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痛

刘剑波

伤痛

刘剑波

刘剑波，男，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曾在国内重要文学刊物发表近百万字作品，两次获紫金山文学奖。

黄包车夫郭国祥晚上回到家时，郭子正坐在书桌前，已经睡着了。他的脑袋埋在一堆书里，睡得很香。书桌上有一台樱花牌小台扇在呼呼地转动着，它制造出的风吹在郭子的头发上。郭子的头发像波浪，不断地翻卷着。这个小台扇还是郭子上小学时，郭国祥在超市买的。在炎热的夏天，郭子做作业时，就会将这个小台扇摆在书桌上。郭国祥很爱惜这个小台扇，夏天一过去，他就会用一块旧棉布，将小台扇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起来，放到壁橱里。尽管好多年过去了，小台扇看上去还是新的。但是它毕竟老了，扇叶转得力不从心，而且还发出粗重的喘息声。郭国祥发现，郭子的手里还拿着笔。拿着笔的那只手就搁在膝盖上。郭国祥轻轻地将笔从郭子手里抽出来，放在书桌上。这个动作，郭国祥已经做了无数次了。为了能多拉顾客，他每天晚上收工都很晚。当他回到家，郭子就趴在一堆书上睡着了。郭子睡着了，但是郭子的手里还拿着做作业的笔。那是一支晨光牌水笔。郭子会把拿着晨光牌水笔的手搁在膝盖上。郭国祥回到家里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把那支晨光牌水笔，从郭子手里抽出来。因为怕弄醒郭子，他抽得很轻。他把那支晨光牌水笔抽出来后，就摆在桌子上。在这个过程中，一直有一丝光亮在他眼前闪烁着。这丝光亮是灯光照在郭子的近视眼镜上折射出来的。所以，接下来，他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把那只近视眼镜从郭子的脸上摘下来。因为怕弄醒郭子，他摘得很轻。他把那只近视眼镜摘下来后，就摆在桌子上，和那支晨光牌水笔放在一起。

这丝光亮其实就是一把尖利的锥子。黄包车夫郭国祥一直想躲避这把锥子，可是他无法躲掉。每天晚上他回到家里，这把锥子就会很无情地朝他扎过来。

郭子上小学四年级时，班上的同学都开始戴上眼镜了。让郭国祥欣慰的是，郭子是班上少数没有戴眼镜的孩子之一。郭国祥有个熟悉的顾客，这个顾客是眼镜店的老板，他是小城里最早拥有私家车的富人。这个顾客应酬很多，当他喝了酒就会坐郭国祥的黄包车回家。有一次，这个顾客对郭国祥说，你家孩子来配眼镜，我打7折给你。郭国祥知道，这是很大的面子了。一般来说，小城的眼镜店至多也就打8.5折。听这个顾客这么说，郭国祥没有吭声。他心里想，我家郭子是不会到你店里配眼镜的。是的，他坚信郭子是不会戴眼镜的。如果郭子班上的孩子都戴上了眼镜，只有一个孩子没有戴，那么这个孩子肯定就是郭子。

郭国祥每天都蹬着黄包车去学校接郭子。他看到很多戴着眼镜的孩子从校门走出来，他觉得那些眼镜都很重。那些很重的眼镜架在一张张小脸上，这让他心痛无比。然后，他看到了背着书包走出来的郭子。郭子没戴眼镜，郭子的眼睛在太阳底下眯成一条缝。郭国祥无限欣慰地跑过去，他把郭子抱了起来。他抱着郭子朝黄包车走去。他对郭子说，你可不能戴眼镜啊，你要是戴了眼镜，爸爸也不想活了。

这话其实说得有点重，郭子虽然只是个四年级的学生，但他完全知道这话的分量。这个孩子附在郭国祥的耳朵根子上，信誓旦旦地说，我不会戴眼镜的，就是全班的同学都戴了，我也不会戴的。听到郭子这样说，郭国祥激动地在郭子腮上亲了一口。他亲的声音很响，响得就像放了一颗鞭炮。

