献的杰出人士写传记,尤西问他是否也会为自己写一本书,“写《尤西冒险记》吗?”教师口气中的嘲笑尤西不领会、也不在意;下半场,来投靠亲友的索尼娅讲述了她所经历的集中营和大屠杀,丈夫、生计、财富……她已经失去了所有,占据她记忆的,是突然被捕的仓皇、是寒冬被剥光衣服等待枪决的恐惧和耻辱、是幸存下来的孤苦无依,尤西安慰她,她还拥有,她还拥有眼下她所在的这个村庄的所有人,拥有尤西视作伙伴的山羊和火鸡,她还能拥有一本传记,一本“冒险记”!尤西倾其所有地慷慨无私地贡献出他的所有,他的分享未必能弥补她的缺失,可他的善良让犯下罪孽的世界重新变得有了希望。所有的呼应都是重复,所有的重复都有力量。
宏大和微小的映照对比,是《乡村》的局部结构,也是让《乡村》大于“乡村”的张力所在。尤西爱他的小羊,在小羊生病时恳求父亲不要宰杀它,他想带小羊去医院,也许,只要能打针、大不了多打几针,小羊就会好起来的。女演员穿了羊皮马甲、右臂上戴了羊头木偶来扮演小羊,在尤西的想象中,他开着在这里作战的英军队长特鲁的摩托带小羊看病,不料,小羊奄奄一息,终于垂下了脑袋,而在尤西和小羊的正后方,英军队长特鲁真的骑着摩托出现了,强光下宣告着战争的胜利!仗打赢了,伙伴似的小羊却死了,舞台上的前后景对应形成了奇异的蒙太奇,这一刻,为战争结束欢呼吗?还是为小羊哀悼?宏大和微小并置着、共存着,“大”取代不了“小”,“小”也改变不了“大”,接受着“大”承担着“小”,人,就这么活着。
以色列的历史和犹太人在“二战”中的遭遇,都使得人们容易给《乡村》打上宗教、信仰和族群的记号,毫无疑问,《乡村》关乎宗教、信仰和族群,但它的魅力却更多地来自文学性,它的底色是宽广、深厚、悲悯的俄罗斯戏剧和文学。
尤西和哥哥阿米都喜欢医生的女儿达丝,达丝那么健康、那么青春、那么美,谁会不喜欢呢?达丝在浴缸里沐浴,连她自己都着迷于自己的美,不想,有人偷窥!是傻乎乎的尤西,手里还拿着别人送他的望远镜,心里还记着“要仔细观察生活!”少女失声尖叫了,发生了这样的事还了得?可是,拿着望远镜看她的不是别人,是尤西呀,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达丝笑了,尤西也笑了,达丝让尤西闭上眼睛一起玩“猜猜看”的游戏,猜猜看尤西的手碰到的是水壶还是达丝的额头,尤西和达丝坐在浴缸里,性的、占有的威胁消失了,他们还是孩子,他们心底永远是孩子。达丝在一瞬间的紧张之后自然地化解了紧张,去斥责尤西吗?去告发尤西吗?去让心智上有障碍但也萌发了对异性的憧憬的尤西蒙受羞耻吗?不!还是在浴缸里像从前那样玩吧,尤西是快乐的,达丝也是快乐的。事实上,他们的笑声中,感到耻辱的是坐在观众席中的观众,观众以为要发生什么龌龊了,岂不知他们还没有被逐出伊甸园。
类似这样的处理,多么人道!尊重和信任每一个人,无论其年龄、性别,也无论其智力水平,相信美不会受到玷污,相信对美的渴望没有罪过,这不是最基本的吗?为什么剧中的这个小片段简直像一场洗礼,照见了我们习以为常的肮脏和下流?
