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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故乡

2017-01-11郭平

青春 2016年12期
关键词:铁圈孟津赵磊

郭平

在故乡

郭平

郭平,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著有《古琴丛谈》《魏晋风度与音乐》《巴厘巴厘——一个中国人的三十次巴厘岛之行》《在异乡——郭平域外小说集》《没有脸的诗集》《印尼叙事》《鸿泥阁藏瓷》《投降》《后来呢》《净化灵魂的旋律》等。

死肉

我们三个,立新、章宏,还有我,靠墙站着,阳光滚烫晒人,汗水在胸前背后直淌。墙也是滚烫,裸露的红砖。

“都被你赢去了,你赢了我九个,赢了郭平八个。你厉害。”

章宏侧着头,看看立新,再看看立新两只手里的铁圈,还有立新被铁圈撑得鼓鼓的裤子口袋——那两只口袋因为装满了铁圈,使得立新需要用手腕抵住裤腰才能控制住他的裤子不往下掉。

立新不开口,他本来就不爱说话,他是个惯常少言寡语的人,而且总是面无表情,没见他哭过,也没见他笑过。跟他玩铁圈、玻璃球,输赢他都不动声色。

这一片都是平房,除了立新家住的、也就是我们靠着的这栋房子,都是平房,挤挤挨挨。他家是楼房,三层楼的高楼,而且他家住在三楼,可以俯瞰所有的房子和人,可以从很高的地方往风中吐痰。我们都羡慕,或者说妒忌立新。他有一个好爸爸,他爸是罐头厂的厂长,穿棕色皮鞋,衬衫雪白,上面三只扣子不扣,露出两大块胸肌。

“你爸最爱摆帅了,不过你爸长得的确帅。”章宏说,不过,你怎么一点也不像你爸,尖嘴猴腮的。”

立新还是不说话,他走到对面杨树下,那里有荫凉。看楼上,这里能看见他家的窗户。

章宏也走过去,我跟着过去。那里真是凉快多了。早就该站在这儿才是。

立新很瘦,胳膊像芦柴杆,脸上除了一把骨头就是露在外面的牙。但老实说,立新的眼睛不难看,跟他爸那双漂亮的眼睛一模一样,很会说话的眼睛。

我说:“立新,把你那只老铁圈给我看看好吧?”

我说的是立新那只锃亮的铁圈,就是这只铁圈把所有人的铁圈都给赢了。只要它一出场,其他所有的铁圈都会被它捣飞,别指望能赢过它。那真是一只乌黑乌亮让人流口水的老铁圈呵。

“不行,”立新说,“别人一摸它就不灵了。”

“屌人!”章宏说,“小气!说的是看看,又日你妈不是摸!”

立新低了头,耷拉着眼皮。他不理章宏,我知道,他也不喜欢章宏。不过,我更知道他又不想得罪章宏,因为章宏的爸爸是他的书法老师,他跟章宏的爸爸学写大字。

这时,从对面楼房的门洞里出来一个女的,短裤,无袖的白色汗衫,两只奶子翘得老高,头发乱七八糟遮了半张脸。手里端着一只搪瓷痰盂,往公共厕所走。高跟鞋。

章宏伸出头去看,脸活起来:“你家的痰盂唉,这个没见过嘛!赵磊又玩女人了!”

赵磊就是立新的爸爸。

立新只看了一眼,就又把头低下。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老铁圈,递给章宏,说:“给你。”

章宏接过铁圈,拿在半空,还是盯着那个女的,直到她转进去厕所的小巷不再能看到,这才把头收回。“什么?”他看手里的铁圈,又看看巷口,说,“真漂亮!”

章宏跟我同班,初三,比立新大两岁,立新才上初一。

“你爸真有本事,什么好东西都弄得到。”章宏看手里的那只老铁圈,并把它贴在右眼角和右太阳穴交界的地方,对着水泥下水井盖一丢,铁圈发出刚劲清脆的声音,在水泥板上只弹了一下便弹出去。这只老铁圈之所以常胜不败,一是它特别大特别厚,再就是这个道理了,它决不会停在规定的方框里成为别人的靶子,而只会在击打别人的铁圈以后弹出方框,弹性特好!

我抢着从地上拾起老铁圈,真沉,一上手就知道是好东西,除了立新,别人都弄不到的好东西。我连续地玩了两次,第二次那老铁圈从水泥板上弹起来,弹得很高很高,竟直接弹向了立新的手。立新顺手接着,然后,迅速地揣进了自己的口袋,用手腕按住了裤腰。

“你真不行,立新,我说你真不行,你跟小华侨不能比。”章宏摇头,“你看看人家小华侨,不比你家更有钱?有好东西,不开口他都会给你。你是什么东西都他妈当金元宝。嘿嘿,回来了!”章宏丢下抱怨,因为那个女的一手拎着空痰盂回来了。

这下子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尽管她垂着眼睛,但完全可以知道她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主要是那身材,看得人浑身滚烫。

章宏吹起了口哨,先吹的一声是哑的,他又吹了一声,很响。

立新用握满了铁圈的一只手碰了碰章宏:“这样,我把赢来的铁圈送给你,我们再来捣。”

“你说的?”章宏看着立新说。

“就是我说的!还有郭平,也这样。”立新把另一只手上的铁圈给了我,在水泥盖正中放上那只老铁圈。我也选了一只中等大小的铁圈,在老铁圈旁边放好。

章宏歪着脸瞄准的时候,我抽眼看那个女的,大概也有三十岁了吧,很漂亮的女的,只是鼻子似乎有点扁,要是翘一点就更漂亮了。我觉得女人要翘鼻子才好看,要像班上的白玫那样。

章宏选的是他手里最大的一只铁圈,但是他的铁圈在精确地捣向老铁圈的边之后,弹了两下,停在了水泥盖上。

“该你了郭平。”