郭子上六年级时，一天下午，郭国祥接到班主任的电话。班主任在电话里说，郭子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了，你快给他配副眼镜吧。现在正是复习迎考的关键时候，不能让孩子因为近视耽误了学习。

班主任的话就像一记很重的耳光扇在郭国祥脸上，郭国祥被这记耳光扇得晕头转向了。他就像扛着很重的东西那样喘着气说，我家郭子怎么会近视呢？他是不可能近视的，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相信他近视了。郭国祥的这话显然让班主任很反感。班主任语气冷漠地说，反正我把情况都跟你说了，配不配眼镜是你的事。班主任说完就把电话挂了。郭国祥再打过去，班主任的电话一直是忙音状态。

郭国祥赶到学校，找到了班主任。郭国祥再次强调郭子没有近视。他甚至很愚蠢地采用了“如果郭子近视了，我就是什么什么”的赌咒发誓式的句式。班主任笑了起来。班主任觉得这个人很好玩。班主任说，你认为郭子没有近视，那就没有近视，这总行了吧？

话说到这儿，就没有什么再好说的了。于是，郭国祥从班主任办公室走了出来。那时，离放学还有一段时间。郭国祥来到校门外，坐在他的黄包车上等郭子放学。郭国祥从来没吸过烟，可是他特别想吸烟了。他向身边同样在等孩子的一个家长要了一支香烟。在吸第一口时，他就被烟呛得咳了起来。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不停地吸着。这样，他就不停地咳，咳得越来越厉害，咳得眼泪肆意奔流。

当郭子从校门出来时，他一眼就看到了郭国祥脸上的泪痕。郭子问郭国祥，你怎么哭了？郭国祥笑了起来，我哭了？我怎么会哭呢？他用手摸摸脸，脸是湿的。他想把湿的擦干，可是却越擦越湿了。他挤出笑脸来，对郭子说，我没哭啊，我怎么会哭呢？然后他问郭子，老师说你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了，是真的吗？

郭国祥多希望他说出这话后，郭子会断然否定，郭子会表现出激烈的反应。但是郭子却像挨了霜打的茄子那样蔫了。他低着脑袋，脚在地上划来划去。看到郭子这个样子，郭国祥急了，一把将郭子拽过来，再次问他，你是不是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了？郭子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点了点头。郭国祥的心一下子缩了起来，他像个溺水者那样绝望地抓住郭子的胳膊。郭子被抓疼了，蹲在地上嘤嘤地哭起来。郭国祥觉得腿软得不行，所以他也蹲在了地上，你不是说不会近视的吗？怎么又近视了？郭子说我不懂啊，我不懂怎么会近视的。

一天下午，郭国祥又去学校找到了班主任，央求班主任将郭子的位置往前移一移，坐到前头去，离黑板近了，就能看到黑板上的字了。郭子从一年级起就坐在教室最后头，到现在已经六年了，也该挪挪地方了，所以郭国祥的这个要求并不过分。郭国祥不知道，他其实在给班主任出难题。郭子的这个班是同年级最好的一个班。所谓的好班，就是班级的师资力量比较强，学校领导的孩子，学校领导七大姑八大姨的孩子，还有一些教

师的孩子，都在这个班上。这些孩子的座位都被班主任安排在前面，可以说，教室前半部分的座位都被这些孩子占领了。如果把郭子的座位调到前面去，势必其中的一个孩子会被替换，这对班主任来说，是一个无法解决的难题。所以，班主任毫不犹豫地拒绝了郭国祥的要求。

在班主任看来，这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只要去眼镜店给郭子配一副近视眼镜就行了。但是郭国祥无法接受一副近视眼镜，他无法想像一逼近视眼镜戴在郭子脸上，是什么样子。在跟班主任交涉未果后，郭国祥忧伤地离开了班主任的办公室。那时，离放学还有一段时间。郭国祥来到校门外，坐在他的黄包车上等郭子放学。这时，他又想抽烟了。于是，他到附近的小店买了一包南京牌香烟，同时，又买了一个简易打火机。在吸第一口时，他就被烟呛得咳了起来。尽管如此，他并没有停下来，而是不停地吸着。这样，他就不停地咳，咳得越来越厉害，咳得眼泪肆意奔流。