群像式的《乡村》中有不少篇幅落于两性关系,阿米和达丝的恋爱和成婚,阿米父母的相濡以沫,达丝父母的冷战和双双出轨,主创们的态度无一不是包容和温存的。这也是我所以为的文学性,戏剧的文学性不是简单地对文本的遵守,也不是文本中富有文采的文辞,而是对简单的道德判断的摒弃,是对不幸者的怜悯,是对爱的赞歌,是对暧昧含混的人生的不忍责备,是对伤痕的抚摸,是对苦难的承担,是对喃喃告诫神一般的照单全收,是一个安然的怀抱。
颠沛流离的是犹太人,无限悲悯的是俄罗斯文学,当两者相遇,叶甫根尼·阿尔耶导演为首的盖谢尔剧院创作了《乡村》,已故的列文导演参与创建的卡梅尔剧院创作了《安魂曲》,他们把剧院变成了教堂,一如他们在俄罗斯一样。
看《乡村》,不时会想起夏加尔的画,想起他笔下的绿衣服的拘谨新郎和穿着婚纱飞在空中的新娘。哪怕飞起来了也还是害羞的,画面既浪漫又现实,夏加尔也出生、成长在俄罗斯,也是犹太人。
或许有人会说,《乡村》在技术上并不新鲜。比如,以“永远的男孩”尤西为叙述者,其“永远的男孩”的身份,有点像长篇小说《铁皮鼓》中那个永远长不高的奥斯卡,其叙述对剧情的串联又有点像美国剧作家桑顿·怀尔德《我们的小镇》中的舞台监督。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哪一部剧作的手法是全新的?何况,于《乡村》的多人多事,以尤西的视点和讲述来串联,恰如其分,更何况,扮演尤西的演员是如此出色。
再比如,看到转台就听见了“过时”的抱怨。《乡村》中的转台并不是为了解决地点的变化,所以也不是常见的便于换景或交待空间的占据整个舞台的转台,而是高于舞台地面的窄窄得像传送带似的圆环,它转动的不是地点,而是时间!它转来了首度出场的人物,简直有一种嘉年华般的欢腾,它转来了放映电影的小幕布和小幕布后幽会的年轻恋人,它也转来了一台收音机,播放着当时的世界要闻,它转来了欢庆的婚礼,也转上来新婚夫妻的吻别,还有阿米的尸体……相聚、离别,一切都在发生,一切都在流逝。尤为难得的是,转台丝毫没有影响导演的空间运用。转台下,台左侧是达丝一家,台右侧一度是尤西父母的卧室,转台内,达丝的父亲和大屠杀幸存者索尼娅偷情,转台外,尤西偷偷藏起了哥哥的结婚戒指,转台后,英国士兵队长和达丝的母亲兜风。在转台之外,至少五个演区不断吸引着观众的注意力。
转台的使用和尤西的视点及讲述是相得益彰的,转台魔术般的“转”上来人、“转”上来物、“转”上来生活的场景和片段,像是尤西的意识流,像是他脑海中的“放电影”,也因为是环状的“传输”,具备了电影镜头般的淡入、淡出处理和小全景、中近景的景别变化。
还比如,偶的登场。人偶同台是近些年常用的舞台语汇,可《乡村》的创排是在1996年。令人叫绝的不仅是山羊和火鸡上台,而是山羊、火鸡丧命之后,它们的灵魂还陪伴在尤西身边,它们赋予演出一种质地,一抹童话色彩,同时传递出一个民族对生命的态度。看尤西多爱他的小羊,看火鸡丧命后还在为自己难以烤熟而骄傲,珍爱和揶揄永远交织、瞬间转换,舞台上独特的呈现完全进入了整个演出的肌理。
艺术求新贵新,但“新”不是衡量艺术作品的唯一标准。《乡村》不新,但叙述者、转台和人偶结合都用得好,它是可亲的!
在国外剧目频频空降的当下,为何仍然赞美一部已经演了整整二十年的《乡村》?没有酷炫的科技元素,没有晦涩的舞台意象,《乡村》像生活本身一样。让人想起《北京人》中愫方的喟叹:“活着不就是这个样子么?我们活着就是这么一大段又凄凉又甜蜜的日子啊!叫你想想忍不住要哭,想想又忍不住要笑啊!”
而我们的创作,或流于对种种先锋的形式模仿,或陷于宏大叙事中自我满足,我们何尝如此地关爱过普通人和普通人的日子?体己过常人常情?我们对“非常态”的热衷,又何尝正常?能否热爱日常,能否满怀热爱地表达日常,也是美学范畴的问题,也关乎美学的品级。
《乡村》的舞台上满是稻草,看着看着想,情愿变成稻草下的一只鸣虫或草间上的一颗露珠,和尤西,和所有人一起,该歌唱时歌唱,该消失时消失。而更梦想着的,是种出自己的一片稻草、一块田地。 (摄影/李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