我拾起我的那只,掂了掂,瞄准,丢下,同样,老铁圈纹丝不动,我的铁圈停在了水泥盖上。

接着是立新玩了。他瘦骨嶙峋的手拿着老铁圈,贴着一把骨头的脸,牙像鬼似的呲着,丢下老铁圈,一下把章宏的那只捣飞了,再一下,又把我的捣飞了。

有人过来看我们捣铁圈,先是一二个,后来越来越多,围了近十个人。人们来看,一是看立新捣铁圈的精

熟本领,更主要的是来看那只举世无双的老铁圈。

突然,有一个大人站到了圈外,比其他人高出了一头,很容易引起注意。立新第一个发现的,他捏着老铁圈的右手停在了右脸边,左手提了提裤腰。

那是赵磊,立新爸爸。

赵磊穿了件背心,紧身的雪白的背心,丝绸的灯笼裤,蓝条拖鞋。他是个络腮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有一口好牙,他的鼻子翘翘的,他的眼睛会说话。

赵立新看着赵磊,赵磊说:“捣。我看你捣。”

立新保持了原来的姿势,不动。他看着他爸。

“捣。我看。”赵磊又说了一遍。

立新慢慢地、一点点地把右手往下放,说:“我该去写大字了。”

赵磊把手伸过来,像是要摸立新的头,快到立新的头上时,突然划了一个半圆,绕到立新的右脸,反手给了立新一记响彻云霄的耳光。

“好,去写吧,好好写。”赵磊边说着,趿着拖鞋,往厕所走去。

立新耷拉着下巴,看着他爸消失在巷口。

我说:“你还呆在这里干嘛,赶紧回去拿毛笔去写大字吧。”

立新站着不动,抬头看了看三楼他家的窗子。这么热的天,人家的窗子都开着,只有他家的是关着的,拉着窗帘。

正在此时,不远处一些人骚动起来,往巷口跑,有人喊“打架了打架了!”

我们这堆人也撒腿往那里跑。

转过巷口十来米,是公共厕所,这一片的人上厕所都到这里来。除了小华侨家有厕所,其他的人都是上公共厕所。

打架的,一个是赵磊,另一个我不认得,是一个个子比赵磊还高的棒汉,这么热的天,穿了一身细帆布的工作服,脚下一双黄牛皮的工作鞋。

臭气扑面而来,赵磊大概是从化粪池里出来的,浑身是屎,脸上也都是屎,还有血从他眼角往下流。

“老鸡巴!老狗日的流氓!”那人还在挥拳猛击赵磊的脸,赵磊只是招架,没还手,他一边招架,一边似乎在四处找东西。

观架的人不敢上前拉架,太臭了。

我左右前后看看,看到了立新。他站在人群后面,他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我见过立新的妈妈,立新的妈妈很漂亮,都说他妈漂亮。可他妈几年前跳河寻死了。

赵磊终于在墙角抢到了一块石头,青色的,挺大的一块石头。他抢到石头的同时,那人也抢,两个人滚到了地上。然后我们所有的人都听到一声惨叫,那人捂着肚子,把抢石头的手松开了。赵磊抡起石头砸那人的脸,只砸了两下,就愣住了。

我们看到有血从那人的衣裤上渗出来,帆布上是黑色,他的手上却是鲜血。我看到一把刀柄从那人的裤兜里露出来。那人带的刀在他倒地时把他自己给扎了。

天色黯淡下来,热气似乎更大了。

立新、章宏,还有我,三个人,站在立新家那幢楼下,背靠着墙站着。谁也不说话。

民警把赵磊带走了,那个棒汉被送去医院。不远处的井上淘米洗菜的人渐多起来。“疯魔子”弯着腰背走过杨树往东门坡上她那个茅草屋走去,她的头上和肩上各站着一只花猫。她的丈夫——那个国民党军官——扛着他那把巨大、锃亮的铁锹下班了,他的眼镜片像玻璃杯底一样厚,他身上的肌肉像铅球一样结实。

“你们掐我。”立新突然把胳膊伸到我们面前。

“你们掐我,我不疼。”立新说,他用手拧掐自己小臂上的皮肉,“一点也不疼,怎么掐都不疼。”

我们没动,我们不知道立新是什么意思。

“掐呵。不疼。是我的科学发明,我发现我不知道疼。真的。我的肉是死肉。”

章宏像立新那样,拧掐了自己的胳膊。我也这样做了。疼,当然疼。

立新使足了劲拧自己的皮肉,面无表情。

“不可能。”章宏说。

“不可能。”我说。

然后,章宏去掐了立新。

“不疼。使劲呵!”立新说。

章宏又掐,这回很大力了。

“不疼不疼,狗日的说谎!”

我去掐,一边看着立新。我用了很大的力气,越来越大的力气,我以为我快要把立新的肉给揪掉下来了。

“不疼!”立新满脸是牙,他说,“不疼!”

暮色四合,天光暗淡,立新漂亮的眼睛闪闪发光,他

说:“不疼。我的肉是死肉。连掐最疼的胳肢窝的肉都不疼。”

我们各自回家了,我和章宏走在路上,章宏手里拿着立新送给他的那只老铁圈。每当经过路灯时,章宏都会举起它看。那上面有几道磕痕,令人倍感崇敬的磕痕。

我悄悄地使了点劲,掐自己胳肢窝的肉,我龇牙咧嘴地想,要是我的肉也是死肉,那我还怕谁?

洞中岁月

“大自然真美呵!”章宏说,“油条真香呵!”

我和章宏坐在湖边的石头上,清晨的阳光照映着湖水,风吹到身上,很舒服。不远处有一个人戴着草帽钓鱼,一边吃着油条。又把草帽摘了,扔在地上。他是个几根发”,脑袋油光光的,一绺头发像半个括号贴在光脑袋的中央。老远的,就能闻到油条的香味。

“鱼咬钩了!”我们看到“几根发”拎竿了,钩上有一条鱼,估计有三两左右。于是我们往那边跑去。

是一条鲫鱼,在湖边的草里扑腾。“几根发”把油条塞进裤兜里,蹲在地上捉住鱼,把鱼从钩上摘下来。

这时,我们身后来了一个人,说了话:“钓鱼呵?”