当郭子从校门出来时，他一眼就看到了郭国祥脸上的泪痕。郭子问郭国祥，你怎么又哭了？郭国祥笑了起来，我哭了？我怎么会哭呢？他用手摸摸脸，脸是湿的。他想把湿的擦干，可是却越擦越湿了。他挤出笑脸来，对郭子说，我们回家吧。

在回家的路上，郭国祥被一个女人拦下了。这个女人将一张粉红色的广告递给他，广告上写着一行醒目的黑体字：

你想彻底根除你孩子的近视吗？那么请你带孩子来视康吧。视康承诺三个月还你孩子一双明亮的眼睛，无效退款。

地址：××路××号电话：×××××××××

郭国祥从来不相信广告，但是这张广告打动了他。视康的地址跟他回家的方向相反，于是他对郭子说，我们不回家了，我们去视康。他掉转车头，朝着视康所在的××路驶去。

视康位于一个丁字路口，坐东朝西，正对着朝阳路。站在视康门口，能看到朝阳路顶头的红绿灯。郭国祥领着郭子跨进店门，他发现视康的店面很大，里面坐满了来治疗近视的孩子。所有孩子的眼睛上都戴着一个浅绿色的治疗仪，看上去就像是望远镜。治疗仪上有两个圆孔，分别插着两根铅灰色的药棒。被点着的药棒冒出袅袅烟气，整个屋子烟雾缭绕，散发出一种奇异的香味。后来郭国祥知道，那种叫近视的东西，将会在药棒的炙烤下，一点点消失，直至视力恢复正常。据说，药棒是按照民间秘方配制的，有着神奇的疗效。

视康的老板是一个胸脯很大的女人。这个胸脯很大的女人一看到郭国祥领着郭子进来，就热情地迎上去。由于女老板挨得很近，郭国祥感到来自女老板胸脯的巨大压力。女老板对郭国祥说，视康采用的是国内最先进的炙烤治眼法，只要你的孩子每天来炙烤一小时，两个月就能彻底根治近视。只是有点贵，贵就贵在药棒上。一盒20根药棒，一根药棒50块，一盒就是1000块，一个月要用三盒，两个月得用六盒，就是说根除你孩子的近视，你要花6000块。

郭国祥连声说，不贵，不贵。6000块在郭国祥眼里不是个小数字，可是他却说不贵。他对那个胸脯很大的女老板说，不贵，不贵，花6000块就能看好我儿子的近视眼，一点都不贵。

每天下午放学，郭国祥就带郭子到视康治疗眼睛。当郭子戴着浅绿色的治疗仪坐在一张小木椅上时，郭国祥会坐在一旁陪伴着。这样，从治疗仪里飘出来的烟雾就将他整个人笼罩了。他喜欢闻这种有着中药味道的烟气。可以这么说，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片烟雾里了。因而，在他看来，这个烟气的味道是世上最好闻的味道。这个烟气是世上最神圣的烟气。坐在这片烟气里，这个人叫郭国祥的人特别安详。

当插在治疗仪药孔里的药棒燃烧完了，一个打工的女孩子会给郭子做眼部按摩。这是一个长得很瘦弱的女孩子，郭子每次都叫她阿姨。阿姨给郭子做好眼部按摩，然后带郭子出去眺望朝阳路尽头的红绿灯。当郭子眺望的时候，郭国祥就站在他身旁，紧张地顺着郭子的视线朝红绿灯看过去。郭国祥的视力很标准，比1.5还高一点，2.0，这是一双当过兵的眼睛。这双当过兵的眼睛看远处的红绿灯很清楚。傍晚的红绿灯看上去很疲惫，它放射出的光亮是迷茫的，也是憔悴的。

郭国祥的这双当过兵的眼睛顺着郭子的视线朝远方的红绿灯看过去，又很快收回来，停留在郭子略显眯缝的眼睛上。然后，又赶紧出发，朝红绿灯看过去。然后又收回来，注视着郭子的眼睛，俄顷，又顺着郭子的视线去看那盏红绿灯。所以，当郭子站在视康门口眺望远

