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桦与张枣
2017-01-11何小竹
何小竹
1、柏桦
知道柏桦的名字并读到他的诗歌,是1983或1984年。当时我在涪陵的朋友,也是柏桦的好友陈乐陵,从重庆带回一本地下诗刊《日日新》,柏桦是主编,上面有他本人及其张枣等人的诗。从陈乐陵的口中,听到了有关他的一些“八卦”。这些“八卦”后来又在一些成都诗人的口中得到了印证:神经质、羞怯、很疯、天才。而这些特质也在其诗歌中得到了印证:抒情的结构、陡峭的寓意、突兀的句子。在先锋实验诗歌群体中,他被称为“最后一个抒情诗人”。
1992年,我和蓝马、杨黎、吉木狼格在成都黉门街办公司,一天,杨黎告诉我,柏桦中午要来一起吃饭。由于我对这位传说中的诗人怀抱着敬畏之心,不到中午,我就开始紧张,不知到时该如何面对。然而出乎我意料的是,朝饭桌走来的柏桦十分普通,普通的衣着,普通的发型,普通的近视眼镜,普通的双肩背包,普通的重庆口音(只是比地道的重庆口音偏软一点)。彼此握过手,坐下开始说话,语调也很家常,喝起酒来,笑容也很和蔼。我开始怀疑传说有误,或者就是,他变了?
他那时正在写《左边》这部书,同时在《厂长经理报》兼编辑。有次我专门去他住所拜访,见到了他的妻子,也读到了《左边》的部分手稿,然后漫无边际地聊天聊到天黑。他给我的感觉仍然不像传说中那个柏桦,倒像个羞怯而又宽厚的兄长。
后来,大约是1986年底或87年初,他搬来我住的小区,我们成了邻居。有时,他到我家里喝酒,有时,我到他家里喝酒。但更多的时候,他喜欢约我在小区门口的杂货铺前,或者是菜市场卖散酒的摊位前,坐在小板凳上喝寡酒。他说他喜欢在这种地方像这样喝,而不习惯正儿八经的在酒吧和饭馆里喝。
再后来,他有了儿子柏慢。他说取名“慢”,是因为自己性子太急了,希望儿子“慢”。柏慢小时顽皮任性,他总是全力满足。我半夜三更从酒吧回家的时候,多次看见他背着装有奶瓶和玩具的背包、手里抱着儿子出门。我问他这么晚了还要去哪里?他说,柏慢要去天府广场。
柏桦有好多年都过着艰苦的生活,给书商做稿子做到完全没有脾气。有次老朋友聚会,不常出门的柏桦喝醉了,很兴奋,主动要求跟我们转台,并不停地说,我还是很颓废的,这么认真地做一件无聊的事情,就是一种颓废。
几年前,我跟他去外地参加一个诗会,有青年问他,柏桦老师,怎么现在不写诗了?柏桦回答说,以前有病,现在病好了,所以不写了。
柏桦九十年代辞去教职做了书商的写手,过了一段“颓废”的日子。后来,又重回大学当了教授。他又开始写诗了。但这不是因为他又病了,而是他本质上就是个诗人。作为一个诗人,仅仅喝酒是不够的,唯有诗,才能释放出内心孤独中那种潜藏着的热情与奔放。
2、张枣
在同代诗人朋友中,张枣是唯一英年早逝的。其他哥们都还健在,活蹦乱跳的继续着张枣生前的生活。那是一种什么生活呢?隐秘的诗人生活。公开的身份是教授、书商、餐馆老板、小说家、自由撰稿人、记者、编辑、酒徒、混子,而暗地里却是一个诗人。
我与张枣属于没有私交的那种朋友。也就是从未有过一对一的交往。我们一生见面的次数只有三五次,见面场合都是群体性的。但我对他却很熟悉,他的很多事情我都知道,原因是我身边的几个朋友与他有很深的交道,他们经常提起他,好像他离我们并不远,一个电话就能把他叫过来,尽管那时他已身在德国。就是现在也是这样,朋友们在讲到某件事情的时候,还会顺口提到他,就好像他仍然没有离开一样。
张枣最广为人知的一首诗是《镜中》。我读到这首诗的时候在涪陵,是在朋友陈乐陵从重庆带回的一本油印刊物《日日新》(柏桦主编)上读到的。这也是我第一次读到张枣的诗,知道张枣这个人。那时他在重庆四川外语学院读研究生,与柏桦等诗人过从甚密。后来听说他又在成都混了一段时间。而当我来到成都之后,他已经去德国了。
九十年代初,具体哪一年我不记得了,也就是我与杨黎经营夜总会的那个期间,张枣从德国回来了,杨黎拉上我,参加了张枣与成都朋友的系列聚会。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与我的想象有些出入,在我的想象中,张枣不应该是这种偏胖的身材。我不记得那次聚会我们聊了什么,当然肯定是聊起过诗歌的,我也肯定当面向他表达了我对《镜中》这首诗的喜爱。他的老朋友柏桦也在场,应该是他们聊得更多一些。我的印象是,从德国回来的张枣落地成都后显得十分亢奋,觉得这种成群结队吃喝玩乐的生活太好了,太有意思了。之后大约间隔了两年,他又回来过一次,还是这样成群结队的吃喝玩乐,他还是很兴奋,觉得太好了,太有意思了。
进入2000年之后,便听说他在北京某大学兼任了一个教职,一年一半的时间在北京,另一半时间在德国。然后,某一年,我还是记不准具体的时间,只记得是应杨黎邀请去北京一个酒吧参加《橡皮年鉴》的首发活动,完了去二毛在北京开的餐馆“天下盐”吃饭,在那里又碰到了张枣。他跟另一帮人在一个包间里吃饭。二毛把我叫过去,跟他喝了杯酒,聊了几句。据说这个时候他的身体就不太好了,但由于包间的光线比较暗,我除了看见他的头发比以前更稀疏了一些之外,没觉得他气色有什么不对。
所以,当去年我听到他去世的消息,是很惊讶的。可能在我们这帮朋友中,大家都觉得彼此是可以一起活到老的。张枣的去世无疑给了这帮人很大的打击。也提醒我们,对于自己的生活方式是否需要一些反思?我自己以及身边的许多朋友其实跟张枣一样,对身体健康这个问题是比较忽略的,其生活方式延续了年轻时候的一种惯性。随性,沉溺,不控制,兴之所至,挥霍,透支。虽然说,像张枣这样的诗人,生前已写出了足以傲视天下的诗,应该死而无憾了。但实际上,48岁的年龄还是太早了点,因为我们谁也不能确定,在这48岁之后,张枣就不会有更重要、更惊人的作品问世?每个诗人在生前都会说,我最好的作品还没写出来。这不完全是一种谦辞,而是诗人的本性,也是诗歌的本性,即没有边界,也没有终点,只要还活着,就不会停止探索。
那么现在,张枣以其生命的结束而自然停止了他对诗歌的探索。但我们对他诗歌的探索才刚刚开始。他留给我们的诗歌数量虽不算太多,但足够伴随我们翻几座山,过几趟河了。就这个意义而言,诗人是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