他穿了一件细帆布的工作服,往袖口戴一只红袖章。

“几根发”回头看他,把手里的鱼扔进湖里。笑着说:“不钓了不钓了,我以为湖里没有鱼的。抽根烟抽根烟。”他掏烟递给红袖章。

红袖章看了我和章宏一眼,接过“大前门”,放进胸口的口袋里,说:“下回别让我看到你呵。”

“几根发”答应着,收了竿,拾起草帽戴在头上,往东边的小路走,过了一个小石桥,人就被大柳树给挡住,看不见了。

“红袖章”拿出烟来,在鼻子下闻了闻,划了火柴点着烟抽了一口。又看我和章宏。他是个脸色寡白的汉子,嘴唇上胡须少得可怜,眼皮很大,跟饺皮似的。

“你们干什么的?”他看着我说。

“你管得着吗?”我还没说话,章宏在一边说。他在地上拾起一只瓦片往湖里打水漂。他的技术不错,瓦片在水面上弹了六七次才沉入湖水。

“红袖章”的大眼皮叭叽叭叽响了几下,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笑意:“管不着管不着,我只管那些偷鱼的。”说着,他摘下红袖章,也往东边的小路走去,走到小石桥上,他站下,弯下身来,脸凑近栏杆,不知看什么,看了半天。然后,绕过柳树,不见了。

章宏迅速从地上拣起从“几根发”裤兜里掉出来的大半根油条,举在脸前,问我要不要吃。我说“几根发”吃过的,脏不脏呵。章宏说我,你就是穷讲究多。说着,把油条塞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吃,一边四下里看。

我没等他吃完,走到小石桥那里看刚才“红袖章”看的地方。原来栏杆上刻着一行字,我认得,“桥下不得戮鱼,桥栏禁止磨刀”。字歪歪扭扭的,笔画很粗壮。

章宏也过来看,他把“戮”读成了“戳”。章宏学习不好,就是会玩。

“到哪里去玩玩才好,你说我们玩什么?”他说。

“宝塔,我们爬宝塔。”我指着山上的古塔。

“有什么意思?不如去白龙洞看看。”章宏有个习惯,只要别人的建议,他都要反对。这一点,我可是太熟悉他了。

“好吧。”我说。

我们过了小桥。湖上已经有人在划船了。很小的船。

其实我有点想划船。

白龙洞有洞口左侧刻了三个大字“白龙洞”,洞口有不少小树从石缝里长出来。接近洞口,一股湿霉的味道扑面而来,夹杂着厕所的臭味。毫无疑问,会有人在洞里拉屎撒尿。

“臭死了!”我不想进去。

“进去看看,你就是穷讲究多。听说这个洞一直通到杭州。”章宏已经进洞了,他的个子比我高一些,洞口的高度差不多正好在他的头顶。

我以前进过这个洞的,那是跟我哥哥来的。进来一会儿我们就出去了。里面大概有半个教室大,没什么玩的。这个洞窟的石壁上还有一个洞,半人高,半人宽。我记得当时我哥哥想钻进去,但是他比较胖,头进去了,胸部被卡住,放弃了。他让我进去看看,说我身体小,能钻进去的。我当时不肯,说我害怕。此事以后一直成为我哥哥看不起我的理由。我听我哥哥说过,他说他把头伸进洞,能看到里面的情形。里面很大,至少有篮球场

那么大,有许多蛇,还有蝙蝠。我想他这一定是说谎,道理很简单,假如里面有蛇,他还会试那么老半天想进去吗?虽然他胆很大。

此时,章宏已经在往那个小洞钻了。他先把两只手臂伸过去,再是头和上身。我拍了一下他的腰,大声说:“不要进去了,里面没什么!”

章宏好像听不见我说话似的,一下子整个身体就进去了。然后,我听到他的声音嗡嗡地像是从一只大缸里传出来:“里面日你妈大得不得了唉。快过来呵!”

“没有蛇吗?”我往洞口探了探脑袋,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把上身伸进去才能看到洞里的情况。“我奶奶说白龙其实就是白蛇,这个洞里住着一条白蛇。”我的声音也嗡嗡作响。估计里面是不小。

“蛇怕它个鸡巴呵!”里面传出一点亮光,章宏划了根火柴。我们口袋里常常揣着火柴,有时点火烧着玩,也有的,像章宏,会偶尔偷家里的烟抽。

“里面有什么?看得见东西吗?”

“还有一个洞。”过了半天章宏才出声。“你进来呵,胆小鬼!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章宏在里面唱起了语录歌。他有一付好嗓子。

我心跳得厉害,决定试一次,既然章宏已经是进去了,里面又很大,我也就有胆进去。我最怕狭窄的空间,我怕憋气,怕窒息的感觉。大我就不怕。

我先出了洞,挑了一棵石缝里比较直的小树,折断了,去掉了枝杈,拿在手里舞了几下,挺结实的一根棍子。然后返回洞里。一进一出,再进来,我感觉舒服多了,好像先前勒住我的什么东西消失了似的。加上我摸了摸口袋,我也带了一盒火柴,就更加有了勇气。

我先把棍子扔进洞,接着学着章宏的样子,钻进里面的这个小些的洞。我的身体被石头硌得有些疼,我觉得我的衣服和我的腿都被石头磨破了。我的心又开始跳得厉害。

“日你妈,老子也进洞了。”我站在洞里,看到了章宏。其实这里面还是有一些亮光的,往外看,可以看到一小片湖面呢。

除了霉湿的味道,这间洞里的味道比外面好多了,大概没人钻到这里面来拉屎撒尿,犯不着受这个累。

但是章宏这时拉屎了。他说那根油条肯定有问题,他拉肚子了。问我有没有带草纸,问我有没有烟,他想抽烟。

洞里一下子充满了臭气。我说我哪有纸哪有烟,说我出去帮你找些树叶子来擦屁眼。

于是我钻出了洞口,这一次我的技术好多了,那个洞口似乎变大了。

太阳走得快,此时已到了宝塔顶上的天空。我略有些恍惚,我们玩的时间不长呵,怎么太阳都到这地方了?