处的红绿灯时，郭国祥的视线就焦急地在郭子的视线上来来回回地奔跑。郭国祥在期待一个结果。郭国祥并不是此刻才期待这个结果，当他在送郭子来视康的路上就在期待了，当他坐在一旁陪郭子炙烤眼睛时就在期待了。所以，当郭子的眼睛在被炙烤时，他其实也在被炙烤，他是被期待炙烤。

郭子眺望红绿灯的时间很长，这让郭国祥很着急，但他一直忍着。后来他的视线终于从郭子的视线上滑落下来了，他盯着郭子问，看得清楚吗，你能看得清楚红绿灯吗？郭子点点头。郭子说，我能看得清楚。郭国祥一把抓住郭子的手，告诉爸爸，你真的能看清楚红绿灯吗？

郭国祥说这话时，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了。郭子说，我真的能看清楚。这是郭国祥希望听到的。他想检验郭子说的是否真话。当郭国祥看到远方的红灯亮了，就问郭子是红灯还是绿灯。郭子说是红灯。郭子的这个回答让郭国祥非常满意。接着，红灯灭了，绿灯亮起。郭子不等郭国祥问，就脱口而出，是绿灯。郭子兴高采烈地说，我觉得我的眼睛看东西特别清楚。听了郭子这话，郭国祥在郭子腮上狠狠亲了一口。看上去，他不是在亲郭子，而是在咬郭子。

在此之前，这个叫郭国祥的人一直觉得自己就像在天上飘来飘去，而现在他回到大地上了。回到大地的好处，就是踏实。他郭国祥现在彻底踏实了。他觉得日子又有盼头了。他对郭子说，你脸长得大，戴眼镜丑死了，以后连老婆都娶不到，现在好了，你不用戴眼镜了。你知道吗，爸爸对近视眼镜恨死了，要是你戴上近视眼镜，爸爸就再也不会有快乐了。

在接下来的那段日子里，郭国祥每天接郭子，问的头一句话，就是你能看见黑板上的字吗？郭子说，看得见。郭国祥相信郭子的话。要是郭子看不见黑板上的字，班主任肯定还会打电话给他的。

很快就是小升初。郭子因为差一分，没有考上实验初中。但郭子的分数够得上县城的另一所初中。这所初中的教学质量其实跟实验初中不相上下，半斤与八两。但是郭国祥还是相信实验初中。在他看来，实验初中是全县最好的初中，郭子只要上了实验初中，一只脚就算跨进S中学了。于是，郭国祥花了1万元，将郭子买进了实验初中。

小升初结束后，接下来是漫长的暑假。暑假里，郭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打游戏，所以不存在能不能看见黑板上字的问题。而郭国祥也把这个问题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在他看来，郭子的视力已经恢复正常，再也不用担心了。

暑假结束，郭子如愿进了实验初中。一天，郭国祥接到班主任的电话。班主任也叫周杰伦，郭国祥储存班主任的电话，当然用了周杰伦这个名字。当郭国祥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出“周杰伦”三个字时，他吓了一跳，脑袋没拐过弯来，还以为是唱歌的那个周杰伦班打电话来了呢。

周杰伦说，你是郭子的爸爸吗？请你到校来一趟。周杰伦并没有说明原因，就把电话挂了。郭国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随即蹬着黄包车赶到了学校。

让郭国祥没想到的是，周杰伦劈头盖脸就是这样一句：我班上有60个学生，其中59个学生都戴了眼镜，还剩一个学生没戴眼镜，这个学生就是郭子。听到周杰伦这样说，郭国祥笑了起来。郭国祥笑着说，周老师，你打电话喊我来，就为了告诉我这事吗？我家郭子不近视，干吗要戴眼镜，难不成为了凑齐60个数，非要让郭子戴上眼镜不可吗？

周杰伦觉得郭国祥这话很滑稽，也笑了起来。周杰伦笑着说，问题是郭子的眼睛也近视了，他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你要赶快给郭子配一副近视眼镜，否则近视会越来越深。

本来郭国祥已经把郭子眼睛近视的这件事完全忘了，在他看来，视康已经治好了郭子的近视。近视这个幽灵早就销声匿迹了，而现在周杰伦又把这个幽灵拽回来了。这个叫周杰伦的班主任迫使郭国祥再次面对这个幽灵。

就像郭子上六年级时那样，郭国祥从班主任的办公室走出来时，离放学还有一段时间。郭国祥来到校门外，坐在他的黄包车上等郭子放学。这时，郭国祥又想吸烟了。他好久没吸过烟了，但他现在又想吸烟了。他跑到校门口附近的杂货店买了一包烟，从中拈出一支来。他刚吸了一口，又咳嗽起来，眼泪都咳出来了。在吸烟方面，他一点长进都没有。尽管咳嗽，还是不停地吸着。所以，当郭子从校门出来时，他看到了一个泪汪汪的郭国祥。

郭子忽然想起来，在他上六年级的时候，有两次他也看到了郭国祥的这个样子。像那两次那样，他问郭国祥，你怎么哭了？听郭子这么问他，郭国祥笑了笑，我哭了？我怎么会哭呢？郭国祥突然想起来，在郭子上六年级时，有两次他也是对郭子这么说的。这让他觉得，生活一点都没有往前走，它一直在原地踏步。

郭国祥问郭子，你又看不清黑板上的字了？像那两次那样，郭子不敢看他，低着脑袋，脚在地上划来划去。

郭子坐上了黄包车后，郭国祥并没有跳上去，他推着黄包车往前走。推了一段路后，他回过头问郭子，你能不配眼镜吗？我就是怕看你戴眼镜的样子。

郭子声音嗫嗫嚅嚅地说，随便，你要我配，我就配，你不要我配，我就不配。

听郭子这样说，郭国祥再也没有说话，他跳上黄包车使劲蹬起来。黄包车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着视康的方向射去。

到了朝阳路，郭国祥傻了眼，视康的店面变成了沙县小吃。沙县小吃的老板告诉郭国祥，视康早就把店面转让了。沙县小店的老板还说，视康到外地去开店了，外地的什么地方不详。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郭国祥提前去接郭子。他把黄包车停在校门外，从大门边门走进去。守门人以为他是学校干零活的工人，也没有拦他，这使他很顺利进入了学校。郭国祥径直走向郭子的教室。其时正在上课，他从后门往里窥探，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教室最后面的郭子。郭子整个人都往前倾着，引颈看黑板上的字。郭国祥发现，郭子用左手遮住左眼，只用右眼看。片刻，再用右手遮住右眼，用左眼看。片刻，再换回到刚才的姿势。后来，郭子告诉郭国祥，用这样的方式就能看清黑板上的字了。郭国祥对郭子说，那就这样对付着吧，只要能看清黑板上的字就行。

周杰伦还是不断打电话给郭国祥。周杰伦很忙，他其实不想再打电话了，但他每次走进教室，看到班上59个学生都戴了眼镜，而只有郭子一个人没戴眼镜，就会有缺了什么的感觉，这种感觉严重影响了他上课，所以他就不断打电话给郭国祥，催配眼镜的事。周杰伦的电话总是让郭国祥喘不过气来。郭国祥说，配眼镜就是为了能看清楚黑板上的字，郭子不配眼镜也能看清楚黑板上的字，那干嘛还要配呢？

周杰伦是一个很倔的人，他每隔几天就要打一次电话给郭国祥。显然，要是郭子不配眼镜，他的这个电话会一直打下去。

郭国祥越来越害怕接周杰伦的电话。他一看到手机屏幕上显示“周杰伦”这三个字，就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他干脆不接电话了，就让电话一直响着。