我四处找树叶,地上的都不合适,我只好在树上摘了宽大柔软的楁树叶,虽然上面的绒毛有些戳人,但我知道章宏不是个穷讲究的人。

事情其实从我第三次进洞才开始,之前的叙述没什么意义。明确地说,是当我又一次进入第二个洞时,章宏不见了。

章宏的屎在,臭气在,小树枝在,那小片湖水在,而章宏不在了!

接下来,一直到第二天中午,为了寻找章宏,发生的事情以及相关的人物多得可以写一部长篇小说。时至今日,我的梦中还时不时会出现那些此后跟我的生活再无关系的人和事物,他们的脸,他们的言语,他们咳嗽吐痰的声音,包括天上飞过的麻雀地上跑的鹅水里游的鱼办公室里挂着的奖状派出所的狼狗玻璃片碎了的手电筒电线杆上的高音喇叭章宏奶奶的小脚,等等等等。我无法从中选择可以进入短篇小说的叙述。我试过许多次,发现这只能是没完没了的写作,写到其一,就会带出其二其一百,因此只好放弃。尽管我知道它们都是这个故事极微小而深刻的组成部分。

小说,能做什么呢?

我只有删除了众多与寻找章宏相关的细节,任由它们——当然,是无可选择地——不断地在我的梦境里重现,进行它们毫无意义的暗示。除了那片在现实和梦境中都一再出现的湖水让我觉得是有些什么意义或意味,其他的,我可以不多去想。

如此短的小说需要交待的,自然是章宏自己对他拉完屎以后直到他出洞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的叙述。

但是,他的叙述完全超过了三部长篇小说,因为时至今日,章宏还到处找人叙述这段经历,其中有真有假是肯定的,真多假少也是肯定的。他完全是用一生在为这一日的洞中岁月编一部史无前例的长篇。这部终将伴随他一生的如同梦呓的长篇叙述,听的人越来越少。

只有我,每次回到故乡,都会再去听。每一次他的叙述,都有新的内容产生,这些像梦一样的内容也会不时进入我的梦境。

只有三点内容,章宏每一次的叙述都一模一样。一是他一直爬到了杭州,杭州的西湖,杭州的六和塔,他说得有鼻子有眼。一是,洞里有一条白龙。一是,洞里有一个小石桥,桥栏上歪歪扭扭刻着“桥下不得戳鱼,桥栏禁止磨刀”。

“不是‘戮’字?”我每回都忍不住问。

“不是,是‘戳’。”章宏说。

“不是蛇?”

“不是。是龙,”章宏说,“白龙。”

火车

每天清晨,都能看见矮子老李肩着一把特大的铁锹从小山坡走下来。他结实得像一只铅球,浑身的肌肉黑得发亮,脖子比头还粗,上身笔挺,大步前行。他戴了副玻璃厚得要命的眼镜,厚到基本上找不到他的眼睛。

他家的坡下就是护城河,每年都要淹死个把游泳的小孩。我总觉得这事儿与老李有关。

老李以前是国民党少校,他每天早晨出门去火车站货场装卸煤炭,傍晚回家,肩着那把铁锹。这是我见过最大号的铁锹了。

老李出门以后,他老婆“魔子”会在上午十点左右出门,拎一只铅桶,背上站两只瘦猫。“魔子”的头发是焦红色的,脸色蜡黄,腰弯得不像样子,整个上身跟地面平行了。她总是自言自语,好像是跟她的猫说话,她的猫也很奇怪,嘴巴里呜呜的也像说话似的。也许,那些淹死的小孩跟她也有关系。有时我想。

但是,更多的时候我心里很明白,这事与老李和他老婆都没关系,只与护城河的水有关。护城河的水,碧绿、漂亮到可怕的水。凡是极漂亮的,漂亮到了头的,都是可怕的。这是我的感觉。漂亮本身不是悲剧,但会带来悲剧。你信不信是你的事,反正这是我的感觉。

老李和“魔子”住的那间房子是土墙,很矮,也只有矮子老李和“魔子”能正常进门。有时我晚上经过他们家,从来没见里面有灯光。夏天,老李会到护城河里洗澡,然后打水回家,大概是给魔子洗澡。因为老李会端着一只大木盆,走到河边,往里面倒水。我见过老李在夜晚河里的样子,他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眼镜上映着月光,像两只小月亮。

听大人说过,“魔子”解放前是妓女。我问什么叫妓女?大人说,妓女,就是女流氓。应该是对的,电影上的国民党军官身边的女的,都像流氓。正派人,劳动人民,腰都粗粗的,脸都是红扑扑的。

夜晚到护城河洗澡游水的,还有另一个人,张国庆。张国庆是铁路工人,不开火车,每天拿个小榔头,在停着的火车上、铁轨上东敲敲西敲敲。张国庆瘦得跟“魔子”的猫一样,那张脸简直连他两只大眼睛都撑不住,随时会从脸上滚下来。

我见过张国庆和老李同时躺在河水里的情形。他们谁也不理谁,他们平时就不跟人说话。他们躺在水面上,好像比赛谁能躺的时间更长。结果老李败了。

张国庆的老婆是神经病,经常在夜里跑到街上,一边跑一边把身上的衣服脱了,脱得精光。这事儿是听大人讲过多次的。大人说,张国庆的老婆在街上跑,张国庆就在后面追,追到了,就用衣服把他老婆裹起来,抱回家。有一回,张国庆追他老婆一直追到铁路那儿,他老婆在铁轨上跑,摔得满脸开花。铁轨上不好跑,我和同学跑过,不好跑,稍不留意就会摔跤。张国庆天天在铁轨上工作,肯定跑得快。