很快就到了期中考试。郭子考得很差，在班上排名倒数第五。在整个小学阶段，郭子的成绩说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差，在班上处于中游水平。郭国祥经常叮嘱郭子，上了初一，你不能再中游了，你得使把劲往上赶赶，我不要求你成为尖子，但至少得拿中上游。以后上了初二，再使把劲往上赶赶。上了初三，再使把劲往上赶赶，这样就离尖子生不远了，考S中学肯定不成问题。考上S中学，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重点大学的门。上了重点大学，将来就能找个好工作。有了好工作，就能娶个好老婆。这样，爸爸死了也能闭上眼了。

可是，郭子上了初一的头一次考试，竟然考了全班倒数第五。郭子很伤心。郭子已经哭了好几次了。郭国祥也很伤心，但他并没有怪罪郭子，他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知道郭子考得这么差，他有不能推卸的责任。

一天下午，郭国祥带郭子去了眼镜店。这个眼镜店叫日月眼镜店，坐落在江海路上。郭国祥每天都要从日月眼镜店门口走几个来回。经过它门口时，郭国祥就会在心里说，你赚不到我的钱，我家郭子是不会来配眼镜的。然而，他最终还是带着郭子来了。

验光结果很快出来了，郭子近视600度。这个结果，不仅让郭国祥吃惊，眼镜店里的人也很吃惊。来验光的孩子，一下子就验出600度，这种情况是绝无仅有的。一般来说，孩子眼睛近视，初次验光，也就是200多度的样子，郭子的近视却一下冲到了600度的高度。眼镜店里的人怪郭国祥怎么不早点来给孩子配眼镜，要是早点来配，度数绝对不会这么高。郭国祥已经崩溃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个小时前，郭子进日月眼镜店时，脸上是光光的，什么都没有。一个小时后，郭子走出日月眼镜店时，脸上多了一样东西，就是一副眼镜，那种镜片像茶杯底厚的眼镜。而一旦戴上这副像茶杯底厚的眼镜，就一辈子摘不下来了。

在回家的路上，郭国祥的心一直紧缩着，黄包车跑得磕磕碰碰的，就像喝醉了酒。郭国祥几次想回头看看郭子，可是他一直犹豫着不敢看。戴着眼镜的郭子不再是以前的郭子了，以前的郭子再也不存在了。郭国祥觉得他紧缩的心再也舒展不开来了。

从郭子上一年级起，郭国祥就养成了一个习惯，即坐在一旁陪郭子做作业。为了不让郭子分神，他坐得比较远，这样郭子就不会察觉到他的存在。当郭子趴在桌子上做作业时，他会笑眯眯地注视着郭子，这一刻是他一天中最满足最温暖的一刻。现在，郭子戴上眼镜了，郭国祥仍然坐在一旁陪郭子做作业，可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郭子了。他往往是垂着头，很沮丧的样子。是的，这个叫郭国祥的人没有勇气注视他的儿子了。他垂着头坐在那儿，可是他又不可能一直垂着头。他总归是要把头抬起来的，当他把头抬起来时，他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了。他对自己说，你别看郭子啊。可是他拗不过自己，他还是要看郭子。看郭子脸上的眼镜。这时，他的心又紧缩起来，仿佛被什么抓挠得疼。

郭国祥觉得，郭子眼睛近视的度数这么高，他是难辞其咎的。如果他不轻信视康，如果他不自欺欺人，如果他能勇敢地接受郭子近视的现实，早点给郭子配眼镜，事情也不会到这种地步。

以前，郭国祥坐在一旁陪郭子做作业，始终都一言不发，有那种大气不敢出的味道，而现在，每隔半小时，他就要提醒郭子休息眼睛，缓解视疲劳，这会在一定程度上改善视功能——这是他在眼睛保健手册上看到的。他让郭子站在窗前，眺望星空，然后再让郭子做眼保健操。做眼保健操必须得把眼镜摘下来。

当郭子摘下眼镜时，郭国祥感到了极大的安慰。他觉得以前的郭子又回来了，有种久别重逢的欣喜。他紧缩的心开始一点点舒展。他多么希望眼保健操能无休止地做下去啊，这样，郭子就可以永远不用戴眼镜了。但是，眼保健操很快就做好了，郭子又戴上了眼镜，这时，他舒展的心又紧缩了起来。