张国庆每天晚上下班,都会在井上洗衣服,他的,他老婆的,他儿子张雷的衣服。这个时间在井上洗衣服的人很多,基本上都是女人,只有张国庆一个男人。晓芳是我们那一带最漂亮的女孩儿,在染织厂上班。她是个特别大方开朗的女孩儿。有一回她帮张国庆拧床单,张国庆先是不肯,后来不拒绝了,跟晓芳一人一头把床单拧干。这一幕我当时亲眼看到,一直记得。时至今日,有时还会想起来。觉得特别好。

闹地震那年,所有的人都被要求在露天搭抗震棚,护城河边乱七八糟搭了许多的简易棚子。这是命令,任何人都必须遵照执行。只有两家人没有搭棚子。一个是老李家,因为他家已经是棚子,茅草顶,倒了也压不死人。还有就是张国庆家,居委会和民兵指挥部的人到他家跟他说要在空旷地搭个棚子,张国庆两只大眼看他们,也不说话。他们看着屋子里张国庆的女人披下头发从头发里往外看他们的笑,不敢多劝,走了。

地震并未发生,但是一场大雨把老李家的屋子下塌了。老李用那只大铁锹铲垃圾,“魔子”背上站着她的猫,在废墟里扒拉东西。她嘴里说的我们能听明白,“宝贝、宝贝”,她嘟囔着。我们都去看热闹。边上有人说,听说“魔子”有金戒指金项链。但我们只看她扒拉出几只搪瓷碗、筷子和铅桶。

张国庆走到坡上,看老李,说,“到我们家避一下雨吧。”然后拿起老李家的大木盆往自己家走。

老李站了一会儿,叹了一声,扛了锹,拉着“魔子”的袖子,去了张国庆家。

我们也跟过去,雨声如雷,屋里张国庆老婆尖声唱起了歌,“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

但她只会唱这两句,重复地唱。

人人都怕张国庆的老婆,她透过头发看人的样子很可怕。特别是我们小孩,再大胆的也不敢到她跟前。她的儿子,也是张国庆的儿子,比我大一岁,几年前在护城河里游泳淹死了。不过她疯是更早以前就疯了的,她儿子活着的时候她就常脱光了在夜里跑。我们以前都动不动就笑话她胆小的儿子张雷。张雷胆小到看到猫打架都会发抖的程度。他那年死的事情我记得很清楚。那天章宏说要去看晓芳洗澡,她家的布帘子透光,在外面可以大概看到她站在澡盆里洗澡的情况。张雷不是胆小嘛,他不肯去。就是那天,不知怎么搞的他去了护城河,一个人去的,死了。

我第一次进到火车站并且走进火车里,是闹地震的那年冬天。

张国庆的老婆去北京看病,许多人送张国庆和他老婆。我们没事做,得到消息也去看热闹。章宏说可以翻墙进货场,然后从货场进到站台。

雪下得很大,我们看到货车上堆起来的煤炭上面的白雪,还看到了站在雪炭上的老李,他拿着铁锹往旁边的汽车车厢车厢里铲煤炭。他认识我们,但他以前从来没跟我们说过一句话。这次他大声朝我们喊:“喂,喂!”

我当然不愿意理他这个国民党。章宏是个浑不凛。他也朝老李喊:“喂喂!”

“这地方危险,回家吧!”老李喊。

章宏说:“我们去送张雷他妈去北京,见到毛主席,她就不脱衣服了。”

老李听了这话,拄了铁锹站在车上。

我们看到几个大人把张国庆和他老婆送上了车。张国庆和他老婆都穿着绿色的军大衣,崭新的,不知哪来本事弄到的军大衣。

章宏突然抢一步进了车厢,列车员跟着追进去。我也趁机进了车厢。章宏在车厢里跑,列车员在车厢里跑,我也在车厢里跑。车厢里的味道,遥远至极又近在咫尺的味道,令人难忘,至今都是我最迷恋的味道,我觉得世界的味道就是绿皮火车的味道。

我们当然下了车,我们兴奋得不行。“勇敢的人们!勇敢的人们!”我们高喊。

然后我们看到火车在汽笛声中开动了,车轮发出巨大的声响。

然后我大喊:“老李,看,老李!”

正是老李,穿着单衣。他跟着越开越快的火车,在铁轨上奔跑。要知道,在铁轨上跑这么快可不是容易的事。这一点,我很清楚,信不信由你,反正我有经验,因为我跑过。

如同我对漂亮与悲剧关系的经验一样,虽然绝大多数经验其实都是教训。

有个姑娘叫晓芳

故乡是什么?一个地名么?还是一段时光?还是与欢乐和伤害有关的事件或细节?大概都是。故乡这个字眼如此深邃与模糊,深邃到模糊的地步,又模糊到深邃的地步。在我看,故乡就是除了父亲兄弟姐妹之外的记忆最深的人。但你成为如今的你,与他(她)并不一定有太大的关系。

这说得有点玄了。

说说晓芳吧。

晓芳家住我们家南边的剪刀巷,我上小学时,每天上下学都要经过她家。她比我大几岁,并不认识我,但我认识她,许多她不认识的人都认识她。因为她非常漂亮。剪刀巷南边是体育场,北边是图书馆,无论是到图书馆还是体育场,其实并不需要经过剪刀巷,但是人们都爱绕点路从剪刀巷走,都是为了能碰到晓芳。甚至有人老远地到剪刀巷上厕所,也是为了能碰到晓芳。

晓芳的老子是个水泡眼,酒糟鼻,烟不离手。在清泉浴室上班,洗澡的人都会扔一根烟给他,一天下来,他

能带一饭盒烟回家,有得抽。晓芳的娘有肺病,成天咳嗽,瘦得像一张白纸。时不时到白莲巷钟先生那里去看病抓药,一路走一路咳,碰到人,撑着笑。晓芳爱笑,是遗传了她妈。她经常跑到男浴室打开水,一手一只大铅桶,她爸打开水时,她掀开更衣室的布帘子,手叉在腰上,冲里面光身连忙用毛巾挡着关键部位的人大笑,“哈哈哈,看见了看见了,不值钱了不值钱了!”她爸把铅桶里装满开水,她用扁担挑着回家去,水面上各漂一块木片。等她上了中学,还是会去浴室挑开水回去给她妈泡澡。钟先生说过,能救她妈命的,唯有热水泡澡。不过,上了中学的晓芳不再冲进男浴室,只站在门外等她爸把开水拎出来。

因为她妈有病,晓芳家的家务活都是她干。她妈又特别爱干净,冬天都要天天换衣服,换下来的衣服,晓芳要拿到井上去洗,一洗一大盆。钟先生说过,晓芳是天人。什么叫天人?“天人就是上天眷顾的人,有赤子之心的人。你们看,这么冷的天这么冷的水,这孩子的手也不长冻疮。”钟先生这么说。钟先生有学问,说话文绉绉的。他的意思我们大概懂得,就是晓芳有好命。这当然让人听了高兴。

那时候城里城外有两帮经常打架斗殴的中学生,城里为首的是一中的李涛,城外为首的是二肥。李涛是快拳,腿也快,拳腿都能打人;二肥是重拳,一拳就是一拳。这两人约架无数,都是为了晓芳。他们都扬言晓芳是他们上过的马子,实际上,晓芳跟他们毫无关系,他们也从来没敢靠近晓芳,只会缩在剪刀巷口抽烟说脏话。

高中快毕业那年,晓芳这个根本不会跳舞唱歌的女生不知怎么回事被文工团招去了,学校还因此为她开了一个大会,吹拉弹唱诗朗诵。我那时上初二,也上台拉了一曲二胡《赛马》。不是独奏,是为几个跳舞的伴奏。我拉得太快,早拉完了,那几个人还没跳完,只好呆着看他们在台上跺脚。后来晓芳也唱了一首歌,《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唱的那叫好!奇怪,没听她唱过歌呵!她穿了一身绿军装,上衣有些短,裤子又有些肥,但人漂亮到那种程度,衣装怎样,谁还去管?

但是不久,应该还不到一年吧,晓芳又被文工团开除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说法不一。有人说晓芳偷了文工团的衣服,有人说她跟文工团的指挥乱搞把肚子搞大了。我跟章宏他们专门去文工团看过那个指挥,我们不相信晓芳会跟这个比他爸还老还丑的人乱搞。更重要的证明,是晓芳碰到人还是灿烂的笑,灿烂,你懂吗?你见过身边有什么人总是灿烂地笑?

晓芳后来顶职进了她妈的染织厂当工人。染织厂在江边,很远,晓芳没有自行车,上下班就坐在同事自行车的后座上。就是这个时候,她的生活中出现了钱钢。

钱钢是个非常帅的小伙子,帅到自从他每天骑车跟随晓芳上下班以后就再也没有其他小伙子想晓芳的心思了。我觉得钱钢好的原因,当然也是所有人喜欢钱钢的原因,就是他只知干活不爱说话。他不是花花公子那路的。

但是奇怪的是,晓芳似乎不喜欢钱钢。无论钱钢怎么辛苦地追她,她就是不上钱钢的自行车。而钱钢对此毫不介意,仍旧风里来雨里去,看着晓芳进厂门和家门,然后扶着他的车,站在夜色里,久久地望着晓芳拉上帘子的窗口,只到灯光熄灭,才骑上车,飞快地离去。从背影看上去,痴情的钱钢都是快乐的。

那时候我还不太懂事,只记得街坊邻居时常有夫妻打架,有时拉都拉不开。但只要晓芳出面,再大的架也能拉开。她的邻居德宝年纪大概三十多了,夏天光个膀子,肩上、肚子上全是刀疤,都是年轻时打架留下来的。德宝是个痞子,这我们都知道,他除了会说油儿话大话空话,我没见他有什么好处。下了班,他就到处找人吹牛逼,家务活都是他老婆干。他老婆英子也是我们那一带出众的美人,胸大屁股大眼睛大,水灵灵的,而且特别勤快善良。德宝和英子就常常打架。他们打架的结尾,是英子把玻璃类的东西在地上砸碎了,脱了衣服在玻璃碴上滚。德宝拿头往墙上撞,有时撞得昏死在地上。他们的架,到后来邻居都懒得去拉。只有晓芳每回都去劝架。英子看到晓芳来,就会眼泪鼻涕一把把地述说钱钢的流氓罪行。“冷酷的流氓,没有人性的东西!”英子不大会说话,往往只会重复这两句骂词。晓芳这个爱笑的人,不知为何,每次去劝英子时都会陪着英子哭,“”算了嫂子算了嫂子,男人都一个样。“晓芳会劝别人,却不大会劝英子。

英子说:“晓芳,你要听嫂子的,嫁人一定要嫁钱钢那样的,知道疼人,知道疼女人。”

晓芳不说话。

后来英子被拖拉机撞死了,她和德宝的一儿一女都

跟着她在南京的父母,我没见过他们。她死后的一天,他们来了,都是高个子,捧着他们母亲的遗像和骨灰盒,也不知道哭。德宝似乎也不大理他们。

说到这里,其实一切都正常。但再后来的事情就出乎人们的理解了。

有一阵子,钱钢好像有希望追到晓芳了,因为晓芳下夜班之后开始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回家。钱钢弓着身体奋力地蹬车,脸上像开了花似的笑。而且他进了晓芳的家门,帮她家运煤球、排队买菜买西瓜。夏天我们在环城路上乘凉,常能看到钱钢带着晓芳回来。好几次,他们站在护城河边说话,其实只是晓芳说,钱钢听。晓芳一边说一边用脚踢钱钢的小腿,狠狠地踢。我没见过这样的晓芳,她待所有的人都那么友善,不知为何要这样踢钱钢。晓芳进家门后,钱钢还是会站在屋外呆看窗户,然后推着车慢慢地走,经过我们时,钱钢一脸的羞涩,真让人不落忍。有大人说:“钱钢,你要鸡巴胆大一点,女人就这样,犯贱。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她弄了再说,弄了,人就是你的了。”