在郭国祥看来，一副近视眼镜就是一道栅栏，把他和郭子隔开了，他要拆掉这道栅栏。郭国祥开始得寸进尺了。得寸进尺如果是有限度的，那还没有什么。要是得寸进尺没有了限度，那么就变得蛮不讲理了。郭国祥要求郭子在吃饭时摘下眼镜。郭子照着做了。不戴眼镜，郭子也不会把饭吃到鼻孔里去。这让郭国祥产生一种错觉，认为不戴眼镜也无大碍。他不仅要求郭子吃饭时不要戴眼镜，而且要求郭子除了做作业的任何时间，都不要戴眼镜。郭国祥还有一个要求，就是他去学校接郭子，郭子只要出了校门，就得把眼镜摘下来。这样，在回家的路上，郭国祥又能像以前那样，不时回过头看看郭子了。

郭子是个听话的孩子，放学回到家，除了做作业外，就当真不戴眼镜了。放学时，一出校门，他当真就将眼镜摘下来了。不戴眼镜的郭子，又是从前的郭子了。郭国祥紧缩的心，又开始慢慢舒展开来。

从前，郭子上幼儿园时，郭国祥接郭子回家，总要在黄海路街角水果摊上给郭子买一杯甘蔗汁。后来郭子上小学，不再经过那个街角，自然也就不再买甘蔗汁了。那天，郭国祥蹬着黄包车带着郭子，特地去了那个街角。好几年过去了，水果摊还在那儿，一捆紫色甘蔗还像以前那样倚在墙角。

在等着榨甘蔗汁时，郭子就坐在黄包车上，郭国祥则坐在水果摊的小板凳上。郭国祥看到地上有光亮一闪一闪的，便循着光亮寻找。最后，他发现光亮来自于郭子的眼镜。是阳光打在郭子的眼镜上，又反射到地上。刚才，郭子从学校出来时，主动地摘下了眼镜，现在却又偷偷戴上了。

郭国祥的心又紧缩起来，于是他让郭子把眼镜摘下来。这次郭子没听他的。郭子不说什么，只是使劲摇着头。郭国祥有点生气了，大声地对郭子说，把眼镜摘下来，听到吗？郭子还是摇头。郭国祥跑过去，伸手去摘郭子的眼镜。郭子抓住他手，央求着说，别让我摘眼镜了，我不想摘。郭国祥说，听话，摘下来，回家做作业再戴。郭国祥甩开郭子的手，抓住了眼镜。这时郭子大声地说，周老师不许随便摘眼镜，这样会加深视力。

郭国祥就像被针刺了一下，浑身哆嗦了一下。他问郭子，周老师真这样说的吗？

郭子说，你让我下课就把眼镜摘下来，周老师看到了，批评了我一顿。周老师说，不能随便摘眼镜，随便摘下眼镜会加深近视。郭国祥心如刀绞，他想到这些日子除了做作业外，他都不许郭子戴眼镜，郭子的近视肯定又加深了。

甘蔗汁榨好了。郭国祥将装在一次杯纸杯里的甘蔗汁递给郭子。郭子问郭国祥，我要把眼镜摘下来喝甘蔗汁吗？

不要，你就戴着眼镜喝，以后除了睡觉，你都要戴着眼镜，知道吗？

郭子只喝了两小口，就把甘遮汁递给郭国祥。爸爸，你也喝。说出“爸爸”这两个字时，郭子愣了一下，他觉得已经很久没叫郭国祥爸爸了。

从前，郭国祥买了甘蔗汁，郭子就老老实实全喝下去了，而现在他只喝了两小口，就让郭国祥喝了。这个孩子懂事了。郭国祥把杯子推回去，爸爸不喝，你喝。郭子不依，非要让郭国祥喝不可。郭国祥只好喝了，他把杯子凑到嘴唇上。可是郭国祥老半天也没喝一口。郭子发现，郭国祥在流泪。郭国祥的眼泪啪哒啪哒全掉在杯子里了。郭子听到郭国祥哽咽着说，爸爸不该让你随便摘眼镜，以后爸爸再不让你摘眼镜了。

责任编辑◎李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