钱钢大概,不是大概,是肯定没有弄晓芳。弄晓芳的是德宝。后来人们都知道晓芳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里的孩子是德宝的。有人看到晓芳在红旗桥下的桥洞里跟德宝说话,德宝坐在桥墩上,抖着腿抽烟,晓芳揪着他的衣领哭。德宝扔了烟,抽晓芳的耳光,“是我的又怎么说?是我的我就要娶你?你告到公安局去嘛!我什么都干过,牢也坐过两回了,不怕!”“你不要抛弃我,我会好好伺候你,会待你儿子女儿好。”“谁也没抛弃谁呵,谁也不欠谁的呵。我跟你说你不要跟我好,你偏要。这怪谁?我的儿子女儿我自己都不管,你管?算怎么回事?每个人,管好自己就不错,操那些没用的心!你给我让远一点,欠揍!”晓芳不撒手,德宝又抽晓芳的耳光,扭开她的胳膊,扬长而去了。

德宝不要晓芳,钱钢要,他不嫌弃晓芳,但是晓芳就是不喜欢钱钢,虽然她不再踢钱钢的小腿,终于还是不肯嫁给他。

晓芳的孩子没有保住,流掉了。后来嫁给了草巷的一个油漆匠。那个油漆匠待她不错,照说晓芳应该安稳地过日子了。但等晓芳生了孩子、孩子一天天长大以后,油漆匠开始天天打晓芳,因为他们儿子长得跟德宝一模一样,长头长脸,三角眼,平肩,撅嘴,大鼻子。而且,人们都知道晓芳还时不时跟德宝好。

德宝有什么好?真让人想不通。有人说德宝特别会说话。会说话有什么?晓芳喜欢会说话的?真让人想不通。

钱钢一直没有结婚,改革开放初期,他辞职做了服装生意,做得不错,算是发了财。是我们那片最早买车的人。后来又开了家饭馆,生意也好。许多朋友都到他的店里吃喝,不仅很少付钱,还跟他借钱。朋友要钱,钱钢就借。特别是女人,只要跟他借钱他就满足。当然,大家都说钱钢也不白借钱给这些女人,他那么帅,本来就很讨女人喜欢。可是好景不长,钱钢成了个酒鬼。经常喝得烂醉,喝醉了就随便在哪儿过夜,有时在桥上,有时在厕所,有时在自己家门口。他的门牙全因为摔跤摔没了。以前那么清爽整洁的人,变得邋遢不堪。生意很快就倒了。朋友们都怕沾他,怕他借钱喝酒。他借了钱,根本不记得还的。有一年冬天的清晨,人们发现了冻死在护城河边的钱钢。他的身边,有两只空了的“分金亭”酒瓶。

我到南京读大学以后,不常回故乡。每次回去,都想找人打听晓芳的情况。有人告诉我,晓芳早下岗了,跟着她丈夫找点油漆的活儿做做。德宝目前在一个小区当保安,生活得也不如意,还是爱吹牛。前些年还经常参加征婚活动,弄女的上床,又不结婚。现在他老了,这类活动大概玩不动了。

我是在有一年的清明见到晓芳的。那是我去给我老师扫墓,突然看到有一个女人像晓芳。的确就是她。我跟着她,见她走到一个墓前,从包里拿出蛋糕、水果,还有一瓶“海之蓝”,放在墓前。然后烧纸、鞠躬。那是钱钢的墓。晓芳把整瓶酒洒在地上,阳光很好,天很蓝。然后晓芳的手机响了,她接,听了会儿,说:“对不起呵,我已经在三家人家做了,忙不过来。除非你肯多出钱。多少呵?每周两次,只打扫卫生,不烧饭菜,一次两百。不行!不还价。你爽快点,我还忙着呢。”

离开故乡快四十年了,想起故乡,就会想起晓芳。我相信,像我这样还会想起当年晓芳的人应该不多。谁会像我这么矫情呢?不过,我相信这种矫情是有那么一点意义的,至少对我自己有意义,因为它可以证明,我曾经有过一个美丽的故乡。

梦之桥

孟津死后大概一个小时之后,他已经过了一条大河,眼看就要到对岸了,迎接他的世界只有两种东西,一是大群的鸟,一是大群的鱼。孟津立即明白人们所说的人死后转世投胎的确不假,只是选择只有这两种,并不会变成猪呵牛呵老虎呵什么的。这倒也不错,孟津想。

孟津感到有些轻快了,在变成鱼还是变成鸟这一问题上,孟津纠结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还是变成鱼,尽管他不会游泳,但觉得鱼还是更安全些。

就在孟津准备投身到水里那群鱼中时,他突然想起了自己刚刚的死,于是他决定回去把一些事情弄明白。

孟津回转身,发现前方是茫茫一片,完全没有任何参照目标,而且风极大,根本无法回去。

还是算了吧,孟津正这么想着,眼前出现了一道彩虹,他连忙抬脚踏上去,沿着彩虹往回走。不知过了多久,孟津走进一个到处是彩色泡泡的地方,泡泡上街道、商店、运动场、图书馆、树林、蝴蝶、海豚、二胡等等,什么都有,还有音乐,有人说话的声音。

孟津感到熟悉又陌生,这个他应该熟悉的世界却有些奇怪的样子。孟津站在一个绿色的邮筒边上,这只邮筒四周有许多彩色的蝴蝶在飞动,细看是一个个的小女孩的笑脸。孟津不知从哪来的灵感,他意识到他进入了一个小女孩的梦境,意识到梦境是一座可以连接生与死、此岸与彼岸的唯一的彩虹桥。

于是,孟津找到一支笔,在自己身上写上自己生活的城市的名字,一头钻进了邮筒。

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孟津已站在了红旗桥——这个刚刚他跳进运河里淹死的地方。他看到了躺在河岸上的自己,看到了自己的父母、哥哥,还有刚才跟他在一起的黄国梁、赵立新。他的母亲趴在他身上喊着他的名字痛哭,哭声像砂轮在打磨钢条;他的父亲站在一棵柳树下哭,哭声好像冬天的风声。他的哥哥脸色惨白看着运河水。一个公安员在跟黄国梁、赵立新问话。

“孟津为什么要跳到运河里去?他跳下去之前,你们都看到了什么?”公安员问。

黄国梁和赵立新都低着头,不说话。

孟津忍不住过去说:“是黄国梁说他看到一个小孩子掉进河里了,让我先下去救人,他去喊大人来。”

但孟津很快意识到他的话人家根本听不见。

“你们要是不说,我就把你们带回公安局慢慢审问了呵。”公安员说。

然后孟津看到黄国梁看了一眼赵立新,说话了:“孟津说他游泳游得好,他可以像鱼一样的在河里游。”

旁边的赵立新马上也开了口:“我证明我证明,孟津说他会游泳。我们都说这条河很危险,河底是锅一样的,每年都有人淹死。孟津不信,偏要游。”

“他平时就爱说大话,老是以为自己什么都比别人强,他就爱充好汉。”黄国梁说。

孟津刚想指出他们在说谎,但发现黄国梁说的自己的确正是这个样子,他的确爱说大话。连他父母和哥哥都常说他有妄想症。

“就是,”赵立新说,“就说他到桥下推板车的事吧,我能说吗?”

“说。”公安员说。

赵立新还没说,黄国梁抢过去说了:“每到暑假,孟津就戴上红领巾到红旗桥来等拉板车的,帮拉板车的把车推上桥。其实他每天都只推二三辆板车,但他写作文都说自己每天推一百辆板车上桥。”

孟津看到自己的父亲和哥哥都走过来听了。

“还有吗?”

“他每天到蓄电池厂,还有公交公司拣电线剥铜丝拿去卖,交给老师当班费。”黄国梁说,“但他又把班上的象棋偷回家了,还有一本鲁迅的书,也是被他偷回家的。”

“还有吗?”

“他说他将来准备到珍宝岛打仗,他可以在雪地里埋伏十天一动不动。他说有一个老头儿给了他三瓶药水,谁喝了这三瓶药水谁就永远不死。他说他准备给他妈一瓶他爸一瓶还有一瓶给江老师。我们问过江老师,江老师说她没有拿到这瓶药水,这瓶水被孟津自己喝了。因为他说他喝了这瓶水就可以为国家做更大的贡献,共产主义就会早日实现。”

孟津看到公安员脸上有了笑意,他拍了拍黄国梁的头,直起身,说:“说吧,孟津是怎么下河的。我相信你们都是毛主席的好孩子,不会像孟津一样常常说这类假话。”他把黄国梁拉到离赵立新很远的地方,拿出一本本子一支笔来,说,“你说,我记。”

黄国梁看了一眼远处的赵立新,正要说,公安员说:“我给过你机会,现在你说的每一个字我都记下来,然后你要签字。如果你说假话,你自己看着办了。”

孟津看到黄国梁的裤裆湿了,黄国梁一紧张就会尿裤子。

“孟津成天想当英雄。”黄国梁说,“他就爱听表扬。”

“说。刚才发生了什么?”公安员在本子写字。

“我和赵立新到河边玩,看到孟津站在桥上。就朝他喊,‘小孩掉进河里了小孩掉进河里了’。”

“然后呢?”

“然后孟津就跑过来,说他会游泳,说他以前在游泳池就救过一个同学。”

“他到底会不会游泳?”

“不会。他根本不会。他有妄想症。”

“当时有没有小孩掉进河里?”

“没,没有。”

“嗯。”公安员在本子上写字,“然后他就二话不说跳进河子救人了?你们跟他,他跟你们还说了什么?”

“我说既然你会游泳,你又想当英雄,那你下河救人呵。你下河,我们去喊大人来。”

“接着说。”

“没有了呵。接着他就坐在河边,一滑就下去了。我们见势不妙,赶紧喊人救命。后来来了几个大人,把他捞上来了。”

“再说一遍,你叫什么名字?那个同学叫什么名字?”

“我叫赵立新,他叫黄国梁。不对不对,我叫黄国梁,他叫赵立新。”

“到底谁是赵立新谁是黄国梁?”

“我叫黄国梁,他叫赵立新。”

“你说的都是真实的?”

“都是都是,向毛主席保证。”

“孟津滑下河以后多久你们才喊救命的?”

“马上就喊的。”

“你确定?”

“狗日的说谎!哪个说谎哪个狗日的!”黄国梁用手掌猛击胸膛。

孟津希望公安员认真地看着黄国梁的眼睛,因为黄国梁的眼神中早已是慌张的,因为这是一句假话。但是,公安员把眼睛转向河水,那里只有迟缓的水在流淌。

天色黑了下来,路灯亮了。

孟津在自己家里,站在他母亲躺着的床边,他父亲坐在竹椅上,头埋在双腿间。他哥哥在厨房里,盯着一壶早已烧开的水发呆。孟津又去看了黄国梁和赵立新。黄国梁在家里糊火柴盒,他的动作快极了熟练极了。赵立新趴在桌上练大字,他爸爸在一边用一把竹尺劈头盖脸地打赵立新。

夜晚来临,几乎所有人家的灯都灭了,只有孟津家的灯还亮着。小巷里有人在偷路灯,有人在井上摸黑洗衣服,“魔子”肩背上站着几只瘦猫,她的身体快弯到地了,她带着她的猫在小巷里走来走去。

一道道彩虹升起来,孟津知道,这是人的梦搭成的桥,踏上去就可以到另一个世界。孟津想,关于做鱼还是做鸟,他是有答案的,这一次他将不再欺骗自己,他一定要选择在走到彩虹的另一头时做一条会游泳的鱼。这样,他将不会再死一回。

责任编辑◎育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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